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愛的勇氣和能力 ——評《親愛的蜂蜜》
三歲成蜂蜜的出場是從某個方向竄出來的:一個搖搖擺擺的小姑娘,因為身材比例大概是四頭身,造成了視覺上的卡通感。她的頭發(fā)綁成兩根沖天辮,像是圓腦袋上的天線,天線的末梢還綁著兩只草莓。蘋果臉,圓眼睛,小胖手,卻匹配了一種中學教導主任的眼神和表情……
她出場時我們并未意識到這個角色的重要性。但是男主人公熊漠北知道,他必須取悅這個三歲的“教導主任”,只有如此,才能贏得崔蓮一的愛。
故事就這么毫無懸念地展開了。這是笛安的一個小長篇,相對于她過去的作品,《親愛的蜂蜜》更溫暖、更輕巧,也更瑣細。關于一個三歲孩子的日常,怎么可能不瑣碎呢?笛安在敘述里顯示了作為母親巨大的耐心,應對著女兒各種匪夷所思的“無理”取鬧……就像成蜂蜜發(fā)出“存在是誰”的疑問,以她的視角,“無理”就是合理的存在。
《親愛的蜂蜜》首先讓我聯(lián)想到《孩子是個哲學家》,作者皮耶羅·費魯奇在成為父親之前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閱讀、寫作和思考,可以不被打擾地聽音樂和沉思,并在狹小的私人空間之外任由自己的思想自由馳騁。自從成為父親,“一天下來,我精疲力竭。不過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似乎比以前更為深刻和豐富了。我終于認識到,為人父母,每時每刻不管多么煩人或瑣碎,其中都包含著潛在的驚喜和改變的契機,有時還會有智慧的靈光乍現(xiàn)?!?/p>
一個孩子給成年人的世界帶來什么?我們的想象永遠無法窮盡。直到她來了,我們的各種潛力被激發(fā),于是可以和成蜂蜜討論冰激凌為什么會融化,在深夜等待花開的瞬間,甚至將自己的“特斯拉”噴成孩子最愛的粉紅色,還可以是成蜂蜜誤吞戒指后,熊漠北和崔蓮一從孩子的糞便里把鉆戒撈出來……小說中崔蓮一對熊漠北說:我以前總在想著我為什么要活著,有什么意義。但是有了蜂蜜以后,人生再沒有意義我也不能死,因為蜂蜜還沒有長大。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就是蜂蜜對成年人的世界的改變,當然,同樣也是故事的講述者笛安的改變。蜂蜜在故事中儼然是一位“哲學家”,書中人物和蜂蜜一起充實著,改變著,讓我們一起經(jīng)歷所有重要的人生體驗,賦予我們對一切熟視無睹的萬物以新的理解力和注意力,一切都有新的視角和感受。
當然,笛安的寫作不僅僅是讓蜂蜜喚醒我們的童年記憶,更重要的是重拾愛的勇氣和能力,這使她的故事從諸多婚姻敘事的遮蔽中浮現(xiàn)出來。經(jīng)歷了失敗婚姻的兩個人,仍在努力地尋找愛、維護愛。熊漠北與崔蓮一的感情因為蜂蜜的存在,似乎變得更加牢固。以為他們可以順風順水地走下去,故事反轉了:熊漠北要被單位派駐倫敦兩年。一方考慮的是工作,他“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做過的所有選擇都合理化”,但崔蓮一卻堅持不去國外。
婚姻不是孤島,在現(xiàn)實圖景面前,理想主義的關于愛情、婚姻的話語如紙屑般無力地飄落。在宗璞的《米家山水》中,蓮予放棄了出國訪問的機會,退出了無謂的人生角逐,重返家庭及個人生活;在池莉的《不談愛情》中, 莊建非為了贏得一次出國訪問的機會,深刻地意識到婚姻的意義,因此成功地安渡婚姻危機,獲取了一份現(xiàn)實的完滿?,F(xiàn)在,輪到熊漠北做出艱難的選擇了,他不得不獨自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笛安書寫的意義顯然并不在于展示煩惱,她不放大,不矯飾,充分深入了現(xiàn)實人生、日常生活及婚姻關系中的瑣屑與艱辛,她以平和甚至溫馨的口吻細膩逼真又情趣盎然地記述一個孩子在婚姻重組過程中的意義,她將豐富而波瀾迭起的相處呈現(xiàn)為學習與成長,學會做母親,學會生活與人生。
因為疫情,也因為成蜂蜜的一次意外事故,兩人重歸于好,情感失而復得,兩個人也得以重新認知現(xiàn)實,是妥協(xié)嗎?不完全是。一個隱形的問題并沒有根本解決,如果同樣的問題發(fā)生,是否婚姻還會同樣擱淺?蜂蜜和即將成為爸爸的大熊并無任何關系,這句話,深深傷害了大熊,它是事實,只是由崔蓮一無情地說出,顯得格外冷酷。這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相信仍將伴隨熊漠北和蜂蜜的相處。在無情的現(xiàn)實生活和莫測的歷史背景下,個人的情感存在著太多的不確定性,然而,這些都不是討論的重點。
“我們這些幸存者別無選擇,百年好合,是唯一的出路”——笛安這么結束了故事。還有更多的背景一恍而過,留待我們細細琢磨,比如改革開放南下經(jīng)商、80年代的計劃生育……老楊帶著雙胞胎在國外滯留、俄烏戰(zhàn)爭、疫情背景下舉辦線上婚禮等,小說中各種現(xiàn)實生活的映照,讓我們在合上書時慢慢思考,一個80后家庭在改革開放中的生存與變化,一代人在社會變化中如何審視生命的未來。
多年來,笛安的寫作風格一直在發(fā)生著變化,寫《南方有令秧》的時候,她想試著營造一種歷史的氛圍,《芙蓉如面柳如眉》寫了天使降落人間的樣子,從《姐姐的叢林》到《景恒街》,笛安逐漸從自我表達中走了出來。她從不回避生活里的陰暗,包括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陰暗。她敢于坦率而勇敢面對那些陰暗,總是滿懷善意地追尋希望和溫暖。這是笛安作品中獨有的溫暖氣質(zhì),這樣的氣質(zhì)決定了她的“蜂蜜”沒有鋒芒,只有母性的慈愛。笛安以母親式的絮絮叨叨,長篇累牘、事無巨細地以對話呈現(xiàn)出蜂蜜的愛與成長,就像她書的扉頁上所寫的茨維塔耶娃詩句,“孩子,就是世界的溫情謎語,這些謎語中也藏有答案。”
讓我們一起尋找答案。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舒晉瑜,生于山西霍州,祖籍山東。畢業(yè)于中國新聞學院。自1999年起供職于光明日報報業(yè)集團《中華讀書報》,總編輯助理。著有《深度對話茅獎作家》《深度對話魯獎作家》《說吧,從頭說起——舒晉瑜文學訪談錄》《以筆為旗——軍旅作家訪談錄》等,獲全國第六屆報人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