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1期|李浩:踩著月色回家
1
月亮早早地就掛出來了。我沒有注意到它是怎么升到那里的,一抬頭,它就在那兒了。“你看,月亮!”我指給樹哥哥看。
“月亮有什么新鮮的。”樹哥哥抬了下頭,然后把剛剛摘下來的紅棗塞給我三顆,“家里做月餅?zāi)?,讓我回去燒火?,F(xiàn)在把柴火背回去——你回不回?”
“回。”我說。抬頭再看了一眼月亮,它并不比平時更大,淡淡的,只有一個青白色的輪廓?!按蟛貋砝??我聽成叔說,他今天能回到家呢!”
“還沒到。我上午在南河打草來著。咱村上的人除了成叔和果叔,都還沒回來呢。不過也快了?!?/p>
“是啊,怎么也得回來過節(jié)?!蔽乙矊⒏畹降牟莺蛽斓降臉渲n在一起,“走吧,說不定等我們回到家,大伯已經(jīng)回來了。都半年了吧?”
“不到。五個多月。走的時候,我娘給他做了榆錢粥,是我給他在南洼地弄的。我記著呢?!睒涓绺缬挚吹揭欢严∈璧牟?,他試著用鐮刀將它們割下來?!把蜻€沒賣。那時候,我記著呢。”
“你說……大伯會不會……背著槍來?”我問。我其實早就想問他了,這句話憋在心里太久了,都已經(jīng)長出了不少的芽兒——從成叔回來之后,它就一個勁兒地向外拱,可我一直沒有將它說出來。成叔說,我大伯早就不在扁擔隊里干了,一個當官兒的來檢查的時候看中了大伯,他就當起了兵。我們村里有五六個人呢,但我大伯是第一個。
樹哥哥愣了下,他抬起頭,看了兩眼頭上的月亮:“嗯。”
“你是說,大伯……有槍?他回來的時候也能把槍帶回來?”背上的柳條筐似乎一下子變輕了許多,我追著樹哥哥的屁股,“你說,他殺沒殺過敵人?他能不能,一槍打倒一個敵人?”
“你自己去問他!反正,他今天就回來。”
“真是今天回來?”
“成叔捎的信。他不會說謊,他怎么會在這事兒上說謊呢?”
2
“大伯,大伯回來沒?”
“快了。你要不去南河那里迎一下?”
“我不去?!蔽艺驹谠鹤永?,扯了扯脖子,“我去大娘家,他們在做月餅?zāi)?。樹哥哥都沒去。”
“饞得你!月餅是明天吃的,還得上供,你現(xiàn)在去干嗎!明天,再讓你大娘給你分一塊吃!明天才是八月十五呢!”
“我不是想吃!”我又扯了扯脖子,“誰饞啊,我才不饞呢!走啦!”
說著,但我沒有邁動步子。“樹哥哥說,大伯有槍,他會帶著槍回來!”
“就瞎說吧你!”父親從屋里走出來,“凈和你娘犟嘴,反了你了??纯茨愦騺淼倪@點兒草!光顧著玩了吧!”
“我沒有。近處的都打光了,我和樹哥哥跑了老遠呢!”我小聲嘟囔,將筐子里殘留的草擇出來,丟在院子里的草堆上,“他們家在做月餅?zāi)?。大伯能不能回來??/p>
“什么話!”娘走出來,用笤帚掃掃父親身上的土,“要不,你去迎一下吧,要是大哥帶的東西多,也好幫他拿拿?!彼瞾頀呶疑砩系耐?,“你這孩子,都七歲了,嘴上還沒有把門的!可別到外面胡說,到你大娘那邊也別這么胡說,什么叫能不能回來?你大伯當然要回來,得回來啊。先別去你大娘那兒,你掃掃院子——明天就中秋啦,就不能動掃帚啦?!?/p>
“今天也不應(yīng)當動。三天十五兩天年。十五,應(yīng)當從今天算?!蹦棠炭邕^門檻,她扶了一下門框,“小伏,你就是懶,懶得……早一天打掃不行嗎?非等到火上房才急!”她盯著我父親,后面的話卻是對我娘說的,“小伏家,生家做上供的月餅,你給她送了面沒有?”
