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期|李達偉:遷徙的鳥(節(jié)選)
李達偉,白族,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協(xié)會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記憶宮殿》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黃河文學》雙年獎等。
1
那時,天是湛藍的,藍色墮入谷底。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怒江。眾多支流從高黎貢山深處流出來,穿過一些甘蔗田,穿過一些芒果林,那些支流的聲息與一些鳥鳴交雜在一起,一些支流獨自流入怒江,一些支流交匯后流入怒江。河流彎曲奔流,河流的名字不停地變化著,怒江流到我面前時叫“潞江”。
雨季,在雨水的漫漶下,高黎貢山下的那幾條大河變得混濁,一直清澈的是在高黎貢山中流淌著的那些溪流。怒江是混濁的,盈江(多好的名字,可以發(fā)生多少的斷章取義,也可以發(fā)生多少的由河流的名字衍生的想象,一條豐盈的河流,一個豐盈的世界。我出現(xiàn)的季節(jié)我所出現(xiàn)的河段,與河流的命名是平衡的,閉上眼睛想想——盈江,睜開眼睛看看——盈江)是混濁的,瑞麗江(碧波蕩漾的季節(jié)似乎不是這個季節(jié),雨季過后,瑞麗江水依然碧波蕩漾,那樣的蕩漾是可以發(fā)生愛情與依戀的)是混濁的。我知道這幾條河流,只是在雨季暫時變得渾濁而已,當雨季結(jié)束,它們又將恢復清澈和幽藍。特別是在冬日,在開得火紅的攀枝花的映照下,它們清澈得發(fā)藍。
我們所在的怒江邊,熟悉的清澈透藍,河面寬闊,河流貌似緩慢地流淌著,我從河流偶爾裹挾著的一點點泥沙中,意識到了一條河流將要漲起。我們在驚慌中逃離,毫發(fā)無損。我們抵達一個山坡,我以為看到的是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那個我們偶遇的人卻說那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世界,即便我看到了閃爍的燈火,但那里依然很原始落后,我感到恐怖。我猛然驚醒,我旁邊睡著的是讓我變得柔軟,輕易就把我融化的女兒。有一會兒,她咯咯地笑著,我不知道她夢見了什么。她會不會夢見那條我既在現(xiàn)實中遇見,又在夢中不斷看到的河流。
夢境中不止出現(xiàn)河流,還出現(xiàn)了在河流邊漫游的詩人、漫游的僧侶、漫游的民間藝人,還有那些土生土長的人,以及其他眾多的生命。所有生命的目光,在某一刻都朝著河流的方向,似乎河流便是我們的一切。我們只知道,我們的幸福與苦痛都在那河流邊發(fā)生著。
現(xiàn)實中,我們出現(xiàn)在河流邊,既看著河流的流淌,同時讓自己與不只是河流的世界之間發(fā)生碰撞。即便我也深知那些河流,已經(jīng)與過往有了一些變化,但由于在雨季河水流量大,讓我總覺得那些河流一如往常地流淌著,不竭地流淌著,不需要擔心枯竭。這像極了高黎貢山中的那些生命,至少是一個世界在整體上呈現(xiàn)出的生命力的旺盛與不竭。我也深知很多時候,我們已經(jīng)無暇顧及它的某些細部。在高黎貢山生活與漫游的時間里,我進入了它的某些細部,一些人的命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被我目睹或者耳聞。一些人的命運,并不會因地域的不同而不同。
在高黎貢山中,河流一開始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讓人詫異。我看到了怒江,于我而言它是真正意義的大河。一條大河對我的沖擊太大了。我的童年時期,安撫我的只是一條很小的河流。在高黎貢山下,一些人的童年因為怒江而與我不同,一條大河的流淌安撫著他們的童年。我喜歡河流,很難清晰地說出是為什么。我既喜歡河流的隱喻,也喜歡河流的現(xiàn)實。河流以各種姿態(tài)在流淌,或洶涌,或平靜,或是涓涓細流,或是滔滔江河。它們從源頭開始,或者只是從其中一段開始,它們最終匯入大海。我出現(xiàn)在河流邊的很多時間里,變得靜默異常,那是我的靜默,河流卻不是靜默的,而是流動的、訴說的、澎湃的、低回的,訴說著生命的完整與殘缺。我聽到的是一條河流在流淌(以一種應(yīng)該是恒久的姿態(tài),我們希望河流能一直那樣流動著),我感受著與河流有關(guān)的對于生老病死的態(tài)度,我似乎漸漸看淡了生老病死。
