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期|趙劍平:人行橫道線(節(jié)選)
趙劍平,仡佬族,1956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曾任遵義市文聯(lián)主席,現(xiàn)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學》《收獲》《民族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困豹》,中短篇小說集《趙劍平小說選》。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六卷本《趙劍平文集》。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人民文學》獎等。
碰撞并不劇烈,仿佛剛一接觸,汽車就剎住了。他在倒下去的瞬間,還清清楚楚聽見有人喊了他一聲“鄭縣長”。他離開縣長這個崗位已經(jīng)很多年了,即便是一種社會稱呼,他也很少聽見了?,F(xiàn)如今,“鄭道清”這個爹媽給的名字,或者身份證上的名字,其實只有那些水費啊電費啊等七七八八的收費人員叫了。年紀差不多的熟人或者朋友,多半叫他“老鄭”,而家里人則清一色叫他“老頭兒”。開初,只有老伴兒跟兒子叫“老頭兒”,媳婦跟孫子還叫“爸爸”、叫“爺爺”,可老伴兒一走,兒子媳婦開始鬧離婚,孫子又考到了外省的大學,“爸爸”“爺爺”這樣的稱呼也很少有人叫了。
有人喊打“122”報警,有人喊打“120”找急救中心……這之間,奇怪地夾著幾絲有些耳熟的土音。他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一翻身在斑馬線上坐了起來,看了看圍在身邊的人,似乎想找一找藏在那一片喧嘩中的土音。但一陣要命的疼痛立刻從大腿根襲來,撕破他一張嘴巴,發(fā)出吱吱啦啦的響聲來。肇事者從車上下來了,一張臉胡子拉碴的,凄凄惶惶走到跟前,叫一聲“鄭縣長”,便彎腰把他抱起來。先后兩聲“鄭縣長”,聽不出來一點別扭,他隱約地意識到這個肇事者跟自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非親即故嗎?仿佛也不是那么簡單。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忍住疼痛,順從地摟住肇事者的脖子,依偎在肇事者胸前,半躺半坐到了車上。肇事車也沒有一點遲疑,打著應急燈,駛離了人行橫道,往醫(yī)院開去。而人行橫道線上,一堆人也漸漸散去,沒有人喊警察,也沒有人叫救護車,這場車禍不外乎一次意外事件。
鄭道清意識很清楚,白大褂幾根指頭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又無邊無際地跟他聊,他應答起來一點不糊涂。白大褂接著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又量了量他的血壓,聽了聽他的心臟,這才轉(zhuǎn)到他的腿上,捏一捏,按一按,整得他又咧開嘴巴,一陣吱吱啦啦叫。最后,白大褂頭埋在桌子上寫一個單子,遞給胡子臉,“傷到股骨頭了?!?仿佛自言自語道,“去照個片確定一下?!焙幽樀酱翱诮涣隋X,便走加急通道,把鄭道清推進了CT室。
躺在冰冷的CT床上,鄭道清看著一架機器搖來搖去,明顯感覺到了一種宿命。他那時候還很小,跟父親一起回山東老家。父親跟大軍南下留在地方上工作后,就沒有回過山東老家。鄉(xiāng)里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人,兩只手在鄭道清臉上摸來摸去,就說他的腿弱了一些。一句話模棱兩可的,卻在鄭道清心里留下了一道陰影。還青春年少,正是蹦蹦跳跳的時候,他就遠離了一切體育活動。好不容易熬到了知天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數(shù),他在縣長的位子上,來來去去有四個輪子抬著,前前后后有大秘書小秘書管著,兩條腿,一雙腳,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么重要,仿佛成了一種裝飾,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那時一疏忽,他就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被瘋狂的泥石流傷了一條腿……
原以為,不管多神秘的讖語,只要顯現(xiàn)了,也就解了。殊不知,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兩條腿一雙腳的事情就像埋伏在他人生路上的一只老虎,一下又蹦了出來,而這一次卻襲擊了另一條腿……
鄭道清從CT室出來,直接就住到了骨科病房里。胡子臉跑前跑后,拿著一把白花花的單子回到病房,站在鄭道清跟前,已透著一臉倦容。仿佛是一種怨憤,又仿佛是一種憐憫,鄭道清突然說了一句:“你怎么不取了我的命……取了我的命,大家都利索……”
胡子臉苦陰陰的,眼里噙著兩顆淚水,卻不吭聲不吭氣的。
鄭道清悶了一陣,接著問了一句:“你是新安縣的人吧?”
