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12期|梁曉陽:那拉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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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響亮的名字,最初的起源據(jù)說是因為一支成吉思汗的軍隊在行走途中連遇陰霾雪天,疲憊不堪之時來到了這里,突然云開雪霽,艷陽當空,草色碧綠, 鮮花爛漫,于是官兵們一起喊起:“那拉提,那拉提!” 自此,那拉提被人們一直喊到了今天。
那拉提,伊犁的文學界前輩解釋說,是蒙古語,太陽出來了的意思。
最早來到那拉提接近二十年前,我跟著伊犁籍的妻子回娘家,時間是2003年4月中旬,住在新源縣的小姨雪蓮雪梨姐妹帶著我和妻子,還有我岳父母,還有妻子姨姨一家。妻子是離開新疆十年后回到伊犁,我是第一次到新疆,當然是第一次來到那拉提,當我一眼仰望到白雪皚皚的山峰便忍不住喊:“哎喲,雪山!”見到腳下才長出一寸長草芽的草原也喊:“哎喲,草原!”惹得路邊穿得厚厚的幾個牧民望著我笑,也惹得常年生活在草原邊的岳父岳母姨姨雪蓮雪梨他們笑。妻子嗔我說:“就是個沒出過門的,再喊,等會兒有人說你是勺子!”我說:“我是真的沒見過雪山,沒見過草原,哪像你們,從小就和天山待在一起……”
那時候的那拉提,盡管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來訪者寥寥。那天的那拉提,草原上的風是刺骨的寒風,我們還穿著厚厚的風衣,草原枯黃中長出些零星的綠色,盡管5月就要來了,但草原似乎還在酣睡不醒。接待帶我們的是雪梨的朋友,一位健碩敦厚的小伙子,叫金鋒,午飯時間請我們在草原邊他的家里吃大盤雞,他媳婦下廚,大塊鮮美的雞肉中拌著洋芋青椒紅椒西紅柿皮牙子,金鋒說:“這是咱們那拉提人最喜歡吃的大盤雞,來我家的都夸我媳婦做得好?!贝蠹疫叧赃呝?,我把它想象成一片鮮花爛漫的草原。
飯后,金鋒熟練地駕駛一輛吉普送我們上山。那時候的景區(qū)大門還是一個簡單的木門,像極了南方的一些山莊入口,不像今天那拉提的大門已經(jīng)富麗堂皇。那時的景區(qū)還沒有收門票,看門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小伙子,醬紅的膚色,在陽光下的眼睛總是瞇著,驚奇地看著我們,嘀咕著說還沒到旅游季節(jié)呢,你們就來了?金鋒說明來意,指著我說,他們是第一次來新疆,還要趕著回南方,趁著還有點時間想看看草原。他就說,哦哦哦,那就看看吧,隨便看看。后來我問了才知道,那位小伙子是哈薩克人,冬天以來就一直留守在這里,他的家人和牛羊還在冬窩子里,這份工作還是他的兼職。
那天的那拉提其實也沒啥看頭,就是幾家人聚著走走。景區(qū)內(nèi)已經(jīng)有許多硬化的道路,還有很多的尖頂木屋,淺綠的草山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小花,除了幾對青年男女,景區(qū)內(nèi)幾乎看不到游人,雪梨她們都說我們回來不是時候。盡管這樣,我還是走了不少地方,爬了不少山頭,聽雪蓮說起那拉提山里面的棕熊和狼的傳說。那次泛泛而走,最有印象的當數(shù)在山林上看雪,我是南方人,盡管在馬場的時候看過雪了,但還不夠,新奇感還沒過去,看到雪就驚奇,就喊。妻子雖然在這里長大,但也有十幾年沒見過家鄉(xiāng)的雪了,她帶著我跑上山頂,和我沿著塔松滑雪,還捧起一堆雪捏著玩,擲出去,算是我們長這么大才玩的一次堆雪人,打雪仗。
2003年的那拉提,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場山頂上的雪。
2
再次來到那拉提是在2005年5月上旬,那拉提已經(jīng)成為5A級景區(qū)了,草原的旅游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來,游人三五成團。我們的車子是縣里的車,那時候還可以隨便開進景區(qū),不像現(xiàn)在,管理規(guī)范了,進去全是區(qū)間車。車子在那拉提那被硬化得很漂亮潔凈的進山公路上彎彎繞繞,最后進入了一個幾乎看不見人影的盆地里。雖然還不是那拉提的最美季節(jié),但那拉提卻以白皚皚的天山雪峰、蒼翠的云杉林和星星點點的牛羊迎接我們。
公路轉(zhuǎn)入山林,車窗外是黑沉沉的山,其實那不是真正的黑,那是墨綠的塔松或者云杉,是山的傾斜著的腰或者弓伏著的背。那些擺動著的丫杈則是樺樹枝叢,是在陽光下或者密如一團或者疏如樊籬的枝杈。
