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李薔薇:薛定諤之戀
夜深了,她凝視著“李立”熟睡的臉,猶豫要不要到實驗室另一頭去,看看她真正的丈夫——另一個李立。
她是名科學家,李立也是。他們結婚快十年了。一個月前,他提前與境外某大學解約,沒給她發(fā)封郵件就離開發(fā)出巨大嗡音的機場,鉆出疲憊的的士,回到燈火昏黃的家。“想盡快看見你暖人心的栗色眼睛”,后來,他這樣向她形容。然而“比第一次從光學顯微鏡里看見細菌還可怕”,當他擰開蒙著牛皮紙的床頭燈,卻看見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AI——是的,只一眼,他就看出了它是個AI。雖然它有著逼真的黃皮膚、深邃的黑眼睛和與真人無異的靈活四肢。
“它是誰?”他用食指指著對方,聲音里似乎聚集著單個原子爆炸的能量。不等她回應,又轉過身,指尖幾乎觸到她的眼眶。
她的血液凝住了,全身沒一個細胞知道該如何應對。
“說吧,它是誰?Who is it ?”他大聲問,似乎是怕她聽不懂中文。
她深吸了口氣。他用的是who而不是what。這說明他沒把它當作手機、電腦或者某種情趣機器。他把它當作了某個活物,雖然還不是人類。
“你不說話——我現在就拆了它?”他說著俯下身,開始死命扭“李立”樹脂做的脖頸?!八边€在熟睡。在她不失眠時,她一般讓“它”早晨七點醒。
“冷靜點!”她忙按下休眠鍵,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已經看見了,它不是別人,而是另一個你。它的外形、個性、愛好、情感經歷、各項身體指標都和你一模一樣。它是以你為藍本復制的。”
“狡辯!”他叫道,“我一個活人,怎么會是臺機器?而且它這么年輕,看上去至少比我小十歲!”
“十年前的你就不是你嗎?這是按照你上個月提供給《自然》的照片做的?!?/p>
“你……你沒法否認這是背叛!明晃晃的背叛!”
“恰恰相反,正因為我發(fā)過誓要對你忠誠,所以才有了它——記得吧,很久以前,他們發(fā)明充氣娃娃時,你曾經開玩笑,讓我照自己的樣子送你一個。”
“那是兩碼事!它不是玩偶。它有意識、情感和欲望——它會模擬人類行為!”
“你是擔心,它會愛?”
“它難道不會?”
她不說話了,開始在腦中檢查自己邏輯的漏洞。確實,也許他說得有道理。自從AI“李立”來到她身邊,她的杏仁體不再頻繁地分泌憤怒,神經元的聯結更加活躍,甚至連海馬體也比以前膨大了一點(每周去AI實驗室接受檢測時發(fā)現的)。可能是因為這些,她的實驗室運轉順暢,項目持續(xù)推進。見她每天容光煥發(fā),助理小曼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突然陷入了戀愛!其實,在他回家之前,她也意識到了這些,可事情沒到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她也就選擇了視而不見。
“我承認,我在它的連接體里去除了你的部分經歷,注入了更豐沛的情感。還有,額外完善了額葉皮層和邊緣葉多巴胺系統。你知道,我們之間絕大多數的問題都源于你個性中的缺陷!”
