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在北京” 關(guān)于意大利漢學家白佐良的點滴回憶
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1923—2001)先生是國際著名的漢學家,令人尊敬的學術(shù)前輩,他對中國歷史文化,尤其是中國和歐洲(特別是意大利)文明的交流史、耶穌會士和天主教史的研究等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貢獻。自從1994年有幸與白先生相識,此后多次在歐洲相見,得到他的教誨和關(guān)照,聆聽他風雅的談吐,感受到他獨特的人格魅力,實是我人生的幸事。今年是白先生百年誕辰,在此我謹簡單回憶與白先生的交往,以及他的論著對我研究的影響,聊以緬懷這位慈祥博學的長者。
1946年,白佐良先生在南京
1994年4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北京召開了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和中西文化交流國際研討會,白佐良先生受邀參會。當時我旁聽了這次會議,得以與先生相識。那次會議,我還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包括德國學者柯蘭霓(Claudia von Collani)博士,此后我們保持了長期的學術(shù)交往。
在這次會議上,白佐良先生首先致辭,他事先將準備好的中文發(fā)言稿發(fā)給大家。我仍然清楚地記得,他一開頭就說:“條條道路通北京”(借用“條條道路通羅馬”的成語),表達了對中國的友好感情,讓在座的中國朋友感到十分親切。會后我和白先生進行了短暫的交談,因我對衛(wèi)匡國早有興趣,也曾在文津街的國家圖書館讀過衛(wèi)匡國的著作(由瑞典烏普薩拉大學以交換的形式贈送給國家圖書館),談話中我將此事告訴白先生,白先生聽后十分高興,約我在會后陪他同去圖書館看書。
那天我們?nèi)缙谠谖慕蚪忠娒?,調(diào)閱書籍之后,白先生在北海公園東側(cè)的一家小飯館請我吃飯。飯前白先生告訴我,他吃飯不多,因為胃做過手術(shù)。席間我們相談甚歡,他深情回憶了初次訪問北京的故事,及對舊城的美好印象,也感嘆每次來北京,老城改造,變化太大,不免傷感。他仍沉浸在年輕時對北京的美好回憶,也提到在杭州西湖的良辰美景,特別提到了孤山旁邊的蘇小小墓。他還講述了年輕時在南京時的一些故事,以及交往的友人,特別提到了后來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的明史專家牟復禮(Frederick W.Mote,1922—2005)教授。白先生與牟先生熟識,多有交往,不過有一件事令白先生頗為不悅,白先生開玩笑說:“這個美國佬,借了我的線裝書,后來也不還?!卑紫壬v話時的神情,至今仍歷歷在目。他還提到他與著名荷蘭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的交往,提到有一次他拜訪高羅佩,看到書架上有一本雕版圖譜,就很好奇,伸手取來想看,高夫人看到了,連忙說:“此書不好,不能看不能看!”(聊以一笑)
1997年春,應Napoli東方大學M.Fatica教授之邀,我第一次踏上令我夢寐已久的意大利,參加紀念馬國賢(Matteo Ripa)的國際會議,有機會與先生再次相會。在那次會議上,我結(jié)識了很多意大利學者,包括馬西尼(F.Masini)教授,還有美國的孟德衛(wèi)(D.E.Mungello)教授,會議期間也與白先生多有交流。會后,感謝美國舊金山大學馬愛德(Edward Malatesta)的幫助,有機會在羅馬停留約一個月,訪問了羅馬的圖書館和檔案館,親身感受了查閱檔案、破解歷史之謎的快樂。
在羅馬期間,白佐良先生熱情地為我撰寫了介紹信,并專程陪我到梵蒂岡教廷圖書館辦理手續(xù),介紹相關(guān)圖書目錄,并特意請我品嘗那里醇香濃郁、價廉物美的咖啡,令我十分感動。那次羅馬之行,成果豐碩,發(fā)現(xiàn)了不少尚未有人研究的新史料,包括白晉(Joachim Bouvet)的《易經(jīng)》研究手稿、杭州教徒張星曜的史料、鄧玉函的《泰西人身說概》、湯若望的《天文實用》等刻本,我后來依據(jù)這些發(fā)現(xiàn),撰寫了多篇論文,發(fā)表后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重視。1998年4月,應德國哥廷根大學漢學系教授郎宓榭(Michael Lackner)先生之邀,參加“歐洲與中國”會議,得以和白先生、馬西尼先生再次在柏林相會,并結(jié)識多位學界前輩。
