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君:寫詩是一件純粹的事
近期,我正在閱讀一本于1986年獲得普利策獎的英文傳記,由伊麗莎白·弗蘭克(Elizabeth Frank)撰寫的關(guān)于美國著名女詩人露易絲·博根(Louise Bogan)的傳記,書名為《露易絲·博根:一幅肖像》。該書的第一部分叫作“意外的金盞花”。博根于1897年出生于緬因州利弗莫爾瀑布鎮(zhèn),童年時期都在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工業(yè)城鎮(zhèn)度過,到1909年時全家搬遷至波士頓。據(jù)博根的回憶,“意外的金盞花”的啟示可能發(fā)生于1908—1909年(她十一歲時),或1905—1906年(她八歲時)。在某個星期日,她同父親、哥哥去醫(yī)院的一間單人病房看望做完手術(shù)后的母親。房間寬闊,有著“深棕色的木建部分,鑲著彩色瓷磚的壁爐和一個壁爐臺,一扇向陽的窗和一些柳條椅”。有人送給她母親一盒粉紅玫瑰,博根對這些帶給人虛假感覺的玫瑰感到厭惡,并感到這些玫瑰來自于整個陳腐傳統(tǒng)的北方佬世界。她的目光移向壁爐,看到一只插著法國金盞花的玻璃花瓶,這些有著深黃色花瓣的花朵襯著深棕色的木建部分,仿佛是神圣的花朵,驟然向她啟示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樸素并充滿設(shè)計、帶有某種真實性、具有品味和博學知識的世界”。伊麗莎白·弗蘭克寫道:“一種覺醒發(fā)生了:她成為了一位藝術(shù)家,早于她意識到這一點,并早于雄心和知識學問影響了她的選擇。”還寫道:“在往后的人生中,她搜集貝殼,給花瓶插花,或者當買不起花時插上一些檸檬葉子或杜鵑花葉子,她保持了對金盞花的忠誠,對金盞花在她內(nèi)心喚起的東西的忠誠。枯燥無味、平凡庸常、令人困惑的生活再也無法完全地困住她?!?/p>
我被這個部分深深迷住??释拖蛲偸悄敲炊?、那么強烈,然而我卻能力有限,大致定了輪廓的命運也無法違拗。我被限制性很強又很俗套的庸常的生活世界所困住,渴望生活在別處卻無法實現(xiàn)。
數(shù)年前寫詩的初期,我內(nèi)心里有許多消極想法,比如,“我真想擁有別人那樣的生活?!薄拔要M窄的生活注定寫不了又出色又文藝的作品?!薄拔液芮?,我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生活?!薄拔譅柨铺卣f‘要改變語言,必須首先改變你的生活’,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難以實現(xiàn)的熱望?!?/p>
然而,盡管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但人生的路途還很漫長,面對巨大的時間的空洞,只能采取努力的姿態(tài)。我喜歡薩特在其所著的《存在與虛無》中的一句話:“事物的敵對系數(shù)是如此之大以致需要耐心地等待很多年來得到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結(jié)果?!钡医鹕凇度说某砷L-如同自然的成長-》一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每個人-它的艱巨的理想/必須自己-完成-/憑借默默的一生-/孤獨的英勇/努力-是唯一的條件-/忍耐它自身-/忍耐反作用-/以及完好無損的信念-”現(xiàn)在,當我感到沮喪時,我便會看讀書筆記里薩特的這句話和狄金森的詩句,汲取積極的精神力量和治愈之力。