她決定無視他剎那間膨脹如星球的眼睛,將事實完全剖開。
“童年和青少年期不好的遭遇扭曲了你的性格;你未發(fā)育完全的額葉皮層影響了你的延遲滿足;你的多巴胺系統經常失靈,讓你易受低概率成功的誘惑……所以,你在婚姻里總是自私自利的一方;你渴望被照顧,而且不能等待;你無法和任何人相處,你膽怯冷漠,不能分辨恐懼和憤怒,擅長冷暴力……”
“閉嘴!”他叫起來,“出去!統統給我出去!你,還有你的冷血怪物……”
她想了很多理論來說服他。比方說,兩個相愛的人構成一個封閉的小宇宙,他們之間有個完整的微型世界。而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封閉系統的熵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持續(xù)增加。一切終將走向混亂無序,就像愛情的減弱與消逝。引進AI——一個復雜的類生命,不過是熵增驅動,用生命的迂回增添過程的跌宕。我們總會死的——就像宇宙,總有一天會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還有,AI不會超越我們,因為基因編輯不可行——所有攜帶缺陷的基因往往同時掌管另一特征的優(yōu)越性。人類無法更加完美,因為優(yōu)點就是缺點的另一面。
最重要的——為什么不能和AI共存?它們是我們最好的搭檔。它們有恒星般的理性,而我們的思想如橫掃夜空的彗星群。
可她只能想想而已,因為他不給她機會。當晚他就搬到實驗室的另一頭去了,并且從這一刻起拒絕接聽她的電話、開啟她的郵件。在所有可能碰頭的地方離她遠遠的,連個爭吵的機會都不再給她。按照以往的邏輯,最后他該以一句“你不愛我了”告終,可這次他連這句話也省了。
她以為“李立”很快會被搬走,然而并沒有,一周后,他回來了,還扛著個銀光閃閃的“大家伙”——約有哈勃望遠鏡的四分之一大小?!盃巿?zhí)無意義?!彼f,“語言有局限,很多時候不能準確傳達想法。況且,就算你說服了我——我身上有你忍受不了的缺陷,也不代表就是真相。瞧瞧這個吧,它能從技術層面對你的說法‘證偽’?!辈坏人锨皩x器看清楚,他又得意地宣布:“這家伙叫‘未來之鏡’;將下巴磕上去,就能看見十年、二十年后的你。時間、地點和范圍參數可自行設置。”
“這不可能。人類不可能預測未來,因為海森堡不確定原理——你不能確切知道每個粒子的位置和速度?!?/p>
她心想八成是哪個角落里的“民科”弄出來的時髦玩意兒。網絡上隨處可見的“想看看你老了是什么樣子”修圖app的影像升級版,無非是想拉攏無良投資,掏空無知大眾的錢包。
“別忘了薛定諤方程,我們可以知道它在某一時刻的綜合值?!彼f。
“那也沒用,只能說一半對一半?!彼肓艘幌禄卮?。在這一點上,她不可能犯錯,預測未來是科學界公認的難題,他不會不知道。
“可這不是人類,而是迄今為止最聰明的AI?!彼f,瞟了眼她身后的臥室,又詭異地笑笑,“它融合了計算機的強大算法和人類的直覺。出現在這里之前,我向它輸入了你的三維影像;你過去和現在的生活環(huán)境——大到掃過地球的彗星,小到小時候被保姆呵斥;你連接體上的經歷與情感信息,以及和你有過關聯的所有人——我、你父母、前男友、保姆、老師、同學、學生、實驗室助理……包括很久前在街角和你打過招呼的陌生人——他們的所有資料??傊芩愠鑫磥砟硞€時刻你最大可能的位置與狀態(tài)……”
她忍耐著,等他說出最后的目的或企圖。她已經斷定,就算不是騙術,這玩意兒也沒什么開創(chuàng)性,屬于沒多大意思的小玩意兒——對預測來說,綜合值有什么用?迄今為止,大多數的人類預測都錯得離譜。
“看看你未來的樣子吧!”終于,他朝她揮了揮手,好像驅趕一只懸崖上的鴨子——前提是她是那只鴨子,而且不會游水。
她照做了,然后看見了他想讓她看見的——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她看見了十年或十五年后的自己,比現在衰老了兩到三倍。白發(fā)從頭頂散落到耳鬢,法令紋深如木刻。長得讓人抑郁的長鏡頭里,她弓著腰,后背坍縮著,像只栗色卷毛狗穿過街道,坐上電車,在街上踽踽獨行。好不容易,她氣喘吁吁,爬上一棟破舊民房的七樓——她的實驗室,正如她擔憂的,儀器更不像樣了,看上去不僅陳舊落伍,而且邊角隱有殘缺;學生也好不到哪兒去,身形懶散,目光拘謹,連臉頰都毫無生氣地凹陷下去,像集體打了一夜的電子游戲。確實是致命一擊!她想,他是了解她的,總能找到她的最弱點——沒守住現在的位置,離主流科學家的道路越來越遠。還有什么比這更能打敗她的?“時間箭”殘忍得一往無前,時間不過是空間往錯誤的方向扭曲而已。只要讓這一切不發(fā)生,她寧愿去死??伤麨槭裁匆@么做?這樣打擊她對他有什么好處?如果是早幾年,她可以理解為妒忌。可現在,在她的傾力支持下,他的發(fā)展勢頭已遠勝于她!直到鏡頭在她眼中匯聚成一個深藍的小點,她才回想起來,剛剛的活動影像里沒有他,也沒有其他任何異性。那么,他不在她的未來?他們分手了?離婚還是分居?
