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1期|馬金蓮:日夜之間(節(jié)選)
一
有人來過。草有被踩踏的痕跡。植物具備很強的柔韌性和自我修復能力,被踩倒的草重新站了起來。粗看和原來沒什么兩樣,但一切逃不過他的眼睛。確實有腳步來過。他扛著鋤慢慢走,看似姿態(tài)如舊,連目光都不斜視,其實眼睛的余光早就端詳清楚了,來的應該是名女性。腳小,身輕,步子間距不大。每一步踩下去,綠草齊刷刷倒伏。腳底板離開,草又站起。傷害性不大,腳步輕靈而快捷,應該是年輕女性。地面被綠草覆蓋,他發(fā)現(xiàn)草比前兩天又高了一截。這些新生是從草葉的梢頭續(xù)出來的,像看不見的手揪住,把每一片葉都往外扯了一把。新與舊之間有著色差,舊的碧綠上刷了一層清亮的新綠。喜悅從心底涌上來,他望著滿眼的新綠,眼深處閃過一抹贊嘆。得敬佩植物的生命力之頑強,一場晚春的雨水潤過,變化如此神速且明顯。他放下鋤,掏出手機,蹲下去,開始拍草。
草有層次,只有蹲下,身子伏低,臉貼近,才能發(fā)現(xiàn)這里頭的內(nèi)涵,是一個豐富的世界。能從這一片長出來的草,全是頑強且固執(zhí)的。這不是一片適合草生長的地面。本來是一條大門前的路,還有路旁邊的一個打麥場。時間倒退二三十年的話,就是人口鼎盛、日子繁鬧的年月,大門內(nèi)外是腳步踩踏得白凈瓷實的地面,打麥場上更光滑得泛出光亮。黃土容易起酥,泛起一層浮土,把原來的那一份因人間煙火力量維護的潔凈白亮全給消解了。草也就趁機從土里鉆出來。這一切變化,緣起人跡的減少。土是何時起酥的,草是何時蔓延的,有個過程。沒人關注這個過程。他也是缺席者。他來的時候,草已經(jīng)布滿了地面,并有了荒蕪的氣象。人走,土酥,草盛。在自然面前,人類經(jīng)營的一切,只要人不在場,草木和荒蕪馬上會來侵占和消解。說侵占其實不對,自然本來就屬于自然,入侵并占領的,應該是人吧。人離開,只不過是把自然還給了自然。
下午的陽光是溫軟的手,平和地撫摸他的臉,把他當孩嬰了。肌膚在微微顫抖、輕輕抽搐。毛孔全部打開了,讓清風進來,讓土腥味進來,讓青草的堅韌氣息進來。全身上下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毛發(fā),都在貪婪地吸收。天地精華,也許說的就是如此物事吧。人就有了醺醺然的醉意。膝蓋酥軟,忍不住跪了下去,趴在草地上。等一只素色蝴蝶落定,再抓拍。蝴蝶花心,幾朵碎花兒它一朵都看不上,卻又好色,不肯就此離去,便在眾花叢中挑挑揀揀,這兒逗留一下,哪兒招惹一下,引逗得花兒春心蕩漾、眼含秋水。他拍下了每朵花的嬌態(tài)。蝶不入鏡,回頭裁剪拼圖的時候,題目也有了,“花的呼喚”。與蝶沒關系,但蝶是牽線的那只手。就像今天又來造訪的這名女性,不用猜就能知道是馮程英派來的。至于她和馮程英之間的關系,更不用費腦細胞去想,無非就是前幾次糾纏的又一次重復罷了。
二
赫蓮如蹲得雙腿發(fā)麻,身體下墜,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好好松一口氣。身后是一面塌出一個大坑的土炕,沒有任何可讓她坐的地方。她得半蹲在豁口前才能觀察到斜下對面大門外的那個人。
那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他一出現(xiàn),她就屏住了氣。隨著他一步步走近,她聽見自己的心在打鼓。居然是個農(nóng)民,而且年紀也不小了。穿著很隨意,有些邋遢。頭光著,短發(fā),似乎兩鬢已經(jīng)灰白。上身裹件灰褂子,兩條腿套在一條肥大的布褲內(nèi)。褲腿挽得很高,沒穿鞋。露出一對干腳板,和兩半截木頭一樣的小腿。鋤壓在肩上,他走路一晃一閃,好像一位被常年不息的農(nóng)活兒壓垮了的最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
真是他?
赫蓮如打開了手機。兩個卡都沒信號。想打電話給馮程英,沒法打啊。想不到是個信號沒有覆蓋到的地方。難道來錯地兒了?馮程英給她的微信內(nèi)容里寫著地址,明明白白的,烏有鄉(xiāng),小喬村,第三小組,再轉(zhuǎn)過一座叫獨疙瘩的山,從一棵老柳樹下穿過去,隱在山坳最中間的那個院子,高門樓,門前有打麥場,有水井房、土墻、青瓦。符合這些特征的,就這一個地方,應該沒有走錯地方。
人,應該是這個吧。
她決定再觀察一會兒。
他緩步在荒草間走著。赫蓮如覺得不可思議,這人算懶惰呢還是咋回事,能墾荒種地,說明還算勤快,為何卻不清理門外的草?野草瘋長,眼看都擋道了,萬一腳下一絆,一頭栽倒,豈不是要吃大虧?