我正在閱讀《沿河行》,還隨筆寫下了這樣的閱讀筆記:
沿河行。奧利維亞·萊恩。原來讀的是她的《孤獨的城市》,城市越大人越小,一些孤獨的藝術(shù)家,一些孤獨的個人在城市的喧鬧龐雜與墮落與不齒中孤獨地活著,有些人會被吞沒,有些人也在清醒、努力和不屈地活著?!堆睾有小分校骷已刂鵀跛购有凶?,在還沒有遭到很大破壞的自然中,她陶醉于沿河的那些美麗自然之中,愛情帶來的沮喪也被河流慢慢治愈,她在尋求治愈的同時,也在思考著自然世界對于整個人類的影響?!堆睾有小分?,在對個人感覺與情緒不斷抒發(fā)和記錄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一些與烏斯河有關(guān)的人,特別是因精神崩潰而自沉烏斯河的伍爾夫。疾病不是很嚴重時,作為寫作者的伍爾夫,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烏斯河邊,寫下的文字是濕潤的,是可以滋潤萬物的,處在崩潰邊緣的伍爾夫的文字卻是干涸的。一起染上了“鄙俗膜拜癥”的約翰·貝利和艾麗絲·默多克夫婦,在河流邊渴望回歸作為自身起源的黏稠污泥,回歸孩童時代的泥巴和骯臟。現(xiàn)實是艾麗絲被阿爾茲海默癥慢慢吞噬著記憶,一切已經(jīng)很難回去。這時的河流是憂郁的感傷的。河流于我而言,有憂郁有感傷,但同時還有其他,那些其他的東西讓我不會一味地往深淵墜落。我在它的美景中不停地遨游著,但同時因為河流不只是河流,我所面對的又不只是河流,而是一段又一段的時間,以及時間背后的那些普通的人,或者是那些藝術(shù)家。我還要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那些因現(xiàn)實情感的挫敗等等帶來的沮喪,這本書里透露著不安與焦慮,但同時又不只是不安與焦慮,還有著其他在一條河流所流經(jīng)的某些段落的風景給我?guī)淼母`喜。
我?guī)е@本書出現(xiàn)在夢中的河流邊?,F(xiàn)實與夢中,我往往是不一樣的,我甚至懷疑夢境中的自己是另一個“我”(是一個我從未想象過和感知到的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維度中的自己),是另一個“我”在面對另外一種真實。我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對河流如此癡迷。在一些時間里,我不斷回溯著,不斷思考著,最終唯一能給出的解釋是,我長時間生活在這些河流邊,同時,我的思想我的個性不斷被這些河流重塑著。河流在我的世界中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
2
一些在這之前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的動物,突然出現(xiàn)在了高黎貢山。我們暗自激動。世界深邃龐雜,我們深知很多生命早就已經(jīng)存在其中,只是我們暫時或者永遠都無法發(fā)現(xiàn)而已。對于高黎貢山中的那些生命,就像我們對這個世界本身一樣,一直處于不斷認識的過程中。令我們感到高興的是不斷有新的生命被認識,我們也知道還有一些生命已經(jīng)從那個世界離開,或者消失。進入高黎貢山,在高黎貢山自然保護所中,我們遇見了一些人。我們才意識到是有那么一些人,真正熱愛著這個世界之中的一切生命,他們的工作日常就是關(guān)注新的生命的出現(xiàn),以及一些一直存在的生命的變化。有新的動物或植物出現(xiàn)時,他們近乎狂喜。
云豹被發(fā)現(xiàn),我們通過紅外線看到了踽踽獨行的云豹的身影。云豹出現(xiàn)在晨昏之間,它們棲身于某些古木之上。一個人進入高黎貢山深處,是危險的,我們真有可能會遇到云豹,但沒有人遇到云豹,它們遠遠就嗅到了人的氣息,它們生活在那些茂密的叢林之中。我們也可能會遇見別的動物,我們很可能會遇到熊。一些人遇到了熊,熊攻擊人、攻擊羊群的事情偶有發(fā)生。