胡子臉眼睛亮了一下,點了點頭應道:“鄢久云是我爹。”
鄭道清有些茫然地看著胡子臉,遲疑道:“我在新安縣一輩子,認得的人太多,這個名字倒是聽說過的,只是對不上號……”
胡子臉慢吞吞地道:“我說溝底村,你就應該想得起來……”
鄭道清躺在床上,不易察覺地震了一下,接上道:“我想起來了,你爹是溝底村的村主任……前些年,我在家門口還跟他碰過面……我怎么會不曉得溝底村呢,那個地方差點要了我的命……”
換股骨頭,這可是大手術(shù)。
鄭道清躺在床上,醫(yī)生護士在病房進啊出啊,抽血化驗,心臟監(jiān)測,血壓測量,體溫檢測,大大小小十多項術(shù)前準備,包括股骨頭選用,是進口的還是國產(chǎn)的,是塑料的還是合金的,沒有三五天工夫,顯然是不行的。這期間,兒子從外地出差回來了。一進門,兒子在鄭道清床上半邊屁股一坐下來,接過胡子臉遞過來的礦泉水擰開蓋,喝了幾口,便抹抹嘴巴跟鄭道清說:“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說私了就私了啊,還是應該報一個案的……”
胡子臉聽出來這其實也是說給他聽的,便直戳戳地道:“我負全責,就是警察來了,也要劃分責任……”
鄭道清在一旁接著道:“事情已經(jīng)出了,報案有什么用,警察來了,這條腿還是斷了,沒有必要報案……”
兒子接著道:“我知道肇事者是新安縣老鄉(xiāng),也不容易,可感情不可以代替法規(guī)啊?!?/p>
胡子臉說:“我聽鄭縣長的,沒有必要報案……”
鄭道清抬起一只手無力地揮了揮,“算了,算了,出了事情,就叫警察,也是一個麻煩,再說吧,現(xiàn)場不撤,人多,車也多,造成擁堵也不好……”
兒子說:“原則問題該堅持的一定要堅持,這是大事故,不是小碰小擦,不能什么事情都和稀泥,打感情牌……”
胡子臉說:“也要講感情……”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僵持不下。這時候,一個老人急急忙忙走了進來,站在鄭道清床前,顫聲顫氣地叫了一聲:“老縣長……”
鄭道清愣磕磕的,聽胡子臉喊了一聲“爹”,這才反應過來,“你是老鄢……鄢久云……鄢村主任……”
鄢久云說:“我想不到我兒子……把你另一條好端端的腿也撞斷了……”
鄭道清的兒子跟胡子臉差不多年紀,只是一張臉要白凈得多,這工夫仿佛找到了同盟軍,白凈臉搶過話道:“還是應該打122報案,哪怕拍幾張照片,取幾個人的證詞……”
鄢村主任搖了搖頭,低聲低氣,卻又堅決地說:“我不同意報案……報案會有更多麻煩……”
回過頭來,老鄢就沖著兒子厲聲厲氣吼道:“你眼睛瞎啊!”
