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陳沖:我們將死于夢醒(選讀)
黎明時分我走出隔離酒店,月亮還高掛著,天空慢慢泛出藍色的光,希望在夜和晝之間仿佛重新誕生。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頭,父親還健在,我很快可以見到他。
一進家門,我留心到餐桌上堆滿了打開的相冊,走近看,大多是父母在各地海濱、河邊、湖畔或者游泳池拍的。他們曾每天早上一起游泳,幾十年如一日。二○二○年年底我離開上海前陪他們?nèi)チ擞境兀翘炷赣H下水沒一會兒就累了,說想先上去。父親哄著她多游一個來回,我還表揚了她,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病魔纏身。一個月后,母親被兩個救生員從池里拽上了岸,那是她最后一次游泳……
保姆說,你爸最近一直在看相片。
我望向父母的臥室,門關著。母親離開九個月了,我仍然恍惚,好像她隨時會從里面走出來。
母親被確診為淋巴癌之前,父親已經(jīng)知道兇多吉少了。那時快過年了,我以為他是想過了年再帶她去檢查。我朋友雪萊去看他們后,給我發(fā)信說,你爸爸不舍得送你媽媽去醫(yī)院,他說他看得多了,這樣送進去就出不來了。
父親還是在年前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我趕回上海時,他自己也因心臟病復發(fā)住進了同層的另一間病房。哥哥比我早五天到滬,他隔離完到醫(yī)院才知道那里有了新的規(guī)定,從國外回來的人要二十八天后才能進病房探訪親人。他提議讓母親坐上輪椅推到院子里見一面,但是母親那天坐不起來。第二天哥哥求了一個熟人,帶他坐貨梯上樓溜進了病房。
視頻里母親在呻吟、叫喊,她是個有忍耐精神的人,現(xiàn)在的疼痛一定是超過了她的極限。父親只能沉默、無奈地坐在一旁,愛莫能助,束手無策。
我們有一個在澳大利亞的朋友,她是我表妹的大學同學,曾在平江路的家里住過一陣,我們都叫她小于。小于出國前是醫(yī)院麻醉科的醫(yī)生,她建議母親用一個叫Propofol(異丙酚)的麻醉藥,讓她減輕痛苦,得以睡眠,第二天可以有力氣進食和承擔進一步的治療。但是母親的醫(yī)生說,醫(yī)院從來沒有這樣用過麻醉藥,無法承擔這個風險(當年邁克爾·杰克遜就是打了過量的Propofol后死掉的)。
我給父親打電話,能聽到母親在一旁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我怕他耳背聽不清,大聲問,你能不能請醫(yī)生給媽媽打麻醉藥?他也大聲回,不行的,你們是要她安樂死嗎?說著就把電話掛了。我叫哥哥去醫(yī)院,無論如何也要說服父親。他說,我現(xiàn)在進不去啊。我說,要是我,就寧愿壓一個枕頭在媽媽頭上,我寧愿她死。說著我就忍不住哭了,這些天憋在肚子里的眼淚全涌了出來。哥哥聽我一哭,也哭了起來。我們兩個人就那么無助無望地在電話兩頭哭。
第二天我又給父親打電話,他說,你跟媽媽說說話吧。我叫了聲媽媽她就哭了,輕輕喊妹妹啊,妹妹啊,說不出別的來。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媽媽你受苦了,我馬上就來看你了。過一會兒,父親接過電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媽媽累了,明天再說吧。我突然心痛、內(nèi)疚,他每天陪在母親身邊,看到她受折磨也一定是心力交悴,我們憑什么在遠處責怪他。
我第一次跟哥哥去醫(yī)院看望母親,父親的助理讓我們在電梯對面一間空的緩沖病房,等待父母從他們各自的病房過來跟我們聚會。
母親被護工在輪椅上推過來,她低垂著頭,緊閉著眼睛,瘦得形同骷髏。我胸口抽緊——有些事我們永遠無法有足夠的準備。她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輪椅的手把,好像在懸崖峭壁,松開了就會一落千丈。我蹲下輕輕喚媽媽媽媽,她睜開眼看見我,就委屈地叫,妹妹啊,妹妹啊。我抱住她的頭,她努力睜眼,好像有千言萬語卻沒有力氣說。我問她,媽媽要喝口水嗎?她說要。我請護工端來溫水和吸管,但是她吸了兩口就吸不動了。我和哥哥一邊一個,撫摸她緊抓著輪椅的手,她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在從醫(yī)院回家的車上,我悵然地望著窗外,梧桐樹嫩綠的新葉在陽光里像寶石那樣閃爍,一株紅色的冬梅、一棵白色的白玉蘭偶爾劃過。路人們提著袋子進出商店,握著手機、香煙坐在樹蔭下,外賣小哥們在人群縫隙中穿梭……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首歌:為什么太陽依然照耀,為什么海浪拍打巖岸,難道它們不知道這是世界的末日?