我們在高黎貢山中生活著,就必然要忍受并適應(yīng)這里關(guān)于生存的矛盾。其實我們與動植物之間的矛盾,在高黎貢山并沒有我說的那么突出,更多時候,我們與那些動植物相安無事地生活著。當聽到一些人提到發(fā)現(xiàn)云豹,或者發(fā)現(xiàn)了其他的動植物時,我們很多人往往只會輕描淡寫地“哦”一聲。在一些時候,我們也可能會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想知道那些動植物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我特別想知道高黎貢山中的云豹真實的模樣。紅外線中的云豹,多少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形,我們只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詩人說要把自己的內(nèi)心真正打開,要讓自己真正放松下來,這是進入“高黎貢”必須要做的準備。詩人說,如果你做不到這點的話,你就暫時不要進入“高黎貢”。詩人還說,你還要跟他們喝酒,他們才會真正向你敞開。詩人一說,我就明白了。對于詩人的說法,我特別贊同,其實那時詩人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飽受莫名的恐慌與緊張的折磨,詩人一定覺得我在進入“高黎貢”的時候依然這樣。
我們來到高黎貢山深處的那些村寨時,往往要喝酒,喝酒是我們交流的一種手段,邊喝酒邊談?wù)撝麄儗τ谑澜绲恼J識。那些被講述的認識里有著太多幻境般的因子,似乎只有魔幻的不可思議的視覺才能穿透那些密林,才能穿透那些綿延不絕的山脈以及落差很大的海拔。那時,在高黎貢山深處的那個村寨里正下著小雨,彌漫的霧氣就在離我們不遠處飄蕩著。那樣的霧氣特別適合那時的講述,講述縈繞著迷幻的色彩。在講述中,人們見到了在某個懸崖上生活著一只餐風飲露的豹子,它有時會來到懸崖邊上看著懸崖之下的世界,其中一個老人信誓旦旦地跟我們說,他曾在懸崖之下感受到了豹子目光的灼燒。我特別想問他那是不是云豹,我總覺得云豹也很有可能會出現(xiàn)在那里。云豹是怎么上去的?是謎。那里是否真正生活著云豹?依然是謎。我朝那個懸崖望了一眼,在霧氣的遮掩下,我什么也看不到,在霧氣之下,似乎我又真的看到了一只豹子的影子。影子瞬間出現(xiàn),又瞬間消失,我被酒嗆了一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喝得有點頭暈了。
在火塘邊,人們第一次跟我說起云豹時,我總感覺自己陷入的是一個既魔幻又現(xiàn)實的世界。我們很多人在提到高黎貢山時,總會這樣感嘆,魔幻得有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眾多的民族,相對偏居一隅的世界,一些原始的氣息的氤氳纏繞,同時現(xiàn)代文明所在世界之內(nèi)的滲入,眾多的文化,眾多的異質(zhì),眾多的迥異,同時又是迥異的和諧,我們看到了讓人最為驚嘆的雜糅與交融。在那個世界之內(nèi)長時間生活之后,我們又會覺得出現(xiàn)在眼前的現(xiàn)實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我們一伙人就在高黎貢山的某條美麗的河流邊,可能是瑞麗江,可能是盈江,可能是怒江,也可能是那些大河的某條支流邊,看著湛藍的天在河流中流淌,看著一些人正在砍著成片的甘蔗林,看著一些人正在采摘著咖啡豆,便有了強烈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感。我們也知道自己只是再次強調(diào),在我們之前早就有人意識到這是一個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地。我們把那些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打開,這些作品都出現(xiàn)了鬼怪、巫術(shù)、神奇人物和超自然現(xiàn)象,帶有印第安神話傳說和土著傳統(tǒng)觀念的奇異、神秘、怪誕的色彩。眼前的高黎貢山,只要我們真正進入其中,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這些元素。即便到現(xiàn)在,有些元素依然是人們認識那個世界所無法缺少的部分。我們同樣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與當?shù)卦嘉拿髦g的碰撞交融。一些濃厚的原始氣息依然濃厚,那些現(xiàn)代文明也在快速地融入其中,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現(xiàn)代文明,我們還看到了另外一些衍生的雜糅的新的東西,我們無法肯定新的東西就一定是好的,但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一些交融的必然與可貴。