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摩斯公寓,燈光長明
“我總在北四川路兜圈子”,魯迅晚年在給蕭軍、蕭紅的信中這樣說。確實如此,他自1927年10月攜許廣平抵達(dá)上海虹口,9年多遷居3次,從景云里(今橫濱路35弄23號)到拉摩斯公寓(今四川北路2093號3樓4室)再到大陸新村(今山陰路132弄9號)。某日,我頗有興致地進(jìn)行了一次步行測試,以拉摩斯公寓為起點,分別前往景云里和大陸新村,都要六七分鐘時間??梢赃@樣說,魯迅晚年在上海,以拉摩斯公寓為中心畫一個圈,居住地在這里,社交活動的主要場所也在這里,當(dāng)然“出圈”的重大社交活動亦多。
最近,我又行至拉摩斯公寓,在那里駐足良久,觀門前上方釘著的“拉摩斯公寓 虹口區(qū)文物保護(hù)單位2004年1月13日立”的牌匾。這里2005年被公布為上海市優(yōu)秀歷史建筑,今名北川公寓,住著82戶人家。我隨著一位熱心住戶登上3樓4室。門前整潔,顯然是有人住著。我敲門,即有人開門。我略說原委,被允進(jìn)屋內(nèi),只見住房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住家介紹說,這就是當(dāng)年魯迅先生鳳棲之所,從1930年5月12日至1933年4月11日,他在這里生活了2年又11個月。住家談吐不凡,正如文博專家鄭亞所說的“世上一切皆見緣”,不是嗎?
拉摩斯公寓以1928年的建造者、英國人拉摩斯命名。且把時空切換到20世紀(jì)30年代初。其時正是上海灘的勃發(fā)期,茅盾在長篇小說《子夜》一開篇,就描畫了彼時上海外灘的黃昏,稱之為“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茅盾那時居住在景云里,而《子夜》寫于1931年4月至次年12月。這一情景,與魯迅入住拉摩斯公寓時吻合。然而,世道并不太平,1932年“一·二八”事變的戰(zhàn)火令魯迅家“飛丸入室,命在旦夕”。小環(huán)境也令他不滿,拉摩斯公寓雖名為“國際化公寓”,但魯迅家的屋朝北,陽光照不進(jìn)來,且雨天門前積水,屋內(nèi)又漏水??傊?,魯迅擇時“擬即搬家”。
在拉摩斯公寓的日子里,魯迅始終站在域外文化之東傳的前列,一如普羅米修斯把“天火”運到東土,讓國人獲取真理的光芒。魯迅是卓越的翻譯家,在他看來,譯作是傳入新思想和文化的重要途徑,為此他終其一生從事翻譯,約有300萬字見世,不亞于他的創(chuàng)作字?jǐn)?shù)。居住在拉摩斯公寓的2年11個月里,他著重從事俄蘇革命文學(xué)的譯介,在文藝?yán)碚摲g方面包括蘇聯(lián)文藝文件匯編《文藝政策》和普列漢諾夫論文集《藝術(shù)論》等,小說翻譯方面包括法捷耶夫的長篇小說《毀滅》,與柔石、曹靖華合譯的短篇小說集《豎琴》,與文尹(楊之華)合譯的短篇小說集《一天的工作》等。
在拉摩斯公寓的日子里,魯迅筆耕不輟,發(fā)表著述和譯作170多篇,《魯迅自選集》《三閑集》《二心集》《兩地書》等相繼出版。那天,我望向拉摩斯公寓的那個窗口,仿佛看見魯迅書桌上的燈光通夜不息。
然而,他不只是靜坐在書齋里著文論道,更是奮不顧身地、頻繁地參加社會活動。例如,1932年11月11日,他離滬北上探母,在京期間前往北京大學(xué)第二院、輔仁大學(xué)、女子文理學(xué)院、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大學(xué)等校演講。除此之外,他參加的重大文化社交活動有,出席“左聯(lián)”主辦的魯迅五十壽辰紀(jì)念會(1930年9月17日);與美國進(jìn)步作家、記者史沫特萊見面(1930年9月起);倡導(dǎo)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籌辦暑期木刻講習(xí)班(1931年8月17日至22日);赴宋慶齡寓所參加歡迎愛爾蘭作家蕭伯納的聚會(1933年2月17日);與美國記者、作家埃德加·斯諾見面(1933年2月)等。
魯迅總是在忙碌中,就像1930年9月24日(魯迅時年49歲)所照的流傳后世的“標(biāo)準(zhǔn)像”所顯露出的神情,“兩眼在說話的時候又射出來無量的光芒異彩,精神抖擻地,頓覺著滿室生輝起來了”(許廣平語)。在“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時代,魯迅的形象猶如19世紀(jì)英國桂冠詩人威廉·華茲華斯詩中所描畫的:“你也像夜幕四垂時素月高懸/透過蒙蒙的霧靄,清輝遠(yuǎn)映/夜色愈濃,愈顯得皎潔晶瑩。”
且看,90年前拉摩斯公寓外的夜色愈濃,愈顯得房內(nèi)伏案耕耘者的晶瑩。素月高懸,清輝遠(yuǎn)映。
透過霧靄和濃濃的夜色,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導(dǎo)人之一瞿秋白于1932年5月在拉摩斯公寓與魯迅相見。初識如摯友,首遇猶故交。許廣平說,魯瞿相會猶如“至親相見”。那日,瞿秋白在馮雪峰的陪同下,在魯迅家中做客至深夜方歸。他們終于走到一起——他們患難與共,魯迅數(shù)次接待到他家避難的瞿秋白夫婦,使他們化險為夷;他們并肩戰(zhàn)斗,合編《蕭伯納在上?!罚?933年3月出版)。之后,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感選集》并作了長篇序言,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同著他前進(jìn)?!宾那锇子?934年1月離滬赴江西中央革命根據(jù)地,1935年2月被國民黨政府逮捕,6月犧牲。魯迅得知消息后悲痛萬分,搜集瞿秋白譯著60多萬字,編成《海上述林》一書(1936年出版)作為對犧牲戰(zhàn)友的紀(jì)念?!叭松靡恢鹤阋樱故喇?dāng)以同懷視之?!濒斞冈浨迦撕瓮咔俚穆?lián)句贈瞿秋白,在其中傾注了志同道合、患難與共的革命情懷、親如手足的兄弟情誼。
在行走中,我時刻感受到與大先生的足跡相疊,我似乎進(jìn)入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世界,今與昔、現(xiàn)實與往事、美好與幻夢相遇,一切都涵蓋在他那非凡的55年生命歷程里。
拉摩斯公寓的燈光長明,如黑暗中的光亮,在歷史的星空中給尋找光明的人以方向,給尋求信仰的人以希望,正如魯迅研究專家郜元寶所言:“一百多年來,中國人民為有魯迅而自豪,世界各國文化界也因為魯迅而向中國投來贊許欽佩的目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