“我看見了,所以呢?”她攤開手,嗓音喑啞,確實像只踉蹌上岸的鴨子,翅膀還滴著水。
“基因和環(huán)境扭曲了你的個性,你將一事無成,你還會趕走所有的伴侶,因為你和任何人都無法正常相處。唯一能容忍你的,只有可憐的AI。”他說。
她明白了,原來是雄性智人的報復與反攻——發(fā)育得不夠好的額葉皮層,再次遭到了杏仁體的繞道攻擊。
“故事講得不錯?!彼f。
他的回答是一聲冷哼。
“就算它有藍本吧,非虛構,或者,它遵循了某種規(guī)律。但我還想知道一點,我的AI伴侶也作為參數錄進去了嗎?”她說。
他怔了怔,顯然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問題。
“你不能將AI錄入AI,就像不能把雞蛋放入雞蛋、宇宙放入宇宙?!?他說。
“可宇宙是可以放入宇宙的。你知道時空會波動,只要等得夠久,就會產生新生的宇宙。它像淚滴一樣一頭尖一頭圓,它會脫離原宇宙,形成子宇宙——也就是現在大家大談特談的平行宇宙?!?/p>
“不恰當的類比——有什么證據表明這兩者可以構成類比?你到底要表達什么?”
可身體忠實地表達了他的憤怒(或者恐懼),她看見他額前的黑發(fā)濕了,亮閃閃的目光也暗了下來。顯然,他已經明白她要說什么。
“我想說,你的預測不準確,因為你忽略了AI‘李立’。它現在在我的生活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比你之前扮演的還重要得多。它給了我更優(yōu)質的愛——它避免了可能的問題,卻保住了已有的優(yōu)勢。它讓我感到輕松、安全和快樂。我和它在一起更幸福?!?/p>
毫無疑問,這輪她又贏了。而他,不僅新武器無效,而且原先的傷口再遭重創(chuàng),幾乎退無可退、站立不穩(wěn)了。
一周后,她又“乘勝追擊”,讓助理小曼送了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AI“Queen”
到實驗室的另一頭——他的新臥室。同樣,她往它體內輸入了自己的數據,并修正了他眼中的所謂缺陷:那些不那么好的個性,比方“郁躁癥”,問題無法解決時,總是郁悶又暴躁,甚至對他又撕又咬;某些對他而言不那么美好的記憶——童年時對男尊女卑的憤怒、婚后的無數次爭吵、壓在意識層面之下的幾個影影綽綽的女學生(雖然她從未對他提及)??傊?,這是一個“如他所愿”的她,陽光、活潑、昂揚,充滿時刻向上的正能量——像一個為得冠軍奮斗不已的運動員。是的,她知道他一直對某個在雙杠上不幸跌落的退役女運動員念念不忘,那是他的初戀。
為什么要叫“Queen”?因為這是剛認識時他給她起的小名。女王,是的。她想做女王,所有人的,如果不行,至少是他的。他這么認為。
