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1期|何小竹:短小說四題
書 房
他喜歡半夜爬起來,到書房待著。書房建在屋頂上,是透明的,從里面看得見外面的黑夜。書房里沒有一本看得見的書,書都被裝進一只手機里,手機就在他的手上,想看哪本書,打開手機就能看。他也在手機上寫過自己的書,他寫的書即使沒有出版,也跟那些出版了的書一樣,被保存在手機里。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近年來他經(jīng)常整夜整夜地拿著手機坐在書房里,既沒看手機里的書,也沒在手機上寫作,就那樣坐著,觀看書房外面的黑夜。
他之所以喜歡半夜爬起來去書房待著,是因為他覺得只有這個時候的書房才是和內(nèi)心一致的——透明、寂靜、空曠,能夠由內(nèi)向外地觀看黑夜。而白天就完全不是這樣。所以,他從不在白天去書房。
白天的書房是屬于妻子的。她去打掃衛(wèi)生,比如把地上的煙頭和紙團撿起來,擦玻璃上的污跡,收拾桌上的空酒瓶,再用濕潤的抹布把地板抹一次。做完衛(wèi)生,她會坐在椅子上看看手機,手機里有時播放出歌曲,她便跟著哼唱,或隨著節(jié)奏扭動一下。她不擔(dān)心此時會被丈夫看見,因為她知道這個時候他絕不會到書房來。
白天他基本上都在睡覺。正如他也知道,當(dāng)半夜自己待在書房的時候,也是不用擔(dān)心妻子會突然出現(xiàn)的,因為那個時候她也在睡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真的就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互不照面。事實上,他們每天都會見上幾面,見面的地方可能是臥室、客廳、廚房,或衛(wèi)生間,卻極少會是書房。
似乎只有過那么一次,也是很久以前了,她在半夜爬起來,去到他的書房。他們那時都還比較年輕,還能相隔七天做一次愛。這天晚上剛好是該他們做愛的日子,他們早早地關(guān)掉電視進了臥室,但是他卻硬不起來。這現(xiàn)象從未有過。她問他,是太累了嗎?他說也不是。心里不想?也想。那是為什么,外面有人了?他生氣地坐了起來。她一把拉住他,我開玩笑的。她又撫摸了他一會兒,然后說,睡吧,硬不起來就算了。睡到半夜,她醒了,又想去摸摸他,卻發(fā)現(xiàn)他并不在床上。她起身去衛(wèi)生間、客廳、廚房,都沒找到他。然后,她就爬上了屋頂?shù)臅俊?/p>
就這一次,她看見他坐在書房的椅子上,一手握手機,一手自慰。她有點懵,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等她明白過來,心里十分難受。她悄悄地從梯子上退了下來。從此之后,他經(jīng)常半夜爬起來離開臥室,她知道是去了書房,回來后也不問他,等他睡了之后,自己才到書房去,把地上的煙頭和紙團撿起來,擦去玻璃上的污跡,然后在他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她想象他半夜坐在這里的情景,于是,也打開手機,看看抖音或小紅書,有時情緒來了,也跟著手機里的旋律和節(jié)奏,在椅子上慢慢地扭動。
畫 室
他的畫室像許多畫家的畫室一樣,很大,大到人在里面顯得很渺小。所不同的是,畫室里始終只有一幅畫。這樣說似乎還不夠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這么多年,他都在畫同一幅畫。但其實又不是同一幅畫。我真不知該怎么說了。就是在一幅畫上反復(fù)地修改——不,應(yīng)該叫重畫。這樣說還是有點費解,是吧?那我就更具體地講一下,他的畫室和畫室里的那幅畫。
