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說說吉祥物
我們每天都在同自我心靈、世上他人和天下之物打交道,并時時用知識、情感、價值和功用的眼光去看待身外之物,作出吉與兇、愛與憎、存與棄、繼與毀的判斷。不論是天成的自然之物,還是手工的人類造物,一旦進入民間生活,就必然打上民族的、風俗的、藝術(shù)的、宗教的甚至哲學的印記。
古人認為,物各有靈、物各有主,物人、物物、物事之間存在著潛在的神秘聯(lián)系,形成一個圓融互通、交感同一的整體?;谶@一認識,物便有了精神、品質(zhì)和意志。物還有了力量,能成為人的工具和武器、依靠和福星。于是,用以除兇避殃之物被稱為“鎮(zhèn)物”,主要顯示出工具和武器的性質(zhì);而用以納吉迎祥之物,則稱作“祥物”,主要顯示出福善和嘉慶的特征。
中華文化樂生入世之基調(diào)體現(xiàn)
所謂“祥物”,又稱作“吉物”“吉祥物”,它是由原始崇拜物、巫具、宗教法器等衍生而出的象征福善、嘉慶的物品,有自然物、人工物等形態(tài),在禮俗與生活中寄托著明確而強烈的祈福禳兇的追求。
“祥物”“吉物”的名稱在漢代文獻中已見載錄?!逗鬂h書·明帝紀》曰:“祥物顯應,乃并集朝堂?!蓖醭洹墩摵狻こ鯊[》曰:“文王當興,赤雀適來,魚躍鳥飛,武王偶見。非天使雀至魚來也,吉物動飛而圣遇也?!敝劣凇凹椤倍值穆?lián)用,以《莊子·人間世》所言“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最為著名。唐代的成玄英釋曰:“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慶之征?!备鶕?jù)這一解釋,我們可以看到,在古人的觀念中,“吉”指事象,“祥”為意象;“吉”指善實,“祥”為嘉征。它們雖有事實與征兆的實、虛之別,但基于共同的價值觀和利義觀,它們又是一個相關(guān)相連、并存互補的整體。
自然界與人世間的吉兇紛呈,是人類創(chuàng)造祥物并以之趨吉辟兇的客觀基礎(chǔ)。《周易·系辭下》曰:“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兇生焉。”在古人的觀念中,“物”之存在與駁雜決定著吉兇變化,因此,為了控制這一變化,獲取“福善”與“嘉慶”,祥物就得到了普遍應用。
祥物,按照時節(jié)來分類,有新年祥物、四時祥物之分。新年祥物,有我們常見的春聯(lián)、年畫、紅錢、年夜飯、龍燈、馬燈、花燈等。四時祥物,有春餅、龍船、巧果、月餅、重陽糕、臘八粥等。
按照物質(zhì)的形態(tài),則可將祥物分為建筑、交通、動植物、文字圖畫等。建筑祥物,有造大梁用的椿木、度量用的魯班尺、屋檐上的瓦當、木制或石制的花窗雕件以及脊飾、壁飾等。交通祥物,有道神與道祖、指南針、楊柳、八仙橋、轎子、神州、燈船等。物種祥物,分為動物和植物,有獸類禽蟲、神樹祥木、名花異草,常見的如龍、鳳、麒麟、牡丹、梅、蘭、竹、菊等。吉祥文字有“?!薄皦邸薄柏敗薄皣帧钡龋閳D畫有娃娃圖、生肖圖、八寶圖、古錢紋等。
依照用途,祥物還可分為器用、禮儀用、飲食用。器用,有生活用具、武器文具、吉祥樂器、珍寶玩物,如燈盞、桌椅、餐具、算具、衡器、文房四寶、刀劍、符牌等,它們一般都具有實際的功用與藝術(shù)的造型,不少還帶有神話、傳說的意味。比如神山燈,即以燈盞的構(gòu)圖模擬海中神山的神話——《列子·湯問》記載,“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五座神山,“一曰岱輿,二日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上臺觀皆金玉,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因此,明代青花瓷燈中的“神山燈”,壁繪波浪紋以象征大海,盆中立一白色燈柱,以擬海中神山,燈上紋飾包容著深厚的文化主題。禮儀用的祥物,分婚戀、祈子、賀壽等用途,有紅線、喜被、瓶、鞍、葫蘆、石榴、萱草、壽桃、壽面等。飲食用的祥物,有風俗性飲食和功能性飲食之分,常見的藥粥當屬一種。