“送了,送了。送了一碗。我本來還想送點豆子和芝麻的,她說有,沒要?!?/p>
“你說,她要做多少月餅?就要你一碗面?我還給了她半碗呢!大半碗,比一碗也少不了多少。再說,月餅,也不用實面的啊,你摻點玉米面、高粱米面不行嗎?哪有這樣過日子的,過了十五就不過啦?”
“娘,你可不能這么說?!蔽夷镎f,“你送過去的面我也看到了。哪有半碗,頂多小半碗。他大娘過日子細的,也就是今年特殊。這不是你家生要回來嘛。你家生回來,她才想起做月餅的,她才想做得好一點兒,純一點兒,感謝一下老天爺和祖先。你家生,是打仗呢,是從戰(zhàn)場上回的!”
“哪里是小半碗!明明是大半碗,明明是……要不就是她收起了一半兒,非要說我送得少。她和我說,你送的也是半碗呢!”奶奶摸摸我的頭,“想你大伯不?這孩子,和大伯可親啦!”
“想!”我大聲地回答她,“我大伯有槍!再遇上壞人,就一槍斃了他!”
“你知道誰是壞人?”我爹“哼”了一聲,“去你大娘那兒,看看你大伯回來沒,看看能替大娘干點什么活兒!別光在這里戳著,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
“行!”我答應(yīng)得極為爽快,其實我的心早就飛過去啦!轉(zhuǎn)過身,我朝著大門跑過去。
“這孩子!毛手毛腳,也不看人!”成叔把我扶起來,“摔疼你沒有?”
“沒有?!蔽艺f,眼眶里有淚水涌出來。
“怎么教你的,怎么不和你叔打招呼,叫個叔還矮了你啦?”我爹喊。
“叔?!蔽艺f。我的頭開始有點疼。我沒有撞在他身上,是他把我推開的,是他把我推倒的。
“誰家孩子在這個年紀,不皮得像猴子。走吧走吧。大娘也在啊?!背墒蹇戳宋夷棠虄裳?,然后又看了我父親兩眼,“伏哥,我和你……有點事兒。”
“什么事兒不能讓大娘聽???”我奶奶伸手,做出一副要打的樣子?!昂冒?,你們說,我走。家里的雞還沒喂呢。這兩天不好好下蛋,還讓黃鼠狼掏走了一只。你們也注意點兒?!?/p>
我爹和成叔進了里屋。我在院子外面站了一會兒,然后再次跑起來。
月亮在樹梢上掛著,也是淡藍色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3
月亮掛著,月光厚厚地灑在地上,仿佛有一縷縷的煙在其中穿梭,踩下去,就會驟然地踩出一些奇怪的聲響來。
他們也知道了。大娘和樹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的奶奶也知道了。
“不,不一定是。你們先別這樣……”成叔說,“生哥福大命大,一定沒事的。他可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的主兒。你們還記得,前幾年,我們到小山上趕集不?鬼子大轟炸,死了多少人!可生哥就在集上,毫發(fā)無傷!人都嚇傻了,可就是沒炮彈碰到他!我們到辛莊炮樓前割草,生哥也不知道犯了哪股邪勁兒,非要砍樹,炮樓上都動了機槍,可愣是沒碰著生哥的半根汗毛!他這輩子,由福星罩著呢!”成叔搓著手,“你們,你們別這樣,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說……我回來的時候怎么就沒遇到劫道的,沒遇到還鄉(xiāng)團?我遇不到,生哥他們就能遇到?沒道理啊……”
“可你說,他們今天一準兒回來,他們在家里過了中秋再回去——都晚上了,人呢,怎么還不回來?他不是說今天一準兒回來嗎?他不是說,團長都安排好了嗎?”