畫室建在一座廢棄的工廠里。這座城市的成功畫家都在這里建了畫室。有的人叫工作室,因為有的人已經(jīng)不畫畫了,而是做起了裝置,多材料、多媒體的藝術(shù)品,也稱自己是藝術(shù)家而不是畫家。他也是成功畫家之一(也有人稱他藝術(shù)家,雖然他迄今為止只是畫畫),十年前就將自己的畫賣光了,有了很大一筆積蓄,似乎更能專心地畫畫了。但是,建了這間畫室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了,不知道該畫什么。他把一張100×80的畫框固定在畫架上,看著空白的畫布,一邊抽煙一邊思索。畫什么呢?有一天,他對前去拜訪的我這樣問道。我曾經(jīng)為他的畫寫過評論,他認為我是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并值得信賴的人。我說,寫評論的人永遠無法對一幅還沒畫出來的畫進行評論。他笑了起來,說,你給了我啟發(fā),我可以畫了。說完就拿起畫筆開始起稿,憑著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在畫布上勾勒、涂抹出了一幅街景。你覺得怎樣?他放下畫筆回頭問我。我說,這就算畫完了?他一邊覷著眼睛審視著自己的畫作,一邊說,就這樣也行了,要繼續(xù)畫呢也可以。那天,我沒對他那幅畫作任何評論,可能是我也覺得這幅畫又像畫完又像沒畫完,有點不好說。他應(yīng)該也感覺到了我的這種感覺,所以并沒追問我有什么看法。他說,我們喝酒吧。
畫室里備有各種好酒,也有廚房,他又擅長烹飪,很快就弄了幾個下酒菜。我們就在靠近那幅畫不遠的地方坐著喝酒。雖然他和我都不時會對那幅畫瞟上一眼,但始終保持了不予談?wù)摰哪?。這之后我隔段時間就會到他畫室看一下,有時也留下來喝酒,一般都是他對那幅畫做出修改的時候。我看到他的修改還是不評論,只說,又改了哈。他就說是的,又改了一下。先是小改,后來發(fā)展到大改。有一天,我走到那幅畫前的時候,禁不住喊了起來,你這改得太兇了吧?他問怎么兇,我說這哪是改,是重畫。他不同意,辯解說,你看看,還是那個街景。
確實,還是那個街景,房子、街道都沒變,但畫法、色調(diào)都完全變了,所以也可以說,它已不是那個街景,不是原來那幅畫了。他認為我說得也有些道理,但又堅持認為,他畫的還是那幅畫。他說,是跟之前有變化,但你不能認為它是另一幅畫。他還調(diào)侃我,你看見的天府二街,每天都一樣嗎?
似乎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開始介入他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他每作一次改變,我都與他起一番爭執(zhí)。我說還是上次那個好。他就反唇相譏,你每次都說上次那個好,回過頭來看,不就是我每次都畫得好嗎?我被他哽住,半天說不出話來。我開始反思自己,曾經(jīng)那么鼓勵他創(chuàng)新的人,怎么會突然保守起來?看著他那不無得意的表情,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辯解的理由,我是不喜歡他在同一幅畫上這樣瞎折騰。我說,你這樣畫來畫去,最后也只有一幅畫啊。那又怎樣?他問。我沒說,因為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乎賣不賣畫,賣多少畫,他已經(jīng)獲得了完全按自己想法畫畫的自由,我甚至認為,他這是故意的,以此極端方式來對過去為生存而多產(chǎn)的那種生活方式實施一次報復(fù),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一種補償。
他繼續(xù)畫那幅畫。那個街景,也經(jīng)歷了從印象派的街景,到表現(xiàn)主義的街景、波普藝術(shù)的街景,以及涂鴉和抽象的街景,再回到超寫實主義街景的一系列過程。這期間,畫室的布置和裝飾風(fēng)格,也隨之經(jīng)歷了由極簡到繁瑣再到極簡的演變。他又戀愛了,再婚了,還老來得子,并給兒子取名“再來”。當(dāng)他最終將那幅畫掛上畫室的一面墻,你仿佛覺得,那幅畫就是一面窗戶,透過窗戶,看出去就是真實的街景。
火 車