正在入迷地看著外面的時候,汽車“嘎吱”一聲停下。我們都朝前方看去,只見明亮公路上有兩只灰色的野兔在嬉鬧。汽車來了,它們見慣不驚地在路中間一蹦一跳,慢慢地才讓到路邊。在這里出生成長的朋友此刻也充滿了好奇,他雙手壓著方向盤,也和我們一起饒有興致地觀看著,直到野兔完全隱入草叢才重新轟響油門,繼續(xù)向山上草原駛?cè)ァ?/p>
正是“淺草才能沒馬蹄”的季節(jié),草地上的草雖然還沒有長高,但依然是綠瑩瑩青茸茸的,這時候開出的花兒也只是少數(shù)幾個品種,在草原上顯得有點兒零零星星,但小草裹夾著花兒無邊無際,有一種向無限延伸出去的蓬勃活力。
與草地上已經(jīng)長出草芽不同,那拉提山的山腰上滿是積雪,塔松林里的樹木錯錯落落地刺破積雪,雪與樹林一直往山頂上延伸。山坡在明亮的雪毯下藏起了所有的色彩,卻藏不住跌宕起伏的曲線,當我們的目光隨著山的流暢輪廓線往上望,直至看到最高的山頂,我們常常會對這種輪廓線發(fā)出驚嘆。早晨脆薄的陽光落在山頂上面,山坡因為高低起伏而留下了光亮和陰影。光亮的地方有著女性一樣的飽滿和渾圓,發(fā)出耀人眼睛的光芒;陰影的地方也仿佛女性般內(nèi)斂、委婉和溫存。
初春的草場,田野、氈房、農(nóng)舍,全都籠罩在一片寧靜的淺綠色里。巍巍松林與閃閃雪山輝映,星星般撒著的牛羊和大雁一樣泊著的氈房搭配,高低起伏的草山錯落成一種仿佛音韻般浮動的層次,裊裊升騰的炊煙和一撮一撮分布的樹林成了線譜上的音符,所有這些組成了那拉提神奇的畫面,只有那拉提春之神才能勾勒點染出這樣的國畫,我們則成了名副其實的“畫中人”。
其實,真正稱得上草原畫中人的,卻是那位經(jīng)年累月在那拉提草原上櫛風沐雨的漢家公主。據(jù)說,她不是來自長安,她是漢武帝從自己的祖宗故地江蘇挑選來的本族宗親,到了長安之后才被匆忙冊封為細君公主。
為什么要匆忙冊封?天上掉下餡餅了?不是,為的是準備將她往大西北遠嫁,既然是遠嫁,怎舍得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那就找一個本族宗親女子吧,隨便一封,就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了。雄心勃勃卻又自覺鞭長莫及的漢武大帝,之所以要向遠在西域的烏孫國和親,就是想遠交近攻,一舉殲滅位于自己正北方常南下侵襲邊境的匈奴。
遙想一下歷史,兩千一百多年前,本是漢武帝罪臣江都王劉建之女的細君被敕封為公主給烏孫王和親,那時的她走向萬里之外的西域時會是一種什么心情?現(xiàn)在我們只能依靠想象,估計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成為了公主,憂的是要出塞遠嫁。那時的細君,出玉門關后肯定一樣經(jīng)歷了出塞的人都經(jīng)歷的風沙肆虐的遭遇。當然,我們可以肯定,烏孫人來接她時應該提供有一批讓當時漢朝人欣羨的伊犁天馬——從長安到烏孫,三千多公里的路程,在沒有機械交通工具的漢代,是伊犁天馬,擔當起了為和親作貢獻的重要使命。
蹄聲得得,細君的馬已經(jīng)走在烏孫大草原上。蹄聲敲走了東邊漸漸遠去的長安,敲來了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烏孫大草原,也敲來了細君風沙摻滿雙眼的回望——長安,那里是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是皇權決定一切的地方,自己這趟遠嫁,就是小女子命運必須服從漢家大業(yè)的悲壯。漢武大帝說了,作為漢室宗親,哪能沒有一點犧牲精神呢?他說得那么冠冕堂皇,面對一個本來想追求自己愛情的女子,就像對他后宮里的嬪妃一樣,需要補充或貶逐,全是他一句話。自己盡管作為宗親,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這么說來,還是西邊依然遙遠的烏孫才是我的家?。∵@輩子,我是注定與草原和駿馬分不開的了。那就抹干浸滿風沙的眼淚,朝著天山最高的那座雪峰——汗騰格里峰繼續(xù)走吧。
烏孫人在等待,烏孫昆莫在等待。在朔風凜冽的昭蘇高原上,在銀光閃閃的汗騰格里峰下,老態(tài)龍鐘的烏孫昆莫獵驕靡迎娶了這位弱柳扶風一樣的漢朝佳麗。
盡管肩負著崇高的使命,然而面對陌生的語言,寒冷的異域,加之昆莫年老體衰,細君終于自造宮室獨居。漢武帝兩年一度遣使攜禮的慰問,僅僅是一種宗室的同情罷了。
細君的奉獻也體現(xiàn)在她尊重當?shù)氐娘L俗中。烏孫有俗云:父死子可娶后母,兄死弟可娶其嫂。獵驕靡死了,細君自然只好嫁給他的兒子,一直下嫁到第一任丈夫的孫子軍須靡。
美麗的細君,又一次將烏漢聯(lián)姻維系在這種奇特的風俗上。
一年一度的天山長風去了又來了,總是吹不化巍巍汗騰格里峰上的千年冰雪。在幼女的聲聲嬌啼中,這位嬌媚含蓄而又憂郁寡歡的漢家公主終于以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烏孫這片草鮮花旺的土地上。