“說不定,是被什么事兒耽擱了。兵荒馬亂的……”
“李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鼻駹敔斍们脽煷?,屋子里已滿是煙,“大嫂子,李生家,你們先別哭,這時候咱可不能亂!還有孩子們呢,你們也得看看他們……咱們農(nóng)會準備套兩套車,你們也出個人跟著,咱們到西集洼里看看。是咱的人,能救的救人,不能救的也拉回來,讓他們回來過十五……”邱爺爺捂起臉,停頓了好一會兒,“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咱的人呢?給小果家送信兒的人也沒說清楚,只說小推車上有咱們油坊張記的麻袋,是不?咱也不能由此就認定,死去的是咱們村的……”
“之前,張鎖兒推著他家的推車,帶了六條麻袋……”
“是是是,我知道。還是我……大嫂子,李生家,不管是還是不是,我們都先找到人再說,咱們先別——還有孩子們,你看看,孩子們嚇得……”
“我去。”爹說,他咬著嘴唇,“邱叔,咱們什么時候走?”
“等會兒,人齊了就走。肖佩銀去請大夫了,有大夫跟著大家也更放心些。大槐樹那兒,人齊了咱就走?!?/p>
“我也去。”樹哥哥擠出來,“我跟我叔去。”
“不用。你還小。在家里等消息吧?!?/p>
“我要去。我要……把我爹接回來。接回來過十五?!彼薜米屛覀模乙哺奁饋?。
“這孩子,不一定是你爹,你爹沒事,這孩子……”
我爹也哭了。他抱住樹哥哥:“你不用去,不用去,陪著你娘,聽話。叔去,還信不過你叔嗎?”我爹也哭得痛徹。
“別這樣,李伏!還是男人不!”邱爺爺用煙袋敲到父親的頭上,“快點兒,咱們得走啦!”
“你們先別——他叔,你等會兒?!贝竽飶目簧险酒饋恚澳?,你給……帶點東西?!?/p>
我和樹哥哥哭著,止不住地哭著,成叔和華叔把我們趕出了屋子。
“我要報仇!”樹哥哥在院子里大喊,“我要,替我爹報仇!”
“小孩子,別亂說話?!比A嬸嬸、喬嬸嬸帶著小改走進了院子,“你爹活得好好的呢,說不定都當上大官兒了!你們都往好處想想!”華嬸嬸松開小改的手,“跟你兩個哥哥玩吧。大人們說事兒,你們別亂摻和。小樹兒,過節(jié)呢,嘴巴上把鎖,亂說可不行,老天爺聽著呢!記住,你爹沒事兒,他好好的呢,他那么好心腸,老天爺才不會這么早就收走他——老天爺,是不是啊?”
