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鷹，原名藍(lán)振林，瑤族，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于廣西巴馬一個叫做弄山的瑤寨。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民族文學(xué)》《中華文學(xué)選刊》《廣西文學(xué)》《芳草》《紅豆》《南方文學(xué)》《三月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樣飄滿故鄉(xiāng)》。

國慶黃金周，田寶貴去首府南寧看望妻子和兒子。

車子剛駛到南寧安吉收費站出口，田寶貴就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是駐村工作隊隊長胡梅打來的。

胡梅問，寶貴你在哪里？

田寶貴回答說，我在去南寧的路上，剛要出高速路口，胡隊長有什么事呢？

胡梅是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在五弄鎮(zhèn)掛職鎮(zhèn)黨委副書記。脫貧攻堅戰(zhàn)打響了，組織派她到雙福村任駐村工作隊隊長。

胡梅說你的幫扶戶羅大福兩兄弟出去打工兩年了，到底去了哪里都沒人曉得，把羅大福這戶列為退出戶，你看行不行？

什么？列為退出戶？田寶貴說胡隊長你別急別急，容我考慮考慮。

田寶貴下了車，走到地鐵口邊。電話那頭的胡梅又催了，脫貧攻堅戰(zhàn)準(zhǔn)備到收官階段了，我們單位聯(lián)系點有三個退出戶指標(biāo)，馬上要報縣脫貧指揮部審定，你幫扶的羅大福是符合報退出戶的條件，現(xiàn)在我們征求幫扶人的意見，你認(rèn)為可以，我們就把羅大福戶列為退出戶。羅大福戶已經(jīng)接近脫貧，你以后主要做好跟蹤工作就是。

田寶貴想了想說，把羅大福戶退出，萬一他的收入、他的基礎(chǔ)條件達(dá)不到脫貧的標(biāo)準(zhǔn)怎么辦？他那個住房是不符合脫貧的標(biāo)準(zhǔn)的。

胡梅說，這個你不用考慮，反正他兩兄弟兩年都找不見了，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你是幫扶人，只要你說一聲可以，我們就列他為退出戶。列為退出戶，你肩上的擔(dān)子不就輕松多了嗎？

田寶貴說，胡隊長我在地鐵口，這里太吵了，你說什么我聽不清，待會兒再聯(lián)系你好不好？

田寶貴掛電話坐在地鐵口休息椅上，吸了一陣子的煙。他有些納悶，兩年前羅大福和羅小福兩兄弟出去打工，出去兩個月后便和田寶貴失去了聯(lián)系。作為幫扶人，田寶貴也去派出所備案了，是死是活誰也說不清。現(xiàn)在他們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根本達(dá)不到退出戶的標(biāo)準(zhǔn)。列為退出戶后，羅大福戶就不能再享受貧困戶的幫扶優(yōu)惠政策了，比如低保呀危房改建幫扶資金呀?？墒莾尚值苋チ四睦?，在做什么，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兩兄弟喜歡賭博，可能跑到澳門去被黑幫控制了；有的說他倆三十多了都還是光棍，有可能跑到越南去找老婆不回來了；還有的說可能是去了金三角販毒去了……眾說紛紜。

田寶貴把煙頭丟進(jìn)了垃圾桶。

田寶貴認(rèn)為羅大福戶這個事不能太大意，不能就這么把他列為退出戶。他們是精準(zhǔn)扶貧開局之年被識別為貧困戶后出去打工才失去音訊。雖然他和兩兄弟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可是幫扶戶就是自己的親人，對待自己的親人不能這么含糊，不能說不扶就不扶了。

田寶貴撥通了胡梅的電話，說胡隊長我不同意。

胡梅說，人家點著燈籠找理由把幫扶戶改為退出戶都找不見，現(xiàn)在把指標(biāo)放給你你還不干，你是不是太傻？

田寶貴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羅大福羅小福只是暫時找不見，萬一哪天他們回來了，兩兄弟像乞丐一樣站在我的面前，你叫我怎么面對？那時候他們鬧起來，我們幫扶單位怎么向上級交代？

胡梅說，你找兩兄弟找了兩年吧，你有他們的消息了嗎？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你知道嗎？他們算是失蹤了好不好。失蹤了的戶我們可以向上級解釋。