他放下鋤頭,掏出手機,蹲下去拍照。他還保留了手機?她笑。當然是保留了,不然公眾號怎么維護。只是這山坳里沒信號,他發(fā)一次公號得爬山頭還是下山去平川地帶?反正是不容易的。這個感覺讓她心頭一抖。是感動嗎?還是同情?不,不能是。都不是。哪能這么容易就被感動到?更不該輕易同情。感動與同情,哪能如此廉價。
他拍得很投入。一地亂草有什么好拍的?她忍不住煩躁。他好像偏要與她對著干,拍著拍著,還趴下去了,跪在地上,靜止不動。長進草里了嗎?難道是睡著了?她真想大喊一聲,沖出去,快刀斬亂麻,當面解決問題,別這么磨磨嘰嘰,太讓人煎熬了。
他動了一下。原來沒有睡著。他爬起來了,拍了拍膝蓋——那么破舊的寬襠布褲,還怕臟了?早就臟得看不出原來本色了,現(xiàn)在城里的叫花子也不會穿這么破舊吧!她苦笑。夠慘的啊,混到這么窮的份兒上,真叫人無奈。難怪馮程英說到他的口氣那么不客氣,她一直將那理解為一個女人單純的因愛生恨的恨意,現(xiàn)在明白了,更應該是恨鐵不成鋼的那個恨。
他又拎起鋤扛上肩,推開門,進到院里了。赫蓮如換個豁口觀察。這個位于高處的廢棄屋基,像個戰(zhàn)亂中留下的碉堡,她選擇的是最好的觀察位置,視野高且開闊,往這里一躲,低處那院里的一切盡收眼底。
院子里也全是草。幾棵樹高出草叢向著半空伸展。草雜,凌亂,極為茂盛。大片綠中撒著星星點點的花。那不是人工特意種植的,是草中衍生出了野花。
大門口到屋門口,有一條路,路面也被草覆蓋。只不過路上的草比別處稍微稀疏低矮,才有了路的痕跡。
他把鋤立到大門后,抄著雙手咳嗽,把一口痰吐在腳下。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一只小狗,繞著他的腳跟亂跑。汪汪汪,一串叫。原來不是啞巴狗。那為什么一直沒叫呢?她進來這一陣了,它不可能沒察覺到,狗不是遠比人更靈性嗎?被狗喚醒了一樣,一只貓兒躍出來跳到他腿上,他抱住摸了摸,撫摸的動作里有愛意。一只鵝,一只鴨子,一長一短叫著,聲音交織,鴨性子急,叫得密集,鵝沉穩(wěn),偶爾發(fā)一聲,聲音闊朗,兩個身影搖搖擺擺從草深處晃出來。還有一只母雞,跟在鴨屁股后頭。它們像三個不同工種的兵,排著隊出來接受主人的檢閱。
養(yǎng)了這么多種動物!她冷笑。一抹苦澀在臉上彌散,也在心里蕩漾,他寧可養(yǎng)著它們,與它們相伴,也不愿要馮程英?還有馮程英生的孩子!
三
人跡通往后院去了??匆谎鄄萆系淖愫?,他就心里有數(shù)了。這會兒人應該在那個破高房子圈圈里藏著。觀察吧,初入此處,誰都需要一個接受事實的過程。他不擔心,有的是時間,耗多久都可以。
他推開柴門——那確實是一扇一動就嘎嘎作響的柴門。如今世上還有這種簡單破舊的門嗎?是他用木頭扎起來的。不用釘子,木頭和木頭之間用檸條擰結了起來。
門里是一個世界。一個原始味道十足的農(nóng)家世界。不用邀請或同意,動物們已經(jīng)隨他擁入。狗和貓?zhí)詺?,貓?zhí)弦粡堊雷印雷赢敵跏且粋€大木墩,搬進屋后立在那兒,橫截面正好是桌面。狗笨,上不了桌,它蹲在了椅子上——椅子是一棵老榆的枯根。鵝什么時候都不忘保持紳士風度,只將長脖子優(yōu)雅地扭動,你不邀請,它絕不多入侵室內(nèi)一步。雞和鴨鉆案板下去了,那里有個木頭掏成的槽子,用來給它們盛食。鍋里有煮好的玉米、大麥和豆子的混合物,他揭開木頭蓋,用一個大木馬勺挖起食物,倒進木槽,家禽們早就撲上來搶——其實也就只有母雞和母鴨。
哎,進來吃飯!
他喚。
得到邀請,鵝才晃進門來。這時候了還不忘保持優(yōu)美的姿態(tài)。
饑餓的威力還是讓它無法一直保持矜持,終于低下高傲之頭,挨近木盆去啄食。
它動嘴吃飯,他就放心了。
一個瓦盆里有玉米餅,取一個丟給狗,另一個掰一半給貓。他自己取一個木碗,玉米大麥煮得爛軟,一邊伸手抓了往嘴里塞,一邊坐下看照片。選照片是個比較耗時的過程。但也快樂。一張一張放大,一張一張選擇,拍了五十多張,一次發(fā)出去的也就五六張,這五六張得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要能代表五十多張,所以選擇過程比較漫長。這次決定發(fā)兩條信息,一條關于草,另一條說說花。因為忽然來了造訪者,難以預料接下來的日子將有什么麻煩,至少需要他耗損心力去應對,得有一段時間顧不上考慮公眾號的更新了。
選定,出門,走向后院,后院一片荒草,一個草棚下拴著驢。
驢見到主人十分激動,要能開口說話,估計它會連珠炮般告訴他,有人闖進家里,已經(jīng)爬上高處那個廢屋,這會兒正往下偷窺呢,誰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上l(fā)不出人言,驢語人也聽不懂。
主人今天遲鈍,好像壓根兒沒覺察到它的暗示。他解開韁繩,拉起它,說:“有勞你走一趟?!?/p>
一人一驢,出了大門,驢知道要上山了,主動靠到一棵老杏樹下——杏樹死了,身子下趴出一個大弓背,是天然的上馬石。他腳一蹬,上了驢背。驢四蹄撒開,嘚嘚嘚地出發(fā),一路綠草飛濺,直向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全被青草侵占,路上有附近村莊的羊倌偶爾趕著羊群經(jīng)過,羊啃,踩踏,讓路保持了一點路該有的模樣。