細君公主遠嫁西域當然不是唯一。稍后,另一撥接親的天馬也去到了長安,這時候,天馬馱回來的是一位郡王的孫女,因為她的深明大義,她被封為解憂公主。與細君公主不同的是,解憂公主生性樂觀,身體強健,嫁到烏孫國后很快就熱愛上了草原,并且積極輔政。在一次匈奴入侵時臨危不亂,通過設宴款待,團結(jié)了曾一度驚慌失措各有所思的各位首領,之后又協(xié)助烏孫王,配合漢軍作戰(zhàn),終于大敗匈奴,達到了保家衛(wèi)國的目的。
解憂公主曾先后嫁給軍須靡(細君公主的最后一任丈夫)、翁歸靡、泥靡三代烏孫王,后來元帝時代的王昭君和親時在丈夫死后再嫁庶出長子的遭遇其實是早有先例的。
與嬌氣軟弱的細君公主相比,解憂公主更具備驃悍豪爽的烏孫人的稟性,因而她被烏孫人尊稱為“國母”。至此,漢朝以兩位公主的遠嫁,換回了大批伊犁天馬,也鞏固了中原王朝與一個西域馬背民族的血緣關系。
史籍說解憂身邊那位隨嫁的侍女馮氏,堪稱足智多謀,這位烏孫國母的得力助手,她也把自己的幸?;橐鐾懈督o了烏孫國王手下的一位右大將。經(jīng)西漢中央政府的允許,她曾以解憂公主的身份,持漢旌節(jié),遍訪了天山南路各國,聯(lián)絡與漢交好。她的出訪十分成功,為西域都護府的建立鋪平了道路。在烏孫王死后,解憂公主之子和烏孫王另一位夫人所生之子為爭奪王位引起內(nèi)亂時,是她挺身而出,曉以利害,說服了那位夫人之子,終于讓解憂公主之子繼任王位。晚年,馮氏跟隨解憂公主回到長安居住。后來解憂公主之子去世,其幼子繼位,尚無理政能力,馮氏又以七十高齡之身重返烏孫輔政,為烏漢結(jié)盟,她貢獻了畢生的精力和年華。她和細君公主一樣,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遙遠美麗的烏孫。
烏孫人,史家考證就是今天哈薩克族的主體祖源,難怪今天的哈薩克依然還那樣愛馬,依然喜歡策馬如飛。今天,我們行走在烏孫故地上,想象著遙遠而荒涼的年代,那些烏孫人騎著天馬馳騁如飛,與同樣勇猛的其他部族戰(zhàn)斗的情景,那長長的絡腮胡,圓睜的眼睛,頭上戴著羊皮帽子,身上穿著羊皮大衣,是那樣的驃悍威風。
被天馬馱回的漢家公主,江南雨水一樣滋潤了驃悍的烏孫男人,于是,習慣于躍馬橫刀游牧搏殺的漢子就多了一份中原名士的倜儻;被天馬馱回的漢家公主,也像伊犁河一樣沐浴了俊俏健美的烏孫女子,于是,習慣于直舒胸臆憨厚淳樸的女人就多了一份江南女子的含蓄。他們一代一代傳下來,就有了今天伊犁大地上忠于駿馬和愛情的哈薩克。
3
當上午鵝黃的陽光悄悄地抹在楚魯特北坡的一座草山上時,我們遇到了哈薩克牧民沙巴西一家,他們剛從冬窩子里轉(zhuǎn)場過來。初春的陽光對壓抑了一冬的草根是極大的誘惑,此刻正迫不及待地挺著尖芽往上躥,而凍土下面青草萌芽的氣味已經(jīng)招引得牲畜不能安穩(wěn),勤勞的牧人再也坐不住了,他們馬上著手準備準備,很快便驅(qū)趕著牲畜上山。此刻,這一家人正在那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著,兩位老人正在搭建氈包,沙巴西在整理地基,他們的三四匹馬就在旁邊吃著剛吐出嫩芽的小草。在相距四五米遠處還有一座已搭好的氈房,沙巴西年輕高挑的妹妹迪拉古麗身著紅裙,披著藍色繡花坎肩,外套黑色繡花袷袢,頭戴一頂豎著一叢潔白羽毛的花皮帽子,走到氈房門口,將進未進的樣子,站在那里側(cè)轉(zhuǎn)頭,露出她那天鵝脖頸一樣細長的脖子,一雙濃眉深目專注地望著我們,整個兒的神情像一朵悄悄兒開放的天山雪蓮,讓驀地發(fā)現(xiàn)她的人眼前一亮。這幾年那拉提的旅游業(yè)發(fā)展起來后,這些草原克孜(姑娘)的觀念也現(xiàn)代化市場化起來了,一到旅游旺季,她們就牽著自家的駿馬出現(xiàn)在碧綠的草原上,出租給遠方的游客,讓他們過足騎馬的癮。
妻子和迪拉古麗說話,她們剛開始說的都是漢語,迪拉古麗有著重重的夾舌音,語調(diào)很柔緩,但才說完幾句,她的詞匯就顯得緊張起來,常常要沉吟或思考好一會兒。后來,她們的說話變成了漢語和哈薩克語的混合。迪拉古麗,金錢花的意思,多么富有寓意,仿佛現(xiàn)在那拉提草原上的克孜們一樣,在市場化潮流中洋溢著現(xiàn)實的詩意與芬芳。
我坐過她那匹看上去不是很健壯但卻很精神的黑馬,我剛要上馬的時候,沙巴西走過來拉住了我,用有點兒夾生的漢語對我說,你騎過馬嗎?如果你沒騎過會害怕的。我告訴他我經(jīng)常在妻子的娘家新源老馬場騎馬,多年以前我還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跑過馬。聽我這樣說他才放了手。其實你不用怕,迪拉古麗仿佛沒有聽到我跟她哥哥說的話,在一邊說,這是一匹經(jīng)過訓練專給游人騎的馬,你就是打它也不會快跑。她這句話說得非常流利,也許她在面對每一位游人時都是這樣說的。接著,迪拉古麗又告訴我,騎馬要雙腳踩實鞍鐙,身體微微懸空,與馬背起伏的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一致,這樣身體才不會因為顛簸而疼痛。