4
我支著耳朵。窗子外面一片可怕的明亮,樹影搖晃,它們在沙沙地響,嚓嚓地響,嘩嘩嘩嘩地響,啪啪啪啪地響,有時還會嗚嗚地響……我支著耳朵,里面全是麥糠的枕頭只能堵住一只,而另一只耳朵還會清楚地聽見。
腳步聲。它在院子的外面,靠近了我們家的門,然后,又匆匆地小了下去。我支著耳朵,不敢讓自己睡去。可困倦還是來了。樹影搖晃,它們在沙沙地響,嚓嚓地響,嘩嘩嘩嘩地響,啪啪啪啪地響,有時還會嗚嗚地響。我的腦袋里塞入了棉花,我看見了大伯。他濕漉漉地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一會兒。我叫他,大伯,他沒回頭,而是讓自己融在樹影之中,但在月光中留下了清晰的水漬。我低下頭,水漬在慢慢變黑,變成了血液的樣子,在緩緩向遠處流著……
“娘!”我大聲喊起來,屋子里面空空蕩蕩?!澳铩!蔽姨驴弧麄兡俏菘帐幨幍模业臀夷锒紱]回來。我走到堂屋的門口,推開半掩的門朝院子里看:月光皎潔,地面平坦,沒有水漬也沒有血漬?!澳?。”我再次空蕩蕩地喊了一聲,赤著腳返回屋里。
樹影搖晃,它們在沙沙地響,嚓嚓地響,嘩嘩嘩嘩地響,啪啪啪啪地響,有時還會嗚嗚地響。我想著大伯的事兒,奶奶的和大娘的事兒,樹哥哥和柱哥哥的事兒,想著邱爺爺?shù)暮痛迳系氖聝海r(nóng)會的事兒和喬家的事兒,喬家的轎子和馬車……想著想著,我再次感到困倦,盡管不斷出現(xiàn)的恐慌始終在阻止我睡著,可我還是又睡著了。在一個令人心悸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我忽然聽到另一間屋里傳出了說話聲。是爹和娘,爹已經(jīng)回來了。
“不知道。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也沒敢埋,農(nóng)會他們給各村報信了?!钡穆曇?。然后是一陣嗡嗡嗡。
“咱嫂子……”娘的聲音,又是一陣嗡嗡嗡,我拉長自己的耳朵也聽不清楚。
“我的心啊。你說……”又是娘的聲音,嗡嗡嗡嗡,“他們怎么還不回……”嗡嗡嗡嗡。
“都在猜?!备赣H的聲音,“沒找到,怎么說也是件好事?!?/p>
“可我……”娘停頓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陣聽不清楚的嗡嗡嗡,“他不回來,咱嫂子……小樹……”嗡嗡嗡嗡,“總得給個準信兒吧!”嗡嗡嗡嗡……
我跳下炕,伸出腳來摸索到自己的鞋子,然后橐橐橐地走過堂屋:“爹?!?/p>
“嗯。”
“我大伯沒找到?是不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咱們村的?!?/p>
“那他們怎么會有張家油坊的麻袋?”
“我怎么知道?回去睡你的覺吧!我們還得去你大娘家。怎么,你不叫樹哥哥來和你一起睡?”
“是小樹不來。”我娘接過去,“你接著睡去吧。不是你大伯,也不是咱們村的。以后出門你們也小心點,唉,這個中秋啊,算是被那條麻袋攪了?!?/p>
“是搶劫不?還是六旅、還鄉(xiāng)團?”
“說不清楚。不知道。你爹說,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錢人,好像不太像沖著財去的?!蹦锟纯创巴猓澳銡⑽?,我殺你,什么時候是個頭???哪里來的這么多害人精?”
“我大伯說,快了。他們會遭到報應(yīng)的,他們馬上就要滅亡了?!?/p>
“這孩子。不知道的你別說?!蹦锟粗遥桓睉n心忡忡的樣子,“你說你大伯……”
“大哥怎么啦?大哥沒錯,難道光讓他們……”我爹站起來,他盯著我娘的臉,“我也告訴你,要是大哥真……真沒了……我……我也會大榮參,上前線去!”
“你去你去你去!”娘的眼紅了起來,“這個家就不要啦!都走,小浩你也要走,都去吧!分給咱的地也不要啦!”
“你說的什么話!”我爹直起身子,“你怎么有的地?也不想想?!彼@過我娘,慢慢地走到了外屋,“我去咱娘那兒,不回來了。早上起來還去找?!?/p>
“行,你走吧?!蹦锲^,“我也去咱嫂子那兒。她睡不著?!?/p>
“你快回去睡,沒你們孩子的事兒。”娘還偏著頭,她不肯把身子移過來?!霸琰c起,到時候多往大娘那邊跑幾趟,多往奶奶那兒跑幾趟,有點兒眼力見,大過節(jié)的,說點兒讓奶奶、大娘高興的話,知道不?”