有一列火車,開進山里后就開不出來了,一直在山里一段長達十二公里的鐵軌上來來回回地行駛。當(dāng)初它開進山里的時候,山里還有一座煤礦,它的任務(wù)是把煤從山里拉出來。后來煤被挖空了,它無煤可拉,卻被告知還不能停運,因為這么多年來,它在拉煤的同時,也順便搭載山里的人在鐵路沿線趕場和串門。山里除了這列火車,就沒別的交通工具了,甚至沒有一條公路。于是,它的十二節(jié)車廂被改成了客車的車廂,拉著這些山里人繼續(xù)在這條十二公里的鐵軌上來來回回地行駛。又過了一些年,山里的人也不坐這列火車趕場和串門了,因為公路修通了,他們騎自行車、摩托車或坐汽車,更方便、快捷地趕場和串門。
這列火車就這樣徹底沒用了,可以正式退役了。但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從外面開進來的這列火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不出去了。時代變了,鐵軌的軌距也變了,這列火車開的是那種米軌,即軌距一米的窄軌,而外面的鐵軌早已是一點四三五米的標(biāo)準(zhǔn)軌,乃至三米的寬軌。把它拆了用大卡車運出去?太費事了,也沒這筆經(jīng)費。它就像被遺棄了一樣,停靠在山里一個名叫月亮潭的火車站,也是這條鐵路的起點站和終點站,因為這條鐵路是環(huán)形的。
就這樣,又過了許多年,一個男人自駕摩托帶著一個女人來到了山里,他是一個導(dǎo)演,坐在摩托后座的女人則是一個演員,他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列已經(jīng)停滯的火車。他們跟著鐵軌走了一圈(公路就是沿著鐵軌修的),發(fā)現(xiàn)沿線還殘留著一些煤礦時代為礦工和家屬建造的生活區(qū)。紅瓦白墻的平房,很有點前蘇聯(lián)的建筑風(fēng)格。男人對女人說,我們在這里拍一部電影吧。女人說,好啊,這里真美(當(dāng)時鐵路沿線都盛開著油菜花)。但是,拍什么呢?男人說,就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這里發(fā)生的愛情故事,男人是開火車的司機,女人則是礦工的老婆。那他們是夫妻嗎?女人問。當(dāng)然不是,就像我們一樣。
男人回去用了一周的時間寫完了劇本,并找到了投資人,一個山西的煤老板,劇組很快便籌建起來,在春天還沒完全結(jié)束的時候駐扎進了山里。只是,女一號(礦工的老婆)變成了煤老板指定的一個女孩,女人只能出演女二號,火車司機的老婆。導(dǎo)演本人如愿以償,出演男一號,即那位和礦工老婆搞婚外戀的火車司機。
拍攝的過程不太順利,火車司機與礦工的老婆始終找不到婚外戀的那種緊張和興奮的感覺,反倒是見到自己老婆的時候,從眼神到肢體都表現(xiàn)出一種欲火中燒的情感,好像這老婆是別人的老婆?;疖囁緳C同時又是導(dǎo)演,但他怎么也導(dǎo)不好自己的戲。煤老板來探班,他發(fā)脾氣地說,換一下。煤老板問,換啥?換女人。煤老板吃了一驚。換劇中的女人,他解釋說,把你的女人換成我的女人,把我的女人換成礦工的女人。煤老板已經(jīng)看過幾場戲的拍攝了,也已經(jīng)入戲,他說,但我的女人是女一號啊,換成你的那不行。火車司機兼導(dǎo)演說,我是男一號,我的女人當(dāng)然是女一號,你的女人當(dāng)我的女人才是女一號,你懂嗎?火車司機的女人在旁邊背過身去偷笑。煤老板問自己的女人(也是礦工的女人),你愿意換嗎?那女孩面目有些呆滯,此時更是面無表情地說,我無所謂,只要是女一號就行。
電影殺青后,在火車站拉了一塊露天銀幕,請來鐵軌沿線的鄉(xiāng)親們觀看了一個一百二十分鐘的粗剪版本,反響熱烈。鄉(xiāng)親們不僅一致看到了他們熟悉的火車和沿途經(jīng)過的村莊、田園,有的還在電影里看見了自己,沒看見自己的,也看見了自己認識的人。但是上了院線之后的票房卻堪稱慘敗,煤老板顆粒無收,導(dǎo)演因此片被拉進票房毒藥的黑名單,只有女一號,即扮演礦工老婆的導(dǎo)演的女人被觀眾評為爛片中唯一的一抹亮色,算是給導(dǎo)演一絲安慰。他說,親愛的,就憑這個贊譽,我被拉進黑名單也值了。