田寶貴說，我一直都在找，你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胡梅說，沒時間了，今天下午一定要上報名單。

田寶貴說，上報就上報，反正我認(rèn)為羅大福戶不符合退出的標(biāo)準(zhǔn)，我不答應(yīng)。

電話那頭“唉——”的一聲嘆息。

田寶貴似乎看到胡梅像一只泄氣了的氣球一樣，突然間癟了。

剛進(jìn)家門，田寶貴便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冬瓜燉龍骨的香味。連續(xù)的脫貧攻堅工作，使得田寶貴好久沒有回到南寧家里了。冬瓜龍骨湯是妻子雪蓮的拿手好菜，也是寶貴最愛喝的。

兒子住校，還沒回到家。只有雪蓮一個人在家里。雪蓮把湯舀了，端到客廳的茶幾上，招呼寶貴喝湯。說是客廳，其實不算是。這套位于大學(xué)路江濱的房子使用面積才五十多平方米，餐廳客廳都合為一體。寶貴和雪蓮把茶幾當(dāng)作飯桌使用。

兒子初中畢業(yè)后，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教育，田寶貴也和馬城大多數(shù)干部一樣，拼死拼活地把孩子轉(zhuǎn)到首府南寧讀書。兩口子把馬城金龍小區(qū)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賣掉，得的錢正好夠付南寧大學(xué)路地鐵口六十多平方米房子的首付。

田寶貴剛從南寧回到馬城，就聽到羅大?；氐诫p福村的消息。

田寶貴趕緊驅(qū)車前往雙福村去探個究竟。

羅大福羅小福有一門標(biāo)準(zhǔn)的砌墻手藝。他們砌磚不用拉線，也能夠砌得筆直。雙福人起房子都喜歡叫兄弟倆，他們有做不完的活路?？伤麄冇袀€很不好的習(xí)慣，就是好賭。白天他們頂著烈日、冒著風(fēng)雨做工，晚上就忙著到錢莊賭博。一年到頭掙的錢都不夠他們拿到賭場里撒。三十好幾的人了，都討不到老婆。

羅大福的家里擠滿了人。

羅大?？匆娞飳氋F來了，伸手和田寶貴握了握手。又搬來一張凳子，招呼田寶貴坐下。羅大福說，干部呀，不瞞你說，我和我弟呀，在埠北的山口賭輸了，被人騙到黑磚窯廠里做工，我們挨關(guān)了整整兩年。我是前幾天從廠里跑出來的。我老弟嘛，還在磚窯里。在廠里，老板只管我們吃喝，不發(fā)工資。廠里有十幾個管護(hù)的，他們每天都瞪著眼珠看我們做工，你想撒泡尿屙把屎，都得跟他們說一聲，他們都跟在你后面。

簡金豹問羅大福，在黑磚窯做工的都是插翅難逃，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羅大福說，磚廠的牛老板喜歡養(yǎng)畫眉鳥，我會套鳥。他帶著我到山上去套畫眉，我趁著他不注意，就抄著小路往山外跑。一直跑到兩廣交界的山口鎮(zhèn)。到了山口鎮(zhèn)，我找到了在那里打工的老鄉(xiāng)，才借得車費回來。

田寶貴問羅大福，你好不容易回來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先在家里安頓一陣子，等腦子清醒有精力了就出去打工。

田寶貴說，打工是肯定的，但你一個人打工的收入，也彌補(bǔ)不上你弟的收入記錄，每個月的收入都要有詳實的記錄，你的總收入分?jǐn)偨o兩個人，那是沒辦法達(dá)到脫貧指標(biāo)的。你看怎么辦？