驢歡快,人也心情大好,夾起兩條腿,跨在驢背上。驢還算肥壯,他卻精瘦,屁股直接挨著光脊背,一顛一簸,身子在一種波浪的尖上趕著飛呢。綠繁盛豐茂起來,路兩邊都是退耕還林的大片樹木,地坎上野草成堆,驢輕狂起來了,東扯一口冰草,西叼一朵野花,把一段山路繞得七拐八彎。
獨疙瘩頂上視野開闊,手機有信號了,他放開韁繩讓驢自由行動,他則選一片草坡躺下去,對著天空錄視頻。視頻里的天空是一張臉,按下錄像鍵他就忘了按結束,靜靜和這張臉對視。這輩子他見過太多的臉,從人之初有記憶起,四十多年的時光都是在和人打交道,天天看到人的臉——小時候是家中親人的,上學后便多了老師同學們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讀研、讀博,步入社會后就更多更雜了。他現(xiàn)在有個習慣,只要發(fā)公號前,都有種欲望,錄一張?zhí)炜盏哪?,發(fā)到新帖子里,告訴世人他的新發(fā)現(xiàn)。他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荒村,在過離群索居的隱世日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臉,世界上最靜的臉,也是最凈的臉,安靜、寧靜、干凈、明凈。他文學博士的學歷,和多年寫文案的經(jīng)歷,都不能讓他找出一個更好的詞語來贊美這樣的臉。
這樣的一張臉,用什么詞描述都是褻瀆。大簡若繁,返璞歸真,就這樣的字合適,靜(凈)。這是一張很近的臉,像剛醒的夢境,也是一張很遠的臉,讓他想起三十年前就埋進土里的母親的遺容。一張純粹的臉。能凈化人心。有撫慰感。走進你心里,又走出來。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世人不懂罷了。
他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癡迷地對望著,怔怔地忘了身在何方,此生何去。
結果和往日一樣,視頻拍了,沒發(fā),美好一直在那里,何必多此一舉地告訴世人,只要他們愿意抬頭看,天空一直都在。他更新兩組帖文,查看了上次的留言及打賞收入,關機,下山,回老屋。
四
我來殺你。
赫蓮如開門見山,打破夜的靜與黑。
刀大,且長。厚重,沉甸甸的。準確無誤地架在一根瘦脖子上。
其實不用她發(fā)力宰,只要一松手,刀滑下去,就可能自動切斷這瘦巴巴的喉嚨。她不由得握緊了刀把。話沒說清楚前,還不能殺這個人。
你必須冷。馮程英如此叮囑。心冷,面冷,話更冷。冷成冰,冷成鐵,冷成一個女殺手。對,此刻她必須保持一個女殺手的冷。
刀往前推進,半寸。刃鈍,不然這枯木肯定已經(jīng)裂開切口。
他在沉默。不錯,是沉默。他居然沒有慌,絲毫都沒有。
憤怒夾雜著好奇,同時從她心頭升起。不怕死?還是料定自己不敢下手?難道已經(jīng)猜中她身份了?不太可能吧,那就是純粹的不怕死了。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連死也不怕?真怪。
馮程英的話沒錯,她沒有冤枉他,至少在這一點上。
夜靜,黑,外太空大概正是這種感覺。
赫蓮如傻站著,外太空究竟什么樣,她自然是無緣親身經(jīng)歷,此刻這感覺莫名其妙讓她想到外太空。只要這一刀切下去,這瘦脖子一斷,她就成了浮游在外太空的唯一人類。除了面對此刻的靜與黑,還會有孤獨。據(jù)說宇航員漫游太空最大的敵人是內(nèi)心的孤獨。她怕孤獨。那就讓他多活一會兒吧。
刀緩緩往后撤,最后由左手提著,右手小心摸索,想拉開燈。
屋子挺大,不知什么人留下的廢舊老屋,門窗早掉了,他自己用木料補上,是最簡陋的門窗。屋內(nèi)一切陳設也是他補充進來的。破盆兒、破罐、爛桌子、爛床,居然擺得滿滿當當。才走出三步,腿磕了一下,忙收回,屏住呼吸,觀察他,怕吵醒他的好夢似的。
忽然想起此舉多余,他早就被自己那一聲斷喝嚇醒——除非他已直接被嚇死。想通這點,干脆不再收斂,四處摸墻,根據(jù)經(jīng)驗,只要摸到墻,就應該能摸到燈繩。咣——撞翻了什么??牡媚_生疼。她氣得跺腳,罵:什么鬼地方?又喝:燈在哪兒?她色厲內(nèi)荏,心底蕩過一絲恐懼。萬一有鬼呢,忽然冒出來抓她!她有信心對付這瘦干男人,沒底氣捉鬼。
亮在身后升了起來。嚇得她一哆嗦。轉(zhuǎn)身,退后,用刀護住全身要害。
亮來自一盞油燈。赫蓮如看見那個瘦男人坐起來了,是他點亮了炕頭的一盞燈。人坐在燈下,大夢初醒般兩眼迷瞪地望著弱光籠罩下同樣發(fā)愣的女子。
什么鬼?她嘀咕。目光上下左右探尋,電燈呢?LED沒有?老式燈泡總該有一個吧?沒找到。連串燈的電繩子都不見半根。這算什么?真正的茹毛飲血嗎?她忽然出腳,踢飛了一個小木盆。盆居然很輕,飛過去,撞滅了燈。那么弱小的一星光,說滅就滅了。黑暗重新漫上來。還是原來的黑。好像又不完全是。她聞到了變化的那一部分。此刻的黑暗里有一種煤油被打翻的味道。還有一種別的氣味,他和她的氣息碰撞的味道。這氣息里有觸角,在黑暗里慢慢爬,渴望接觸、相碰。真是這樣嗎?她忽然煩躁,馮程英的告誡如在耳邊。
不要對他有同情心。他不需要我們的可憐。
我們的可憐!哼!她冷笑。馮程英這是把自己當槍使嗎?你的男人,你拿他沒轍,把皮球踢給我,想得真美!我會可憐他嗎?做夢吧。還是速戰(zhàn)速決吧。這荒山野村的,不是久留之地。速速辦了正事,走人要緊。
哎,聽著,我是來殺你的!
