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12月號上半月刊|魯娟:洛火阿姑
《在洛火阿姑①》
在洛火阿姑,人人都知阿伙瓦托②
它不僅是一座大山,還把子孫們
那些褐色巖石、白色巖石
如星辰散布在洛火阿姑
在洛火阿姑,盛產(chǎn)草莽英雄和漂亮族人
人們深諳在巖石上行走的方法
羚羊般敏捷,豹子般勇猛
長長的諺語像巖石般古老
在洛火阿姑,節(jié)日的賽馬場
馬匹狂野奔騰,嘶鳴聲此起彼伏
人群歡呼,五歲的男孩躍躍欲試
扶他上馬的,正是他親愛的父親
——————
注:①洛火阿姑,四川省涼山州雷波縣瓦崗鎮(zhèn)所轄的一個地名。
②阿伙瓦托,洛火阿姑所轄的一座山名。
《一個洛火阿姑阿以①》
我一出生,就看見它們
在阿伙瓦托山下
石頭的父親,石頭的母親
石頭的兒子,石頭的女兒
它們同樣溫柔默默地看著我
出生之前,它們就愛了我很久
不動聲色的、洶涌澎湃的愛
在它們體內(nèi)藏了多久
對此我一無所知
但我知道,每一塊都比我古老
堅硬的,圓潤的
扁平的,狹長的
心懷阿伙瓦托的仁慈
寂靜無聲地愛完我的一生
——————
注:①阿以,彝語中對孩子的稱呼。
《一百個洛火阿姑阿以》
洛火阿姑的每棵樹上坐著一個孩子
如同先祖所說,每座山里
都住著一個姆爾姆瑟①
猜不透他們怎樣爬上去
再小的孩子也有他的樹可坐
晴朗的好天氣和
他們的舊衣服
映襯得鮮明
洛火阿姑的每棵樹上坐著一個天使
他們的歡笑明亮、清澈
一股股清泉在樹間奔涌
從不感到危險
風搖著他們高高在上的快樂
——————
注:①姆爾姆瑟,彝語中對山神的稱呼。
《黃昏的洛火阿姑》
黃昏。金色的光傾瀉
延伸至每條分岔的小徑
節(jié)日的余溫久久不散
空氣中飄浮著
塵土的氣息,蕨芨的氣息
樹木的氣息,馬匹的氣息
男人的氣息,女人的氣息
母語如蜜汁汩汩流淌
翻滾看不見的波浪
夜幕尚未降臨
相互啜飲,迫不及待
群山環(huán)繞
星空旋轉(zhuǎn)
叫不出名字的河流悄然奔涌
一匹馬、一棵樹
或一只口弦
隨時可能飛升起來
《洛火阿姑的女人們》
女人在的洛火阿姑從不慌亂
鮮艷的裙擺閃現(xiàn)在水井邊火塘旁
走動在一個個婚禮的開始
一場場葬禮的結(jié)束
星星更加垂愛她們
這些高顴骨的女人
一生從未出過遠門
守護屬于自己的夜晚
牦牛群奔跑過的大地
濺起燒土豆的點點火光
不遠處,獐子和麂子
溫柔地注視著一切
《長翅膀的洛火阿姑阿窩①》
一個平凡而熟識的清晨
他們回來了
穿過入冬的第一場大雪
公雞第一聲打鳴
從時間的縫隙
火焰的紋理中
跳上滾燙的嘴唇
被我們呼喚
反復贊頌
他們赤腳、卷發(fā),慈眉善目
端坐祖靈的位置
回到木質(zhì)的器皿
像從前那樣大口喝酒、吃肉
作為一個孩子
我曾有幸觸摸過那馬鞍形狀的翅膀
當他們離開快要起飛的時候
——————
注:①阿窩,彝語中對曾祖父的稱呼。
《洛火阿姑的清晨》
從泥土里新鮮取出的索瑪花①
由一個男孩雙手捧著
他的眼睛清澈,沒有經(jīng)歷過失敗和破碎
像一匹剛出生的馬駒
或一頭閑逛的小鹿
經(jīng)過我,被我經(jīng)過
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晨
這山野,這潔白,這清澈
立即修復了我,仿佛從未經(jīng)歷失敗和破碎
輕微的戰(zhàn)栗從腳底涌至頭頂
令我隨時做回一只云雀自在鳴唱
或一股清泉靜靜流淌
——————
注:①索瑪花,杜鵑花的彝語名稱。
《上阿伙瓦托山》
上阿伙瓦托山,一路越走越靜
細微的聲響漸漸消失
花朵放慢開放
草木收攏弧度
灌木叢偽裝得恰到好處
仿佛小獸們從未出沒
或也無野果不時掉落
光線照在苔蘚上
偶有鳥鳴漏出一二
遠遠望去
除了巖石還是巖石
雖越走越近
又怎會遇到山中姆爾姆瑟
我的體內(nèi)尚存太多塵世欲望
和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jié)
《阿伙瓦托時光》
阿伙瓦托山中寂靜
沒有什么事必須去做
也沒有多余的時光荒蕪
日晷照看一半阿伙瓦托
另一半被我占有
多少光陰醉于其中
多少石子隨斑駁的光影
一一閃爍
我像極了一只來回踱步的松鼠
漫不經(jīng)心地徘徊
上一秒?yún)捑肓珠g的寂靜
下一秒又深深扎入其中
從山上下來的人
未想一晃就白了頭
匆匆輕易離開后
渴望每一步艱難返回
一生全部的忙碌
只為重返林中溪澗
日照巖石
山中無事啊
所有奢求的日子最終攀緣至此
《途經(jīng)洛火阿姑》
無數(shù)次注視夜色緩緩降下
這一次卻差點落淚
洛火阿姑沉默
像寡言的祖父,老去的父親
俯下身來輕撫我的額頭
洛火阿姑溫柔
索瑪怒放,淹沒通向村莊的路
潔白的梨花靜靜贊美母親
各色花香把我領(lǐng)回童年的家
《洛火阿姑的氣息》
那些氣息緊跟著我——
高大筆直的樹干
寬闊的枝葉
低矮灌木叢中
細密花草的根莖
夾雜其間
所有嫩綠的濕漉漉的臉
以及清晨小獸歇過的巖石
拱過的泥土
混合雨水
和一些老人早起的祈語
共同散發(fā)出新鮮濃烈
不可形容的香氣
如此特別,不可形容
壓過一切!
究竟是什么
緊追不舍
穿過鋼筋水泥的城市
在嘈雜瑣碎的低處
讓我被一眼辨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