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班主任
現(xiàn)在有人經(jīng)常問我:你這幾年一直待在上海、書寫上海,難道上海真與你有緣?
那當然!我通常會肯定而響亮地回答。很多人并不知道,雖然我是蘇州人,但我小學、初中和高中時的班主任,竟然都是上海人。你若不信,聽我道來——
我是蘇州人,在北京工作了40多年。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叫“何市”的小鎮(zhèn),現(xiàn)在從那里走高速公路去上海,路上也就1小時左右。蘇州和上海在一百年前同屬江蘇省,1927年上海才獨立成“特別市”。1949年之后,上海便是直轄市。蘇州和上海也就成了毗鄰的“兄弟省市”。但在我小時候,總感覺大上海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
王老師對我伸大拇指
我上小學的時候,正值十年內(nèi)亂,我們小學生雖不像中學生、大學生的哥哥姐姐們整天“停課鬧革命”,但也基本上是天天瞎胡鬧。上三年級時,同學們說新來的班主任是位上海人,女的,而且是全校長得最漂亮的老師。
后來上課時,發(fā)現(xiàn)新來的班主任確實年輕,長得好看,叫“王琴芬”。我上的小學是“中心小學”,全校大約有十來個班,總共二三十個老師,而王琴芬老師不僅年輕,而且真的是那種很精致的上海女人,令人賞心悅目的那種。
那個時候,從上海到我們小鎮(zhèn),沒有公共汽車,全靠小輪船走水路,路上要花一整天,所以我們基本沒有見過王老師回上?!,F(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王老師給我們上課真不容易,沒了章法的歲月里,同學們上課能把教室吵翻天,老師講課需要把嗓門調(diào)到“喊”的擋位上。因此,我記憶中王琴芬老師的嗓門很大——不大不行啊,一個上海姑娘就這么被逼得整天嚎著嗓子說話。
我個子比較小,在教室里坐第一排,在同學中顯得比較弱勢,但又屬于還是想讀點書的孩子,這可能是王老師比較喜歡我的原因。但后來王老師批評我了,原因是我的同桌“浦志高”——這位同學姓浦,與《紅巖》中的叛徒浦志高同姓,大家給他起諢號“浦志高”,并不含貶義,只是一種玩鬧。別看這同學個頭長得跟我差不多,但他特別喜歡跟同學打架,屬于在班上稱王稱霸那種。
“浦志高”有個毛病:喜歡打架的他,一旦打輸了就找茬欺負那些比他弱的同學,然后就覺得挽回了面子。由于我倆離得近,他時常找我麻煩甚至欺負我,然后就有人反映到王老師那里去了。有一次王老師很生氣地訓斥了一頓“浦志高”,同時王老師也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受他欺負?”
老師的這句話對我心靈上的刺激很大,心想:原來“浦志高”欺負我,老師也瞧不起咱呀!不行,不能再讓“浦志高”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了!于是我決定跟同桌的“浦志高”開仗。
我憋足了勁,要找機會打垮“浦志高”。男孩子之間打架是有講究的,雖然我們那時也就十來歲,但關(guān)于論輸贏的公開打架,其架勢有點兒像歐洲的紳士們要“決斗”一樣,陣勢不?。何仪宄赜浀寐犝f我要跟“浦志高”干仗,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學圍過來起哄,還有不少其他班的同學來圍觀看熱鬧。
這一仗是我一生中作為“男子漢”最出鏡的一次“戰(zhàn)役”,因為我竟然真的打贏了?!捌种靖摺贝蟾挪粫氲狡綍r文文靜靜、可以隨便欺負的我,能連續(xù)兩次將他打趴在地……同學們?yōu)槲覛g呼的場景,至今還刻在我的腦海里。
此后,“浦志高”再也不敢欺負我了。更讓人意外的是,第二天班主任王琴芬老師見到我時,還悄悄地向我豎起大拇指。
王老師當我的班主任一直到我小學畢業(yè)。她是教語文的,我一直記得她的嗓音十分響亮,即使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每當想起王琴芬老師,仿佛依然能聽到她那清脆的高腔……
1975年底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再也沒有聽聞王老師的音訊,問當年的同班同學,他們竟然也不知王老師的消息。王老師,您現(xiàn)在在上海嗎?學生想知道。
剛強獨立的夏老師
上初中后,班主任又是一位女老師,上海人。她叫夏家珍。
夏老師年歲比較大,記憶中她應該有五十歲了,所以同學們背地里叫她“夏老太婆”。之所以用這樣一個稱呼,是因為同學們覺得夏老師比較嚴厲比較“兇”。然而像我這樣的乖孩子,并不認為夏老師兇,因為她是真正想讓學生們認真學習和成長的好老師。
英語是夏老師的專長,她的英文水平給我的印象極深,因為在小鎮(zhèn)上通常缺少這樣的專業(yè)教師。在我們學校里,能教數(shù)學和語文的老師并不算少,好像誰都能對付一下,但初中年級的所有英語課都由夏老師教。
我們那個時候太小,也不知道像夏家珍老師這樣的上海知識分子是怎么到我們鎮(zhèn)上來教書的,還有其他像王琴芬等上海籍老師,他們個個有超眾的教學才能,竟然來到一個鄰省的小鎮(zhèn)上教書,現(xiàn)在想來有些不可思議。
記憶中夏老師的身體不是太好,她容易氣喘——是不是被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們氣的,我不知,但總感覺她比較經(jīng)不住生氣,一生氣就干咳。那個時候我們的學制一直變來變?nèi)?,記得初中和后來的高中都是兩年半,夏老師也就給我們班當了兩年多班主任。