不論是取自自然還是人為加工,“物”一旦在社會語境中被賦予文化信息,并形成傳統(tǒng),就超越了單純物態(tài)的性質(zhì),帶上了理念與情感,成為主體的思想與人性的延伸?!独献印返?1章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已將物與道、德相貫相連,置于同一個文化層面。所以,作為物承文化的祥物,并非只是虛妄信仰的寄托,而是在福善追求與吉兇抉擇中蘊藏有道德與理性的成分,且由此而顯現(xiàn)了中華文化樂生入世的積極基調(diào)。
睿智多趣的文化現(xiàn)象
祥物,作為睿智多趣的文化現(xiàn)象,建筑在物有精神、物有靈性、物有力量、物有美感的觀念之上,表現(xiàn)著人的物我一體的存在意識和以物涉世的心理追求。吉祥物的生成,往往是其某一特質(zhì)受到了人為夸張,或者其名稱的聲音引發(fā)了人們的文化聯(lián)想,其形狀、用途、性質(zhì)等受到了增飾與類比,其利害與功能得到了主觀的認定與強化。
具體說,吉祥物的生成法式一般可歸納為諧音法、象征法、指事法、聯(lián)想法、組合法等多種。
諧音法,即從某物或某圖像的名稱與他物、他事的名稱在發(fā)音上諧同或相近入手,賦予展示物以新的意義和功能。它以轉(zhuǎn)借和認同為基本邏輯,從而使本無干系的尋常之物成為富有情感的吉祥物類。
在中國吉祥文化體系中,諧音法作為最簡易、最常用的造物方式,可謂面廣量大,隨處可見。例如,蝙蝠的“蝠”與幸福的“?!蓖?,“佛”與“福”字音近,“蝠”與“佛”便帶上了“?!钡囊饬x。又如,以“魚”與“余”同音,便出現(xiàn)了多種“連年有余”“富貴有余”“吉慶有余”“福慶有余”的吉圖祥物。再如,花瓶的“瓶”與“平”同音,而古兵器中的“戟”與吉祥物之“吉”諧音,因此二物相配,寄寓了“平升三級”的愿望。此外,“橘”“雞”也與“吉”諧音,綬鳥的“綬”又與長壽的“壽”音同,還有糕與“高”、竹與“?!薄⑹c“室”、冠帽的“冠”與“官”、腰帶的“帶”與“代”等諧音,形成了“室上大吉”“冠帶(官代)流傳”等寄寓。
象征法,是從物物感應、物物相通的邏輯思維出發(fā),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物象或圖像間建立互聯(lián)通達的文化聯(lián)系。作為集體意識的表達和解讀,象征源于原始文化階段,在文字尚未發(fā)明、語言尚未成熟的時期,它是有效的交流手段。中國古代哲學將“象”與“形”相對,或者“象”與“器”相對,《易傳》有“在天成像,在地成形”之載,有“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之說。實際上,象征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造方式,也是吉祥文化表現(xiàn)的重要手段。
在民間風俗中,吉祥物的象征隨處可見。例如,松樹、仙鶴同圖,以松之不凋長青、仙之不老長生象征延年益壽;桂圓、荔枝、核桃三種圓形果實畫在一張紙上,象征“連中三元”、登科得第;端午節(jié)人人家門前掛出菖蒲、艾葉,以象征寶劍和虎爪,用以斬除和吞噬疫鬼,護佑家宅;清明節(jié)插柳、掛柳、戴柳,以柳枝象征依念和再生;重陽節(jié)登高賞菊、飲菊花酒,以菊花作為太陽的象征,用親近、抱合的方式以求得陽氣長在、延壽安康。
