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儒: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我
李國文先生突然走了,我很難過。
三天前,我還給他打電話,說在《文匯報》上看到他為湯世杰散文集寫的序,文采斐然,思想深邃,干凈利落,毫無老態(tài),根本不像出自九十有二的老人之手,令人感佩。他說我已經(jīng)九十三了,身體尚可,只是眼睛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效果不好,看東西費勁。遇到報刊上熟人的文章,很想看,但又看不了,心里干著急。他問我“你怎么樣”,我說還行,每天看點書,散散步,偶爾寫點小文章,自得其樂。他說,你的那些回憶文章,我也愛看。不少老人都走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他們,你在他們身邊工作過,給他們當(dāng)過翻譯,有些事,你不寫,別人不知道。能寫,就多寫些,有用。他問我同住一樓的老朋友的境況,我說有的走了,有的搬了,所剩無幾。他感嘆唏噓,讓我代他向老朋友問好……
我已經(jīng)好久未給國文打電話了,發(fā)現(xiàn)他聽力很好,思維清晰,對答如流,心里很高興,馬上給湯世杰兄發(fā)了條微信,他當(dāng)即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與大家共享。當(dāng)時我還想,他如此硬朗,如此矍鑠,是何等造化!但萬萬沒想到,說走就走了,而且是默默的,沒有任何征兆!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神奇,如此決絕,嗚呼哀哉,悲兮痛兮。
屈指算來,與國文相識已經(jīng)三四十年,但我從未去過他府上拜訪,他也沒來過我家,偶爾在一些場合相遇,也只是握握手點點頭而已。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渠道是電話和信。有事則長,無事則短。過去逢年過節(jié)還打個電話問候一聲,這十幾年連問候也免了,覺得無聲無息就是平安。我雖然知道他的手機號,但不知為什么,從未用過,一直用他家的那臺座機。就這樣,若有若無地、云淡風(fēng)輕地、藕斷絲連地保持著聯(lián)系。
國文的頭很大,圓圓的,臉也很大,也是圓圓的。有人說這是福相,有人說這是佛相。還有人說,他就是當(dāng)代文壇普度眾生的活佛。理由是,他悲天憫人,慈悲為懷,樂善好施,不管是向他討教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的長短得失、經(jīng)驗教訓(xùn),還是人生路上遇到了什么坎,判斷是非曲直、進退去留,他總是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人生、滿腹詩書典籍為鑒,開誠布公,鼎力相助,幫你做出選擇。
我已經(jīng)忘記與國文第一次見面的事由、時間和地點,但有一點沒有忘,那就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知他是像我在敦煌、洛陽或云岡石窟中,看到的額頭寬闊、慈眉善目、莊嚴自如的大佛,還是像在古寺名剎中見過的高僧大德?反正不陌生。更奇怪的是,沒說幾句話,只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出于生物的本能,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但又是切切實實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有些人共事半生,永遠是路人,而他,只是一面,就走進了我的心里。
他才華橫溢,出手不凡,先以小說名揚天下,長篇《冬天里的春天》獲首屆茅盾文學(xué)獎,短篇《月食》《危樓記事》分別獲1980、1984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后專事歷史隨筆,獨辟蹊徑,《大雅村言》,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尤其是在他由小說家變?yōu)殡S筆家之后,神游千古,針砭時弊,談古論今,涉筆成趣,進入一個更廣闊、更神奇,更有魅力的天地。他毫不留情地揭露、挖苦、鞭笞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文人的丑陋,嬉笑怒罵,痛快淋漓,常使我想起: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竊以為,在當(dāng)代作家中,參透人生、歷史、現(xiàn)實、文人卑劣根性的,很少有出其右者。
他德高望重,睿智淵博,沉穩(wěn)于書海學(xué)林。我雖敬慕有加,但從不敢與他稱兄道弟,妄稱朋友,自認為,只是他的一個讀者而已。與他的交往,也淡如空氣,無色無味透明,把對他的敬重,深深地埋在心底。
1998年初春,他給我來了一封信,附一張《讀書人報》(1998年2月18日)剪報,上面有篇題目為《作家寫作應(yīng)有多少良心——山崎豐子名作〈大地之子〉被控剽竊始末》的文章。