她的嗓門很高。喊出來,才意識到調(diào)門實在過高。不該這么高的。夜這樣靜,屋里就是她跟他,何需如此高音。
為了彌補,她又加一句,死到臨頭,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這也是馮程英交代的,讓他留下臨終遺言,把遺言和人頭一起帶回來。
小青。他說。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聽到他的聲音,很難聽的一個男低音,像最破的鑼,在夜里敲出的一聲響。
她一傻,他什么意思?認出她來了?不可能的。素未謀面?。ㄖ辽僭谒挠洃浝锸沁@樣的),憑什么認得出來?
你胡說!她叫。心緒頓時亂了。她需要重新獲得那種冷。冷是支撐她實施殺人計劃的支柱。
他肯定在黑暗中面對著她,他的聲音透過有質(zhì)地的黑暗緩緩傳過來,好像跋涉了山水,帶著一抹疲憊。
我的遺言是,我女兒小青,我有二十一年零三個月零四天沒有見過她了。我希望沒有我的人世,她一生都不要孤單。
刀落到了地上,和腳下的一塊石板相撞,錚然作響,把夜嚇得打了個哆嗦。
五
清晨有溫潤感。
拉開柴門看,昨夜下過雨,雨已停,東邊山頂一片白,白霧和白云在同時退,退出大片藍來。朝陽正要躍出,白與藍全被鍍了一層亮。
他站在大門外望著遠處,晨起的山村有一種生命的律動,萬物在有序地逐次醒來。草木、動物、高處、低處、地下、地表、水、露、塵、煙……這里,人的生存痕跡在一天天消退,萬物就從容起來。他沉迷這種萬物蘇醒的過程。這過程有層次感、有秩序感、有神圣感,有一種力在里頭。他在感受那種力,讓自己也融入這個過程。
凌晨四點半,到七點整,他會一直站立相望,這是融入世界的有效方式。
今早心不靜,有過幾次失神的瞬間,剎那間錯過了好多。草葉上的露,是哪一刻薄下去的,他沒察覺到。霧氣從哪一片葉子上先消散,也沒捕捉到。不遺憾,但也無法彌補。今天和明天不一樣,每一個日子都有著獨特性。今夜也許同樣有雨,明晨可能還會起霧,卻已不是昨夜的雨,也不是今晨的露。時不我待。逝水難以倒流。哲學學士學位修為,裝了一肚子世界觀,此刻,一顆露珠平衡了一個倒傾的世界。沒人能懂,也不需苛求他們懂。馮程英不懂。馮程英把他丟了,也把她自己丟了。他也把她丟了,更把自己丟了。他找了這些年,他找到的,沒法跟她分享。
小青來了。她出現(xiàn)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她來了。夜晚的黑暗當中,心不需要照亮。心自己有方向。她踏著夜色,一步步靠近,推開柴門進來的時候,他就猜中了。這些年馮程英想盡了辦法,不停地花錢雇殺手(或者說是說客),什么地痞流氓、叫花子、算命的、出家人,都試過,也用眼淚動員起一撥又一撥親朋。只為嚇唬(說服)他迷途知返,回去跟她過正常日子,全鎩羽而歸,他刀槍不入。終于,她將小青祭出來了。
來了好啊。也算是對他的一種成全。
她長什么樣兒,他沒看清楚。燈太昏暗,又亮得短暫。希望像馮程英。馮程英有許多缺點,但容顏是無可挑剔的,配他足夠了。當年郎才女貌的傳說,不是白給的。小青要隨馮程英,找對象他就不愁了。不過,他不希望她遇上自己這樣的男性。不是否定自己,只是希望她能擁有平凡人的幸福。
該怎么面對呢?這一問題一直長在心間。二十一年了,一直被刻意遮蔽。既然無解,就干脆不去觸碰,一埋了事。他的想法是,時間會解決一切,等小青長大成人后也許會明白他,至少能夠接納。二十多年過后,雪化盡,埋不住了,她自己逼到眼前來了,怎么辦?多年養(yǎng)成的長夜深睡習慣,第一次被打破。他望著黑夜失眠到天亮。
先這樣吧。
驢在后院叫。它餓了,它吃早料的習慣雷打不動。
太陽出來了,還是那個熟悉的圓。不是昨天那個,或者,依舊是昨天那個?為什么要偏執(zhí)于這類無意義的事物?哲學說到底就是跟那些看似無意義的事較真。哲學腦子又占了上風。他自嘲地樂了,忙驅(qū)趕雜念。怎么就亂了陣腳呢?不該亂,不能亂。不然這二十一年的拋妻遠女還有什么意義!豈不是歸零?他挎籠子,去打麥場邊割草。
青草鮮嫩,鐮刃搭上去一收,便收獲一把柔軟的綠。柔軟的開裂折斷聲在交織,唰——噌——節(jié)律分明,也是自然的節(jié)律。其實是殺戮聲,草哭了嗎?疼不疼?他深感苦惱,自己的心怎么還是如此遲鈍,依舊無法與草木產(chǎn)生通感。人與物平等,某些層面上是無解難題。何須求解!又鉆牛角了哈,他原諒了自己,心靜下來了。割了半籠草,夠它的早飯了,他提起籠子走回后院。
青草被割斷后噴發(fā)的腥味飄得到處都是。這是能養(yǎng)心的味道。它大口吸入,吞咽進臟腑深處。草倒進槽,驢搶著吃,他抱起木頭掀鏟驢糞。曬到一小片空地上。驢糞是燒炕的燃料,冬寒時節(jié)用得上。又鏟了狗糞,和雞鴨鵝們的糞,埋到廁所旁一片黃土下。這里是五谷輪回之所。借老屋的一堵外墻而搭建,頂部用向日葵稈子扎成,小門也是用向日葵稈扎的。里頭是他用,外面動物們用。萬物一理,黃土一埋,歸于自然。
青草舍不得拔除,是特意保留的。院子從不用掃,但也不會讓它臟亂,只要有空閑,他就用一把耙子勾,順著草的長勢梳理,把家禽們踩倒弄亂的扶起,枯萎的清理出來,從上院收拾到下院,從房門前弄到大門口,能出一身透汗。今天也是這樣,感覺脊背都濕了。不著急回屋,沿著青草慢慢走,迎著日出,等汗自己塌回去。也是在躲避,推遲見面的時間。有一種怕徘徊在心頭,怕中又摻雜著渴盼。親情居然有這樣的力量,活了幾十年,算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讓他羞愧,他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上醒悟得太遲。好在命運把機會送來了,那就應該倍加珍惜。
六
香味竄進鼻息,喚醒了夢。
赫蓮如慢慢睜開眼,同時打出一個夸張的哈欠。心里疑惑昨夜怎么能睡那么香呢?