李白的《空城雀》一詩中有這樣一句:“天命有定端,守分絕所欲?!笨释c斷念、追求與守分之間是很難平衡好的,但就像一個在兩性情愛關(guān)系中無法獲得圓滿的人一樣,我必須返回自身,變得像一株植物那樣。在2019年,我開始讓自己先去自由地表達,就像不照鏡子不管自己的模樣一般,我不管所寫下的作品的好壞,也不需歆羨或模仿其他同時代詩人的風格,而是近乎盲目地寫下我想寫的、我能夠?qū)懙囊恍行性娋?、一首首詩。對,最初是盲目的,但這些詩作為“我的詩”,當一首首詩作從筆端涌出之后,我開始審視這些詩,驚喜的是我漸漸辨認這些詩作中所呈現(xiàn)的一位女詩人的面貌和聲音,當然我無法清晰地概括、限定她,她對我來說依然籠罩著霧或紗。她的聲音和形象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她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我,而是另一個我,或者說是一個理想的我。我緩慢地去認識她、熟悉她。我欣喜于世間還有這樣的事,誰不想去描摹、塑造、實現(xiàn)和誕生一個理想的自己呢?這種可能性向我打開。我的自我感覺開始變得好起來,我也能夠接納日常生活中那個灰敗的自己了。
當我在詩歌中描述我的所觀所思以及將我的日常生活和周遭世界納入詩中后,有如提煉出花朵精油一般,我從生活中發(fā)掘提煉出了詩意。我的常規(guī)生活依然不夠五彩斑斕,我的詩作也沒有那么驚艷,但經(jīng)由寫作挖掘、創(chuàng)造出來的詩意如芳香的精油般涂抹在生活的肌膚上,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我感到既然能夠?qū)⑺D(zhuǎn)化成詩美,那么我的生活也并非毫無價值。就像在詩中或許能塑造出一個理想的自己一樣,我展望這樣一種可能性:通過創(chuàng)作,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豐富而迷人、深邃而寬闊的世界。一切皆在于筆力,只要筆力能達到,就能夠?qū)⒅畬崿F(xiàn)。
再回來說到渴望和欲望。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享樂適應(yīng)”,這是指當你滿足了某種物質(zhì)追求的欲望、得到了自己想要甚至夢寐以求的東西(比如金錢、地位、名聲等)時,但幸福的愉悅感會很短暫,很快大腦中的愉快中樞就會產(chǎn)生耐受性,進而你需要獲得更多、更好的東西才能再次感到快樂,于是你又開始追求更大的夢想,你甚至會越難感到幸福,依然覺得不滿足。欲望的本質(zhì)就是貪婪無饜、欲壑難填。我們都會涉足欲望這個領(lǐng)域,欲望猶如一匹烈馬,有時你需要約束、勒住它,有時你需要讓它載著你奮蹄揚鬃奔向目的地。然而,讀書帶來的快感卻是一種最為純粹的快樂。我發(fā)現(xiàn),讀書和求知對心靈和頭腦來說是一種從不會厭倦、不會減弱而只會增強愉悅感的享樂,并不存在“享樂適應(yīng)”。這種體驗驗證了亞里士多德的觀念,即沉思生活是一種最高的幸福,人能從沉思活動中獲得持久不變的愉悅。欲望總會讓人心靈不安寧,而展卷閱讀之際則是心安之時。
我的詩歌靈感的來源就是書本和生活,并且是兩者的結(jié)合。雖然說“所有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樹常青”,我認為知識之樹也是常青的,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一直對自己進行詩歌的自我教育的人來說。閱讀的書籍是養(yǎng)料,是讓人細細品嘗的珍饈。在讀書的過程中,首先是知識、心智層面的領(lǐng)會和吸納,但其中有一部分或者說更深層的一部分是生命層面的領(lǐng)悟、吸納。當我達到生命層面的領(lǐng)悟、體認時,一首詩就能夠誕生了,所以,我從來不做修辭游戲。
寫詩同讀書、沉思、求知一樣,是一件純粹的事,能帶來純粹的快樂和樂趣。盡管對自己作品的品質(zhì)有要求,也會因為寫不出好詩而苦悶、沮喪,但每次沉浸于書寫的時刻,我都會再次體驗到那種深層而純凈的愉悅感。我在艾布拉姆斯所著的《鏡與燈》一書里讀到這樣一句話:“因為來客是神仙,所以作詩時總有狂喜心情相伴隨?!笔堑模褪沁@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