美好的情愫在善良體貼的話語里發(fā)酵,我就權當是第一次騎馬,虛心地按照迪拉古麗的說法去騎,馬小跑起來,我在馬背上輕松地欣賞著遠處的雪景,近處的山林草色,感覺心曠神怡。
翻身下馬的時候,迪拉古麗小跑著過來,向我歉然說剛才忘記在馬背上墊上布毯了,原來現(xiàn)在還不是旅游旺季,往年為游客著想的一些細心準備便沒來得及做好,比如墊上厚厚的布毯,那布毯據(jù)說還是手織的。其實我挺喜歡騎著光溜溜的馬背,那樣我有一種很踏實的與馬接觸的感覺。多年來我在新源老馬場騎馬也是如此。但是在那拉提不是這樣,起碼姑娘們都要給你保留著那付硬馬鞍。
盡管布毯沒有放好,但我依然為迪拉古麗的歉然所感動,也許,年復一年,包括這位漂亮端莊的迪拉古麗在內(nèi)的哈薩克姑娘們,把自己美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并將繼續(xù)奉獻給腳下這片美麗的土地;也許,她們也羨慕都市生活的繁華,但她們似乎更習慣于那拉提草原上這種安祥自由的生活。她們擁有大自然生活的開闊胸襟和淳樸憨厚,也有著現(xiàn)代文明人的實在和機智,而我們的當代人中,有的過多地具有鄉(xiāng)村人的厚道而欠缺適當?shù)闹鹄枷耄蚨淖冏约旱睦Ь筹@得非常困難,有的過多地具有市儈的唯利是圖而欠缺社會進步所需要的同情和大氣,因而這類人常常成為經(jīng)濟秩序和社會秩序的麻煩制造者。只有大自然的宏闊氣魄和追逐時代文明的激情二者相結(jié)合,才是當代社會人所缺乏因而一直在長久地呼喚的一種境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生活在天山腹地里的那拉提人沒有與現(xiàn)代文明對峙,他們在堅持中摸索,現(xiàn)代文明也沒有落下他們,他們在融合中繼續(xù)堅持。他們始終在以最恰當?shù)姆绞阶非笾拿?,早期那拉提度假村的建設就是他們所有追求活動的最生動的實踐。也因為如此,在灑滿陽光的草原上生活是不會感到寂寞的,那一座座閃光的雪山,那一道道墨綠的林帶,那一叢叢碧綠的青草,那些旺氣的花兒和活潑的鳥兒,還有那些起伏游蕩的羊群和馬群,都是草原上人們的永恒的朋友,也是草原閃耀明天魅力的關鍵載體。和這些朋友們一起生活,他們當然一年四季都不會感到寂寞。有一次,我們甚至在空寂的草原上聽到隱約飄揚的歌聲,自草原遙遠的深處傳來,雖然聽不出唱的是什么歌詞,但那節(jié)奏是舒緩的,聲音是嘹亮的,韻律是抒情的。在遼闊而又起伏連綿的草原上,聽不出歌者在哪兒唱,但歌聲在起伏的草原和林帶間仿佛無處不在。而在我們站立的地方,聽到歌聲正在悠悠地繞著新鮮的芳草緩緩彌漫,直到這片無邊無際的草原都乘著歌聲飛向了天空,直至成為一片縹緲的空中草原,成為了載著那拉提人飛向美好明天的一張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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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眼里,大部分時間那拉提都是魅力四射的,但也常常是熱鬧喧囂的。隨著那拉提作為新疆甚至全國的一個頂尖旅游品牌出現(xiàn),它正在消減著一些自然的東西,同時添加著一些社會的內(nèi)容。盡管我衷心祝愿那拉提的旅游業(yè)一天比一天興旺,但是從我個人的審美情趣出發(fā),我更喜歡那拉提初春那種人跡稀少時的靜謐之美。
如果夏天里去那拉提,我總是選擇清晨游人還沒到來時便上山,或者傍晚大部分游客走后才進入。如果這兩個時間我都趕不及,那么我就會選擇一種時髦的商業(yè)行為:規(guī)避,就是有選擇地避開熱鬧的游客和繁華的景點設施,悄悄地從松林間小道進入偏僻的山地草原。
清晨的那拉提很涼,這時候最引人注目的是太陽還沒出來的天空,那種昨夜水洗過的藍色,似乎水分剛剛瀝干,被掛在了頭頂上,那是我們今天要穿的衣服,這么整潔,這么純藍,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伏在心底,以至于滿眼看到的都是清透和干凈。我們從忽隱忽現(xiàn)的羊腸小道中走過去,翠綠的青草和鮮艷的百花上全都長滿了剔透玲瓏的露珠,柔和清涼的晨光給飽滿的露珠滲進一層亮亮的水晶色,那些露珠便像一顆顆小太陽一般耀眼起來。小道很靜,我們聽到了雙腳踏著草地的輕微聲音。偶爾也會從身后走來一匹馬,哈薩克族的馬主人主動與我們打招呼。牧民和馬走遠之后,小路又靜下來,這時有兩只早起的山雀從草叢花叢中跳出路邊,偶爾啄一下草葉花枝,又不時抬起小腦袋對著我們叫上兩聲,非常動聽。趟過一段草地之后,我們的褲腳也被露水沾濕了,但是我們樂意這種行走的方式,我們因為融入了清晨的那拉提內(nèi)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清涼和寧靜。