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房間,有個背影在火爐邊忙活。爐上的鍋內(nèi)發(fā)出嗞啦啦響。輕微的白煙在冒,香味一股一股往外開散。
她愣了幾十秒,心在激蕩,被什么線吊著,掛起來晃。她第一次這么分明地感受到心的狀態(tài)。它有一瞬間的空,然后,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肺部與這間屋里的空氣進行十幾次交換后,她跳了起來。雙手摸到枕邊抓起刀,赤腳沖到爐邊。我要殺了你!
刀架到了脖子上。
那截瘦脖子被布衫包裹著,長而伶仃,依然像枯木。依然不躲。他停下了翻炒的動作,平靜地等待著刀砍下來。
亮色從門和窗照進來,屋里挺亮,她看清了這個男人。第一次離得這么近,看得這么細。淚水不爭氣地涌上來,壓過了憤恨。心比此刻油鍋里煎炒著的蛋還燙,它在灼熱中簡直要碎裂,疼痛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這就是他,他啊。她將要涌出口的嗚咽強壓回去。刀忽然一重,她喝:還沒想好留什么遺言?我可沒耐心等下去了。
他笑了,一張瘦而白凈的臉,頭發(fā)長而稀疏,披散在腦后,鬢邊果然白森森的。眉毛也夾雜不少白。她看呆了,剎那間失神。其實他長得不錯的,對不對,濃眉、大眼、闊嘴、直鼻,屬于古人說的英武之相,只可惜太瘦了。
面相清瘦,身軀單薄,穿戴簡單,像個野人。這就是他,一個怪人。馮程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又恨不能千刀萬剮咬碎嚼爛的男人。馮程英說他把她害苦了??伤皇顷愂烂馈栴}難就難在他不是陳世美。如果犯的是陳世美的錯倒好辦多了,她可以純粹地恨他。他不是。他讓她沒法完全徹底地恨。恨,卻無法透徹,這才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這樣的馮程英挺苦的。這個“苦”是從心底里長出來的。意識到這層真相的時候,赫蓮如愣了,原來是這樣的。這些年她總覺得困擾馮程英的是另一種東西?,F(xiàn)在她明白了,那不是恨,是苦。苦浸泡著馮程英,又何嘗沒有泡著她赫蓮如呢?
恨意再次蔓延。這個男人,她真的想殺了他。刀一緊,他脖子歪了一下。鍋里蛋熟了,一片燦爛的翠黃,什么家禽的蛋,能這樣好看?城里買的飼料蛋,據(jù)說加了增色的東西,然后以綠色無污染純天然的招牌高價出售,頂著那么多噱頭的蛋也沒這么漂亮。她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叫了一聲,餓了。昨天中午在山下鄉(xiāng)政府旁的小面館里吃過一頓飽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早就前心貼后背了。
要么,吃完這頓飯再殺?
她抽掉了刀。噌,扎在地上,眼神比刀鋒還兇,喝:快做飯,姑奶奶餓了!饒你多活一頓飯時間!
她愛吃麻辣食品,貪戀飲料,嗓子有慢性炎癥,總也好不了,喝出來的聲音沙中帶啞。
他望著她看,是感謝饒他多活一頓飯的工夫嗎?她冷哼一聲,坐在一個木墩上,手扶刀,目光從容下來,慢慢打量這個破屋。
確實夠破的,應該是有百年歷史的老屋吧。抬頭望上去,屋頂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灰糊糊一片,依稀才能辨認出細的椽子和粗的檁子,椽檁之間掛滿灰塵條條,看樣子掉不下來,在木頭之間扎了老根。四壁上有許多木橛、木樁,掛著大大小小的繩子、農(nóng)具、廚具,初看凌亂,細瞅也算有序吧。地上有一面炕,炕上被褥是鄉(xiāng)村集市上才有的那種廉價絲絨面料,大紅大綠,鳳凰和牡丹纏繞。挺俗的啊,這個人。這算是真正融入山野了嗎?成山民了?看這大俗大庸的。
地上有桌、椅、凳、板……有木頭的,有石板的,有草編的,看不到任何現(xiàn)代化的跡象。
目光往腳下看。
純黃土地面。門口有草。門檻外便是一片綠。臺階下、門檻土層的縫隙間,都擠滿了草。門外長草已經(jīng)夠魔幻了,草蔓延進屋門來了,這個少見。再端詳,發(fā)現(xiàn)門前、門后、墻角,全是草。有早年枯死的干草,今年的草又頂著舊草冒了出來。
這算什么?馬馬虎虎湊齊了一個家。算家嗎?至多是個窩吧。窩,她笑。確實應該叫窩,是個怪人,怪到不可救藥,八匹馬拉不回頭。馮程英不算冤枉他,遇上這樣的丈夫,你拿他有什么辦法!