“嗯。”我用力地點點頭。
5
“大伯還沒回來?”我問樹哥哥,其實我一張口就開始后悔了。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來,大伯沒有回來;要是大伯回來了,他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別煩我!”樹哥哥怒沖沖的,他甚至做出了要踢我的動作。
“大伯……”我收住自己的嘴,把后面的話硬生生地咽回自己的喉嚨里去,就像吞下一團硬硬的棉花。
“小浩啊……”大娘在屋子里喊,她的聲音顫顫的,有些有氣無力的味道。
“嗯,大娘?!蔽已柿丝谕倌屪约嚎拷翱?,“大娘,你好點了嗎?”
“好些了。我沒事兒?!贝竽镌诖皯舻哪沁呎泻粑?,“小浩啊,你過來?!?/p>
我走到屋子里,大娘正在炕上躺著,斜著身子,半倚在枕頭上:“放心吧,大娘沒事兒。大過節(jié)的,再說,你大伯還沒事兒,還沒找到呢,是吧?!贝竽锱矂恿藘上?,她招呼我,“叫著你樹哥哥,去你奶奶那兒吃飯。你娘過去做了,告訴她我就不過去啦,快點兒,你哥哥從昨天晚上就沒吃。你把他拉過去。”
“他又不聽我的?!蔽艺f。
“聽,你說是我讓你去的,他就聽啦。他要不聽,也就別進這個家啦?!?/p>
“嗯?!蔽尹c點頭,“放心吧,大娘。我看著他吃飯,讓他吃得飽飽的?!蔽蚁肫鹞夷飳ξ艺f的,我要說大娘愛聽的話,讓她高興點兒。
“好孩子,”大娘點點頭,“你們快去吧。”
我和樹哥哥、我娘一起從奶奶那里出來,再次回到大娘那邊,大娘已經(jīng)下炕,她正坐在灶臺前燒火。
“嫂子,你下來干嗎,你再歇會兒?!蔽夷锛泵ε苓^去,試圖將大娘從炕臺前拉起來,而大娘推開她:“沒事,沒事。我也想開了。節(jié),我們得過,還要好好過。他能回來當然好,就是回不來,孩子也不能不管,是不是?”
“對對對,你這樣想,對?!蔽夷锏臏I水涌出來了,同時涌出的還有鼻涕?!澳憧纯?,”娘飛快跑到院子里,“讓你說得,我……我高興,嫂子。咱們好好過節(jié),今天就是十五啦?!?/p>
“我也想,好好地上上供,好好地敬敬老天爺、祖宗和天地。讓他們能保佑,我們一家人,一家人……”
“大嫂,說不定,我們上完供,燒完紙,哥哥也就進門了。不是沒這可能!”我娘轉(zhuǎn)向我,“小浩,和你樹哥哥把柴火再抱些進來!快點兒,你們多干點活兒,別讓你娘累心!”
“嗯!”樹哥哥跑起來,我也跟著他跑向偏房,“要干的,我爹去年就曬好的……”樹哥哥抹了一下自己的眼,“你先抱過去。我,等會兒?!?/p>
6
我和樹哥哥一起燒火。鍋里的香味兒飄散出來,那么濃,不只是在灶膛那里能聞得到,就是走到院子里、石榴樹下,也能聞得到。
“看你大娘做的月餅、饅頭。”我娘說,她瞄著大娘的臉,有種很小心的樣子,“你就是會做活兒。不像我,笨手笨腳的,什么也做不好。”我娘一邊從鍋里飛快地抓出熱氣騰騰的饅頭,一邊說著,“咱們都一樣干,可我就是比不過你。這個家,就得靠你撐著?!?/p>
大娘也飛快地抓著饅頭,然后飛快地把手指蘸進涼水中:“李伏家,是你命好?!?/p>
“別亂說,你命不好嘛!”我娘拍拍大娘,“大十五的,別亂說。怎么教孩子呢?我大哥福大命大,人也機靈……說不定,是軍隊上升了他的官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也不一定!”