有三個月之久,他們沒再見面。為什么會記得這樣清楚,因為助理小曼提醒她參加三天后的季度交流會?!霸鯓?,AI用戶體驗很棒吧?”談完會議事項,小曼語速飛快地問。她是個活潑的高顴骨姑娘,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濃卷發(fā);男朋友一堆,卻始終孑然一身?!翱梢??!彼喍痰卮?。頓時,小曼的臉像被一束看不見的光照亮:“將來老了,我也去搞一個AI。” 她說,“不過聽說李教授的狀況不大好,”她垂下眼簾,“有學生議論,說他愛上了一個AI,正鬧離婚;還有傳言,說他項目不順,患了抑郁癥?!彼蹲×耍胩?,才勉強扯了扯嘴角,“你都說了是傳言?!?/p>
她不知該怎么解釋內心的失落,他會愛上AI“Queen”嗎?她以前從未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她以己度人——這三個月她過得很好。AI“李立”處處合她的心意,和他在一起,她常常連話都不用講,更不要說爭吵了。就算偶爾出現不太好的狀況,只須動動手指,重新設置一下情緒值,馬上就會好起來。因為根本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分歧,價值觀、世界觀什么的,都是一開始就設置好的。唯一的遺憾是這些都不是天然的,天然的心心相印,天然的水乳交融??蓪λ齺碚f,這又有什么關系?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知道所謂愛情的本質是悅己——不過是拐了一個彎,通過另一個人來愛自己。至于這個彎是天然的,還是自設的,這不重要。
她以為他和她一樣,都是這樣想的??涩F在細究起來,這個默認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他們從來就合不來,他什么時候和她一樣過了?
“每個人都有缺陷?!币粋€晨光熹微的清晨,她坐在擺滿玫瑰的餐桌旁,剛準備拿起一塊黃油面包,系著圍裙的AI“李立”從廚房里走出來,冷不丁地大聲說。
“什么?”她嚇了一跳,疑心有黑客攻入了它的大腦,給它輸入了“讀心術”之類的應用心理學程序。
“‘Queen’發(fā)我的,”“李立”說,“說李教授受了打擊,一整晚都在長吁短嘆,核心意思就圍繞這個?!?/p>
她再次嚇了一跳?!啊甉ueen’和你有聯系?誰讓你們聯系的?不,我是說,我根本不知道你和它有聯系?!彼f著不自覺地起身,緊張地朝它走了兩步。她突然意識到,只要一涉及李立,就算和AI對話,她也會下意識地糾正自己。
“李教授設置的,他讓‘Queen’定期找我了解您的情況?!薄袄盍ⅰ闭f,“我知道您不喜歡,一般我都不回應。但這次不一樣,我預感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所以才替您預先處理了。”
她點點頭,沒再說下去。事實可能的確如此?!癚ueen”去李立身邊后的第二天,她就發(fā)現它的參數被篡改了。“幽默”“創(chuàng)造力”“深度思考”被刪除,“負面情緒值”被固定為零。最主要的,是“創(chuàng)造者”被改設成李立。她明白這很正常,不管怎么說,他現在是它真正的主人??刹恢趺矗€是感到一陣隱隱的“不悅”。因為這層“不悅”,如果真發(fā)生什么事,她寧愿去找他本人,也不愿聯絡“Queen”。
“你放心,我不喜歡‘Queen’,只喜歡你!”
