陶亢德回憶郁達夫二三事
浙江師范學(xué)院(今浙江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78年曾編印過一本《三十年代文藝參考資料》,大概是作為內(nèi)部教學(xué)使用,編者圍繞林語堂創(chuàng)辦的三本文藝刊物(《論語》《宇宙風(fēng)》《人間世》)訪問了彼時并無多少人知曉的編輯陶亢德。談到《論語》這本民國幽默小品雜志時,陶亢德回憶道:“我進《論語》是李公樸介紹的,我當時在《申報》館的《上海文庫》工作,曾向《論語》投了一篇稿子,林語堂就叫我去談了一次,叫我編《論語》,之后郁達夫也主編過,可能只是名義上的主編,實際郁當時不在上海。”
郁達夫繼編《論語》一事,發(fā)生于1936年2月中旬,林語堂與雜志發(fā)行人邵洵美產(chǎn)生矛盾,陶亢德遂辭去主編,雜志編務(wù)一時無人接手。邵洵美只好找到友人郁達夫幫忙,當時郁達夫應(yīng)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的邀請,剛從杭州抵達福州,突然接到邵洵美的來電,要他立刻回上海編輯《論語》。郁達夫雖然答應(yīng)主持編務(wù),但沒有趕赴上海。
后來郁達夫?qū)懹小独^編〈論語〉的話》一文,對林語堂和陶亢德贊美有加:“當《論語》出版不久的時候,魯迅先生有一次曾和我談及,說辦定期刊物,最難以為繼的有兩種,一種是詩刊,一種是像《論語》那么專門幽默的雜志;因為詩與幽默,都不是可以大量生產(chǎn)的貨物,每期,要一定湊集多少字數(shù)來‘詩’它一下,‘幽默’它一下,勢必有所不可能,而語堂和亢德居然能夠把《論語》維持得這么長久,真才是天大的本領(lǐng),我想這不但對讀者可告無罪,就是在古今中外的雜志編纂史上,也是不容易常見的奇跡?!?/p>
陶亢德作為民國重要的出版家和編輯家一度聲名不彰,主要原因是他在上?!肮聧u”時期有過一段“落水”經(jīng)歷,戰(zhàn)后被判為“文化漢奸”,坐了兩年牢,后又戴上“右派”的帽子。不過近年由于趙武平、祝淳翔、宋希於等有識之士的發(fā)掘整理,陶亢德的文化事功逐漸為人所知,特別是《陶庵回想錄》的出版,提供了不少珍貴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掌故。
郁達夫比陶亢德年長12歲,1921年與同為留日學(xué)生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創(chuàng)立了文學(xué)團體“創(chuàng)造社”,同年首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問世,轟動文壇。差不多同一時期,陶亢德離開家鄉(xiāng)紹興,前往蘇州一家織緞莊做學(xué)徒,期間接觸到包括“創(chuàng)造社”在內(nèi)的新文學(xué),成為郁達夫的狂熱“粉絲”:“創(chuàng)造社各家之中,郁達夫的作品我最愛讀,后來《達夫全集》出一集買一集,讀一遍再讀一遍,《一個人在途上》,‘非關(guān)病酒,不是悲秋’(詞中兩句),我簡直會背誦出來。有一個時期,我只是讀郁達夫的作品誦李后主的詞過日子。”
《一個人在途上》是郁達夫的散文名作,寫于1926年,完全把自己塑造成一副漂泊無依的零余者形象,而“非關(guān)病酒,不是悲秋”出自李清照的《鳳凰臺上憶吹簫》,并非李煜的詞,大概是陶亢德記憶混淆,不過文字背后的悲楚落寞卻一以貫之,可見青年陶亢德深受郁達夫影響,也曾是個多愁善感的文學(xué)青年。
陶亢德成長為著名編輯后,和郁達夫之間因為稿件事宜頗多往來,比如他主編《人間世》雜志,以《自傳之一章》為名向眾多名家約稿,郁達夫也是其中之一。陶亢德對郁達夫和魯迅的作品特點有一個恰切的比喻:“我是極愛讀郁達夫先生作品的,但在讀過魯迅作品之后,卻覺得郁作是老酒,魯作是燒酒?!?/p>
回憶錄中,陶亢德用專門章節(jié)追憶了許多在他編輯生涯中留下較深印象的名人,如鄒韜奮、林語堂、魯迅、周作人、郭沫若、老舍、豐子愷,而對于郁達夫這位文學(xué)啟蒙者,卻沒有專辟一章,只留下兩段文字的殘稿,誠然遺憾。不過這些文字極精彩,例如說郁達夫的酒量雖然名聲在外,但實際比不過夫人王映霞云云,尤其是下面這段記述,將郁達夫這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零余者”刻畫得淋漓盡致:
郁達夫先生夜里大概常要失眠,或者是他有深夜躑躅街頭的習(xí)慣;有一次他在宇宙風(fēng)社談天一直談到深夜,這才回旅館去,但是到了旅館所在地的日升樓那里,下了車他還不徑直走進旅館。這時候夜已深,連最熱鬧的日升樓這個地方也沒有多少人行,顯得冷冷清清的,我感覺到疲倦,而且衣衫單薄,覺得有點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不好意思顧自回家。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說你去吧,再遲電車也要沒有了,我借此脫身,但在等電車時看他踽踽獨行,不知怎的為他感覺到一種寂寞。
去年,澳門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楊斌出版了《誰是那個弱女子:郁達夫的愛恨離愁》一書,其中專門論述了郁達夫和林語堂之間的交往,特別是林語堂名作《京華煙云》(原作名為Moment in Peking,林氏自譯為《瞬息京華》)委托郁達夫譯為中文始末。其實這件事的中間人就是陶亢德,林語堂遠在美國,他想要請郁達夫代為翻譯《京華煙云》的意思,最初就是由陶亢德代為轉(zhuǎn)達的。
有趣的是,陶亢德到了晚年,終于在回憶錄中吐露內(nèi)心關(guān)于此事的真實想法:“他(指林語堂)不想想郁達夫是不是肯為你林語堂的小說作譯者。這點他或者也曾想到,不過可能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可能他的出此厚酬原也有些肉痛,不過他也許有他的打算;自己的小說由郁達夫翻譯,借郁的大名增己聲價,是有利的?!憋@然在陶亢德看來,郁達夫沒有譯完《京華煙云》的理由,看似忙碌所致,實則并非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