蛋出鍋了,盛在一個大盤里。遠看好亮啊,黃亮得閃耀著誘人的光。肚子咕嚕了一聲。她收腹,壓住饑餓,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窘迫。世上有餓著肚子的殺手嗎?沒有!她重新抓緊刀,端然正坐,靜等開飯。
狗進來了,身后跟著貓。進來后一齊仰著脖子,望他,望發(fā)出香味的鍋。狗不說話,貓喵了一聲。昨天她進門,穿過院子,進了后院,上了一個高處的房屋廢墟,狗沒叫,倒是鵝扯著脖子嘎了一陣。當時以為是個啞狗。
他從盤子里抓一塊蛋給狗,又抓一塊給貓。狗一口吞了,貓叼在嘴上不著急吃,溜進木板下細嚼慢咽去了。狗好像明白不能再討第二次,也就不糾纏,慢慢挨過來,在她面前蹲了,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瞅著她,好像和她相識已久,這次見面是久別重逢。
七
一個軟漉漉的舌頭在臉上舔,熱熱的、潤潤的、癢癢的。赫蓮如睡不著了,笑著睜開眼,是狗。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的聲音真好聽,長得也美,殺氣褪去,她的真容其實一點都不兇惡,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正當美好的年齡,長得又美,美上加美,像一朵剛開的花,鮮嫩明媚。狗眼也看得懂美。
門外傳來咚的一聲。過一會兒,又咚的一聲。震動感很強,好像地震了。
誰,在干什么?赫蓮如問。
狗抬起頭,眼神調(diào)皮,無辜,它說不出話。
她抱上狗出門探看。
他在搬樹。院中已經(jīng)擺了幾棵。不知道這些樹木都是何年放倒的,他扛回來了,然后剝樹皮,得用斧子敲,才能將干枯已久的死皮震裂、撬開、拔掉。
給你做張床。
他忽然回頭,朗聲說道。
他腦后長眼了嗎?她心里思忖,不想搭話。
我的小青是女孩兒,該睡好床,做個拔步床吧,古代大家閨秀睡的那種。
沒人應他。
只有鵝在遠處仰起頭,看了看,說,嘎。
鴨小弟大概看鵝大姐發(fā)了聲,自己也跟著表態(tài),說,嘎。
大嘎,小嘎——她向它們走去,笑著拍手,“聽到了嗎?兩個呆貨,你們有大名了,鵝大嘎,鴨小嘎?!?/p>
兩個呆貨被女孩的美驚呆了,一起仰頭癡望。
她抬腳去踢它們,笑得咯咯響,“大嘎,小嘎,不好聽嗎?”
嘎!鵝先受驚,拍著翅膀沖來。
鵝!你敢傷她!突然,他厲聲大喝。
喝聲中氣十足,嚴厲如刀。嚇呆了她。鵝比她機靈,也大大受驚,但反應很快,雙翅一夾,飛速逃走。躲到足夠遠了才回頭,用鵝語罵,嘎,嘎嘎嘎!
她才回過魂來。
鵝會傷人?鵝聽得懂他的話?而他反應如此神速,氣力又那么充沛,這挺出乎她的意料。她重新打量這個人,那副單弱薄瘦的身板,怎么能蘊含那么豐富巨大的氣力?如大閘猛開,如快刀出鞘,電光火石之間,來得太突然,收得也快??醋哐哿耍婚_始就走眼了。
五味雜陳,是這一刻的滋味。
原來一開始他就在裝?偽裝得不錯啊,比諜戰(zhàn)片里的臥底還能裝。
狗挨近來,圓嘟嘟的身軀蹭她。她沒反應。它干脆一屁股坐在她腳上。頓時有一團暖烘烘的熱,心便不由得融化了。她彎下腰抱起來,“好啊,你也有名兒了,叫狗呆呆。”
貓蹲在屋檐上,正往下瞧。大概是羨慕狗受到恩寵,它心里吃不消,弱聲弱氣地發(fā)聲,喵兒——
她指貓,“貓傻傻!”
母雞唱著下蛋歌呱呱呱過來了,她跳著腳笑,“雞阿婆?!?/p>
阿婆不知自己轉(zhuǎn)眼之間輩分已被抬升,從年輕小妹直接過度到婆,也不大喜,也不大悲,繼續(xù)呱著,慢悠悠走開。
她看后院,想起那里還有個生命,就喊一嗓子,“驢,你聽著,你也得有個名字,就叫——驢長白吧!”
說完她走向后院,指著驢的脖子,說驢長白、驢長白,你夠黑的,怎么連眼皮、嘴唇、蹄子都是黑的?
他充耳不聞,低頭忙自己的。剝皮后,設計,打線,鋸木頭,裁板子,忙起來活兒挺多的。都要靠手工完成,又只是一個人做,就十分慢。好在木工用具有,從后面一孔塌了的窯洞里翻撿出來的——大院的人都走光了,看得出這是挺大的一戶人家,一個老式的四合院,就這么被廢棄了,建筑的門窗與家具全被搬走了,凡是不能賣錢的,諸如老式的農(nóng)具、破舊不用的磚頭、石頭和泥土部分,只能扔下,任由風吹日曬,日漸腐朽。
他收集了它們,存了滿滿一屋。生活中慢慢地都能用到,木匠工具現(xiàn)在也用到了。本來他覺得自己居無定所,難以預料還能在這里借居多久,所以一切從簡,沒動用木工打磨精致點的日常用具。
她來了,女孩家不能湊合,他怎么舍得讓她受委屈呢,決定動用老工具,學習做一個真正的木匠,為她做一個真正的拔步床。
前年吧,翻閱過一本木工手冊,腦子里存有一絲印象,現(xiàn)在用上了。從文字到實際操作,當然是有距離的,他在克服這個距離帶來的挑戰(zhàn)。有點難,但難不住他。用燒焦的木頭蘸水打線條,大概看定了木頭的分解走向,下一步一片片分解就是。斧子、鑿子、鋸子、平頂、推刨等工具都還不算太破舊,能湊合著使用。
大嘎、小嘎、狗呆呆、貓傻傻、雞阿婆、驢長白——她到來后帶給他的家庭成員的福利除了雞飛狗跳,秩序混亂,就是今天起的那些名字。
是個有趣的孩子。他回味著那些精靈古怪的字眼兒,偷偷在心里樂,為她具備的幽默才華,這就隨他。人有幽默感是一種生來的幸運,就像比別人多擁有一筆財富。如今的人能常幽默的,沒有多少,到處都是愁眉苦臉的人,但愿她的幽默本性不要被生活過早地磨損和消耗。
愿你一生幸福。
八