當傍晚到來的時候我們進入那拉提,夕陽的影子正在斜斜地飄進草原,草原的顏色便有了輕柔、略暗之分,在那拉提山的山腰上能夠沐浴到軟軟的斜陽,同時伴隨著沁涼晚風的撫摸。向東面看過去,深淺不一的綠色團塊正在平滑地交叉著,斑駁著,約過了一刻鐘的時候,眼前的顏色便只能分出兩類了,一類是遠山高聳的林帶和林帶下邊山梁的三分之一以上都籠罩在褪了色的斜陽里,而另一類則是山梁的三分之二和它下面的三五座正在升騰起淡淡炊煙的氈房卻籠罩在朦朦朧朧的暗影中。這時鼻孔正在被一種濃烈的氣味所填滿,那是哈薩克大嬸攪拌木桶溢出的奶香味,一種純粹的草原黃昏的味道如無所不在的空氣一般充盈著整個那拉提。
夜晚的那拉提在天山長風的吹拂下顯得滿山滿坡的冰涼,當然這種冰涼只是針對夏秋兩季而言,在這兩個季節(jié)里的那拉提夜晚,除非帶著很明確的目的來吵鬧,有一絲感悟自然能力的人都會發(fā)覺,這里有一種非常宜人的冰涼和寧靜。這種冰涼和寧靜不是存在于萬籟無聲中,恰恰相反,它是存在于那拉提之夜的各種喧嚷里,甚至是存在于晚風冰涼的草原之夜。
當真正的草原之夜降臨下來,四周漆黑一片,樹林和群山都已經(jīng)隱藏時,星星這時候卻像蝴蝶一樣飛出來了,在頭頂上形成了一個高低錯落的圖形,冬不拉的琴聲從一個一個的氈房里傳出來,哈薩克姑娘們開始了輕快的仿佛和弦一般的歌唱。我隨意進入一個氈房,都會得到哈薩克朋友們的歡迎,燭光中,兩三個青年正在坐著彈奏冬不拉,還有兩三個姑娘在跳著舞著唱著,屋頂開著一個大口,有兩三顆星星在上面眨巴眼。我盤腿坐下來,一邊喝著帶鹽的奶茶,一邊傾聽這仿佛草原之夜的清風一般的歌聲。但是我有一個建議,我也是經(jīng)常這樣做的,那就是當你聆聽了一段時間的歌聲之后,你要從氈房里走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再仔細諦聽氈房里的歌聲,你就會聆聽到那種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飄逸、悠遠和寧靜,卻又像你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感情往事般,思念遙遠而又深刻。
那拉提之夜的寧靜是不變的鞏乃斯河,總在人們走出歌聲之外的角落里隱隱回響;我的寧靜是不變的草原之夜,總在我的心情如黑夜般穿越時間和空間之后,在曠遠的草原上悄悄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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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時間是2021年夏天的正午,陽光裹挾著蓮花峰頂?shù)难┕庹障聛?,照得草原上的青草和那些紅花黃花都軟軟地彎下腰的時候,我或者我和妻子躲在高密的林帶里快意地乘涼,看高高的塔松上飛過的各種小鳥,林中飛快地掠過的小松鼠,有時也聽到山雞在十多米遠的樹林里啼叫。我或者我和妻子靜靜地走在蔭涼的樹林里,或者坐在一根碗口大的杉木枯枝上,充分地享受著夏天草原上最寧靜的時刻。有一年夏天,我們的女兒伊麗和表妹的女兒慧明也來到了這片百花開得正盛的草原上,我們無法控制這兩個小家伙對鮮花和小飛蟲的追逐,我只好把她們摘花的過程看作是一次次接觸美的必然過程。伊麗雖然才到過一次那拉提,但是從她面對那些爛漫花草和漫山遍野的游人時表現(xiàn)出的興奮看,她對這片草原的喜歡不亞于對超市貨架上的QQ糖。
當我們在草地上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進行著自己的活動的時候,有一個人始終在注意著我們,他就是太陽,太陽靜靜地坐在天上目睹地上的一切。太陽是萬物的德澤,但是人類和自然界也只能適可而止地需要他,于是便有了中國上古的后羿射日,古希臘眾神之父朱庇特以霹靂擊倒傾火貽害人間的太陽神之子法厄同。那拉提,本就是太陽之意,也是太陽的化身。日色照臨,那拉提一片光明。夏天,那拉提的太陽雖然耀眼,但他基本上是屬于需求范圍內(nèi)的,那拉提因為有了這些陽光,草地上的人們和松林間的我們都顯得自得其樂,各得其所。
太陽是那拉提的創(chuàng)造之神,他在忙碌而輝煌的經(jīng)天旅程中伸出一只手點化著那拉提草原上的一切,一切便都因為太陽的點化而注入了生命的氣息,煥發(fā)迷人的色彩。在太陽看來,整個那拉提都已經(jīng)被它裝扮得如同空中花園。在天上草原,在鷹旋峰,在歇馬臺,因為有陽光的德澤,青草更加茂盛,鮮花更加璀璨,遠山的林帶更加藍郁,甚至那拉提之夜也因為白天的艷陽而濃黑得富有色塊感。就連我們逃離酷熱進入森林,也是因為聽從了太陽神火辣辣的命令。號稱“太陽照耀”的草原,它的一切在太陽的安排下可謂各歸其位,各盡其能,各得其所。整整一個夏天,因為太陽的存在,那拉提成了一幅色彩鮮亮的油畫。