影片下線后,煤老板沒有抱著火車司機的老婆(即他的女人)痛哭,而是抱著她去了山里。從此,這列火車再次啟動起來,旅游市場又多了一個懷舊旅游的景點,其廣告詞是:
坐小火車,看愛情片。
轎 車
離婚后,除了一輛轎車,就別無他物。他決定不租房,就以轎車為家。他是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平常的工作就是開著車去見各個客戶。以前見完客戶,如果時間還早,他不是馬上就回家,而是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找個館子,一個人喝點酒,有那么一點醉意之后再回去。有時實在不想回去,就謊稱自己在郊縣見客戶,晚上回不來了。妻子接到這樣的電話一般也不吭聲,等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每次,他都覺得自己是在對著虛空說話?,F(xiàn)在好了,他不用再打這樣的電話。見不見客戶,他都可以開著車一直開到天黑,想在哪里過夜就在哪里過夜。
這是一輛紅色的豐田凱美瑞。離婚之前他就有過幾次在車上睡覺的經(jīng)歷。他覺得睡在車上的感覺比睡在家里的床上要好得多,至少不會失眠。他跟妻子已經(jīng)沒了語言和身體的交流,但還得睡在一張床上,這讓他很不容易入眠。他也試過到客廳沙發(fā)上去睡,被妻子發(fā)現(xiàn)后,問他是不是不想一起過了,不想就離吧。他只得又回到臥室去。他不是離不開她,只是不想離婚而已。但現(xiàn)在還是離了。妻子拿到了他出軌的證據(jù)(忘在褲兜里的一只避孕套),不想離也得離了。
離婚當(dāng)天,他打電話給那女人說,我離婚了。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離婚了關(guān)我什么事,難道你想我也離婚?他說,我沒這樣想過,只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一下。女人說,謝謝你告訴我。那我們——他有點猶豫要不要這樣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還能不能見面?女人說,我現(xiàn)在不太方便,再說吧。之后他幾次給她發(fā)信息,不是直接約見面,只是一般性的問候。吃飯了嗎?睡了嗎?今天天氣不錯,在忙啥?都沒得到她的回應(yīng)。
他現(xiàn)在才體會到,有家不回而睡在車上,與無家可歸睡在車上,感覺是不一樣的。他開始失眠。先以為自己失眠是因為停車的地方太固定,以至于有了家的感覺。于是他選擇每晚都把車停在不同的地方。那些說得出名字的商城的地下車庫都被他停了個遍。他開始在可以停車的街邊找停車位,這種車位總是隨機和偶然的,你想在一個地方重復(fù)、固定都很難。但還是無濟于事??磿?,看手機,聽音樂,跑步,包括自己把自己喝醉,都還是難以入眠。是轎車?yán)锼X的舒適度不夠?他便買了一張可以為后排座位增寬的充氣床墊,睡上去確實舒服多了,但也只是頭一兩天的睡眠有所改善,之后又不行了。最后,他只能惡狠狠地將手緊握在兩腿之間,靠一番精疲力盡的自我折騰,才能勉強入睡。
一天晚上,他正在為解決自己的睡眠問題而發(fā)狠地努力著,突然有強烈的電筒光從車窗外射進來,伴隨著的還有咚咚咚的敲打聲和喊話聲。他驚慌地停下手,但還是不敢馬上打開車門,會不會是搶劫呢?他故作鎮(zhèn)定地問外面的人,你是誰,有啥事?回答說,警察,巡邏檢查。他還是不敢相信,問對方,你想檢查啥子?警察說,檢查你。他靠近車窗,用手擋在頭頂,仔細朝外看,確實是穿了制服的警察,便打開了車門。警察支著手電先在他臉上、身上看了一會兒,又用手電在車?yán)锼南抡樟艘蝗Α>湍阋粋€人?。坑悬c不相信地問道。是啊,就我一個人,他說。警察又支起手電在車的前座照了一下,然后回過來停在他的臉上。我操,警察突然笑起來,你真他媽可以啊,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