父親趿著拖鞋的腳步聲讓我回頭,他的腳步踉蹌,眼神疲乏,比半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更老了。我叫爸爸,他應了一聲就沒有其他話說了。我指著一張相片問,你們在哪里拍的?他認真看著我的嘴形,然后說,這是丹麥海邊的美人魚銅像。這之前我并不知道父母一起去過丹麥。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一直都在牽掛你,你還好嗎?一個人過習慣些了嗎?我經(jīng)常夢見媽媽,你夢見過她嗎?你怎么挨過孤獨的日子?但這不是我們之間可能發(fā)生的對話。父女一輩子,我們從未用語言交流過感情。除了母親,父親不對任何人打開心扉。我只見過他一瞬間易受傷害的樣子,那是在母親化療了一個月以后。
那天母親躺在硬邦邦的CT桌上向我和哥哥大聲叫喊,我吃不消了,我真的吃不消了,你們快來救救我!醫(yī)生隨手拿了一件保護背心讓我穿上,卻沒有找到第二件可以給哥哥。我們就這樣犯規(guī)進了CT間,一面一個拉住母親的手,在她耳邊輕輕重復,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父親跟醫(yī)生在隔壁的房間研究母親的CT結果。父親看過無數(shù)例類似的病人,這回輪到了他的愛人。從CT上看,母親的腫瘤沒有太大的改觀。
回病房后,我把CT結果告訴了二姨和小姨。小姨發(fā)信說:“根據(jù)你媽的情況,舒服地走比活著受煎熬好。你爸硬拉著她,太自私了,勸勸他吧?!彼ㄗh我直接問母親是否想走,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問。母親睡著后我回信給小姨,“她沒有跟我說不想活。如果媽媽給我明確指示她想走的話,我會義不容辭地去完成。她雖然呻吟叫喊,但是沒有說她想走?!毙∫陶f,“據(jù)說人到了那一步都有求生欲,那就要說服她進食?!?/p>
二姨也發(fā)信給我,“我姐這么痛苦太可憐了。”我回,“父親就是無法讓她走,要不惜代價讓她活下來。他說,叫你們回來就是來跟她道個別。意思是別的不要管。”二姨說,“他說道個別也就是你母親沒救了,那讓她安靜一些把她想干的事干完,不要再活受罪,你爸也回家,合家團圓地走到終點是對她唯一的愛護。強拉著她受非凡的苦,那是殘害她,不人道啊?!?/p>
有些話太難啟齒,我怕自己說不清楚,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通過這段時間對媽媽的觀察,她只要是醒著的時候都是非常難受的。有時稍微好些,有時很難挨。今天我和哥哥在她身邊一個半小時,她坐了一會兒想躺下,躺了一會兒說還是坐起來吧,坐起來后還是不解決問題,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為了抵抗身體上承受的折磨,媽媽躺著的時候雙手總是緊攥著床邊的欄桿。我跟她說如果是痛,醫(yī)生可以給鎮(zhèn)痛的藥。她說沒有用的,我不是痛,是難過。媽媽的感覺和表達都是清晰的。護工和保姆當著她的面議論,說她整天吵,橫不得豎不得,說她大便在身上……好像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是個白癡。媽媽自尊心很重,很驕傲,忍無可忍了才這樣的。在她這個歲數(shù),在目前皮包骨頭、生命力日益下降的情況下,這樣的煎熬是否值得?為她換來的是什么?更長久的煎熬嗎?”