胡子臉蔫頭耷腦地道:“我一看見鄭縣長上了那人行橫道線,就想到我們溝底村的事情。他是我們大恩人?。〔恢獮槭裁?,一下就緊張起來,竟然踩錯了剎車……”
鄭道清揮了揮手道:“過去的事情不要說了,我要是不當縣長,就不會負責,也負不起這個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我既然在這個職務上,碰到了,就要管到底,我不可能躲,躲也不是我的為人……只是你們溝底村那一次泥石流,我沒有想到,竟然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病房里空氣一下凝重起來。大家不吭聲不吭氣的,仿佛都陷入沉思,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雨驟風狂的夜晚。
那一年,新安縣一年一度的烤煙現(xiàn)場會在全縣最偏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召開。鄭道清中午從縣里趕過去,掰指頭跟全縣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們算了個賬,講了個話,大意是烤煙生產(chǎn)問題雖然多,包括對土質(zhì)的影響、對生態(tài)的影響,但現(xiàn)如今,離開了烤煙,鄉(xiāng)鎮(zhèn)財政就更窮,發(fā)工資都會成為問題,更談不上發(fā)展。所以,沒有選擇的選擇,一種無奈的選擇。大家一要清醒,二要下決心,必須穩(wěn)住這根苗,戴枷跳舞也要跳,還要跳好,跳精彩。沒有簡單肯定,也沒有簡單否定,實事求是的,大家聽得很投入。氣氛好,鄭道清也來了興致,原來一個半小時的講話,竟然講了兩個半小時。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也沒有人叫散會。會場上清風雅靜,大家似乎都聽入迷了。直到哪里電視聲音開大了一點,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傳到會場上,會議才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最后一頓飯叫“會餐”,照例是要上酒的。鄭道清坐在主桌,各鄉(xiāng)鎮(zhèn)的一個挨一個來敬酒,他即便一人抿一口,加起來也有幾大杯。酒過量了,便一切事情都不在話下。看天上黑烏烏一片,他說明天早上要開會,還是帶著一班人馬往縣里趕。一路上大雨如注,兩個雨刷器嘰咕嘰咕叫著,司機才勉強看清楚路面。出發(fā)得晚,又跑得慢,臨近子夜,鄭道清一撥人走到一個叫溝底的村。正要穿村而過,司機眼尖,忽地看見路中間躺著幾塊大石頭,便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雨還在下,只是比先前收斂了一些。鄭道清跳下車,跟后面幾輛車招了招手??纯h長帶頭在雨中不管不顧的,除司機留在車上,一撥人跟著跳下車,沖到幾塊大石頭跟前,冒雨清理出一條道路來。這時候,鄭道清在雨中一淋,酒也完全醒了。憑著一種直覺,他往山坡掃過去一眼,便看見大股大股的雨水嘩啦嘩啦從山坡沖下來,隱約中,帶著一面山坡東垮塌、西滾落,不時有一股一股渾濁的泥石流瀉下來,整個山坡仿佛都被雨水浸透了,脹飽了,快兜不住一身附著在骨干上的皮與肉了?;掳?!鄭道清一下子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指揮車開進村去,有警報器的拉響了警報器,沒有警報器的拼命按喇叭,他則帶著一撥人闖進村里,挨家挨戶敲門叫人。一瞬間,整個村莊瑟瑟縮縮,從混沌中醒了過來。喊醒一家人,鄭道清就叫他們跟著幾輛車往外跑,有打著赤腳只套了一件汗褂的,有光枝裸桿只穿了一條短褲的,人越聚越多,在幾輛車打開的燈光映照下,形成一股倉皇的人流,拼命往村莊的另一頭跑去。鄭道清跟小秘書走在最后,挨家挨戶檢查著,看整個村還有沒有人家沒叫到。這時候,他感覺整個大地一震,只聽狂風驟雨中一陣沉悶的雷聲轟隆隆滾動著,一面山坡便往溝底撲了下來。鄭道清跟小秘書還沒跑出村子,就被一股泥石流追上了。他被撲倒在地上,裹住了大半個身子。小秘書到底人年輕,被泥石流打一個趔趄,往前躥兩躥,總算從死亡的陰影里擺脫出來……