“李立”說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朝它翻了翻眼睛——她自己親手設置的親昵動作,用來化解尷尬和不確定的氣氛狀況??蛇@一刻,她卻覺得不受用,或者說,是遠遠不夠。
她面無表情地去了實驗室,一整個下午,都在為無法克制的焦慮而痛苦。搓著手,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引起正在做實驗的學生紛紛抬頭;停下來陪新生做實驗,先是拿錯了儀器,后來又把五分鐘看成十五分鐘。就在她準備放棄,回辦公室刷微博時,不該發(fā)生的終于發(fā)生了——她在窗口看見兩個學生在樓下邊跑邊喊,在他們身后,一隊人形疾風般往路口移動?!皻⑷死?,有人被殺啦……”叫喊聲像電極碰上了她腦中的神經元。她聽見“刺”的一聲——像紙遇上火,像麥苗倒在了風中。一瞬間,她喪失了理性的觸覺。
“你怎么不阻止他?”當晚,她在電話里問。用水果刀割喉系主任的是他的同事兼好友。一個天才數學家,多年前曾與他在同一所境外大學做博士后。一年圣誕節(jié),她見過他妻子,一個眼睛像黑葡萄的小個子女人,穿著紅裙子,在萬眾矚目中跳孔雀舞。他們十分恩愛,連去附近的加油站超市都要手挽手。她聽說他經年不順,去年離了婚。
“你以為他是AI?憑什么要聽我的?就算是AI,會百分之百聽我的嗎?你的AI全聽你的?”他說。
“到底是為什么?感情問題?”她假裝沒聽出嘲諷,繼續(xù)追問,“還是教職?他這樣的咖位還擔心這個?真是匪夷所思?!?/p>
“拋棄自己的伴侶,和AI生活,不比殺人更匪夷所思?” 他說。
想到他跪在系主任的辦公室地板上被警察制服時的樣子,她忍不住對他心生憐憫。和多年前相比,他看上去幾乎沒什么改變,還是那樣蒼白地固執(zhí)?!俺烁阊芯浚沂裁炊疾魂P心,可偏偏他們要把我往死里整,是他們——不給我活路。”他在玩具似的手銬里掙扎著、宣告著。
“他肯定有心理疾病,你該推薦他去看心理醫(yī)生?!彼f。心想可能還有李立和自己——也許是科學本身的缺陷,不停探索,永無止境地探索,而且難度之大,不亞于大海撈針。
“飛越瘋人院?科學家都是瘋子?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想別的群體也好不了太多?!?/p>
所有人都一樣?她不這么認為。她覺得自己是離人群最遠的那一個??伤F在其實不想和他討論這個,這是個無聊的哲學命題。
“你最近怎么樣?”她想順便問候“Queen”,又覺得時機不對,可能不會得到想要的回答。
“不錯。你怎么樣,聽說那個AI‘李立’比我棒?!?/p>
她不知道他此刻的妙語如珠和應激反應有沒有關系,決定還是謹慎一點為妙。她記得他的暴脾氣,在很多想象不到的時刻,像受潮的爆竹不點自燃。
“不提這個?!彼f,“季度交流會——你會參加吧?想聽聽你最近的成果?!闭務撍目蒲锌偛粫e,她覺得。
“以后別和我談科研,不管是你的,還是我的。聽明白了嗎?”他惡聲惡氣地回答,“你知道嗎,你最大的問題就在于自作聰明,永遠都是你你你……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你的想法就是真理?真理是一元的?這是最不能饒恕的愚蠢……”
他還在那里叫囂,她已經燙手似的扔下電話。在話筒發(fā)出可憎的“嘟嘟”之前,還能聽到他在喋喋不休:“沒救了,智人是最恐怖的物種,滅了其他生物還不夠,不搞死自己不罷休……”