羅大福說，只能靠我一個人打工唄，還能靠誰，我打工得多少就報多少給你，你愛怎么填就怎么填。

田寶貴說，哪能亂填表，亂填是要被問責(zé)的。到時候檢查組過來了，發(fā)現(xiàn)我填的收入與你實際的收入不相符，就要處理我。

羅大福說，你不敢亂填我也是沒辦法呀。

田寶貴說，你既然回來了，得建新房子。你現(xiàn)在這個房子，多年不住，梁木都被蟲叮咬了，已經(jīng)是危房，危房是不能住人的。脫貧攻堅的幫扶政策，要解決老百姓“兩不愁三保障”，“兩不愁”是不愁吃不愁穿，“三保障”是醫(yī)療、住房、教育有保障。你和你弟都不見人，每年我都幫你們交了“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障沒問題。你們也不是適齡兒童少年，教育方面不用操心?，F(xiàn)在你們還差的是住房，住房解決不了，就沒辦法達(dá)到脫貧標(biāo)準(zhǔn)。

羅大福說，你叫我怎么辦？

田寶貴說，上級有危房改建資金，每戶差不多三萬元，這三萬是不用還的。我再帶你到信用社借幾萬，就可以動工了。你是貧困戶，貧困戶貸款三年之內(nèi)還款不用交利息。實在還差什么，我再動員村民捐資幫扶，你看做不做？

羅大福說，有這么好的條件，我半夜點燈都遇不上呢，怎么不做？

田寶貴說，你馬上得推倒舊房重建。聽說你手工不錯，你自己砌房子。你自己的工錢也算是收入。砌房子工錢很高的，一天可以算兩三百。按這個收入，半年的工錢可以抵得上填你和你弟一年的人均收入。我再向工作隊反映情況，把你家列為低保戶。低保戶有固定的生活補(bǔ)助資金，你就不用愁沒飯吃了。

剛安頓完羅大福，田寶貴的幫扶戶簡金虎就出了事。

三年前簡金虎在龍?zhí)镄庞蒙缳J了五萬元無息貸款。貸款到期了，信用社工作人員到家里來催還款，簡金虎說錢都被龍甲村的寡婦楊春蘭騙光了。信用社工作人員問，楊春蘭騙你的錢，你有什么證據(jù)？簡金虎說怎么沒有證據(jù)，每次我都用微信轉(zhuǎn)錢給楊春蘭。工作人員說，只要你是微信轉(zhuǎn)的，肯定有記錄。簡金虎說，微信轉(zhuǎn)的有三萬左右，還有的是我買東西到楊春蘭家照顧她小孩，也花了不少。信用社那五萬，幾乎都進(jìn)了楊春蘭的荷包里了。我說要娶她做老婆，她說她習(xí)慣一個人，不需要男人一起過。信用社工作人員說我們是來跟你催款的，不是來和你談婚論嫁的，你和楊春蘭的事，你們自己處理，你現(xiàn)在所要做的是怎么還信用社的五萬貸款。簡金虎說要錢我是沒有，要命嘛是有一條，我這個命不值錢，白送你們也不要的。

看著沒錢還款的簡金虎，信用社工作人員只能搖搖頭。信用社沒辦法催到欠款，輪到幫扶干部催了。

田寶貴來到簡金虎家里，看見簡金虎醉醺醺的，頓時怒火中燒。

田寶貴指著簡金虎罵，簡金虎，我來雙福扶貧三年了，每個街日都見你在龍?zhí)锝稚虾刃【?，還以為你開三馬仔掙點錢，好好過日子，哪想到你吃飽了沒事干去打寡婦的主意?，F(xiàn)在你把錢都撒給了楊春蘭，楊春蘭她不認(rèn)賬或者認(rèn)賬了也沒錢還你，你怎么辦？

簡金虎說，是真的沒辦法。

田寶貴說完，準(zhǔn)備帶簡金虎到龍甲村去找楊春蘭。簡金虎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反正我鐵定不還信用社的款了，看他們還能拿我怎么樣，當(dāng)初我也不是很缺錢，我說我不貸款了，你說我不貸你工作任務(wù)完不成。田寶貴說我動員你貸款是要你拿去參加村里的養(yǎng)雞合作社，而不是去耍寡婦。簡金虎說錢是用我的名字貸的到我手里的，我愛怎么用你管不著。現(xiàn)在我沒錢還款，最多不就是坐牢嗎？你看金龍房地產(chǎn)公司那個老總楊打洞，融資做馬城縣城市中心的房地產(chǎn)項目，搞虧了，現(xiàn)在聽說他在牢房里面都不愿意出來。他說出來了有人催債，在看守所里有飯吃沒人催債，很快樂。