指事法,即以人們所熟知的某些圖形與符號,在應用中有針對性地表達某一特定的意義。
它往往以某種事理為依據(jù),推衍到日常生活和藝術(shù)審美之中。
在木版年畫和吉祥花錢中,以及木雕石雕作品中,常見“鯉魚跳龍門”的吉祥紋飾,選取鯉魚,乃出于古人對它善騰躍之性的想象與信仰。琴高騎鯉渡海的神話傳說,則渲染了鯉魚助人化卑為尊、顯貴通達的吉祥神能。鯉魚化龍和“登龍門”的虛構(gòu)又使其與入仕做官相聯(lián)系,使“魚跳龍門”的吉祥意義更有所彰顯。
聯(lián)想法,即從人們耳熟能詳、易于感知的物象、圖像、事象及其他文化符號入手,經(jīng)識別、比附、會意而產(chǎn)生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從而賦予某造型或構(gòu)圖以新的吉祥主題。聯(lián)想法往往將形、聲、義靈活地交互并用,既有較為固定的意義指向,又留有應用主體各自的想象空間。
例如,“葡萄松鼠”的祥圖,以累累的果實與靈活可愛的松鼠,給人以童話寓言式的聯(lián)想,從而渲染了家庭生活的和美歡悅,其吉祥聯(lián)想在于成串的葡萄實使人聯(lián)想到成群的兒女,而松鼠之“松”與“送”諧音,又因“鼠”所配地支為“子”,故產(chǎn)生“送子”的判斷與聯(lián)想。這樣,“葡萄松鼠”的圖樣便因聯(lián)想而產(chǎn)生了送子、多子的祥瑞意義。
組合法,即將多個吉祥符號和因素加以疊加和綜合,從而使若干原本單一的吉祥圖樣得到搭配和重組,以新的樣式拓展了吉祥物的內(nèi)涵和寓意。
“歲寒三友”——松、竹、梅,“四君子”——梅、蘭、竹、菊,標榜儒雅風尚的“琴、棋、書、畫”,張揚儒學之道的“漁、樵、耕、讀”,表達生活追求的“福祿壽喜財”等,都是由組合法的運用而生成的祥物系列。除了這些同類因素,還有不少本來似無聯(lián)系的吉祥符號疊加應用而生成的實例。比如,將戟、磬、蓮花、蓮蓬、雙魚瓶、獲簍、毛筆、紙卷繪制在一起,寄寓著“吉慶有余”“文武雙全”“連年有余”“連科得利”“平安如意”的愿望。
值得一提的是,組合法是吉祥物生成的開放模式,它往往搜羅眾多的祥瑞符號進行疊加式的綜合,以圖面的飽滿來渲染喜慶的效果。這在木版年畫、剪紙圖案、印染紋飾、建筑彩繪、婚用繡品、風箏玩具等工藝美術(shù)品上均有所見。
中國祥物的生成,體現(xiàn)了國人對生產(chǎn)生活的直接感知和深刻理解,對身邊事物審美化的需要,對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的真切關(guān)心,以及旨在改造生活的美好愿景。
祥物來,春信至
祥物的構(gòu)成體系,包括日月星辰、山水云氣、神佛仙道、動物植物、神獸靈物、日用器具、武器工具、樂器珍玩、經(jīng)籍圖畫、文字符箓等,即一切被賦予祥瑞嘉慶意義的自然物、人工物及其文化符號。祥物的應用領(lǐng)域包括歲時節(jié)令、建筑裝飾、器用擺飾、交通工具、禮儀活動、天地自然、飲食菜肴、文字圖畫、民間信仰等,其中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以春節(jié)為代表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
傳統(tǒng)節(jié)日及其歲時祥物,作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已成為知識傳習、民族融和、文化認同和幸福表達的歲時性成果,成為交織著歷史記憶和現(xiàn)代功能的特殊文化資源。大凡節(jié)日,都有較完整的文化結(jié)構(gòu),都在節(jié)物、節(jié)事、節(jié)信、節(jié)語、節(jié)食和節(jié)藝等方面有著較為充分的展現(xiàn),而以辭歲迎年、賀春鬧春為主要功能的春節(jié)祥物及其風俗,正體現(xiàn)了上述節(jié)日結(jié)構(gòu)的充分與完整。我們且從上述結(jié)構(gòu)的劃分入手,對新春祥物做出簡要的列舉和解析。