到了秋天,那拉提那種油畫的感覺依然十分強烈,剛剛被哈薩克牧民用大鐮收割掉修長牧草的草原,充滿著活力卻又掩飾不住壯年來臨之前的欣慰和青春將逝的淡淡傷感。在落日的余暉里,或者是在初升的朝陽中,遼闊而呈現(xiàn)蜜色的牧場不可避免地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彩,仿佛一位中年美婦微睜著一雙慈祥富足的眼神,坐在寂寞陽臺上遙望空濛的遠山,顯示著一種富貴的安詳和追憶流水年華的嫻靜。但這種追憶卻又不是怎么傷感的,仿佛她早已洞察了自然界的演化真理和人生輪回的經(jīng)典。真的,在那拉提草原,我除了看到三五個牧民在使用草叉碼著被大鐮收割的牧草,那些牧草一堆一堆地被碼在草地上等待運走外,還有已經(jīng)裝在拖拉機上如漫天云團一樣高高彌漫的牧草,正沿著白亮公路凌空漫來的氣勢外,還看到了牧場邊緣那些依然墨綠藍郁的塔松或者云杉,那些野山楂、野山杏的霜葉殷紅嫣紅,在藍郁的森然里非常大氣地抹上了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油亮油亮的顏色,把整個牧場點染得既輝煌燦爛又有一種處子般的溫柔和寧靜。
每次在春夏之交或者夏秋之交回到那拉提,我總能強烈地感受到那拉提那種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曠世之美,而這種美又總是令我每一次都欣賞不夠。進入那拉提,我有過驅(qū)車直入繞山環(huán)游的經(jīng)歷,也有過步行進去一步一步走過歇馬臺,走上那拉提山的感受。不管是何種形式,我都能有幸完整地欣賞到那拉提那種在同類草原中獨一無二的美麗,那一幅幅精裝品牌的映像。沒有去過那拉提的人們是不會相信那里有多美的,甚至我有一些南方的朋友很粗鄙地認為,北方的草原無非就是一片平坦的荒地而已。面對這樣的評價,我總是想,如果你見了那拉提你就不會作出這樣片面膚淺的評價了。但是我每一次都沒有與他們做過多的爭論,也不想進行深入的解說——我了解他們,如果他們沒有去過鋼筋水泥森林以外的更遠的地方,他們得來的感覺就是一些道聽途說的片段和自己的一知半解而已。但是當有一天他們真的來到了那拉提,他們就會驚愕得不敢相信繼而大呼小叫,無論是哪種表情和言行,我都認為他們的感受只不過是停留在皮毛之上。他們不可能真正地讀懂那拉提。
領略那拉提的美不僅僅需要身臨其境,更需要投進自己的一顆心。無論你是萬里迢迢來到這里,抑或是本就居住在附近某一天也來到了這里,只要你的身心真正地進入了那拉提,只要你以一種性靈的眼光留意這一幅幅山水,你就能體味到什么是天上草原,什么是人間神話,什么是靈魂深處的圣水。碧綠的草原,容易使人想起自己天真爛漫的時代,連接藍天白云的綠海,能夠使人醒悟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生活,花腰帶一樣閃爍多姿的鞏乃斯河水,可以讓人領略到什么是自然的賜予,什么是心靈的清澈。
在這里,哈薩克草原文化是整個那拉提之美的圭臬和精華。這些年在伊犁,我一直通過接觸一些哈薩克人思考著草原文化這個命題,覺著哈薩克草原文化不僅僅具有粗獷、彪悍和倔強的特質(zhì),與漢文化一樣,也有著它的寬容、細膩、堅定和憂思這個內(nèi)涵。那拉提首先因為博采且兼收的草原文化的存在而存在。早年的哈薩克族人賽馬還被作為根據(jù)勝負卜算部落吉兇的一種辦法,后來又成為挑選兵丁的測試項目,如今已演變成為當?shù)匾豁椚罕娦缘捏w育競技活動。那令人贊嘆的“阿肯彈唱”,從馬隊的列隊進場,到阿肯們站在草原上放手彈奏,放聲歌唱,放情恣肆,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的問答搶白追詰,把哈薩克才人們的才藝雙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個人人向往的“姑娘追”,早些年還是哈薩克年輕人的一種戲謔性的追逐活動,他們通過這種方式互相認識、互相了解而萌發(fā)了愛情,最終結(jié)成了伴侶。如今它已成為當?shù)匾豁楌堄酗L趣的群眾性體育活動,參加的大都是那些已婚的成年男女。這樣,從并馬而行到策馬馳奔,再到揚鞭追打,以假亂真,真假難辨,演繹著獨一無二的草原戀曲,再到今天基本上成為了一種表演活動,從中我們只能說它是一種習慣的遺失,同時還是一種文化的發(fā)展與傳承。那個叼羊是比賽馬還要激烈刺激甚至是危險的馬上游戲,比的是力量和勇氣,比的是騎馬的技術,還有互相之間能否配合的團隊精神。近年來,從兩位漢家公主嫁入烏孫國的故事中挖掘出來的伊犁草原部落內(nèi)涵,讓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草原部族兩千多年前迎娶漢家公主的簡單生活記錄,也是一種超越了時空和民族鴻溝的中華歷史文化在邊地的延續(xù)和維系。