簡金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田寶貴說，簡金虎我沒有多大的心情和你擺這些?，F(xiàn)在關(guān)鍵的問題是，你不還信用社的貸款，信用社就讓我這個幫扶的干部為你買單。我南寧的房子每個月都要交月供，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張嘴等我。你看你起房子的危房改建幫扶資金、你的低保我都幫你解決了，我還能怎么幫你？你對得起我嗎？

簡金虎不說話了。

田寶貴吼了起來，如果你不配合我做好還債計劃，我兇起來真的敢在龍?zhí)锝稚献崮?，你信不信?/p>

簡金虎癱坐在地上。他聳了兩下肩膀，好像有了幾分心慌，說我和你去，和你去。我們一起去找楊春蘭。

田寶貴和簡金虎來到龍甲，走進(jìn)了楊春蘭的家。楊春蘭四十多歲的年紀(jì)，還是蠻有幾分姿色的。

楊春蘭搬來凳子給田寶貴和簡金虎坐下。

田寶貴見四下沒什么人，就打開天窗問楊春蘭是不是還記得欠簡金虎的錢。楊春蘭說，記得，而且記得非常清楚，還記有賬本。

楊春蘭走進(jìn)房間里拿來了賬本給田寶貴看，賬本里都記著哪年哪月哪日幾點幾分收到簡金虎微信轉(zhuǎn)來多少借款，一共是三萬四千五百二十元。

簡金虎說，還有我平時買東西來的你算不算？楊春蘭說，你平時買什么東西花了多少錢，我哪里知道？而且那個是人之常情，你還想要我還你？簡金虎說，我不是想要你還那個錢，我是要你承認(rèn)有那些事。田寶貴說，現(xiàn)在我不管你倆這些，楊春蘭你既然借了簡金虎的錢，現(xiàn)在簡金虎的信用社貸款已經(jīng)到期，你得想辦法幫他還上貸款。楊春蘭說，你看我這個寡婦能有什么錢還簡金虎。我問簡金虎借錢的時候他都能給我，這點我很感激他。也不和我說什么時候還，我都沒有任何準(zhǔn)備?，F(xiàn)在要我馬上還他三萬多塊錢，哪怕我砸鍋賣鐵把自己稱了拿去賣，都湊不齊三萬呀。我三個小孩都在校讀書，都需要錢。田寶貴說，楊春蘭你認(rèn)欠不認(rèn)還也是不對的，欠了錢必須要還。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看能不能把這三萬還給簡金虎。那個幾千的，我在這里表個態(tài)，不用你還了，你看行不行？楊春蘭說，這么快我是沒有辦法。田寶貴說，總之你得想辦法嘛。楊春蘭嗯嗯了幾聲。

田寶貴從包里拿出一張白紙遞給楊春蘭，讓楊春蘭在紙條上寫欠簡金虎的三萬借款并押了紅指印。

簡金虎苦著臉說，春蘭我對不起你。我以為信用社給的這個貸款不用還了，或者是可以續(xù)借，所以我一直沒叫你準(zhǔn)備。

楊春蘭說，你借給我的這個錢，我楊春蘭不可能不認(rèn)賬不還你，這個你盡管放心。

田寶貴聽了楊春蘭的一番話，倒是從心底里佩服起這個女人來了。

回雙福村的路上，田寶貴跟簡金虎說，人家還算是好人，你在什么時候借多少，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楊春蘭說沒有借你的錢或者是你玩弄她了她不還你了，我們還得操心呢。她現(xiàn)在沒有錢不要緊，只要她認(rèn)賬了，到時候她還你也行，她還不起，等她的孩子長大了再還也不遲。

田寶貴又拿出了一張白紙遞給簡金虎，說你現(xiàn)在是沒有錢，我先借五萬給你。這五萬是我老婆在南寧辛辛苦苦打工攢的積蓄，我想你再怎么麻賴，也不會麻賴我家里的血汗錢。等你山上的茶果摘下來賣錢了，你再還我。今年你還不完，明年繼續(xù)還。寫張欠條給我。

簡金虎點了點頭，眼里泛著渾濁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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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