整個溝底村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但溝底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六百號人都跑了出來。
盡管做了很多次手術(shù),還是沒有能夠完全恢復,鄭道清的左腿瘸了。場合上不好看,組織上因此找鄭道清談話,說這種情況他其實是可以調(diào)到市里殘聯(lián)擔任理事長什么的,但現(xiàn)任理事長還不到退休年齡,腿上的問題似乎比鄭道清還嚴重一些,言下之意,鄭道清是可以有別的選擇的。而私下里,一遇天氣變化,尤其陰雨天氣,鄭道清那條腿還針扎一樣有一種刺痛。思來想去的,鄭道清不得不選擇提前退休??h里市里很給面子,念他的功,還一級一級往上報,省里最后給他發(fā)了一個獎狀,弄了一個什么稱號,算他仕途的一個總結(jié)。不在任上,車沒有,秘書也沒有,兩條腿,一雙腳,又顯得格外重要起來。而這時,他發(fā)現(xiàn)這腿這腳不僅支撐他的身體,還支撐他別的東西??h城是一個圈子社會,他只要走出家門,遇到老部下,或者老熟人,雖也哼啊哈啊,卻總感覺他們目光怪怪的。很長一段時間,他躲在家里,怕出門,也怕見人。他想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他需要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兒子在市里上班,總算有了一個理由。他跟老伴兒賣了縣里的房子,又在市里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在新區(qū),遠離有那么幾個熟人的老城區(qū),跟兒子原來的家也不在一起。一個星期天,他跟老伴兒不聲不響地搬了上來。他在這座新的城市獲得了一種新的自由。一城的陌生人,出出進進,看起來熱鬧,而其實互不相干,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一概視而不見。他感覺自在而快活。每天早晨,他吃過早餐,便跟老伴兒一起出門,走到半邊街上,街對面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橋,從橋上到河對岸,那岸邊有一個很幽靜的花園,他跟老伴兒在花園里散一散步,打一打太極拳,差不多一個上午的光陰就過去了。只是到了半邊街上,他還要往上走一百多米,才有一座人行天橋,一上一下,接上踅回來,這才算過了半邊街,而這工夫,他已經(jīng)沁一額頭的毛毛汗。反正是鍛煉,反正是消磨時光,他也不覺得有哪一點冤,只是上下人行天橋的工夫,那條瘸腿有一種隱隱的疼。他要老伴兒拉一拉,推一推,但他沒有一點怨氣,老伴兒有時候說兩句怪話,他還要開導她,說這就是現(xiàn)代城市的節(jié)奏啊……
鄭道清幾乎忘了那條瘸腿,仿佛那是胎中帶來的,他只有心安理得接受,沒有記憶,也沒有痛苦。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半邊街上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他一聲“老縣長”,這才把他沉睡的記憶和麻木的痛苦重新喚醒……
這個人就是溝底村的老村主任鄢久云。
當時,鄭道清回過頭來,盯著眼前這個人愣了愣,不大肯定地嘟噥一句:“你是……新安縣溝底村的……村主任……老鄢村主任……”
鄭道清記得很清楚,他當年被泥石流裹住大半個身子,就是這個老鄢村主任帶著兩個村民,把他從泥石流里扒出來的。
鄢久云默默地點了點頭,看鄭道清還有些疑惑,便手抬起來,指著邊上一群高樓道:“我們住在移民新區(qū)……我們溝底村沒有了,大家都參加了國家生態(tài)移民,搬到了移民新區(qū)……”
鄭道清一聽,眼睛亮了一下,“我跟你們溝底村真的有緣??!”他指了指邊上一片舊一點也低一些的樓房說,“我就住在你們邊上,大家成了鄰居啊?!?/p>
鄢久云聽了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兩只手拉住鄭道清兩只手道:“我們現(xiàn)在還叫溝底村呢,哪怕原來的溝底村沒有了,可在移民新區(qū),一個村一個村的,我們還叫溝底村,大家還選我負這個責……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那晚要不是你把大家叫起來,不說房子,連五六百條人命都要被埋葬……”
