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煙霞里》是非常態(tài)的寫作,如有神助
魏微,祖籍江蘇。代表作品有《大老鄭的女人》《化妝》《鄉(xiāng)村、窮親戚和愛情》《一個人的微湖閘》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意、俄、西班牙等多國文字。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等。
《煙霞里》
無論是新書發(fā)布會,還是面對記者采訪,魏微坐在那里,用時下流行的說法就是充滿了氛圍感:內斂沉靜、真實純粹,一如她的文字。然而這一靜,就是整整十年,自2012年在《花城》發(fā)表了《胡文青傳》之后,魏微幾乎再無新作面世。很多人都想知道,成名早、出手不凡的魏微,這十年來都在做什么?
外界對于她創(chuàng)作的猜想與困惑,魏微用新作《煙霞里》給出了答案:十年來,她一直在閱讀、在生活、在積累、在等待。對文字有著極高要求的她不愿急就章,也不再滿足于體驗式寫作、僅憑絨毛般的敏感去迫近人性,而是逐步潛入歷史、時代與人性的深處,從而實現(xiàn)自己多年前就許下的文學“野心”:從總體上去呈現(xiàn)時間與萬物、與個體生命之間的隱秘關聯(lián)。
新作《煙霞里》沒有辜負讀者十年的等待。在這部厚重的長篇小說里,魏微用了嶄新的編年體形式,把一個女人的成長經歷與四十年來時代發(fā)展的重要步驟編織融合在一起,實現(xiàn)了虛構與非虛構兩種文學氣質的完美對撞,完成了個人與歷史的直接對話,為文學處理記憶提供了新的嘗試路徑和樣本。
沉潛十年、然后僅用一年多時間完成的《煙霞里》,甫一出版便大放光彩。有評論家認為這可能是她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好的作品,魏微卻淡然回應:“未必。”這個回答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實力的體現(xiàn)。不禁讓讀者期待:下一個十年,魏微會寫出怎樣的作品?
寫作的人不能過得太“舒適”
羊城晚報:很多讀者都想知道為何您會在文壇“沉默”整整十年,是因為有寫不出來的焦慮感嗎?
魏微:焦慮是有的。我三十五歲來到廣州,這是我人生和寫作的一個分水嶺,人到中年,又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語言、文化、飲食、氣候,諸多不適應,需要慢慢去適應。這個過程很痛苦,地域的異質感和中年危機。但這個痛苦對寫作來說,或許是好的。
一個寫作的人,生活不能過得太舒適,慢慢會麻木,對環(huán)境沒有感應。我是有感應的,我的感應就是不適。當然最主要是中年危機,會感受到時間、生命、衰老,看世界的眼光跟年輕時完全不一樣,更豐富,更復雜,寫作的難度提高了,而我又不愿急就章。這十年,倒是一直都有讀書。
羊城晚報:很多人都認為您哪怕沒有新作出版,但也在為文學做準備,是嗎?
魏微:是。這十年來,外界都傳我在憋大招,我也不知這印象哪里來的。我沉默十年,很少跟外界來往,除了廣州的幾個朋友,外面基本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你想,我是個連朋友圈都沒有的人。我很少參加文學活動,飯局能推則推,就是上班、生活、讀點閑書。
我不找存在感,也不需要存在感。寫作才是唯一的存在感。如果不寫作,在我就是讓自己徹底消失。這樣的生活,其實存在一定風險:作為作家,你很有可能被廢掉,精神上麻痹,技術上荒蕪。但是我還好,心態(tài)比較平和,并沒有刻意為長篇作準備,但事實上可能我一直在準備,那口氣沒歇。想寫,覺得自己還有可能性,我還沒有完成。
沉默的這十年間,我上班、讀書、生活,看上去是在消磨時光,但事實證明,作家的生活沒有白過的,都是積累,都會進入你的小說,成為素材、營養(yǎng)。我挺感謝生活的,甚至感謝我這十年的沉默,如果寫不出好作品來,那我就不寫。對寫作有要求。達不到心目中的要求,我至少可以做到不發(fā)聲、保持沉默,保持一種有尊嚴的沉默,我不發(fā)出噪音。
這是“自我完成”式的作品
羊城晚報:新作《煙霞里》出版后好評如潮。您個人對這部作品滿意嗎?
魏微:比較滿意。當時寫的時候就很在狀態(tài),語感找到了,一切都不在話下。人物、性格、命運、時間、時代……這些都是語言帶出來的。這是我寫作史上最特別的一篇小說,寫得那么順、那么快,幾乎是在高速飛奔。
五十萬字的一個大長篇,中間沒有遇上太大的困難,一口氣撐到最后。我覺得太奇妙了,這是上天在眷顧我。十年沒寫東西,語言能力還沒喪失。我很開心,很感激。外界的評價,有說這是我“集大成”式的作品,它之于我,就像《呼蘭河傳》之于蕭紅,一生只為寫這一本。以前我的中短篇寫作,都可算是為《煙霞里》做準備。我自己的評價是,這是“自我完成”式的作品。
羊城晚報:為什么會寫得如此順暢?中間有沒有遇到很難解決的挑戰(zhàn)?