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沃土,有時我們會這樣感嘆,我們感嘆并行走于其中,最終也成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一部分。我們在讀一些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時,有時會驚嘆,作品中的那個世界與眼前的世界的某些東西實在是太像了。我們也知道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只是方便我們定義世界的一部分,除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東西外,這個世界還有其他。我們似乎也該思考一下該如何面對可能會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云豹,細想之后又覺得沒有任何那樣的擔憂,畢竟直到現(xiàn)在,在高黎貢山,我們只是通過紅外線才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蹤影。許多生命的嗅覺異常靈敏,云豹的嗅覺亦如此,它能嗅到空氣中飄蕩著的陌生的生命氣息,特別是人的氣息,當它嗅到人的氣息之時,便立刻離開了,而我們?nèi)祟悾ㄖ辽偈俏遥┠氢g拙麻木的感覺是無法輕易察覺附近隱藏在叢林中的生命的。
3
幾條河流在高黎貢山的密林深處流淌,一些大河在高黎貢山與別的山之間的橫切面里奔涌流淌。河流在切割著那些地理。河流在切割地理的同時,也在無意間制造了不同地理背后不同的文化。在高黎貢山上尋找河流的影子,那時河流成了我判斷方向最為重要的標尺。
在高黎貢山上看到怒江或者別的河流的流淌時,河流變得很平靜,那是看。出現(xiàn)在河流邊,我們更多是在聽一條河流。有時在高黎貢山上看不到怒江,只能見到山谷中的河流,嘩嘩地流淌著,清澈,與山谷中的那些石頭之間碰撞出白色的水花,有時像極了燃燒的白色。密林底下由各種草木的根須交織或者差不多要碰觸著的網(wǎng),真的很像那些在高黎貢山中流淌然后交匯,或者從未交匯的河流。我依然無法避開的是把根須比喻成血管,有時一些受傷的根須就像被切開的血管,太像了,像得讓我們在這樣的比喻面前,無法再找到更適合的比喻。比喻在高黎貢山深處繁衍生長。比喻讓高黎貢山的諸多物事相互交錯。這并不是一個充滿比喻的世界,卻是一個可以讓比喻無處不在的世界。
由于季節(jié)的原因,那是冬日,蜿蜒曲折的河流,異常清澈,而蜿蜒曲折的山的綠,可以說與季節(jié)無關(guān),畢竟上面有著一些常年泛著綠意的植物。在這個世界之內(nèi),對自然的敬畏,一直被人們稟持著,那是一種已經(jīng)滲透到日常生活之內(nèi)的對于自然的認識。我們可以在那些特殊日子里遇見一些祭祀活動,祭祀的對象有時就是一棵榕樹。當進入高黎貢山深處,森林散發(fā)出讓人覺得好聞的原始氣息。
我一直覺得無論是怒江還是高黎貢山,都能讓我的表達進入一個廣闊自由的境地。我有意讓“高黎貢”和“高黎貢山”這樣的表述,在這個文本里能有所區(qū)別,但在很多時間里,它們交錯在了一起?!案呃柝暋钡囊饬x可能有些寬泛,“高黎貢山”又顯得多少有些具象化。我在用“高黎貢”時所面對的往往是人,而用“高黎貢山”時面對的往往是山,當然也并不是絕對的。有時,我更愿意生活在“高黎貢”這樣的語境之中。“高黎貢”也意味著一種表達的自由,一種更為寬廣的自由?!案呃柝暽健边@樣的表達竟被我有些狹隘化了,在面對著這樣的表達時,我的自由有了一些限度。我意識到“高黎貢山”這樣的表達里面,同樣有著太豐富的東西。在高黎貢山中行走時,我又希望自己一直處在“高黎貢山”的語境中。
