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6期|郭華:故鄉(xiāng)的月亮
郭華,在《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作品》《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等全國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中國報紙副刊作品獎等獎項。
故鄉(xiāng)的月亮
□ 郭 華
放學(xué)回家,奶奶說:“你娘還沒有回來,你去接接她吧,她去西大地鋤草了?!蔽曳畔聲团艹隽思议T。
西大地是村子西邊一塊地的名字。我出了村口,沿著通往西大地的田間小路,快步走去。
夏秋之交,傍晚的天氣還很熱。西邊的火燒云尚未退去,月亮已經(jīng)從東邊升了上來。
母親是根據(jù)生產(chǎn)隊的安排下地鋤草的,這個時分早已收工了。她之所以還沒有回來,是集體收工之后,她又自己留下再割一些青草,回來交給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這樣就可以多掙幾個工分。有些像今天的打工者,下班后再打一份工。
快到西大地的時候,我同母親相遇了。她背著滿滿一筐青草,鋤頭插在草筐的上端,右手握著鋤把,以免滑落。我把鋤頭抽出來扛在肩上,這樣母親只剩下草筐,輕松了一些。我跟在母親身后,母子兩人默默地走在田間小路上。
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在村子西頭,飼養(yǎng)員是一天24小時堅守崗位的,任何時候都可以去交青草。我和母親上了村口的高臺,快要到牲口棚的時候,母親提出坐下歇一會,看看月亮。我這才注意到月亮已經(jīng)升高了。
母親倚著草筐坐在地上,然后稍稍仰起頭,仔細(xì)地端詳著月亮。
那一年我十歲。雖然家里生活非常困難,可是,困難的生活就像那沉重的草筐,只是壓在父親母親的肩上,我們兄妹生活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日子中,沒有發(fā)現(xiàn)過特別丑陋的東西,也沒有覺得有什么東西特別的美好??墒悄且惶?,隨著母親的視線,我發(fā)覺月亮真的好美。
母親出神地望著月亮,陷入沉思。記得母親自己說,她小時候上過一年小學(xué),認(rèn)識一些字。但她肯定沒有讀過唐詩宋詞,包括啟蒙讀物中的“床前明月光”。所以,她絕對不是在尋找詩意中的月亮,或月亮中的詩意??墒?,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深情,月光中,仿佛臉上的疲憊也少了許多。
月亮的確很美麗。她和太陽一樣帶來光明,但又比太陽的光線柔和,讓人能夠直視她,而且能夠長時間地直視,細(xì)細(xì)分辨她的山影、她的玉樹、她的亭臺樓閣,并產(chǎn)生出許許多多的聯(lián)想。關(guān)鍵在于,由月亮引發(fā)的聯(lián)想,都是美好的。
月亮把她銀色的光輝灑下來,照得大地如同白晝?!叭缤边@兩個字非常有意思,說到底還不是白晝,這恰恰是月光的親和力。所有的物體都能夠看到,但還不像白天一樣,一覽無余,總還有一些東西籠罩在輕紗薄霧一般的影子里,讓人感覺到那影子里似乎有一些小秘密。
生產(chǎn)隊的牲口棚被月光照出了清晰的輪廓,而它墻壁上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些像國畫技法中的皴染,讓三間破舊的土坯房,顯得格外凝重。
在此之前,對于月亮最深刻的印象,一是夏日的街頭,聽老奶奶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二是月食的時候,全村的孩子們都動員起來敲臉盆。據(jù)說月食是因為天狗在吃月亮,通過敲臉盆可以嚇到它,讓它趕緊把月亮吐出來。老人們說應(yīng)該是敲銅制的臉盆,可是,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銅制的臉盆已經(jīng)非常罕見了,大都換成了搪瓷臉盆。雖然敲起來不如銅盆響亮,但一兩百個孩子一邊敲一邊齊聲高喊“吐出來!吐出來……”也很有氣勢。