白先生是十分多產(chǎn)的學者,也是一位“文藝復興”式的學者,不僅精通拉丁文古典文獻,在中國文學史、明清史、基督教史諸方面都有重要的成就。盡管因為語言的關(guān)系,他的論著我閱讀得不多,但他的多篇論著,對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里我僅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獅子在北京》(“A lion in Peking:Ludovico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應該算白先生最有代表性的中外關(guān)系史的名作,體現(xiàn)了他的深厚功力和博學多識。因為我主要研究康熙時代,得知此文后,很感興趣,就寫信向他索要,他馬上把文章寄給我。
《獅子在北京》令我常讀常新,受益匪淺。此文分析了葡萄牙進貢“百獸之王”的故事。白先生不僅參考了葡萄牙國家圖書館的手稿、《明史》和《澳門紀略》中的材料,還查閱了不少清人文集,包括李澄中、王鴻緒、尤侗的“西洋貢獅子賦”(《西堂雜俎》),這在沒有數(shù)據(jù)庫的時代,無疑是十分費時的工作。在文中,白先生回顧了葡萄牙貢獅之前獅子傳入中國的故事,引用了德禮賢(Pasquale D’Elia)在《利瑪竇全集》中記述的西亞貢獅活動,利瑪竇(Matteo Ricci)1596年在北京與兩位貢獅的“回回”見面的故事,也提到了陳仁錫《皇明世法錄》、十分稀見的劉文泰《本草品匯精要》和李時珍《本草綱目》關(guān)于獅子的記載。接著對利類思的《獅子說》(1678)進行了詳細的翻譯和介紹,還對《獅子說》的可能來源做了推斷。此外,白先生還引用了陸次云《八纮譯史》,以及清代小說《聊齋志異》、袁枚《子不語》關(guān)于暹羅使節(jié)、西洋貢獅的故事,還提到了紀昀《如是我聞》的材料,這都體現(xiàn)了白先生對中國文學作品的熟諳。關(guān)于葡萄牙和貢獅的故事,一直是我感興趣的研究話題,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有文章發(fā)表,能為白先生的大作續(xù)貂。
白佐良先生、夫人黃美琳和白龍(Bruno Bertuccioli)先生均白龍先生提供
對中國讀者來說,白先生影響最大的著作,當推他與馬西尼先生合寫的《意大利與中國》一書,此書綜合正史、志書、文集、游記等中西文第一手史料,從跨文明和全球史的視野,對意大利與中國兩千年文明互鑒的歷史,作了全景式系統(tǒng)全面的描述。全書融會貫通,文字優(yōu)美,行文深入淺出,敘事生動活潑,體現(xiàn)了深厚的學術(shù)功力和駕馭史料的才能,是作者在中西關(guān)系史領(lǐng)域長期耕耘的成果結(jié)晶,已成為中西文明交流史研究領(lǐng)域的典范之作,在學術(shù)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也是我案頭必備的參考書。白先生對曾經(jīng)在杭州生活過的意大利耶穌會士衛(wèi)匡國傾注了大量心血,整理出版了《衛(wèi)匡國全集》,并發(fā)表了多種研究論著,聽聞這些成果即將被譯成中文發(fā)表,這將是嘉惠中文世界的大好消息。白佐良先生成就的取得,與他多年收集的豐富藏書有關(guān)。2019年初,我有幸得到馬西尼先生的幫助,訪問羅馬大學,親眼目睹和利用白先生豐富的收藏,撫摸先生的藏品,就像親眼見到先生,在其書房朝圣,令我感動不已。
閱歷豐富的白佐良先生,作為職業(yè)外交家,在東亞工作長達三十年之久。他早年在南京和香港工作,之后在東京擔任外交官,后來擔任意大利駐韓國、越南和菲律賓大使,直至1981年回到羅馬,在羅馬大學擔任中國語言和文學教授。白先生不僅精通歐洲文學,對羅馬經(jīng)典作品如數(shù)家珍,對中國古代文學史、思想史和明清耶穌會士的研究也有精深的造詣,他著述宏豐,多有創(chuàng)見,其成就代表了20世紀意大利漢學乃至歐洲漢學的最高水平,依我的淺見,他是和謝和耐(Jacques Gernet,1921—2018)、許理和(Erik Zürcher,1928—2008)先生鼎足而立的三位20世紀下半葉最為杰出的、影響最大的研究中西關(guān)系史的歐洲漢學家,其成就將被全世界的學者永遠銘記。
(作者為浙江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