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語境。就像此刻,即便已經(jīng)離開了潞江壩好幾年,每次說起潞江壩,我依然很順利就把自己帶入那個熟悉的語境之中。一條大河在奔涌或平靜之中不斷沖刷著兩岸。我們出現(xiàn)在傣族、傈僳族或德昂族的村寨,我們在那些村寨里喝著酒,談?wù)摾硐肱c自由,談?wù)撐覀兊膩硖幰约翱赡艿娜ヌ?。由于有著那么多民族的存在,以及高黎貢山本身的豐富,我們會有強烈的進入各種讓人目不暇接的語境之中的渴望,讓我們很激動的是這些語境并沒有拒斥我們。那是會讓我們感到驚訝的一些語境。墮入那些傈僳族的語境之中,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從山中相對貧瘠的坡地上搬了下來,他們的搬遷是一次海拔的降低,而在那些古老的語境中,這個每次去狩獵都要進行一次隆重祭祀儀式的民族,往往生活在那些高地之上,那些地方是容易與陽光相遇的,太陽也慈善地把陽光灑落在那些地方。在他們的語境中,他們經(jīng)常狩獵,卻沒有過度狩獵,他們在相對貧瘠的坡地上種植適合生長的莊稼。現(xiàn)在,我所出現(xiàn)的村寨,早已不是建在那些貧瘠的坡地之上。在高黎貢山深處,有好些被廢棄的建筑,以及被拋卻的生活日常。他們必須有所改變。還有另一些人搬到了高黎貢山下,他們都需要出現(xiàn)在那個豐饒的世界之內(nèi)。那是屬于高黎貢山下的豐饒,從一個寒冷的高山上出現(xiàn)在那個熱帶河谷,世界給人的感覺就是豐饒。植物在豐饒地生長著,有許多的水果,一些莊稼還可以種兩季,這些在我還未出現(xiàn)在高黎貢山下時,想都不敢想。
在某個語境中,我們暫時把教堂和民族放在一邊,那時我們只是關(guān)心人的命運。人的命運在那些遷徙面前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一樣,人的命運會被那些遷徙所改變,我們唯一能擔心的是環(huán)境改變之后,人們的適應(yīng)能力,畢竟我們看到了一些空落的房子。在怒江邊上的空落房子里,只剩下一些寥落的狗,我們是隔著江望見了那些顏色一樣,有些泛黃的房子,據(jù)說那里沒有人居住,人們紛紛回到了山上原來的村寨。這樣的村寨只是少數(shù),人們無法適應(yīng)河谷的悶熱,就像那些狗同樣還沒有真正適應(yīng)一樣,我們隔著江望見了它們伸長的舌頭。與那些空落的搬遷點不一樣的,還有著很多從別處搬遷到這個世界的人,他們慢慢適應(yīng)了在高黎貢山下的生活。我們曾回到過他們原來的居住地,那是瀾滄江邊的平坡,但其中還是有一些人偷偷跑回去種植一些莊稼,有些土地還沒有被大壩的水淹沒。我真希望那些人像我一樣,來到高黎貢山下那一刻開始就為世界的豐饒感到驚詫,然后慢慢真正適應(yīng)了這個世界。
4
古老的歌謠響起,我們在歌謠里尋覓著高黎貢山過往的樣子。歌謠唱的是四時里的高黎貢山?!岸瑫r欲歸來,高黎貢山雪。秋夏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欲歸來,囊中絡(luò)賂絕?!备呃柝暽降难呃柝暽较碌恼螝?,路途的艱難與生活的困頓都影響著那些翻越高黎貢山的人?,F(xiàn)在瘴氣早已消失,據(jù)說當時只有傣族人有對付瘴氣的辦法,他們便生活在壩子里,現(xiàn)在大部分潞江壩的傣族依然生活在壩子里。
在古老的時間里,高黎貢山之下是一個瘴氣濃烈的世界,那時環(huán)境封閉,人煙稀少。瘴氣消散的背后,經(jīng)歷了我們可以想象的艱難過程,然后才是現(xiàn)在的時間與世界,現(xiàn)在是豐饒與人口眾多的世界。我們還能在高黎貢山下遇到以農(nóng)場來命名的好些村寨。不斷出現(xiàn)在老橋農(nóng)場或別的農(nóng)場后,還是感覺到了后來才來的人與世居民族之間,有著一些差異。我認識一個老知青,在高黎貢山下生活了很長時間。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早已經(jīng)從那里離開了。他回憶著,回憶著一個世界在發(fā)生變化過程中所伴隨著的一個群體的命運。當不斷出現(xiàn)在那些農(nóng)場后,我不再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原住民身上。雖然他們在一些方面,還是和周圍的那些少數(shù)民族村寨有著區(qū)別,但很多時候,他們早已融在一起。在老橋,見到的同樣是一片又一片的桂圓,同樣是一片又一片的咖啡,同樣是一片又一片的芒果。那個老知青在酒桌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跟我說,你根本無法理解我們這一代人對于這個世界的意義。誠如他所言,我們真無法理解他們那一代人與一個世界之間的那種聯(lián)系。我能理解的最多是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無法被切割的聯(lián)系,就像無法被切割的血管,當再次想到被切斷的血管這樣的比喻時,我似乎有點點懂了那個知青所言的一代人與一個世界之間的那種聯(lián)系,以及一個世界對于一代人所產(chǎn)生的那種從肉身到精神的影響。
