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姬中憲:半永久式告別
她的眼睫毛像兩把小刷子總是刷刷刷地刷?!笆钦娴呐叮皇琼n式半永久的哦,”她特別強調(diào),“又長,又密,又黑?!彼偸呛苤t卑,不敢承認自己也有一些優(yōu)勢,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自信時刻。還有一次她談到自己在老家蓋的房子,語氣也頗自豪。她有個同學在當?shù)卣块T,向她透露未來宅基地政策要變,要蓋房就盡早蓋,她于是辭職半年回鄉(xiāng),在山腳下專心造起一座別墅?!霸绯客崎_窗,能聽到滿山鳥叫,一共四層,光衛(wèi)生間就九個,窗戶六十四個!(她向他列舉這房子的宏偉數(shù)據(jù))有一次我看要下雨了,就一個一個去關(guān)窗戶,結(jié)果樓上樓下關(guān)了半個小時?!痹O計師原本計劃在前廳栽一棵樹,天花板上挖個洞,樹從洞里鉆上去,樹冠露在二樓露臺上,她可以坐在樹頭上喝茶,像鳥一樣(她在手機里翻了很久,翻出一張效果圖給他看)。她想了又想,否決了,“你說,如果那里原本就有棵樹,倒可以用這個方案,可是就為了房子效果,專門挪一棵樹過來,樹脖子鎖在那個水泥洞里,是不是太殘忍了?”后來這別墅留給她的父親住,父親將通向二樓的樓梯堵死,只住一樓的南面一半,只用九個衛(wèi)生間里的一間,六十四扇窗戶里的兩到三扇。她在上海的房子緊鄰車站,她的家鄉(xiāng)新近通了高鐵,她回家鄉(xiāng)時,在家里聽到車站傳出她要乘坐的那個車次檢票的聲音,再下樓,仍來得及。她家在四十七樓,鬧市至高點,四面環(huán)窗,采光極佳,收音也好(他坐在她家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突然聽到車站廣播,浩瀚、飄渺,如同天外來音,“高137次列車即將發(fā)車,沒有檢票的旅客們,請抓緊時間檢票。”這聲音還帶著回聲,聽起來是這樣的效果:高高,一一,三三,七七,次次,列列,車車……如同佛祖的召令,有一股不可違逆的偉力。這樣的聲音,每隔幾分鐘便響起一次,讓這個家有一種動蕩不安的氛圍,好像屋內(nèi)人隨時要拎起行李奔赴遠方)。她的父親每次來這個四十七樓的家都像坐天牢,來的第一天就問:“回去的票買好了嗎?”她每年總要帶父親來上海體檢一次,體檢一個上午就完成了,她用盡辦法,留父親住夠一星期。這一星期的多數(shù)時間里父親都不在家,一有機會就乘電梯回到陸地上。陸地上有個小花園,總共三把椅子,父親總是坐在三把椅子的某一把上,她扒著窗戶往下看,正看到父親的光頭頂和一棱一棱的椅子面。她想,這樣也好,雖然隔著四十七層樓,一兩百米,父親好歹在她眼前。(她后來與他在每一個窗臺前親熱,卻單單躲著這個窗臺。事后他們互相幫忙揉膝蓋時她說,那個窗臺會讓她想到父親,而親熱時不該想到任何第三個人,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父親——尤其是自己父親——這會讓她感覺羞恥。)她從不提起自己的母親,不得不說到時就統(tǒng)稱作“父母”或者“他們”。她提起比較多的是旅途中一位熱情的房主、上一家公司的魅力主管、租房住時給她端過一碗雞湯的鄰家大姐,好像她是由這些天南海北的人撫養(yǎng)長大的。她有一次提到前夫,說她和前夫有很多共同朋友,所以離婚后她的朋友圈也損失了一大半。她好像隔一段時間就強制自己提一次前夫,以表明她已走出上一段婚姻的陰影。她偶爾也會提起自己的三個姐姐,她的謙卑、會看眼色、凡事不敢奢求太多、與父母心理距離更遠,均與她家中老幺的角色有關(guān)。她也提到過自己的弟弟,卻是“抱來的”:一九八九年的深夜,她三四歲,父母從外面抱回一個男嬰,她有一個嬸嬸在縣醫(yī)院產(chǎn)科,為她父母通風報信,說有一家善人,三胎又是男孩,同意和她家換,換的對象正是她,家里最小的女兒。是父親最后一刻反悔了,最后出了一千塊,外加一頭小牛犢,保住了她。她是一個險些被交易掉的女兒。“你說,如果我成了別人家的孩子,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兒呢?”(她說這句話時,她和他正站在一面窗戶前——他有些恐高,每次站到窗前都緊攥住她的手腕,好像這樣真有什么用似的——整個城市車馬奔徙的聲音從地面上升起來,升到半空中,變成一種粉末狀的實體,即使關(guān)緊門窗,那粉末仍細細地滲進來,好像有十萬天兵天將奉命在空中沙沙沙地倒沙,晝夜不息。)她喜歡說“你說”,可惜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說,多數(shù)時間里這頂層牢房只關(guān)押她一人,她常常默默勞作大半天,驚覺今早醒來后還一直未開口說話,嘴唇都快要粘住了。“你說,我一個弱女子,和包工頭還有他手下十幾號男人打交道,跑批文,跑建材,跑裝修,六十四塊窗簾全是我一塊一塊淘回來的,是不是也——唉,挺不容易的……”(說到這里,他抱住了她。他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很會擁抱。