“上午時候,張鎖的娘也來過。他們說好一起回的,都沒回來,不能是一起升官了吧?”
“打仗的事兒,誰能說得準……”我娘的聲音小下去,她燙到了手,拿到嘴邊呼呼地吹著,“大伯仁義,什么事兒都不是只想自己……”
“這倒是。他就沒為自己想過。別的不說,你說這參加民團吧,當兵吧,邱大伯看重的是小伏,解放軍看重的也是小伏,回來一說,他就說還是讓兄弟照顧這個家吧,我替他去。這不,走的就是他……”
“嫂子……”我娘繼續(xù)吹著自己的手,“小伏也想去,是咱娘攔下的,她是說自己不能兩個兒子都跟部隊走,咱們農(nóng)會也是這個意思。再說,大伯支前,然后當兵,也不是我們家那口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都是人的命。你別往心里去,我,我這心里……”
“大嫂,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哪能不多想。要是能替換,我都想把大哥替換回來,我去小伏去都行……”
我和樹哥哥并排坐在門檻上。遠遠地,奶奶顛著小腳走過來。她的手里,托著一條灰藍色的棉布做成的手帕。“你娘呢?”奶奶朝著樹哥哥問。
“在屋里呢。奶奶。”他站起來,拍打了兩下自己的屁股,“我娘說,讓我們等會兒給你送饅頭去。”
“甭送。我吃不慣?!蹦棠陶f著,把手帕打開了一點兒,里面是三個雞蛋,“這幾天,雞就是不做活兒,不好好下蛋。你拿進去,給你娘補補身子。”
“奶奶,你不進去嗎?”
“不啦不啦。”奶奶擺擺手,她突然沖著月亮的方向,門前河灣的方向,“生??!我那苦命的生啊!”
“剛才,是你奶奶?”我娘接下雞蛋,將它們放進一個粗瓷碗里,“她喊什么?怎么不進來呢?”我和樹哥哥,兩個人,分別向我娘和大娘說了說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你奶奶,真是。”我娘說,“當不當正不正,也不知道鹽從哪頭咸。大過節(jié)的,胡喊什么呢?”她再次瞄了瞄大娘的臉色,“你爹他們?nèi)ザ嗑美??該回來了吧?說不定,你大伯正坐在馬車上,跟著他兄弟往回趕呢!你說,是不是啊,嫂子?”
大娘將兩個饅頭和兩個月餅放到蓋簾上,交給我和樹哥哥:“去,給你奶奶送過去。記得,”她又放上了兩個月餅,“記得給老祖先磕頭。用心點!”
“好的。”我和樹哥哥一起點頭,端著蓋簾,就像端著盛滿了水的碗。
從奶奶那里出來,樹哥哥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里有一圈紅紅的印子。“我一定要報仇。我要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扒掉他們的皮,拔下他們的牙。”
“我也要?!蔽艺f,“我也要報仇。一個都不放過?!?/p>
“咱們,先得練習,你知道不?”樹哥哥用一種鄭重得讓我認不出來的表情,“咱們看,農(nóng)會他們怎么做,咱們就怎么做。我們?nèi)ツ虾油菽沁?。別和你娘說,也別和我娘說!”
“嗯,”我點點頭,“我不說?!?/p>
“也別和我叔說?!?/p>
“我不說?!?/p>
——“什么不和我說?”從高子巷那邊走出來的人影竟然是我爹,他披著自己的灰上衣,從巷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沒看清楚。
“沒什么。”樹哥哥說。
“什么叫沒什么?”我爹拍拍他的頭,“做了什么虧心事兒,不能告訴我?”
“我們沒做虧心事兒?!睒涓绺绲拖骂^,“我們就是偷吃了一個月餅。不是我一個人吃的,是我們倆,在給奶奶送過去的時候吃的!”樹哥哥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有些涼,“不信,你問問小浩!”