床做到一半,停下來了。已經(jīng)組裝出一個大致的框架來了。在一屋子原始味道十足的家當中,床顯出一種特別。它已初具美的模樣了。赫蓮如反復打量過它,確實挺好看的,盡管她嘴上從來不曾給他承認過。他有一雙巧手,連這個也會做,還以為只是個百分之一百的書呆子,加一個半路改道的半吊子農(nóng)民呢。曾經(jīng)的名校高才生,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這床,是做給她的。什么意思?以為她會長住?還是打算留她長住?且由這里出嫁,帶著拔步床做陪嫁?笑話,他還真會自作多情的。她什么時候要長住了?殺了他就馬上走。兩周了還遲遲沒下手,是他還沒想好臨終遺言。還有兩周時間,就按馮程英所給的最長時限走吧。半個月,這床能做得好嗎?估計難說。這兩周來她睡炕,等于她鵲巢鳩占了。他躺在一個連根帶身的大木樁上,天黑就睡,睡倒就吹燈,才八點鐘就把自己投進夜的無邊黑暗。她沒法接受。第一夜,她醒著看手機。他說黎明即起,灑掃庭院,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說了三遍,她不回應。他獨自睡去。不到一刻,有鼾聲響起。她吃驚,能這么快入睡?心夠大的哈。她舉著手機偷偷下地,湊過去查看,確實睡著了,身下鋪個草墊子,身上蓋著老棉被,身子蜷縮成一團,像個露宿野外的老叫花子。
憤恨再次漲滿了心?;钤?!這又是何苦。二十一年來,一直都是這樣過的吧,馮程英每次抱怨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這一點,沒出息!她會恨得牙根咯咯響。好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再吞下去。她指著家,席夢思床、真皮沙發(fā)、組合衣柜、現(xiàn)代化電器,她說何苦來呀,男版王寶釧!這么好的房子、這么高檔的家具、筆記本電腦、全自動洗衣機,他都不享用,非得鉆山里頭當野人,他腦子進水了,不,進水倒還好,他是進油了,滾燙的油,地溝油!他沒救了,想干什么由他去!可我怎么辦呢?這孤兒寡母的,讓我怎么辦?。课乙簧男腋H珰г谒砩狭?!
馮程英有多不容易,她從小看到大。她有切身之感。更有切身之痛。但耳聽畢竟是虛,現(xiàn)在身臨現(xiàn)場親眼看到后,她感覺自己成了馮程英,完全站在了她的立場上,用哭笑不得的眼光打量這個男人。尤其是看著他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這個貧寒、窮酸、簡陋、凌亂、落后、閉塞、孤獨的破院子老屋子,只有他一個人躲在其中過日子的廢舊村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這一切,她怎么能相信,這會是二十幾年前中國一所名校的高才生、當年高考的省狀元、從小學到中學穩(wěn)坐前三名的優(yōu)等生三好學生,堪稱人中龍、父母的驕傲、老師的最愛、同學的榜樣、業(yè)界的領頭羊。
悲哀感襲來,鋪天蓋地,足以淹沒她顫抖的身軀。越哀,越憤。怒與悲在心里翻騰。
現(xiàn)在他不在,天沒亮透就走了。頭戴草帽,肩扛老鋤,鋤把上掛著干糧袋子與水壺,上地勞動去了。中午才會回來。臨走咳嗽一聲,說大嘎小嘎、阿婆啊,你們聽好了,你們的吃食我拌在木槽里,等天亮門一開你們就進屋吃吧;呆呆和傻傻,你們的干糧在木盆里,醒了自己吃吧,驢長白我會帶著。鍋里有熱飯,記得吃啊。
赫蓮如在凌晨的曙色里躺著,她早醒了,這些年過慣了自由散漫的日子,她的作息極度不規(guī)律,現(xiàn)在跟上他睡得早,醒得也早。起這么早干啥哩?不是變態(tài)嗎?一開始她不適應,獨自嘀咕。三周后就適應了,能早睡也能早醒了。在交流方面,她還是堅持不吭聲,拒絕和他好好說話。
他走了,她要再睡一會兒,反正睡多久都沒關系,他沒有權利說她什么。
他拿她不敢怎么樣,可是他的那些家禽敢。他走了沒多久吧,她正睡得香,有摳門聲響起,她一聽就知道是呆呆和傻傻,狗用爪子拍、用頭頂,貓的爪子在門板上撓出刺耳聲,那簡易小破門兒下一刻可能會被拆散架。大嘎小嘎一起嘎,氣勢之壯,把這破舊不堪的老屋頂也能給吵垮塌。
她只能起床,揉開眼縫去開門,才七點。門一開,黑狗黃貓灰鴨花母雞歡叫著一齊擁上來,活生生要吃了她一樣。不等相讓,它們毫不客氣地自己進屋,沖到木槽和木盆邊,自己吃自己的,看來都深諳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真理。
門外太陽已上樹梢,對面屋頂上的瓦片時隱時現(xiàn),大多數(shù)看不見,是被瘋長的青草覆蓋了。如此衰敗的一個老院子,虧得他怎么找到的?他怎么就下決心要在這里隱居?要不是馮程英苦苦追尋好幾個月,很難定位這段時間他的藏身之處。他找到這么個地方,住進來,又“置辦”出這么多生活必需品,還收養(yǎng)了這么多“家人”,也不容易吧。尤其是寂寞,漫漫長日和長夜,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過的。她呆住了,意識到自己這是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思考問題,不,不能這樣,心不能軟,得狠,硬著心腸恨他?,F(xiàn)在心軟一寸,回頭那刀還怎么砍得下去!
