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跑村和泡村
《寶水》是寫當下鄉(xiāng)村的。我從二十出頭離開老家鄉(xiāng)村,先到縣城,后又到鄭州,再后來又到北京,迄今也有差不多三十年,對鄉(xiāng)村的認識、理解和感情都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具體到細節(jié)里,比如以前對豫劇無感,后來就越來越敏感,隨著年齡增長,開始特別喜歡戲劇的凝練和緩慢,尤其是豫劇中的土氣,還有里面的煙火氣和歲月感;還以豫劇為背景寫過一些中短篇小說,如《旦角》《雪梨花落淚簡史》《廚師課》等;還有幾篇以鄉(xiāng)土為背景,如《瑪麗嘉年華》《給母親洗澡》等,其中有一篇是《葉小靈病史》,這篇中篇小說或許能和《寶水》有一個參差對照的關系。葉小靈的“城市夢”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時城鄉(xiāng)之間鴻溝巨大,葉小靈的故事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理想“被實現(xiàn)”后精神突然落空因而無處安放的悲劇。近些年中國城市化進程如此迅猛,城市夢已經(jīng)不成問題,想不被城市化都很困難,有意思的也許該是“鄉(xiāng)村夢”。
自從有了想要寫《寶水》的意念后,我到各地去采風時也特別注意去看鄉(xiāng)村,我稱之為“跑村”。走馬觀花地看個大面兒,可不就是跑嗎?當然,這“跑”主要針對的那些距離遙遠的地方,江西、甘肅、貴州等地的村莊都跑過,江南的包括浙江的蕭山、溫州等地很富庶的村莊也跑過,河南的如豫東、豫西這些村莊也都跑過,領略到了因地制宜的多樣氣息?!芭荽濉眲t是比較專注地跟蹤兩三個村近年的變化,如豫南信陽的郝堂村、老家豫北太行山里的大南坡村和一斗水村等。
跑村是橫,泡村是縱。在跑村和泡村的縱橫交織中,常常會感覺到既熟悉又陌生,因為撲面而來的氣息就是新中有舊,舊中有新。在這個過程中也能時時感受到新時代背景下鄉(xiāng)村的多元力量,比如大南坡村,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時,這個村依靠著煤炭資源一度很富裕,后來煤炭資源枯竭,環(huán)境也被破壞得很不堪,和無數(shù)村莊曾經(jīng)的命運一樣,青壯年都出去打工,出去就不愿意再回來,偌大的村莊日漸衰敗蕭條,直至成了一個空架子??h政府主導的美學經(jīng)濟規(guī)劃到了這里后,有些層次很高的鄉(xiāng)建設計師在村里深度參與,提供了積極助力,他們的團隊富有經(jīng)驗,很注意尊重鄉(xiāng)村原來的風貌,村里原有的大禮堂、學校、祠堂、村委會等這些重要的公共建筑都被逐一做了精細修復,修復得原汁原味。團隊也很擅長借助于當下傳媒的力量,使得村莊很快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游客們紛至沓來。與此同時,社區(qū)營造也深入到了村莊內(nèi)部,村民們自發(fā)組織環(huán)保隊定期撿垃圾,昔年的懷梆劇團重新開始排演,學習著各種手工藝制作,文化僵死的部分又回彈了起來,村莊里因而恢復了豐饒的活力。
雖看得越來越多,有意思的是,我卻越來越不好下筆,越來越意識到這對自己是很大的考驗。知識補充、人物采訪,還有情感投入,都不容易。還有在前輩的鄉(xiāng)村敘事傳統(tǒng)中如何確立自己的點——這個當下的點,躍動的、彈跳的、難以捕捉的點,都是障礙。還有如何對待素材。素材鋪天蓋地而來,既得深陷其中去拿取,又絕不能淹沒其中。要在寫作時不斷抽離。艱難之處還在于選擇寫一個什么樣的村子。這個村子又該分幾個自然片,要有多少戶人家,這些人家要走什么動線,村子周邊有什么人文景點,這些都需反復斟酌。等決定了這些就基本決定了一年內(nèi)村里人的故事脈絡。此外還要考證時令的花草植物和莊稼菜蔬,還要重新去揀擇語言,還有對鄉(xiāng)村諸多關系的重新辨析和審視。因正轉(zhuǎn)型走文旅路線,在寶水的除了土生土長的本村人,還有形形色色的外來客……這個在行政級別框架上屬于最纖細的神經(jīng)末梢般的小小村落,可謂千頭萬緒。曾經(jīng)有一個階段,沉浸在這個既虛且實的小村中,我很是茫然焦慮,后來便漸漸放松下來,一字一句,點點滴滴,慢慢寫起,涓涓匯聚,終成了這部《寶水》。
這是我迄今為止寫得最耐心的一部長篇小說。起初是不得不耐心,而后是因為在這耐心中不斷得到來自寫作本身的獎賞。最大的獎賞是,在這小說中,我安放好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