在節(jié)物方面,以爆竹、春聯(lián)、燈彩等為主的春節(jié)祥物,爆發(fā)出聲響、暈染成紅色、散發(fā)著光與火,使春節(jié)這個中華民族最大的節(jié)日變得有聲有色,營造出吉祥的氛圍。爆竹用以振發(fā)春陽,驅(qū)逐疫鬼,維護健康;春聯(lián)用詩的語言表達納吉迎祥的期盼和信念,諸如“新年納余慶,嘉節(jié)號長春”之類,滿眼皆是;燈彩不僅裝飾了節(jié)日的夜空,而且以燈肖星,表示迎來吉星,營造出一幅人與星辰相接的太平盛世。
在節(jié)事方面,有飲屠蘇酒、貼“?!弊值蕊L俗活動。屠蘇酒和福字作為祥物,已然改變了原先的巫術(shù)性質(zhì),成為迎來吉祥新歲的歲時民俗。屠蘇酒用八味中藥泡制,在年夜飯上按先少后長的次序東向進飲,以驅(qū)除疾疫,祈望獲取全年健康。貼“?!弊郑瑒t忌倒貼,除非窮愁潦倒或災禍連連的人家等自認命運不公者,為轉(zhuǎn)運而采用巫術(shù)的方式以冀改變命途。
在節(jié)信方面,有敬神祭祖、儺除、守歲等習俗。其中吉神,如灶神、文武財神、如愿神、天地百神、祖先神、儺神等,都寄托著人們獲得庇佑的樸素愿望。守歲中,陪伴戶主通宵不滅的大紅燭,以及年夜飯上撤下的整燒大魚,也都是春節(jié)祥物。筆者認為,魚之所以能助人守歲,乃是因為它沒有眼皮,“死不瞑目”,故能始終盯著門戶,不使陰氣潛入家宅,從而獲取吉祥。
在吉語方面,討口彩、聽市聲等做法,都建立在語言的神秘觀念之上。過年期間,不說臟話、要說“恭喜”之類的吉語,遇到壞事要用語言加以反向稱之,以“逢兇化吉”。例如,孩子打碎了碗碟,就說“歲歲平安”,外出不小心踩到糞便,便說“帶金還家”,從而在心理上獲取吉祥。所謂“聽市聲”,即在春節(jié)的早晨家長出門,聽見人語即刻返回進行判斷:在五音中聽到的話語屬何調(diào)。若屬宮調(diào),則歲美;屬商調(diào),有兵災;屬角調(diào),為兇年;屬徵調(diào),有旱災;屬羽調(diào),發(fā)水災。由于國人過年相見都抱拳說“恭喜恭喜!”“恭”為“宮”調(diào),這樣就總能贏得“歲美”的祥瑞。
在節(jié)藝方面,年畫、紙馬、窗花、地畫等民間工藝美術(shù)作品,舞龍燈、舞獅子、跳馬燈、唱麒麟、儺舞等民間表演藝術(shù),其中的吉祥圖畫和龍燈、獅子頭、馬燈、儺面具等吉祥物,都渲染著中國年喜慶、歡騰、熱烈、祥瑞的氣氛。
總之,祥物是人類認識自然、把握生活這一強烈愿望的物化,是人類藝術(shù)與審美情感的自然表達,也是人類智慧與創(chuàng)造的文化結(jié)晶。祥物,以其樂觀的基調(diào)、坦蕩的品質(zhì)、執(zhí)著的理念、和諧的風格,成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和民俗生活中最具魅力的物類,至今仍在我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和民族生活中,散發(fā)著異彩。
“燈火夜深書有味 墨花晨湛字生光”“養(yǎng)成大拙方為巧 學到如愚始為奇”。
就讓我們在常懸掛于書房的春聯(lián)中,感受傳統(tǒng)文化的韻味,開啟新一年的征程。
(作者:陶思炎,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東南大學藝術(shù)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