她坐在“李立”的床頭。“李立”仰面躺著,雙目緊閉。半個鐘頭前,她給“Queen”發(fā)信息,問它李立的狀況?!癚ueen”說他睡了。她讓它去他臥室看看,卻被它拒絕了。理由是他睡著后討厭有人進他的臥室,而它不想計他討厭。她轉念想讓“李立”跑一趟,“李立”卻說自己不想見到“Queen”,而且李教授應該也不期待見到自己。她生氣地問“李立”怎么不聽命令,“李立”解釋說這不是她真正的意愿,是杏仁體受不了恐懼時發(fā)出的假命令。她本想辯解說自己沒感到恐懼,后來覺得麻煩還是算了。她自己跑到實驗室的另一頭按門鈴,玻璃門里的“Queen”卻冷著臉,坐在沙發(fā)上只留給她一個優(yōu)美的側影。最后她自己破解密碼進去,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按下它身上的24小時休眠鍵。
她的直覺是對的。他吃了抗抑郁的藥,又喝了太多的酒,如果沒人發(fā)現,重度昏迷會造成永久性腦損傷,摻著藥片的嘔吐物隨時可能堵住氣管。
“既然每個人都有缺陷,”她用一只手臂貼住他的額頭,喃喃自語,“也許我們可以嘗試一下忽略,就像做實驗時忽略那些允許范圍內的誤差?!?/p>
沒辦法,她不得不這么做。哪怕是作為同事,她也不愿他毀了自己。
當天下午,他在會議室的白板上運算最新“發(fā)現”,被一個學生指出三處公式錯誤。他倒是沒發(fā)怒,可臉上紅血素的濃度到了峰值——像一個紅氣球,隨便一個眼神就能戳出血。另兩位教授看不下去,拉開后門悄悄溜走。她命令自己別去看他,可終于還是沒忍住。她看見了什么?一道暗光——如果黑暗到了極致也會產生光芒——從他的眼角流星般墜落……墜落?是的,她太了解他了,除了墜落、失眠和抑郁,不會有別的任何出路——如果他遇到了挫敗,又沒有真正關心的人在身邊。以往的經驗無數次告訴過她這一點。
“如果無法忽略,接受它,接受彼此的缺陷,就是唯一的可選項。就像科學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找到所有的答案?!?/p>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隧道里空洞的足音。這一次應該不像真理,而是不乏說教意味的寓言。
李立好像變成了石頭,一塊蒼白的大理石。窗外的路燈已經很暗了,而她偏又拉上了窗簾。
她繼續(xù)勸說自己:“我知道你會說,可科學它總有一天能找到、能解決??赡阍傧?,就算是這樣,那到時將會出現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我們自己。到時我們做什么?我們該去哪兒找到自己的意義?所以,可能缺陷就是我們的意義,缺陷賦予我們意義。”
李立還是沒發(fā)出聲音,可借助窗簾縫隙透過來的光,她看見他雙眼微睜著,像兩道細長的河灣。
“我承認,我依賴AI,可要說愛——卻是一點兒影子也沒有的。別問我為什么,可能和男人比起來,女人還是保守的古典主義者?!?/p>
說完,不等他回答,她低下頭,雙唇在他額前輕輕一觸——因為離開得太快,幾乎算不上一個吻。
他搬回臥室的第二天,AI“李立”和“Queen”的電池被拔下來,趁它們還在熟睡的時候。她原本打算將它們退回研究室,他卻說不必興師動眾,悄悄扛到地下室?guī)旆烤秃??!昂喼毕袼廊艘粯映痢!彼谝粡堜仢M灰塵的木桌上放下“Queen”時說,語氣不無嫌惡。她站在陰影里,一聲不響地對著“李立”。她告訴他,就在剛剛,突然感覺它的腰椎彎了一下——像是要趨身前來,在她肩膀上拍一拍?!斑@怎么可能?”他回答,“這里連光都沒有,不會有任何能量?!彼蛔髀?,一下子想到泛心論。如果它本來就是有意識的(因為宇宙是有意識的,宇宙中的萬物都各有各的意識),那它會不會已經被喚醒,有了“人性”?就像某些科學家曾預言的,AI會慢慢變成人,和人類混為一體?
