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說了不算”
宋代僧人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記錄了一件事,說王安石將李白、杜甫、韓愈、歐陽修的作品編為《四家詩集》,卻故意把歐陽修的名字排在李白之前。世人不解個中緣由,王安石解釋道:“(李)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p>
先說李白明快而不粗率,后又貶低李白見地卑下,以此來烘托當(dāng)時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的“高大上”,這手法不太高明。以“醉翁”自詡的歐陽修沒有寫過酒嗎?且看他的《題滁州醉翁亭》:“四十未為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fù)記吾年。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峰間。聲如自空落,瀉向兩檐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yuǎn)步就潺湲。野鳥窺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fēng)來,吹我還醒然?!蓖淄椎淖晕覍懻铡氖畾q的我未及老年,《醉翁亭記》只是我偶題的一篇。醉里能忘掉千事萬物,又豈會記起個人的歲年。喜愛醉翁亭下的流水,激蕩奔流在群山之間。聲音好似從空而落,飛瀉在亭檐前。匯入巖下的溪流,為清幽的泉水增添細(xì)流涓涓。水聲低微不擾人語,其清澈勝過管弦。誰不愛絲竹優(yōu)美,絲竹聲聲卻又不勝其煩。所以我?guī)е谰疲皆谇逑み?。野鳥偷看我醉后容顏,溪云留我一同睡眠。山花對我綻開笑臉,只可惜它不能言。幸有清風(fēng)徐來,喚我醒來共陶然——果然是“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對照《醉翁亭記》讀此作,令人拍案叫絕。粗略點檢,歐陽修的詩詞集里提到酒的地方不少于二百五十處,他認(rèn)定自己是“醉翁生計今如此,一笑何時共一觴”,難道王安石不知道嗎?竟然還“揣著明白裝糊涂”……
歐陽修有一闋詞寫的是“眼細(xì)眉長。宮樣梳妝。靸鞋兒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繡出,兩同心字,淺淺金黃。早是肌膚輕渺,抱著了、暖仍香。姿姿媚媚端正好,怎教人別后,從頭仔細(xì),斷得思量”。這種描寫婦人的腔調(diào),估計“汙下”的李白來不了?!独钐兹分杏袑懡o妻子的《寄內(nèi)》、有寫貴妃的《清平調(diào)》、有寫宮女的《行樂詞》、有寫底層人民的《湖邊采蓮婦》《宿五松山下荀媼家》,話里話外無不透露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再來看看王安石的詩,從“婦女喜秋涼,踏車多笑語”“征人倚笛怨,思婦向砧愁”等來判斷,王安石也并非遠(yuǎn)離“婦人與酒”的圣人。從他筆下流出的“莫負(fù)酒如泉”“留連一杯酒”“直須傾倒樽中酒”等隨處可見,有多少不好說,上百句是肯定有的;諸如“花下一壺酒”“郁金香是蘭陵酒”這樣的詩句,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李白,這就有意思了——難不成“拗相公”的標(biāo)準(zhǔn)是“老王”喝得、抄得,“老李”卻說不得嗎?
回到問題的源頭,對比一下李白、杜甫、韓愈、歐陽修四家今存的詩集,會發(fā)現(xiàn)韓愈的詩數(shù)量最少,關(guān)于酒的詩句也最少,當(dāng)然這不能證明他不喜歡酒;杜甫的詩數(shù)量最多,與酒有關(guān)的不足二百句;李白的詩在一千首左右,以酒為題的作品比杜甫稍多;論及寫酒的“詞語”,“詩圣”和“詩仙”都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醉翁”的數(shù)量,細(xì)節(jié)似乎不足以說明什么,但毫無疑問,王安石所言存在偏頗。
關(guān)于王安石斷言李白“汙下”這件事,宋代陳善的《捫虱新話》、魏慶之的《詩人玉屑》、費袞的《梁溪漫志》中都有過轉(zhuǎn)載,轉(zhuǎn)載或許意味著一種默認(rèn)。只有陸游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揣測:“世言荊公《四家詩》后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恐非荊公之言。白詩樂府外,及婦人者實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淵明輩,亦未為過。此乃讀白詩不熟者,妄立此論耳?!睆膩砉P墨官司很難斷清言明,所幸前賢的大作尚在,至于“汙下”不“汙下”,王安石“說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