我鄭重其事地把信交給父親,他讀完后什么也沒有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還給我。我不罷休,鼓起勇氣跟他說,媽媽太苦了,不要治療了。父親不看我,也不做聲。我說,我們接她回家吧,能不能找到足夠的嗎啡?我們陪著她,給她打針讓她走。父親還是不看我,停頓了片刻后他說,哪里去找那么大的劑量?今天我去陪她,讓她多吃點,她說想跟我一道回家……說到這里父親哽咽了,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涌動,但是他沒有讓它流下來。他說,你們回家吧。那一刻,父親犀牛般的盔甲破裂了,暴露了他跳動的心臟。
我每天上午去病房陪著母親煎熬,夜里神志恍惚地幻想如何去解救她。一天吃早飯的時候我跟哥哥說,我還有二十八片安眠藥,今天帶去醫(yī)院,看看有什么機會喂給媽媽。哥哥說,那怎么可以?你又不知道吃了安眠藥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情況,說不定她更難受,再說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要坐牢的。
母親的病床靠窗,朝南,病友的床靠門,拉上了白簾子。溫暖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把我的影子投在墻上。我湊到母親耳邊問,媽媽,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嗎?媽媽,你有任何愿望我都會拼命為你實現(xiàn)的。她說,你跟我一起禱告,要記得禱告。
記得大概在七八年前,母親坐在臥房的小書桌前發(fā)呆,一本打開的書上畫滿了線,她的健忘癥已經(jīng)發(fā)展到無法享受閱讀了。我走過去摸摸她的肩膀,她轉頭說,活著很沒勁,沒什么可開心的事。不記得我說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出來。她接著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會自殺,因為我不能這樣對待你爸爸。
還有一次,我在屋里找不到她,覺得奇怪,因為母親除了跟父親去游泳一般不會出門的。一股風吹到我的臉上,窗簾飄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陽臺的門敞開著,她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稀疏的頭發(fā)被風吹得很亂。我走過去叫她,她的眼神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幾十年前剛搬進這個公寓的時候,她說喜歡這個陽臺,但是讓我們千萬不要用力靠在欄桿上,萬一是豆腐渣工程,掉下去就沒命了。我直覺到母親在思量生死,輕輕把她拉回屋里,說,我想聽你彈鋼琴。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提出要提前結束這場磨難,那是求生的本能嗎?還是愛?
父親打開錢包,問,你需要人民幣嗎?我看到里面多了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是他按照錢包的尺寸印出來的。這是他自己在家里打印的嗎?還是去外面專業(yè)的地方印出來的?我也有一張同樣的,那張是父親自己放大后染了色的。照片里母親大概二十出頭,我從沒見過另一個女人有如此天然和寧靜的美麗,有如此深邃和神秘的眼神。母親走后我配了鏡框,放在了換衣間的櫥柜上,每天可以看到。
有時在完全莫名的情形下——或許半夜三更驚醒過來,或許大白天在微波爐前熱午飯,或許傍晚在淋浴時哼歌——我眼前會出現(xiàn)母親骨瘦如柴的身體,被靜脈針扎得一片片青紫。我想,父親選了這張照片不是為了記住,而是為了忘掉——他想用母親最美好的樣子去沖淡她被病魔摧殘的記憶。
化療期間母親經(jīng)常拔掉點滴管,胳膊手背上的靜脈血管全都無法再用了,必須把點滴裝置埋在皮下,從頸動脈輸液。這個小手術平時只需局部麻醉,但是因為母親在清醒的情況下不會配合手術,所以必須用全麻。父親擔心全麻的風險,跟醫(yī)生說,我可以在手術室里按住她。但醫(yī)生說,你一個人不可能按住她的頭和雙肩,她掙扎時帶來的風險會高過全麻。
我不信教,對自己和宗教都抱有同樣懷疑的態(tài)度。但是母親病重的那十個月,我每晚在黑暗中禱告,求上帝保佑她?;叵肫饋?,那些時刻我并不“虔誠”,有時會在心里大喊:你到底要她怎么樣?你為什么這樣折磨她?你為什么不阻止我爸爸?