他個子不高,但臂展奇長,所以他幾乎不用做什么,只需稍稍打開懷抱,將她收納進去,她便乖乖被他制服。她將鼻臉頂在他的羊絨衫上,貪婪地吸食,他幾乎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像動物園里的動物那樣面無表情地站著,供人看、聞、想象,他便擁有了她。然而她多少還有一絲冷靜:眼下他的熱情中,有多少是因她而起,有多少是被四十七樓的海拔、氣壓以及壯麗景觀所激發(fā)?他大概第一次在這樣的頂樓過夜。清早,太陽升起后,他興奮得像個孩子,在四個方向的窗前輪番巡視,雖然恐高,還是一次次抓著窗欞或她的手,將頭探出一點點,拍下視頻,發(fā)朋友圈。他是一個每天都要發(fā)五到八條短視頻、并為每一條短視頻配上畫外音的人?!斑@樣的世界頂點,多么適合擁抱??!”這是他給其中一條配的畫外音。她并不喜歡這樣的腔調(diào),但她需要一次擁抱,她永遠都需要擁抱,擁抱永遠都不嫌多,不嫌高調(diào)。熱戀中的人,總有示眾的沖動,實在因為能量太大,不得不分享一些出去,然而這分享又將能量進一步放大,終于旁若無人;反之,當人站到山頂、海邊、演唱會的搖臂攝像機鏡頭前,或者泰坦尼克號的船舷上時,也總想順手抱點什么——他是這樣想的嗎?看他拍視頻的樣子,他把這里當作一處旅游景點了嗎?)上海這套房子,裝修時也費了心思,開發(fā)商造的陽臺欄桿,統(tǒng)統(tǒng)被她加高、加厚——不然就太沒有安全感了,晚上睡覺翻個身,都感覺要翻到懸崖下面去;西南方一座三角樓,頂角正對著她家,她便去廟里請來兩尊佛——原本一尊就夠了,但她覺得佛也是人,一尊佛常年蹲在這群山之巔,太孤單,所以請了一對回來,并排在陽臺上打坐,聯(lián)手震住西南方那鋒利的三角樓。然而或許還是一尊佛比較盡職,一對佛坐到一起,免不了嘮嗑怠工——世間的鋒利,還是沿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一樁一樁找上門來了啊。(告別的時刻還是到來了。吃過她煮的白煮蛋、喝光她沖的牛奶燕麥后,“告別”二字便寫上他的臉。他為此在餐桌前額外坐了幾分鐘,聊些滬指、港指、科創(chuàng)板一類的新聞,以表明他并不著急。然而那兩個黑體字又大又濃,快要遮住他的眉眼,而她生平最不擅長挽留?!拔业耐馓住彼紫劝l(fā)起了對外套的尋找,為告別鋪墊,旋即改口道,“……你要留著嗎?感覺你穿比我穿好看?!弊蛲硭诤L中將外套脫給她,讓她此刻多了一份貪心的底氣,“好啊,那就先放我這?!彼呀?jīng)從沙發(fā)扶手上拎起那外套,這時候只好放手,然而經(jīng)此一番,告別就算獲得雙方首肯,正式啟動了。她拿過那件外套,用它包住手,指上暗暗發(fā)力,要將它撕扯開來,然而那GORE-TEX面料堅固、冰冷,倒切得手指生疼?!凹词勾钌弦患路惨??!彼嫦M约阂材苷f幾句類似的狠話,然而她不是這樣的人,說也說不像。她脫口說出的是:“停車場找得到嗎?小區(qū)出門左拐左拐再左拐。”昨晚他喝了點酒,卻不肯叫代駕,想自己開,理由是他的車子改過色但未備案。她搞不懂他這算膽子大還是膽子小,最后是她替他將車開回來的。他在副駕上攤手攤腳,說:“我從沒坐過我自己車的副駕呢,感覺真不錯?!比欢吹贸鏊幸恍┎话玻瑫r時想奪回方向盤的樣子。這一晚,她穿著他的外套,開著他的車,將他整個人運到她家。這讓她想到某次大型團購,她想不管怎樣她都不會退換了,今晚毫無疑問將是他們交往史上的一次高潮,高潮之后呢……她只覺得他的油門過于順滑,變速箱響應過于積極,腳尖輕點幾下便到了她家。她家小區(qū)的容積率過高,針縫大的地界,插了一根筷子樓,車位比只有1:0.5,她自己的車也只好停在一期,所以便將他的車停在小區(qū)旁邊收費的停車場。“左拐左拐再左拐……”此刻他默念著這句話像默念著大赦的密碼,走了。她算好電梯時間,趕到四個方向的窗前去目送他。從這個角度看下去,他倉皇、盲目,和地面上的每一只小螞蟻并無不同,并且他一下樓就走錯了方向——她說的三連拐,前提是要走她平時走的那個小區(qū)門,可是他哪知道這個?他一下樓就直奔另一個小區(qū)門,從此一錯再錯。她正想要不要以及如何提醒他,他的電話已經(jīng)打過來,“感覺越走越遠,你說的路線對嗎?你直接發(fā)個停車場的定位給我……”她發(fā)完定位,他已經(jīng)不見了,被建筑物和樹擋住了。她感覺世界先于她而坍塌,她是這坍塌大地上唯一高高聳起的部位,也搖搖欲墜。)幾年后,那座山間別墅迎來拆遷,先不說四層樓獲賠了兩套房,單是拆下來的鋁合金門窗就賣了不少錢。(作為導航的忠實擁躉,他一拿到定位就按下導航,從此亦步亦趨跟著箭頭走,手機宣布導航結(jié)束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回到了小區(qū)大門,正站在四十七層樓的腳下?!八诤臀议_玩笑嗎?”他仰頭看那樓,云從十七到十九層的位置大量涌出,云動,樓也動,仿佛要對準他砸下來。他腿彎酥軟,腦內(nèi)動蕩,“原來在平地上也會恐高”,他帶著這個新念頭轟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