我們這些孩子生活在仿佛“避風港”的小鎮(zhèn)上,即使外面有驚濤駭浪,也不會在小鎮(zhèn)上掀翻船的。不過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突然有一天被人帶走了,說他是“五一六分子”。夏老師昂著頭,很悲憤地看著……那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夏家珍老師因此是我心目中一位很剛強和獨立的女教師,尤其是在我讀初中的那些年里……
她后來的事我同樣一無所知。
我喜歡張老師的俄語
1972年夏天,我經(jīng)歷了一場嚴得不可思議的“初升高”考試:考生前后左右的試卷都不一樣,意在防止同學們相互偷看。
進入高中后,我的高中班主任,又是位上海人——這回是位個頭高高、文質(zhì)彬彬的男老師。他叫張偉江。
上小學、初中時,我們小小年紀不知東南西北。但上高中時,情況就不一樣了:那時我們鎮(zhèn)上只有一班高中生,可以說多數(shù)是優(yōu)秀生,相互間的競爭十分激烈。我除了語文之外,數(shù)學和外語都只是班上的中等名次。偏偏,班主任張偉江老師是教數(shù)學與外語的。后來才知道,張老師是南京大學數(shù)學專業(yè)畢業(yè)之后被一陣“風”吹到我們小鎮(zhèn)上的。還沒有上高中時,就聽大同學說,張老師是個數(shù)學家,似乎他會算世界上最難的數(shù)學題。這對我這樣數(shù)學成績平平的人來說,簡直就像神出現(xiàn)在面前。
別看張老師人高馬大,說話卻細聲細氣,身上一點兒沒有上海男人的那種傲氣,尤其是他用粉筆在黑板上默寫數(shù)學題時那種行云流水般的情景,我看得一頭霧水,而張老師只輕輕地說“簡單來西”……確實,對他來說,這些數(shù)學題閉著眼都能算個明白。由此我們誰也不敢在他上課的時候搗亂和出聲,一個個都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講,即使如此,仍然無法跟上他的節(jié)奏。
通常,下課的鈴聲一響,張老師總是輕輕地說一聲“下課”,就夾著教案出了教室,剩下我們這些學生就得拼命利用下課時間抄題和交流學習內(nèi)容——張老師的高水平,讓我們這些低水平的學生實實在在地“趕”著走了三年……
除了數(shù)學,張老師還教我們外語,他教的是俄語。在初中,我沒有學好英語,覺得挺難,但我喜歡張老師教的俄語,相對好學,加之我喜歡俄羅斯文學,學俄語帶著某種特殊的感情,因此至今仍能說幾句簡單的俄語。近幾年,俄羅斯朋友翻譯我的作品已經(jīng)有七八種了,今年還成為獲得俄羅斯國家圖書獎的第一個中國作家,這多少與我喜歡當年張老師教的俄語有點關(guān)系吧!
數(shù)十年后的相聚與思念
我總覺得張偉江老師是個才人,甚至有點像傳說中的“書呆子”,屬于真正的“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跟他在一起無須有防備之心,他的善良和修養(yǎng)是典型的知識分子。他寫得一手好字,這是同學們最佩服的一點,我們稱其寫的字叫“偉江體”。有好幾位同學寫的字是跟他學出來的:端莊、整齊、剛健中透出一絲絹柔。這與張老師的人品十分相似。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竟在中央黨校與張老師相遇。那時我剛成為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正在中央黨校參加學習。突然有一天在校園內(nèi)見到了張老師,便驚喜地問道:“張老師您怎么在這里?”
“來學習的……”
“你怎么也在這兒學習?”這話問得不太禮貌。
張老師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口吻,道:“這不是干部都要輪訓嘛!”
“您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呀?”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早回上海了。在教委當主任……”他仍然像當年一樣,說話輕輕的,像耳邊吹過的一陣清風。我卻覺得驚訝極了,我的高中班主任當上了上海市的教委主任!
后來得知,我高中畢業(yè)后參軍離開家鄉(xiāng)不久,張老師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學的研究生,后來又到美國讀博士,回國后在多個大學的領導崗位上任職,然后成為上海市教委主任。
再后來我便知道了張老師的一些事:在他任教委主任的那些年,上海的高教事業(yè)發(fā)展非??臁澳昴?,上海成立“何建明文學研究院”時,我特意邀請張老師到場,我告訴他:我的成長受他影響很大,希望永遠當他的學生。
數(shù)十年前的師生在上海再度相聚,其情其景,極其難忘。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更加令我懷念另兩位班主任:也不知王琴芬、夏家珍老師你們現(xiàn)在可安好?學生想念你們。在此也想對你們說一句:學生之所以一直留在黃浦江邊書寫上海,其中有一份是對你們的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