“以后不許偷吃,偷東西都是不對的,偷自己家的也不行,知道不?咱們再窮,也別丟了志氣,知道不?”
“知道?!睒涓绺缬掷死业氖郑腋c頭,心里多少有些委屈:我并沒吃到月餅,半塊兒也沒有,小半塊兒也沒有,連上面的芝麻也沒有。等一會兒,上完了供,我爹一定會克扣分給我的月餅的,他做得出來。
“對了,叔,我爹呢?你找見他沒有?他回來了吧?”
“沒有?!蔽业鶕u搖頭。那時,天已經(jīng)變暗,月光則變得又密又厚?!拔覀冋冶榱艘矝]找到,附近的幾個村連小山那邊都去過了,沒有。很可能,你爹根本就沒回來,前面在打仗呢!”我爹又拍拍樹哥哥的頭,“找不到其實是個好事兒,大家都松了口氣。等過了中秋,我和你成叔他們再去尋,到隊伍上找去。一定要把你爹給你找回來!你還信不過你叔?”
“叔,信得過?!蔽乙哺鴺涓绺琰c頭,我爹一直是說話算話的人,這一次,當然更要算話。
7
大娘在炕沿那兒坐著,我娘在長凳的一側(cè)坐著,我坐在另一側(cè),樹哥哥在門邊站著,而我爹則站在柜子的邊上,他接過樹哥哥給他倒來的水?!皼]有。都打聽了?!蔽业鶕u搖頭,然后把頭沉在碗里,只讓小半張臉露在外面,“這些天,咱們這里也沒……除了那幾個人。我們都問了,邱大伯找了三撥人,各個村,溝里、河里、洼里都找遍了?!彼€端著那個已經(jīng)空出來的碗,“嫂子,我覺得沒有,更是好事。好事兒?!?/p>
“是好事兒?!贝竽稂c點頭,“累了吧,兄弟。這么一天,吃不上喝不上的?!?/p>
“我……”我爹仰起頭,讓自己盯著房脊和房脊上已被煙熏得看不出顏色和筆畫的字兒,“嫂子,我想好了,等過了這個節(jié),我就和成哥他們一起再去找,一直找到隊伍上去。我一定把我哥給你找回來!”
“好的,兄弟,有你這話,嫂子心里就暖多了。小樹,過來,謝謝你叔,要記得你叔。兄弟,你也別自己做主,你回去也商量一下……”
“這還商量什么。”我娘白了我爹一眼,她拉住我大娘的手,“嫂子,讓他去找,不把哥給找回來,我也不干!你們也不能總把我當外人,這樣看我,我可不高興呢!”我娘朝我轉(zhuǎn)過臉來,“以后,你也聽你樹哥哥的話,多來大娘這屋,記住沒!”
“小樹,小浩,你們先出去?!贝竽镎f,“你們在外面玩,別跑遠啦,一會兒,我們還得給天地、祖先上供呢!不管怎么說,”她的聲音顫起來,“這個節(jié)咱們過啊,咱得好好過!”
我和樹哥哥來到院子里,月色明亮,外面已有稀疏的鞭炮聲,而此起彼伏的蛐蛐叫聲則顯得更加喧響。我和樹哥哥盯著月亮看,它那么圓,那么大,也那么冷。他走出大門,我也跟著他走出大門。他在柳樹的下面蹲下來,我也跟著他,在一堆茅草的旁邊蹲了下來。
“你說,大伯今天還回不回來?”
樹哥哥看著別處。別處,也是一片一片的月光,亮著,既不冷也不熱地亮著,它讓我有些恍惚?!澳阏f……”我停下來,吐了口唾沫,“大伯是不是,就沒回來,隊伍不讓他回?他已經(jīng)當上官了?”