他為什么寄我這篇文章呢?說來話長。
山崎豐子是日本家喻戶曉的著名作家。她直面日本社會的敏感領(lǐng)域的矛盾沖突,以銳利的目光透視紛紜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象,勇敢揭露日本政界、財界、醫(yī)務(wù)界、企業(yè)界既相互勾結(jié)利用,又爾虞我詐爭權(quán)奪利的丑惡黑幕,入木三分地描繪岀資產(chǎn)階級上層人物的貪婪、腐朽、墮落,深刻地反映了日本經(jīng)濟從高速騰飛轉(zhuǎn)入穩(wěn)定發(fā)展這一時期社會的畸形和黑暗,人、家庭和社會的腐化墮落。評論家說,她的創(chuàng)作實踐,積極嚴肅地回答了日本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所面臨的重大課題,多角度多層次地展示了日本神話般變?yōu)榻?jīng)濟大國,成為亞洲乃至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暴發(fā)戶的歷史進程,為日本戰(zhàn)后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提供了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社會價值與審美價值高度統(tǒng)一的標志性的作品。
她的小說,沖突激烈,情節(jié)曲折,懸念叢生,人物個性鮮明,本本好看,部部暢銷,動輒發(fā)行幾百萬部。每年年初,不少就業(yè)的大學(xué)生,把她的作品當(dāng)成社會教科書,念醫(yī)科的讀《白色巨塔》,念金融的讀《浮華世家》,念商科的讀《不毛地帶》,而且她的大部分作品被反復(fù)多次改編為電視劇、電影,在日本不斷播映。
山崎豐子在中國,也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她的《浮華世家》《白色巨塔》《女人勛章》《命運之人》《不毛地帶》等多部作品被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發(fā)行。遠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她就是中國讀者熟悉的日本女作家之一。
遺憾的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閃爍著強烈的批判光芒的作家,在日本文壇卻聲名狼藉。有的說她出爾反爾,言不守信;有的說她妄自尊大,目中無人;有的說她品行不端,抄襲成性;有的說她性格古怪,喜怒無常;有的說她唇槍舌劍,惡語傷人;有的說她狂傲狷介,我行我素??傊?,她是日本文壇的一個怪物,一個異類,一個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的喪門星,一匹獨來獨往的狼。
在她的種種“劣跡”中,最要命的是剽竊,而且每次都鬧得沸沸揚揚,雞飛狗跳,滿城風(fēng)雨。1968年,她的小說《春宴》被指控剽竊,說其中部分情節(jié)與德國作家雷馬克的名著《凱旋門》和芹澤光治良的《巴黎夫人》相似,于是輿論大嘩,鬧騰了好一陣子,她因此沉默了好久。1973年,她的《不毛地帶》又被指控為抄襲,剎那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她又處于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最后訴諸法律,不了了之。1983年9月,她的新作《兩個祖國》剛剛出版,《輿論評論》就帶頭發(fā)難,說她盜用了別人的資料,《周刊產(chǎn)經(jīng)》《周刊朝日》《圖書新聞》煽風(fēng)點火,推波助瀾,一時間風(fēng)起云涌……
1983年秋,山崎豐子到中國訪問,我陪她訪問了北京、西安、杭州、上海,會見了巴老。后來,她為寫日本殘留孤兒,曾先后三次自費來中國采風(fēng),我也曾多次抽空陪她訪問有關(guān)地區(qū)和人士。她前后用了八年,寫成了一部洋洋近百萬言的長篇小說《大地之子》,生動地塑造了一個在中國生活、讀書、工作,后來為中國鋼鐵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的日本殘留孤兒的形象。甫一出版,風(fēng)靡日本,一時間洛陽紙貴,一冊難求,前后發(fā)行四百多萬部(分上中下三卷)。日本廣播協(xié)會為紀念建臺七十周年,投資二十五億日元,邀請中國演員朱旭、呂中、蔣雯麗,與日本著名影星一起拍成同名電視劇,不僅在日本反響熱烈,而且在1996年蒙特卡洛國際電視節(jié)榮獲最佳電視作品大獎。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這本書也惹上了官司,筑波大學(xué)教授遠藤譽控告她剽竊,要求她公開道歉并付律師費150萬日元。日本各大報文化版均以較大版面報道此事,將兩人文章中相似之處列表刊登,讓讀者比較判斷。
我感到蹊蹺的是,為什么山崎豐子剽竊事件一而再,再而三,不斷發(fā)生,而又每次都不了了之?莫非是資本在背后操縱作祟,花小錢辦大事,目的是吸引讀者的眼球?若果真如此,也太卑鄙無恥了!