我們在一些時間里,也感受到了強烈的命運感。我在高黎貢山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并在一些方面得到了來自世界的重塑。我強烈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影響。我經(jīng)常有著這樣的感覺,我可能一輩子都要工作和生活于此,這將是我的命運,但也是我樂于接受的命運,畢竟自己已經(jīng)很熱愛這個世界。我們在那些小酒館里對我們的命運感輕描淡寫。我出現(xiàn)在了高黎貢山中,嚴格來說,我只是走了一段,就幾公里,然后折返。我沿著一條堆滿落葉與腐殖物的路,聽著一些動物的嘯叫,聽著一些鳥類的鳴叫,聽著一些樹枝枯斷的聲音,我沒有見到什么人,也沒有見到什么村子,這是我其中一次出現(xiàn)在高黎貢山之中。我知道在高黎貢山深處,有很多村寨,還有一個叫小地方的村寨。從高黎貢山深處搬出來了好多人,像原來一直住在半山腰的傈僳族,也已經(jīng)有好些搬到了壩子之中搬到了河谷地帶,還有那個德昂族村寨,他們搬下來后,他們的茶地一直在高黎貢山深處。我們不停地出現(xiàn)在高黎貢山,我們必然要不停地出現(xiàn)在那些還未搬出來的村寨之中。
回到歌謠。先是那些孩子,是他們說起了一些歌謠,然后是他們中的幾個人唱起了古老的歌謠,至少我在聽他們用傣語或別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唱的時候,“古老的歌謠”這樣的感覺異常強烈(即便真實的歌謠并沒有那么古老)。在那些孩童的世界里,時間總是模糊的,有時在他們眼里的“古老時間”其實剛過去不久。帕后在那個山谷之中(我們又一次來到了山谷)給大家跳起了傣族舞,帕后沒有怯場,她跳的舞蹈柔美,像極了那時灑落山谷的陽光。山谷中的陽光與山腳村寨里的陽光不一樣,在那個教書的村寨里,陽光太熱太烈,而在山谷之中,陽光似乎是專門為那些孩子而灑落的。那時我在那些孩子眼中看到了柔和的陽光,那是一些純凈且如金子般發(fā)黃的目光,他們眼里還有著原始叢林氣息的河流。當提到孩子和河流之時,我又會莫名感到有些憂傷,畢竟就是眼前的這條河流,在某個雨季沖走了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雖然不是我的學生,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們很多人還是感到悲傷和不可思議,畢竟那條河流給我們的感覺一直都是清冽而柔順的,我們從未想過它還有粗暴與洶涌的一面。他們在唱那些古老的歌謠時,是在那兩個孩子被沖走之前,不然一切古老的歌謠與孩童的快樂都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
關(guān)于高黎貢山的那首古老歌謠,不屬于孩子,不屬于童年,也不屬于童年想象,沒有孩子會唱那首歌謠。那首古老的歌謠背后,是一些人與山之間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命運,更多是人的命運,過往走夷方的人被高黎貢山所阻隔。當看到那個簡短的歌謠時,我們會看到的是與現(xiàn)在的高黎貢山,以及現(xiàn)在的人們在面對高黎貢山時完全不一樣的一面。現(xiàn)在那些古老的歌謠已經(jīng)成為古老的一部分,也成為我們認識高黎貢山時所無法忽略的,那是高黎貢山在人們內(nèi)心里面的一種投影。那些孩子口中的歌謠,往往是唱給天地萬物的,是那些少數(shù)民族自然觀的呈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所提倡的對自然的敬畏與保護,其實早已在那些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世界里,早已在高黎貢山之中存在著。我們就在高黎貢山的某個山谷之中,聽著稚氣未脫的孩童唱著一群人對于自然的認識。在歌謠中,我們可以盡情地唱誦對自然之美的贊嘆,唱誦對自然的感恩,有那么一瞬間,我竟有恍若面對著一些祭師在舉行祭祀的感覺。孩子們在山谷中唱著,他們那清脆的聲音把一切凝重與憂傷過濾,那些聲音在山谷中不斷回響著。這些歌謠所能滿足的是我們對于世界的一種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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