一天,哥哥和我跟往日一樣到醫(yī)院探望父母。母親突然精神了許多,她吃了半個我們帶去的蘋果,還跟著哥哥手機里的音樂唱了《田納西華爾茲》。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堅持治療的信念和承受力終于點亮了希望的火苗——也許母親的病能得到治愈。從那天開始,她奇跡般地好轉起來。
我生日那天,正在重慶拍攝《忠犬八公》,父親打電話給我,好像完全不記得生日的事。他說,媽媽想跟你講講話,我要去樓下辦公室給病人會診。
母親問,妹妹你在哪里?我說,我在重慶拍戲,你記得重慶嗎?你記得在歌樂山的事嗎?她說,在歌樂山的時候最開心了。她無法更具體地表述,我便提醒她,記得姚牧師嗎?她說,姚牧師最好了,教我唱好多歌。我又問,圣光中學里面有教堂嗎?她愣了一會兒后說,我們只要有幾個人湊在一起就是教堂了。母親失憶以后,經(jīng)常用各種巧妙的方式來掩蓋自己頭腦的空白。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在搪塞我,還是她在頭腦里看到了那片霧蒙蒙的竹林,聽到了回蕩在山谷的祈禱和歌聲?我不禁感動,這是一個多美好的回答。
我跟母親說了再見,還沒來得及關機就聽到她在那頭自言自語。原來她不懂怎么關父親的手機,不知道還跟我連著線。母親發(fā)出各種困惑的呻吟,好像不知道她接下來將面對什么,該干什么。然后,她開始急促地禱告。待她停下片刻,我輕輕叫了聲媽媽。她慌忙地問,妹妹?你在哪里?我說,在重慶拍戲,在跟你通電話,我們一起禱告吧。我按照她曾經(jīng)教我的禱文說:親愛的主,感謝你所給予我們的一切,求你饒恕我們的罪過,指引我們的言行,聽我們的祈禱。求你賜給我們平安、健康、力量、智慧和勇氣,與我們同在,求你保佑媽媽……母親馬上添了一句:親愛的主,我把妹妹交給你,求你保佑她家庭美滿事業(yè)成功,求你指引她,做你的好孩子,不做你不喜歡的事。那天我六十歲,卻還是個孩子——母親的,上帝的。那是我所有生日中最難忘的禮物。
從重慶回來后,我每天上午陪母親在病房里唱歌,父親也在一旁聽著,有時眼光變得遙遠。記憶里那些母親擺脫了苦難的日子,屋里總是充滿了陽光。窗戶很大,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她專注的歌聲充滿了少女的渴望:小鳥在歌唱,野花在開放,陽光下面湖水已入夢鄉(xiāng),雖然春天能使憂愁的心歡暢,破碎的心靈再也見不到春光。我走山路,你走平原,我要比你先到蘇格蘭。但我和我愛人永不能再相見,在那最美麗的羅夢湖岸上……她走后我才知道那是一首蘇格蘭民謠,叫《羅夢湖》。
有一天,母親在唱《在那遙遠的地方》,唱到“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時候,她突然說,這句倒是蠻性感的。我驚訝不已,如果沒有音樂伴隨著這詞,她絕對沒有能力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我再一次被音樂的神秘所迷惑,我猜它始于人腦最原始的中樞,是先于語言的東西?音樂通過母親腦中已經(jīng)病變的邊緣通路穿刺到她已經(jīng)萎縮了的海馬體、杏仁核,剎那間的感官記憶,像一次短路的火花,照亮她黯淡的意識,那個時刻她感受到了喜悅。
母親總是早上四點就起來去父親病房找他,搞得他不夠睡,很疲勞。我跟她說,你早上千萬不要那么早就去找爸爸,他休息不好身體會垮的。她很慚愧地答應,明天讓他睡飽,但是到第二天就忘記了,又一大早去找他。有時候,母親還會當著醫(yī)生護士的面跟父親發(fā)脾氣。他自己也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但這種時候只好把她當小孩哄,從不怪她。我想起《本杰明·巴頓》里布拉德·皮特演的角色,在生命的尾聲變成一個嬰兒,躺在戀人懷里。
母親去世那天早上,父親看到她痙攣的樣子,臉色灰白,差點摔倒在地,哥哥請駕駛員送他回家躺到床上。那一晚父親徹夜未眠,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還是去了辦公室。那之后的兩周他都失眠,但是每天堅持上班。最愛的人不在了,七十年共同的記憶、日常生活中的“日?!币捕茧S之消失。但最愛的工作還在,它像地心引力那樣將父親安全地拴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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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