AI的表現不如人意,是AI的問題,還是我們自己前后矛盾,不斷挑戰(zhàn)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
如果再堅持久一點,AI會不會自主選擇,成長為真正的伴侶?她覺得有一半以上的可能。
生平第一次,她沒有和李立談論自己一瞬間的靈感——他們稱之為寶貴的“理論之光”。她想和AI“李立”談論。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討論彼此的科研,還是求同存異的那種。她對他很客套,贊美、共情,盡量照顧到他每個晦暗模糊的邏輯點。他感覺到了,也投桃報李,認真聽她講述那些遠未成熟的想法和來不及透亮的靈感。晚上,他躺在她身邊,連觸摸都比以前溫柔。有一次,她甚至在睡夢中聽見他大聲喊她的名字。等她醒來,發(fā)現他正坐在一邊,一只手心握住她一只腳。但不以他們意志為轉移,那熟悉的陰影還是飄回來了(他們都對它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看見它的輪廓就認出了它)。導火索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她饑腸轆轆地回到家,他沒有做飯,而是蜷縮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你看不見外面下雨?我被淋濕了?!彼f,其實她不僅冷,而且餓,還有,她經期來潮身體不適。這些他全知道。
“我不知道外面下雨,而且這紀錄片對我明天的會議有用?!彼麖纳嘲l(fā)上坐起來,兩條腿盤成打坐的姿勢。這是像煞有介事的“防衛(wèi)”動作,他心煩意亂時常用的,她認識。
事情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激起越來越大的漣漪。她說他自私、冷酷,連一根羽毛都不肯背負。他辯解說“自私的基因”,自私是人類天性。她說他根本就不愛她,只拿她當鏡子,從中看見自己的反光,就像水邊的那耳喀索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自戀少年。他罵她是女巫,總是用奇奇怪怪的念頭做成藥水,潑在他身上,讓他變成自己意念中的魔鬼,她眼中的世界根本不是現實宇宙,而是一個幻想中的平行世界……
事情看上去和之前沒有什么兩樣:他“嘭”地摔門而出,因為憤怒,瞳孔可怕地鼓出,像奮力起跳的青蛙;她蜷在他躺過的沙發(fā)里,絕望地撫摸著悲哀的水牛皮——就知道是這樣,他改不了,她也一樣。她覺察著自己的意識,就像一只貓把玩自己的尾巴。意識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它的投向永遠朝外,而不是向里?他人是魔鬼,自己潔白如天使?最可怕的是為什么每個大腦都這樣想?
十分鐘后,他回來了。手里還多了副銀色果殼狀耳機?!按魃希 辈坏人纯?,他就把它套在她的耳廓上。然后,假裝沒看見她的困惑,將手插進褲袋,退后兩步,似乎在欣賞自己的杰作。
她凝神聽著,沒有調頻的沙沙聲,只有讓人窒息的陣陣空白。不過很快,她不再意識到自己的意識,并感到越來越多的愉悅——好像有好多多巴胺在分泌。
“他沒那么壞。你平常也沒覺得他有那么壞?,F在突然陷入懷疑,不過是你身體不舒服,你淋了雨,鼻竇和咽喉里的病毒開始蠢蠢欲動,事實上,你即將發(fā)低燒。你該做的不是開口說話,而是躺下休息?!?/p>
“而且你能確定你的憤怒和他有關嗎?如果他不在家;如果他不是在看電視而是在看書;如果你沒有結婚,甚至從沒有認識過他,你的感覺會好一點嗎?憤怒是因他而起,還是因為他恰巧在這里?”
“會不會是因為你今天在實驗室毫無進展,而他的狀態(tài)看上去很棒?你在嫉妒他嗎?還是恐懼在科研上被他甩下?就像你一直覺得的那樣——任何事,不管你事先如何努力,他只要緊跨一步就能追上?你覺得不公平,所以感到憤怒、恐懼和絕望?”