魏微:確實,寫得很順、很快。主要是語言、語感、語調找準了,另外還有形式感,編年體這個形式,我十年前就想寫,因為沒找到語感就放下了。這個形式我很喜歡,就像一個大筐,什么東西都可以擱進來,寫作突然自由了。
編年體貌似難寫,一年年寫,有很多限制,比如1992年的事,你不能放1993年來寫。其實不是。我用了很多手法,比如穿插、倒敘、未來視角等等,形式找對了,基本可以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一個是形式感 、一個是語言,有了這兩樣,寫作很順暢也在情理之中。
在寫作過程中曾跟責編聊,我說《煙霞里》是非常態(tài)的寫作,有如神助一般,沒遇上太大的坎,就或遇上了,至多是小修小補,很容易邁過去。甚至我在語言上都不太停留,不像以前那樣字斟句酌,但寫來覺得是對的。
我的工作習慣是頭一天寫,第二天回頭讀,基本不用大改。每一章我都會讀好多遍,這算是自我檢視,雖然很挑剔,但讀來我覺得挺愉快,就像看一個陌生人寫的作品。累是真累,我一天平均十二小時的工作量,凌晨三四點睡覺是常態(tài),有時寫著寫著天就亮了。
讀史令寫作增加全局眼光
羊城晚報:這十年間,您更喜歡閱讀歷史,而非小說,為何會有這種轉變?
魏微:確實,這十年來的閱讀以歷史偏多,我從三十五歲來到廣州,閱讀方向就發(fā)生了改變。不愛讀文學,小說尤其讀得少。有些作品寫得毫無誠意,就在那里碼字,填充雜志版面。有些作家對自己的寫作不作要求,只求發(fā)表、賺稿費,掙名利。這屬于無病呻吟的寫作,跟自己的生命體驗沒有關系,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保護得很好,文字里不見血肉,寫得很聰明,到頭來混成了成功人士。這毫無意義。
讀史的興趣,起頭是因為上了年紀,以史明鑒嘛,能看明白很多事情,有一種全局眼光,有總體感、整體感,再以歷史對照現(xiàn)實,特別有意思。讀史對我的思維方式、寫作方式都有很大的影響,可以說是一種訓練。《煙霞里》的寫作,直接受惠于這十年的讀史經歷。
羊城晚報:聽說您現(xiàn)在正著手寫《梁啟超傳》,為什么會對此感興趣呢?
魏微:我對梁啟超發(fā)生興趣,是很多年前讀了他的《李鴻章傳》,驚為天人。區(qū)區(qū)五六萬字,就把晚清的政治、軍事、外交給捋得清清楚楚,李鴻章就在這些關系里。
有一次我去梁啟超故居,想著自己來廣州這么些年,都未曾寫過廣東,那么就從梁啟超開始吧。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幾萬字根本打不住,而且這段復雜的歷史,對我這個“小白”而言就是個坑,但是我著迷了,這么寫了十幾萬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引用的康有為的材料是假的,康有為在作偽。你能想像我當時的絕望?進退不得。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好人文社來約長篇,才寫了《煙霞里》?!读簡⒊瑐鳌泛汀稛熛祭铩?,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寫作,思路是一樣的,都是全局眼光,著眼于人與時代的關系。只不過一個是虛構,一個是非虛構。
當然《煙霞里》比《梁啟超傳》要簡單得多,而且經過歷史閱讀的訓練,弄文學相對來說容易些。田莊的經歷也不比梁啟超,她跟時代不是直接關系,梁啟超則正好相反,晚清大事件他基本都參與了,是個影響歷史進程的人物。我下面還想接著寫《梁啟超傳》,準備花個十年八年的時間,但沒信心一定能寫成,畢竟我未經歷史學的訓練,只有一點文學家的對人的同情和理解。
小說就為平凡人而寫
羊城晚報:為何您會執(zhí)著于在小說中寫平凡人物和日常生活?
魏微:小說就是平凡人的歷史啊。我們都是平凡人,走在大街上就被人群淹沒的那種人,小說就為他們而寫,因為有普泛性。他們是人群中的大多數(shù),寫他們,就是在寫我們自己。我年輕時的文字是真的有感情,不是奔放的那種,而是稍微壓著些,有調性,不熱,但是有溫度,很多話不說透,經得住品。
到了中年,風格上有改變,張莉上次在《煙霞里》的討論會上說我變刻薄了、會嘲諷了,感情濃度上也低了一層。這不無道理,但我終究不是刻薄之人,因此嘲諷幾句后,又復歸正常敘事。這也是人到中年的原因,很多事看得更明白了,感情淡了,文字也通透了。
羊城晚報:除了《梁啟超傳》,您是否還在醞釀新的小說作品?
魏微:我的責編勸我放下《梁啟超傳》,開寫另一個長篇。我感覺自己的文學狀態(tài)像是回來了,想寫;《煙霞里》限于篇幅,很多話沒說到、沒說盡。下面是寫長篇小說還是非虛構,我現(xiàn)在還沒定。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要想寫得好,一樣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