鄭道清揮了揮手道:“別提,別提,我的職責……”
鄢久云說:“我們溝底村的人記情啊,我們也很苦惱啊,這么多年了,我們卻不知道怎么報答你……聽說你七十大壽的生日就這幾天,我們溝底村的人想給你辦一臺酒……”
鄭道清把手從鄢久云手中抽了回來,帶著一種少有的豪氣道:“免了,免了,我怎么可能讓你們給我做壽酒……我不搞這一套……”
鄢久云愣在那里,竟不知說什么好。
鄭道清轉(zhuǎn)了話題道:“老天爺?shù)陌才?,我又碰上你們溝底村的人……老實說,我搬到市里,都因為這條腿。不當官無所謂,可殘廢了,人家看你的眼光,就奇奇怪怪的……”
鄢久云說:“難為老縣長了,我們要怎樣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p>
鄭道清又揮了揮手道:“你們已經(jīng)報答了。我看見你們搬到了移民新區(qū),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心里高興,也很滿足,感覺這條腿值了。哪怕殘了,廢了,也有一種驕傲,它畢竟換了五六百條人命……這是我從前在新安縣機關(guān)幾個大院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那天,老村主任一直攙扶著老縣長,上天橋,下天橋,送到半邊街對面,目送老縣長,走到河對岸那個幽靜的花園,這才回到移民新區(qū)家中。
那以后,鄭道清再也沒有看見過鄢久云。那次相遇后,鄭道清像變了一個人,一下感覺到一種振奮,來來去去的,瘸一條腿,也不遮不掩。一天,有個似曾相識卻又無從回憶的人在半邊街遇上鄭道清,懵里懵懂指著他那一條瘸腿道:“聽說你當了縣長啊,咋搞成了這個樣子???”鄭道清笑了一下,指著邊上移民新區(qū)高高的樓群亮聲亮氣地說:“你看那些高樓,那里住著一個村的生態(tài)移民,我這條瘸腿就是為了救他們落下的。千值萬值啊!一條腿殘疾,換五六百條人命……”
那幾幢高樓成了鄭道清一條瘸腿的紀念碑。他在半邊街上來來去去的,哪怕跟老伴兒打一打醋,買一買醬油,只要一抬頭,看見那幾幢高樓,他就心底敞亮,渾身充滿一種力量。
跟老村主任分手不幾天,鄭道清跟老伴兒大清早吃了早餐出來,走到半邊街,卻見一條黑白相間的斑馬線又鮮又亮地橫在了街頭,幾大步就可以竄到街對面,不用走人行天橋折騰……
那一瞬間,他心里一熱,眼淚都要迸出來。這座城市仿佛知道他的艱難,那么善解人意,又那么體貼入微地接納了他。而那天,他愣了一下,正好他人生七十古來稀啊!如果作為生日禮物,還有什么禮物比這條人行橫道線更好啊!他彎下腰去,幾乎要匍匐在地,吻一吻這片多情的土地,親一親這座美麗的城市。那個早晨,他在河邊那個幽靜的花園打太極拳,卻怎么也調(diào)不好呼吸,他想這個溝底村的老村主任有點像他的福星,不管是機緣巧合,還是上蒼安排,他搬到半邊街這么多年了,這里從來沒有人行橫道線,而溝底村的人一來,這條線就畫出來了,而且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畫了出來……
鄭道清往回走的工夫,走過人行橫道線,慢慢悠悠的,還不時看一看等在邊上的汽車,感受一回斑馬線的特別,又神圣,又威嚴,這跟他那些年當縣長的味道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啊。
不知不覺地,鄭道清那天竟然走到了移民新區(qū)。但他到底沒有走進新區(qū)里,他不知道自己來干什么,找老村主任?看溝底村的生態(tài)移民?怕他們忘了他這個救命恩人嗎?想到這一層,他就覺得自己有一點不對勁了,便掉過頭來,往自己家中走去。
那次相遇,鄭道清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沒有跟鄢久云要一個電話號碼,哪怕苦悶了,孤獨了,能夠說一說,約一約。原本挨鄰則近,他卻再也沒有跟老村主任相遇。城市也莫名其妙的,同一幢樓,同一個單元,甚至比鄰而居,也常常不知所蹤。老村主任哪里去了?多少年過去,他幾乎把這個人遺忘了,卻一下又在人行橫道線上找了回來,而代價是另一條腿……