如果我們剔除或者忽略了這種熱情奔放而又不缺乏內(nèi)斂溫存的哈薩克文化去看單單的草原,那拉提草原就會僅僅作為一片有花有草的純粹草地而存在,那樣那拉提也許可以叫做另外一個名字,就像地球上某片偏僻的濕地,寂寞而枯燥地蒸發(fā)著水汽。而因為有了文化,那拉提成了一個承載文明的載體,一幅記錄悠久民族風情的映像,一幀鐫刻草原性格的版畫。沒有哪種使命比承載一種文明的使命更重要的了——不管承載者是一個地方、一個物體還是一個人——如果一個人肩負起了承載文明的重任,那他就是偉大的。因為有了那拉提,哈薩克悠久的歷史文化找到了一個向世人展示的華麗舞臺。
6
那拉提已經(jīng)名揚四海了,一個5A級的稱號足以令天下人無限神往。伊犁草原部落的文化內(nèi)涵正像河谷的風一樣朝四海飄蕩提升。伴隨著那些紛至沓來的游人的四面?zhèn)鞑?,那些其實無人看見便不會泛綠的草原,無人看見便不會粲然綻放的鮮花,無人看見便不會青翠黛綠的松樹,無人看見便不會翩翩飛翔的彩蝶,無人看見便不會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壯美,如今經(jīng)人一看一說,一下子全都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了,就連那個高山滑雪場,也像一個巨型冰淇淋矗立在空中草原之間,潔白細膩的滑道是筒口的奶油,身穿各色彩衣呼嘯而下的人們是調(diào)味的點綴,就連那條圍繞草原流淌的鞏乃斯河,也在天南地北的人們眼前跳起走馬舞,在太陽底下唱著綠色的戀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今天草原上盛開的絢麗鮮花,燦爛無比,鮮明耀眼。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祖祖輩輩在那拉提的懷抱里勞作、繁衍的哈薩克們,仿佛一夜之間腳下的土地變化成了一個美麗的神話。
游客中心北去四五公里,走過沙棘叢生松柏隱蔽的山谷,便是一個開闊平坦的谷地。春天,那里有稚嫩的草葉在微風中悄悄地閃動,在起伏的丘壑間分布著的樺樹、野蘋果樹、野山楂樹正在蓬蓬勃勃地轉(zhuǎn)綠,但還帶著一層嚴冬肆虐過后生命剛剛恢復的鵝黃色,與寧靜而又安詳?shù)牟萜乱黄鸢颜麄€谷地襯托出一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妻子在那拉提的女同學娜斯拉告訴我們,這兒就是哈薩克人稱作的歇馬臺。
風兒輕輕,馬蓮花微微頷首,娜斯拉平靜地給我講述了關于歇馬臺的傳說。很久以前,這里的一個部落中有一位愛馬如愛自己生命的哈薩克小伙子叫孟特,五歲那年,父親送給他一匹棗紅色小馬駒,那小馬駒活潑可愛,善通人性,孟特與它朝夕相隨,一同長大。孟特長到二十多歲時,棗紅馬也老了。冬天,孟特的父親患了重病,家里已無錢再為他請醫(yī)買藥,無奈之下,孟特決定將心愛的馬賣給一戶人家。春天很快來了,買馬人也來牽馬了,那匹可憐的老馬已有預感,它仰天長嘯了許久,任憑買馬人怎樣用力牽它也不肯走半步,孟特只好親自牽著送它出去。一路上,孟特和馬難舍難分,摟著它的脖子直流淚。好不容易走到了眼前這片開闊的草地,孟特請求買馬人停一會兒,好讓馬歇一歇,吃點青草。老馬在一邊歇息吃草的時候,孟特又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連買馬人也被感動了,答應回去一定好好對待這匹老馬。
許多風景區(qū)里的傳說往往都帶有一種很明顯的杜撰痕跡,但是那拉提歇馬臺的傳說我卻深信不疑。在那拉提每次看到哈薩克和他們騎的馬,我就會想起這個故事,這時我才知道我一直被這個故事所感動著。我多次坐過哈薩克的馬,每一次都被馬的健碩、精壯的身體和充滿靈氣的大眼所打動,有時候我甚至想到,馬其實也是一個靈長類動物,他與人的區(qū)別不過是一個不會說話,一個卻可以喋喋不休地直露地表現(xiàn)自己、炫耀自己,而馬是一個寬容地觀看世界,不事張揚的沉默寡言的人。偶爾快跑,也不過是善解人意,領會了背上的人需要趕時間的意圖。同在草原上與馬耳鬢廝磨的哈薩克,就深深領會了馬的內(nèi)心,所以他們每次騎馬,除非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一般不會揚起鞭子打馬,而是用聲音表達自己的意愿,甚至是用手勢和眼神表達,與馬達成默契和交流。而馬也總是準確領會到人的意圖,或悠然自得地慢走,或踮起蹄子輕跑,或奮蹄飛奔。沒有聽說過有誰打過馬的頭部,哪怕是佯作姿勢的嚇唬,“男人的頭,女人的腰,能看不能撈”,在這里,看待馬的頭就像看待男人的頭或者女人的腰一樣,成了哈薩克人普遍遵守的一種生活規(guī)則。馬也因此建立起了自己作為哈薩克的一名朋友的自尊。在今天的那拉提草原,盡管許多馬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的主人駛向幸福生活彼岸的舟楫,但是馬所應獲得的自尊依然如故,常常在一天之中最后的一批客人下馬之后,在一片溫暖的夕光中,看見那些哈薩克姑娘們悉心地為她們的心愛的馬兒梳理鬃毛尾巴的情景。