女孩子們更愿意聽嫦娥奔月的故事,男孩子們則更愿意思考天狗為什么要吃月亮。上學(xué)以后才知道,那叫月食,是地球的影子落到了月亮上。當(dāng)時覺得地球有些霸道,你躲開一點(diǎn)不就行了嗎,干嗎一定要把影子落的月亮上,弄得我們?nèi)迦诵幕袒痰?。后來又知道如果站到月亮上去看,有時候月亮的影子也會落在地球上,出現(xiàn)“地食”的現(xiàn)象。會不會是月亮在報復(fù)地球呢,既然你抹黑我,我也要抹黑你?不是,是它們運(yùn)行的軌道如此。所以,當(dāng)月亮上出現(xiàn)“地食”的時候,雖然沒有孩子們在那里敲臉盆,天狗也會把地球吐出來,和月亮繼續(xù)相互輝映。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孩子背誦的第一首唐詩都是“床前明月光”,但我知道越是看上去通俗易懂的東西,人們越不去深究它的含義。比如“床前明月光”之“床”,不就是床嘛!后來才看到有人說不是床,是井、是井臺、是井臺的欄桿。我沒有研究過,但我確知“疑是地上霜”的描寫是真切的,毫不夸張的。
小的時候,還沒有霧霾的說法,景色和現(xiàn)在不一樣。比如那時候的河,是名副其實(shí)的河,河里有水,水里有魚。那時候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天空只是暗了下來,但依舊是清澈的,滿天的星星,不僅明亮,而且能夠看清楚由近而遠(yuǎn)的層次。那時候的月亮,特別是晴天而又滿月的時候,灑在地上的光輝真的如霜雪一樣潔白。走在灑滿月光的路上,如同踩著一地的霜雪。
我十三歲那年,因為“根治海河”需要,我們的村子要搬遷,搬到新修的河堤之外去。我家搬走的那天,正是農(nóng)歷正月十六。白天搬家很累,晚飯后,母親悄悄叫我和她一塊再去舊村的老屋子看看。四五里路,我們一會兒就走到了。我本以為母親是要再到老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瞅瞅,是否有什么遺落的東西。結(jié)果她根本沒有進(jìn)屋,只是找了幾塊磚頭,坐在院子里,望著皎潔的月亮。
正月的寒風(fēng)里,月光顯得格外清冽。
母親有七個兄弟姐妹,她最小,家里雖然不富裕,但她卻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十七歲嫁給我父親,在這個院子里生活了十八年,在這里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吃糠咽菜的困難,擦屎尿的勞累,都留在這里了。1963年河北平原發(fā)生了特大洪水,泡塌了我們家的房子。洪水退去,經(jīng)過兩年的積攢,才蓋起三間正房,還沒有來得及壘院墻,就要搬走了。這天搬家的時候我都落下淚來,母親的心里積淀著多少難以言喻的不舍呢!她專注地望著月亮,難道可以向月亮訴說嗎?
我從屋外到屋里漫無目的轉(zhuǎn)悠著,踩踩那坑洼的地面,看看曾經(jīng)被我涂鴉的墻壁。每過一會,我便下意識地望一眼母親,她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月光下,直到深夜。似乎她來這一趟,就是要再看看老屋的月亮。
新搬的家里,不是也有月亮嗎?當(dāng)母親依依不舍地離開老屋時,我朦朦朧朧意識到,大概在她的心里,只有老屋的月亮才見證了她從一個嬌女變?yōu)槿藡D、人母的過程,見證了她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背負(fù)起家庭重?fù)?dān)的艱辛。
其實(shí),不僅我們的新村、舊村,就連地球的這邊、那邊,所有人共享的都是同一個月亮。
好像從上世紀(jì)三十年代開始,就有人因為鼓吹“外國的月亮也比中國的圓”受到批判,我不知道這個批判的起源,也不知道這句話的來歷,但我知道外國的月亮肯定不會比中國的圓。可是,外國的月亮也非常美麗,這是毋庸置疑的。我記得讀過被譽(yù)為“短篇小說大師”的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小說《月色》。《月色》講述了一個“篤信宗教、性情激烈、正直不阿、堅定于自己的信仰”的教士馬里尼昂長老的故事。他有一個外甥女,專心指望她能夠做一個服務(wù)于慈善事業(yè)的童貞女。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他的外甥女有了一個情人。長老憤怒極了,晚上手持木棍去跟蹤約會的外甥女。他看見了那從沒有見過的月色,看到了被溫情脈脈的清輝所淹沒的田野,看到了被柔和的情趣所浸潤的平原,看到了月光中的白楊樹和蜿蜒波折的小溪。一切都美好得讓他陶醉。就在遠(yuǎn)處草灘的邊上,在那罩在發(fā)光薄靄里的樹叢底下,有兩個并肩而行的年輕人。他動搖了,如果上帝反對愛情,為什么又讓月光下的夜色比白晝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黃昏更柔和?為什么要為情侶們創(chuàng)造出如此仙境般的景色?上帝也許就是為了掩護(hù)人類的愛情,才營造了這樣的月夜。