病房里,護士給鄭道清量血壓,一邊量,一邊就說鄭道清別的指標都很好,換了股骨頭,恢復兩三個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走。鄭道清躺在床上,看不出來另一條腿也有毛病,她只管揀好聽的說,雖懵里懵懂,鄭道清聽了,卻心情格外好。
“老鄢啊,你這些年去了哪里啊?”鄭道清找話頭跟鄢久云聊起來,“我們上次在半邊街分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p>
“他能去哪里啊?!焙幽樈舆^話去,替爹回應道,“他十天半月的,總要帶一些人去一趟原來的溝底村。泥石流把溝底填平了,他們在那里種樹。搬遷出來了,還想搬遷回去,我看只有等下輩子……”
老鄢瞪了一眼兒子,回頭跟鄭道清說:“大災大難啊,這么多人,都國家買單,我們也不好意思啊,趁還能夠動一動,回去種幾棵樹,做一點彌補,也給國家減輕一點負擔……”
幾個人正說著,白凈臉到走廊上打電話回來了。他板著一張臉,一進門就冷颼颼地道:“我思來想去,還是打了‘122’報警,大事故不可以私了 ……”
“這本來就是私下的事情啊……”老村主任道。
胡子臉這時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那斑馬線是我們悄悄畫來送給老縣長的啊?!?/p>
鄭道清跟兒子一聽,都張著嘴巴,眼睛定在空中,大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鄢久云不緊不慢地說:“我叫這些年輕人半夜里去畫的……不是你七十大壽嗎。往年,我們有田有土,還養(yǎng)豬養(yǎng)雞,送一點新米,砍一塊肉,殺一只雞,也可以表達我們的心意,現(xiàn)在進了城了,真不知道送哪樣好……原來的溝底村沒有了,可現(xiàn)在的溝底村還在啊,我還是村主任,在自己家門口畫個線,走個捷路,也犯不了哪樣法啊?!?/p>
“難怪喲……難怪喲……我說怎么會這樣巧,遇到你了,弄一個斑馬線給我做七十大壽……”鄭道清這工夫總算醒豁了,連聲嘟嘟噥噥的,“這是城市啊,不是你原來那個山旮旯啊……”
鄢久云說:“城市也是人住的地方啊,山旮旯也是人住的地方啊?!?/p>
白凈臉這工夫還在夢中一樣,跟胡子臉瞪圓了眼睛道:“你們說的這些該不是真的吧……”
胡子臉板著臉道:“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你都報了案了,我們還扯謊聊白的,有哪樣必要啊……這些年,這斑馬線淡了,舊了,大白天的,我們還維護過好幾次……”
白凈臉仿佛還沒有醒過來,自言自語道:“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假的斑馬線……”
胡子臉一臉認真地糾正道:“這就是一條真的斑馬線,什么東西只要大家都在使用,都在遵守,它就是真實可信的……”
白凈臉總算嚼出一點味來,一字一句道:“人行橫道線是一種行政強制性措施,只有國家有關(guān)部門畫出來的人行橫道線,才具有法律強制性,擅自施畫,涉嫌違法啊?!?/p>
胡子臉說:“你都報了案了,我還有哪樣說的,只有準備坐班房去……”
鄭道清半躺在床頭,一聽有人要坐班房便沖著兒子嚷道:“我不認這個賬啊,誰叫你報的案啊……”
老村主任接上道:“我還真不知道交警會怎么判啊……我們負全責還不行嗎……”
白凈臉木木地說:“這還不是哪個負責哪個不負責的問題……”
這時候,一個交通警察胳肢窩夾著一個包走了進來。鄭道清一看,是個小伙子,便欠了欠身子,算打了個招呼。小伙子交通警察掏一個小本子,晃悠悠地說:“我聽報案的人說,你們已經(jīng)撤了現(xiàn)場,事故責任也明確了,沒有哪樣扯皮的,我給你們做一個筆錄,備個案吧?!?/p>
胡子臉苦陰陰地說:“我們負全責……”
白凈臉一旁插進來道:“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這個斑馬線是他們自己畫的……”
警察停下手中的筆,狐疑地看著白凈臉,大半天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肇事者自己畫了一個斑馬線?”
白凈臉木木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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