我寫過兩篇關(guān)于山崎的文章,可能國文看到了,知道我關(guān)心這個問題,所以特意剪下這篇文章寄我。收到剪報,我頓時明白,他在默默地注視著我,心里感到熱乎乎的!
還有一封信用的是毛筆宣紙,是國文給我的所有信件中最漂亮最講究的,可當(dāng)墨寶珍藏。
喜儒兄:
你好!寄去的票兩紙,請予報銷。何時得便,聊聊日式料理,諸如味噌湯之類,向兄請教,該多好!順此祝筆健。
李國文 九月十日
票兩紙,是出租車收據(jù)。當(dāng)時請作家參加研討會或外事活動,無車接送,更無紅包或車馬費等任何變相報酬。家遠者,可以打車,之后再把車票寄給我,我到計財處報銷后再寄還,所謂實報實銷,倘若十個人參加,就要分別報銷十次,這個制度不知是哪位官老爺決定的,執(zhí)行多年,極為麻煩,但即便如此,我每次請他,都是有求必應(yīng)。這是我請他參加日本作家入江曜子作品研討會的來往車票,我在信封后面還記下了車費總共50.4元。
1989年春天,我到日本訪問時,日本作家春名徹、入江曜子夫婦計劃到中國采訪,來飯店與我面談。入江曜子送我她以偽滿洲國“皇后”婉容為主人公的長篇歷史小說《我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偽)滿洲國皇帝之妻的生涯》。當(dāng)年初冬,春名徹夫婦來中國訪問,我在歡迎宴會上說,入江塑造了一個在中國舞臺和屏幕中還沒有的婉容:她從小在法租界長大,學(xué)英語,彈鋼琴,打網(wǎng)球,熱愛自由,追求幸福,一心想到英國留學(xué),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現(xiàn)代女性,但卻成為封建小朝廷的至尊至貴的“皇后”,在日本軍國主義和中國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下,遭受靈與肉的折磨,使她由黑發(fā)如云、儀表非凡的少女,變成了一個只能在鴉片的麻醉中,尋找刺激和安慰的行尸走肉……
在座的鄧友梅、李國文、雷達、霍達等作家、評論家都認為有新意,建議我翻譯,入江曜子也喜出望外,希望這本書能盡早與中國讀者見面。于是我在工作之余開始翻譯該書,并于1991年夏天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為了不使讀者誤以為是有關(guān)英國皇室的讀物,我把書名改為《皇后淚——婉容自白》。當(dāng)年9月,入江專程自費來中國,請鄧友梅、李國文、李玲修、李炳銀、李文達等作家、評論家,在北京長富宮座談。國文以小說家、編輯家的雙重身份,講了許多中肯的意見。入江聽了大家的發(fā)言后很感動,她說:“在日本,根本沒有機會與作家、評論家面對面地坦率地交換意見,這種體驗,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刻骨銘心,終生難忘。我做了詳細記錄,以便修改時參考,我相信在日中兩國作家的共同努力下,婉容的形象會更加豐滿生動真實。感謝諸位在百忙中提出寶貴意見,感謝陳喜儒先生的精心安排……”
這封信就是國文參加那次座談會后寫給我的,同時邀我方便時聊聊日本料理、味噌(大醬湯),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對日本的茶道、花道,乃至文化、文學(xué),都有興趣,本想找機會親自陪他去日本轉(zhuǎn)轉(zhuǎn),但后來因種種原因,沒有成行,至今想起來,仍深感遺憾。
有一次,他打電話說,你在忙什么,好久沒看到你的文章了,在搞翻譯嗎?我說:“沒有。您知道,我也寫了好多年了,但寫來寫去,都是些沒咸沒淡,可有可無的東西,沒有什么長進,不寫也罷。”但他說:“你是遇到瓶頸了,堅持下去,就會柳暗花明。如果你現(xiàn)在扔下筆,再撿起來可就難了!而且我也不同意你的妄自菲薄。你的文字干凈利索,老實厚道,有情有義,沒有一點花里胡哨的東西,挺好的,應(yīng)該多寫才是?!?/p>
在國文的鼓勵下,我沒有扔下手中的筆,磕磕絆絆地,一直寫到今天。
如今,他走了,我很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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