樹哥哥依然看著別處。他似乎沒有耳朵,因此也根本聽不見我的話。
“你說……”
“閉嘴!”樹哥哥吐出剛?cè)M嘴里的草葉,“別煩人!”
我只好悻悻地閉起自己的嘴巴,不讓說話,我就不說,我就看月亮。中秋的月亮真的是又大又圓,而且比平時的月亮更近一些,它就掛在樹梢和房檐的中間,一動不動。樹梢晃動的時候它一動不動,一只不知名的鳥飛過的時候它一動不動,不知是鴨子還是魚,在水里突然躍起弄出了很大動靜的時候它還是一動不動。它怎樣才會動呢?
“小樹,小浩!”我聽見娘在叫我們,“回來,快回來啦!咱們來上供啦!”
我娘和大娘已經(jīng)擺好了桌子、碗碟,我和樹哥哥按照她們的吩咐,在兩個碗里放入四個饅頭,在兩個碟子里放入六個月餅,然后擺上兩雙筷子?!叭?,換一換,那根筷子太舊了?!贝竽镎f,她把一根干凈的筷子遞到我手上,小聲地說。
娘又洗了兩個碟子?!安灰?,我們不放梨!”大娘突然提高了音量,“小樹,放蘋果,再洗一把棗。小伏家,我們不放梨?!眲倓?,我娘手里的梨已經(jīng)掉在地上,它摔裂了——娘呆了好一會兒,她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碎在地上的梨,是吃了它還是直接丟掉。還是我爹,他提起梨的梗,小心地提著,走出堂屋,院子,丟向河邊。
“燒,咱們還燒紙不?”經(jīng)過剛才的一驚,娘的膽子似乎小了很多?!盁?,得讓祖先和各路神仙、老天爺收下咱的錢,讓他們給咱保佑?!薄靶洌涯愕嬷谋夼谀脕?,讓你叔和你一起去放?!贝竽镙p輕推了一下樹哥哥的背,“大孩子了,得有個大孩子的樣兒?!?/p>
我們在大門口燒紙、磕頭,在屋門口燒紙、磕頭,在偏房的門口和茅房的門口燒紙。大娘和我娘念念有詞,可我沒聽清她們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們又來到院子里,在供桌前跪下來。大娘點著了黃表紙。
“玉皇大帝,天地老爺,城隍土地,各路神仙,列祖列宗,過中秋啦,我們一家老小給你們在這里磕頭啦。玉皇大帝,天地老爺,城隍土地,各路神仙,列祖列宗,你們是神仙你們應(yīng)當能看得到,我們這家人是一家什么人,為了準備給你們的供品我們有多精心。請你們行行好吧,讓李生回來吧!你們應(yīng)當能看出來,我們這家人少不了他,要是非要少一個人,那就讓我去吧,讓我把他換回來吧……”
“大嫂,你別這樣說!行啦行啦,起來吧?!?/p>
“你們說,我們家李生有害人的心不?他偷過人家還是搶過人家?你們說,我們家李生有哪一點兒做得不對,做得不夠,他可是……”
“嫂子,起來,咱別這樣。各路神仙都聽著呢?!蔽夷镌噲D把大娘拉起來,可她沒有那樣的力氣。
“我就是要讓神仙們、列祖列宗聽到!大過節(jié)的,要不你們就堵住他的嘴,別讓他說這天來那天來,我們娘倆眼巴巴地等著盼著,可是到現(xiàn)在了還見不到個人影兒……往后我們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8
我聽見一片沙沙的聲音,像是誰的腳步。
在院子里,我只能看到門口的那一片,月亮在冷冷地流動著,腳步聲可不是它發(fā)出來的。
腳步聲近了。我伸長脖子,看到一個人影披著月光,走到了門洞的黑暗處,然后又走出來——月光亮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大伯——”我想大聲叫出來,可是有什么東西卡住了我的脖子,“大伯回來了……”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試紙》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多種。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