鍋里是一碗蛋炒面。面片兒開水里煮熟了,過涼水,然后用蛋炒。她學會區(qū)分雞鴨鵝的蛋了,生的時節(jié),個頭大小有區(qū)別,一眼就能分出誰是誰,炒熟后就困難多了。以前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他天天給她吃蛋,吃多了她就學會了辨別。顏色有細微的差別,味道也是不一樣的。他不吃蛋,肉更別想了,這算吃素嗎?她受不了,嘴里能淡出鳥來,他不在的時候她偷偷翻找過,除了油鹽花椒基本的調(diào)味品,再就是掛在屋檐下的蒜辮子和辣椒串,此外找不出別的復雜點的調(diào)味品。吃了一段時間算是適應了,吃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他只吃青菜白面,不饞嗎?怪不得那么瘦,營養(yǎng)不良吧。躲起來二十一年,世人都以為他獨享了天大的榮華富貴,卻原來這么簡單清苦。
真是個怪人吶。
九
肚子吃飽后,沒什么事可干,怪無聊的。手機不能充電,早就關機了。問過他自己怎么解決電的問題,他拿出一個裝置,一個天線一樣的圈架到室外屋頂上,一根電線連進屋,把手機放進一個匣子,只要有日光照就能發(fā)電,是一個簡易太陽能發(fā)電器。她試著給自己手機充電,從早等到日落,才充了百分之十五的電。才玩了一陣線下游戲,就出現(xiàn)電量不足的警告。她一怒之下干脆關機,發(fā)誓學他,不看手機了。不看手機,看什么呢?山中有什么好看的?她就站在大門口,看自己的無聊。無聊像陽光、像風、像樹、像草,嘩啦啦往外長,簡直能把心長荒、長空、長寂寞。她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夠在山里一住就是這么多年。若他是一個農(nóng)民,沒有條件離開農(nóng)村,被山困一輩子,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不是農(nóng)民,早在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就成功轉(zhuǎn)換了身份,之后路越走越遠,在北京上本科、上海念碩士、赴英國讀博、在合資公司工作,把最大最遠的世界走了一圈的人,最后卻把自己縮回到一個最小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他后退的過程她沒有看到。她只在馮程英多年如一日的抱怨和等待中,一點點拼湊出一個時代怪人的印象。這個怪人獨自躲在遠離城市人煙稀少的地方,他難道就不寂寞?怎么打發(fā)無聊的呢?她望著遠處的山。山有名字,叫獨疙瘩。他起的嗎?一個如此鄉(xiāng)土式的名稱,確實把自己當農(nóng)民了嗎?
她苦笑,農(nóng)民才沒這么怪呢。他們往往群居,形成村落。他始終是一個人,獨木不成林,他獨人也就不成村。來這兒時間不短了,她沒見過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出現(xiàn)。出村的路上長滿野草,再過上幾年,只怕連路也會消失吧。
看不出他有憂慮。他坦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日未出就去勞作,日將落就扛著鋤頭回來做飯。他不抱怨、不嘆息,看上去沒有悲傷也沒有歡喜,他只有安靜。喂一堆動物,自然而然接受了她隨口起的那一串刁鉆古怪的名字。大嘎、小嘎,來吃飯了;呆呆、傻傻,不要打架;阿婆,今兒有沒有下蛋?忘了呢還是想偷個懶?行,那就歇歇吧,下蛋也挺累的;哦,驢長白,你想唱歌對吧,唱吧!需要我給你伴奏嗎?二胡,還是提琴?
從墻上取下一個樹皮做的琴,兩片木條上拉了兩根草線,還真吱吱呀呀拉出了聲音,音調(diào)是她沒聽過的。
天地寂靜,遠山與近村,高云與低草,對比這樣強烈,又分明是融合在一起的。它們,是怎么做到的?她望著天與地之間的那一段空。這是一片遼闊的空間,這是一片海,海里不是水,是空。她望著這片空,這個空,和她心里的空、無聊、茫然,一樣嗎?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她靜靜地感受、捕捉,試圖抓住一點不一樣,放到眼前仔細觀察。欲望卻不那么強烈。淡淡的,輕輕的,心好像飄浮起來,被什么托著。深吸,慢吐,遠望,遐想,感覺自己平靜下來了。
頭一回吧,赫蓮如意識到自己的心的平靜。心原來是在的,原本很平靜很平靜,這發(fā)現(xiàn)讓她吃驚,慢慢歡喜起來。那些莫名的煩惱、怒氣都跑光了,不再時不時頂上來揪著心地鬧。她心平氣和下來了。心平、氣和,原來是兩個動作,一個完整的過程。她長舒一口氣,聞到了空氣里的青草味。接著是樹木味、泥土味。氣味一時單純,一種就是一種,青草被陽光曬出了干燥味;柳樹和楊花被風扯出了棉花味;泥味從草生發(fā)上來。不留意間,氣味混合了,變得醇厚,有濃郁的香味。好奇怪呢,怎么會有這種感覺?來這兒大半月了,這是第一次產(chǎn)生異樣感。好像這個破院子看著沒那么不順眼了。好像這滿世界的草,綠得挺舒適的。大嘎小嘎呆呆傻傻和雞阿婆,看著一個個的都不那么生疏了,甚至跟她親昵起來,尤其是高傲的大嘎,不再扭著大大的笨屁股圍著她轉(zhuǎn),動不動沖她惡狠狠地叫。如今她只要走動,大嘎就悠然地跟著,它身后帶動的是一隊人馬,大家排著隊捧她,好像她是它們的另一個主人,時刻都舍不得離開。它們也是寂寞的吧,不同的類,居然在這片小天地里過出了一份和諧。赫蓮如覺得挺有意思的。呆呆早愛上她了,那丑丑的小尾巴,歡快地給她搖擺,小紅鼻子時不時要蹭她的臉。傻傻也會來爭寵,圓溜溜的眼睛里瞳孔會轉(zhuǎn),一會兒一圈圈散大,一會兒縮小成兩個點,它“喵”一聲,她就忍不住彎腰去抱,根本記不得最初看到它們的時候自己曾那么強烈地嫌棄過它們的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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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