我覺得那匹棗紅老馬是不幸而又有幸的,它的被賣是一種無奈,但是它的被買卻又檢驗了兩個人對它的情感。孟特的老馬必將以它那種讓人感到哀愁而又凄美的歸宿,感化一代又一代的牧馬人。后人為了紀念孟特對馬的深厚情感,也為了表達和傳承一個馬背民族對馬的感激敬重,就把這兒定名為歇馬臺。并且規(guī)定,任何騎馬經(jīng)過這兒的人,無論他是尊位還是平民,也無論是富裕還是貧窮,一律必須下馬,馬背上負載重物的還要卸貨,為的是讓馬好好地休息,讓它們吃飽喝足,養(yǎng)足精神再上路。
我親眼所見,路過歇馬臺的三位哈薩克牧民滾鞍下馬,他們很真誠地表達著對本民族愛馬如愛自己的優(yōu)秀之子孟特的尊重。他們分別叫塞恩別克、努拉森、馬利克,“歌聲和駿馬嘛,是我們的一雙翅膀,沒有其中一個,我們都飛不起來。”塞恩別克說,黧黑的臉龐袒露著敦厚。努拉森告訴我,來那拉提旅游的游客們,聽說了這個傳說后都很感動。我有點小人之心,嬉笑著問這個歇馬臺的傳說是不是杜撰的,“么有么有,”馬利克連連擺著手,圓瞪著眼睛為我糾正,“我們草原人不會杜撰,我們要騎馬,我們要唱歌,這個故事嘛,連這里的石頭都感動了……”他的敦實卻又赤誠的話語把我震了一下,我立刻就感到了自己的“小”來,不覺有些羞愧。娜斯拉繼續(xù)為我腦補,“愛馬嘛,已經(jīng)成為那拉提哈薩克的一種信念,被作為一種信仰尊崇著,直至這種信仰延續(xù)升華為今天的一種哈薩克草原文化……”
妻子的朋友娜斯拉,她的家十多年前也曾經(jīng)在那拉提山上,現(xiàn)在已搬遷到鎮(zhèn)上,做起了旅游產(chǎn)品生意,不再有人在山上牧羊了,但是在家里還養(yǎng)有兩匹馬,這是上了年紀的不會騎摩托車的幾位老人的坐騎。本來他們完全可以不要馬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交通方便,去哪里都可以坐上車,但是轉(zhuǎn)行卻無法丟掉哈薩克族的傳統(tǒng),冬不拉和馬依然是他們?nèi)粘I钪斜夭豢缮俚膬蓸虞d體。平常,除了老人們買回來上好的牧草喂養(yǎng)它們外,年輕人如娜斯拉的兒女幾個還專門為它們買回來精細的草料,家里的人一有空,就像照顧家人一樣給心愛的坐騎喂草、梳毛、剪鬃、撓癢。在娜斯拉一家人的心目中,兩匹馬并不僅僅就是兩頭牲畜,還是他們?nèi)胰说暮门笥选?/p>
娜斯拉說:“是對馬的摯深情感,鍛造了我們那拉提人的善良品格,也開啟了我們勤勞致富的心智。那拉提草原因此而煥發(fā)出了一種豐富的內(nèi)涵,那拉提人因此而走出了一條前所未有的開放之路。今天的那拉提草原在旅游業(yè)發(fā)展中所取得的一系列成績,只是那拉提美好明天的一段動人的前奏……”
在歇馬臺前坐下,瞭望,傾聽,沉思,我漸漸意識到,是豐厚的歷史底蘊、悠遠神奇的傳說、原始自然的草原風光和勤勞赤誠的哈薩克品格,延續(xù)升華成熱情奔放的伊犁草原文化,使那拉提的迷人畫面變得更加真實。我想起,早些年央視一套播出的八集電視連續(xù)劇《情牽那拉提》,那里的愛情故事和年輕人的曲折奮斗過程肯定只是眾多傳說和真實記錄的幾個縮影。自然,這里的傳說也在隨著歲月更新,他們不但在傳說著古代,牢記著昨天,建設著現(xiàn)在,也在構想著更遠的未來。從這個意義上說,那拉提的人們就是那太陽,是創(chuàng)造了美麗那拉提的另一輪太陽。無論是蒙古軍隊的進入,還是歇馬臺的形成,沙吾烈的堅守,最終體現(xiàn)的是,那拉提和那拉提人都是極具包容性的,也是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這里的人是這里的主人翁,來這里的人也都可以成為這里故事中的主人公。就像這里正在不停地生長的風景,生長自然,也生長文化。這些年來,人們對這里的每一個新挖掘、新發(fā)現(xiàn)、新感悟,都被風景區(qū)消化吸收了,又通過藝術的加工和想象,把那拉提打造成了真正的伊犁草原部落,打造成了真正的伊犁草原精品,于是漢家公主的遠嫁成為了今日西域永傳不衰的佳話,烏孫昆莫朝野變幻的不再僅僅是政權的傾扎,而草原文化的底蘊也得到不斷地豐富和提升。時至今日,那拉提被勤勞智慧的那拉提人打造成了一片中外聞名的空中草原,一個滲透著歷史、傳奇和當代人文底蘊的人間樂園,并且正在被一步步地打造得更加神奇和美好。
作者簡介:
梁曉陽,七十年代出生于廣西北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玉林市作協(xié)主席、北流市文聯(lián)主席。作品見于《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美文》等刊物。出版長篇小說《出塞書》,長篇散文《吉爾尕朗河兩岸》等。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