美麗的月色讓他否定了自己固守的理念,月亮竟然有如此的魅力。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第一次去歐洲,在布魯塞爾下飛機(jī)之后已是當(dāng)?shù)貢r間晚上十點(diǎn),一出機(jī)場,頭頂上便是明亮的月亮。有意思的是,不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看到月亮,聯(lián)想到的都是家鄉(xiāng)。看到山?jīng)]有這樣的感覺,看到海沒有這樣的感覺,唯有月亮能夠給人這種獨(dú)特的感覺。后來我又明白,雖然是同樣的月亮,但外面的月光里沒有家鄉(xiāng)的炊煙,沒有奶奶喊我們回家吃飯的吆喝聲,也沒有我們經(jīng)歷過的月光下的故事。
十幾歲的時候,村里一個大我兩三歲的女孩養(yǎng)了一只貓。隔三岔五,聽到女孩在胡同口叫她的貓。有一天到她家串門,看到她的貓明明就在家里,她卻在外面“喵喵喵喵”的大聲叫著。慢慢地我和幾個經(jīng)常在一塊的伙伴都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端倪。她不是在叫貓,是在叫人。那天晚上,又聽到了她叫貓的聲音。明月初上的時分,我們“跟蹤”她來到生產(chǎn)隊牲口棚的草料庫,庫房外面有一堆麥秸。月亮在東面,我們繞到麥秸垛的西面,看到女孩和她用“喵喵”聲叫出來的小伙子,依偎在麥秸垛上。我們本來沒有想打擾他們,但一個伙伴沒有忍住,怪叫了一聲,驚擾了那對情侶,我們也一哄而散。后來知道,那位怪叫的伙伴也暗戀那位女孩。第二天,生產(chǎn)隊上工之前集合的時候,昨晚同女孩約會的兄弟,特意在兜里裝了一盒香煙,給我們挨個散發(fā),我們會意地笑著。
家鄉(xiāng)的月光見證了我們幼年時的無知和年輕時的荒唐。
前年母親病了,不治之癥,春節(jié)她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我在心里想,等天氣暖和些了,用輪椅推她到院子里去,白天曬曬太陽,晚上看看月亮。遺憾的是,她沒有活過正月。
我特意在一個有月亮的日子回到老家,晚上沿著通向舊村的道路信步走去。我想起當(dāng)年跟著母親走在這條路上,想起母親對于月光的摯愛。“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母親當(dāng)然算不上古人,但是今天的月亮確實(shí)曾經(jīng)映照過逝去的母親并給她美好的慰藉。她的一輩子如果概括為兩個字,就是“勞作”。年輕的時候為養(yǎng)育兒女勞作,老了又為幫助兒女勞作。她沒有放飛自我的意識,也不懂得旅游為何物。對于她來說,能夠靜靜地凝視月光就是最美好的享受,堪比游覽西子湖、張家界,觀賞非洲草原的獅子,阿爾卑斯山的雪。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不論她一輩子付出了多少,經(jīng)歷過什么,沒有任何史書會記下她,但她一定覺得月亮?xí)浀盟?。我突然想到,誰又能說母親在觀賞月亮的時候,心中沒有屬于她自己的詩意呢!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是思念,“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愿景,“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是悲憤,母親的詩意里會有什么呢?希望大人孩子吃飽穿暖,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為此,她愿意把一切苦難都扛下……
感謝月亮,她不收門票,不分貴賤,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只要你愿意看她,她就給你一份光輝。如果有人把月亮比作母親,我贊成。
我沿著小路走走停停。由于小路在兩條大堤的中間,所以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靜得沒有一點(diǎn)聲音。仲春時節(jié),小麥剛剛起身,沒有任何高稈的作物,視野十分開闊。月光明亮到可以分辨清楚小麥的每一個葉片。
我干脆在路邊的田埂上坐下來,像母親那樣凝望著月亮。故鄉(xiāng)的月亮已經(jīng)不僅僅是美麗可以形容了,她還洋溢著和藹與親切。她承載著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感情,重要的是月光下還有母親走在我前面的身影。
我恍然覺得自己融化在故鄉(xiāng)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