耳機里的聲音潮水般上漲又跌落,像是從大腦里傳來,又像是發(fā)自內心深處。
“自我、心靈、靈魂那一套沒一樣是真的,大腦讓自己覺得它是一個人,那是因為在生物進化史上,從沒有機會觀察自己?!彼⑿χf。
“聽上去不錯!”她摘下耳機。
“耳機里的聲音,是你的大腦進行深刻的自我認知。之前,你在暴怒時的意識不過是大腦在緊急狀態(tài)下對低信息模式的神經元處理。”
他還在笑著,而且笑容越綻越大。她的大腦開始緊急搜索,如果她現在舉起拳頭將他的嘴角打爛,不知會是什么后果。
他這樣解釋果殼耳機的由來——你不會認為“心靈”是個獨特的東西嗎?除了大腦,其實什么也沒有。讓我們和受程序約束的AI、依賴環(huán)境的動物區(qū)別開來的,這些小到念頭,大到價值觀、良知、理性的意識到底從哪兒來?答案是——一切都是大腦這個魔術師,對自己搞的一套魔術!就好像一個魔術師站在臺上,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住一枚硬幣,將右手覆蓋其上,看起來拿走了硬幣,但其實不過是把硬幣藏在了左手的其他地方。情形的特殊之處在于,大腦它一人分飾兩角,它既是魔術師,又是觀眾。前者是它的物理部分,后者就是所謂的意識和心靈。
她點點頭,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可這事兒如何證實?”她問。
“感覺!”他說,“大腦常常通過走后門偷偷進行語義區(qū)分,這一點任何人都能有所感覺。”
她再次若有所思地點頭。確實,剛剛開門時發(fā)現他在看電視,她就直接把他在休息而自己在淋雨的信息做了對比,加上之前他犯過的類似錯誤,立刻就得出了他自私、不關心自己的結論。也許,她確實被自己一剎那的錯覺拖進了泥沼。而且,耳機后續(xù)的分析也不無道理。就算她不是心理分析師,她也知道這些心理問題一直纏繞在她的意識深處。用他的話說,是不為人知的心理疾病。
也許,這一次他確實有道理,而且這個道理能部分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
“可還有個問題,如果主觀、意識和語義都不存在,錯覺又怎么會存在?還有,真相在哪里,魔術背后的真相能用什么科學手段檢測?”過了一會兒,她問。
如果可以,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發(fā)現。而她肯定也會聽說??伤龥]有。所以她判定,又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半成品”,就像上次的“未來之鏡”,都是不成熟的“實驗室產品”,與帶回家的AI“李立”和“Queen”差不多。
“錯覺和現實沒有科學區(qū)分標準,”他說,“只有客觀因果關系。因為你誤解了我,所以錯的是你?!?/p>
她苦笑了一下,答案并不意外。她早就注意到,他沒給自己準備耳機,耳機只給了她一人。都以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誰承想還留在原地?科學有什么用?技術能改變什么?好比西西弗斯推石頭,原來用的是手,后來改用了鏟子、吊車或直升機。她突然有點想念AI“李立”,至少,它溫和、包容、理性,不會為了某個抽象觀念或某一刻的壞情緒攻擊別人或自己。
“我接入了‘未來之鏡’里你的大數據,”他得意地說,“我還往里面輸入了一些新東西,幾個大腦體感皮層監(jiān)測程序,一個心理分析庫?!?/p>
在拿著耳機拉開門之前,她什么也沒說。確實,已經沒什么可說的。
“等等——”可她忽然聽見他急切的聲音,似乎擔心她出了門會馬上消失。她停住了,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奇跡發(fā)生了——他恍然大悟,看見他在自己眼中的真實形象。
“如果你不喜歡那個耳機,可否把它留下?”他說。
她轉過身,困惑地看著他。她在想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想做更多的努力,將耳機改進升級?還是準備用于某項復雜的應用或交叉研究,舍不得讓數據白白丟失?
他尷尬地搓著手,眼角虛弱地上揚,鼻尖皺成一個下行的V字——
“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有時荒謬和真實的界限無人能廓清。既然已經開了頭,實驗就得繼續(xù)——如果你不再愛我,或者,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來愛我——可否把AI ‘Queen’還給我?我想給它戴上耳機,試試它能不能往內看,按照別人的意愿矯正自己……你說得對,如果問題始終無法解決,繞過它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直到走出房間,她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她真想屏蔽他,或立刻飛離開去——離開這個令人失望的星球,飛往一個神秘陌生的新世界??伤⒖逃窒氲剑退阏娴目梢?,又能怎么樣——如果她始終無法看清自己。不自覺地,她將耳機緩緩套在脖子里,伸手擰開了那個圓形開關凸起。
李薔薇,江蘇江都人。畢業(yè)于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文學碩士。201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學》《西湖》《野草》《作品》等刊,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6中篇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