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12期|邵宇翾:失落者
我與Q是在××雜志社牽頭舉辦的“匿名文學大賽”上認識的。聽說那會兒Q剛過完五十二歲生日,在單位不受重視,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但自我感覺不錯,基本能和三十五歲那會兒相媲美。每天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不成問題,搭早班地鐵,不太擁擠時,運氣好了有個座位,能讓人舒展著讀完一段小說。他只讀紙書,認為電子屏幕使文字失真,像是隔著毛玻璃看熱帶魚。最近在讀波拉尼奧《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在微信里和我說,聽說最近年輕人時興讀這個。書名起得真是詩意,可里邊故事怎么凈像些劇情梗概?目前只讀完第一篇,雖然簡單,不知為何卻讀得人心里發(fā)酸。我沒怎么讀過波拉尼奧,只是五年前在X城看過國外某劇團演出的話劇版《2666》。從早到晚,統(tǒng)共在大劇院靜坐了十二個小時,午休時間到附近吃了頓麥當勞,下午開始犯困,坐在椅子上搖搖晃晃,不知道打了多少個盹兒。我覺得總不能把自己牛嚼牡丹的黑歷史講給Q聽,一時不知該怎么回話。但是Q沒在意,我很快又補充一條,不過我以為讀小說最終還是要合乎個人的趣味,就像交友,你不能強迫自己對于另一個人的喜歡或者厭惡。他打字很快(作為一位中年人來說),而且能熟練、準確使用大部分微信自帶的表情。末了我說我準備去寫一篇新的參賽小說了,希望篇幅不要太長,控制在五千字最好,但愿能寫出一點懸疑的味道,若是能使讀者跟著主角一起走進某犄角旮旯就算成功了。他回,深以為然,我也準備去探索自己的犄角旮旯了。后面跟了兩個壞笑的表情。
結(jié)果那個月我的故事還沒寫完就草草收尾了。開頭像個長相標致的人類。中段肚皮上開始長贅肉,白花花的似雪,清減以后似乎還能挽救。結(jié)尾部分逐漸陷入一種走投無路的境地,即使是馬良的神筆交到我的手上,我也只能畫出一對兒細瘦、藍綠色的蛙腿來續(xù)上,不倫不類的。掙扎三天之后,我決定交稿。入圍是沒有可能了,不過好在比賽還有三個月才結(jié)束。一個月出一道題目,不排除未來某個題目正中我下懷這種可能。郵件發(fā)出以后,Q與我互相勉勵。他說,有時候你以為寫得不好,并不代表真的很糟,可能只是你陷入了自己審美的高標準里。這句話我前后看了兩遍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個人的能力是追不上審美的。我對這種悲觀論調(diào)無法茍同,于是生硬回復,我認為兩者在理想狀況下理應齊平,這意味著作家有責任盡最大可能提升自己的筆力,而不是悲觀承認審美的無法達到。Q回,嗯,理想狀態(tài)下,不過我們顯然還不算作家。雖然他這話說得大體沒錯——Q與我目前只能算是重度文學愛好者,寫作多年,只在不知名雜志發(fā)表過一兩篇文章,稿費加起來勉強夠撮一頓好的——可我看到以后還是生氣?!帮@然”二字的使用,謙卑過頭,反而成就了一股子傲慢。此外,他若是使用第一人稱單數(shù)也就罷了,偏要用“我們”來論,這算怎么回事?我想畢竟我與他還是很不相同的:以“作家生命”來衡量,我現(xiàn)下只有二十七歲,尚屬孵化階段,來日方長。但這話沒法發(fā)過去,只好用一個“兔斯基”搖晃身體的戲謔表情代替了。之后的十五天里,我們沒有再說話。我偶爾會在刷碗時想起他來,想發(fā)點什么,最終都忍住了,感覺我們更像一對兒冷戰(zhàn)的情侶。
再收到Q的消息,就是得知他入圍了。不是私信給我的,而是發(fā)布在我們文學同好的大群里。一時間群里喜氣洋洋的,像過節(jié)。平日里Q不愛在群里講話,如今卻感慨、感謝連連,紅包也發(fā)了好幾個。我懷疑他喝了。他最后將入圍小說的鏈接貼了上來,拜托大家多提寶貴意見。我第一時間打開看了。小說題目叫《混沌》。寫法很新潮,如果不是Q事先打了招呼,我想大部分人會認定作者是個年輕人。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大學的話劇社。一幫年輕演員在正式演出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女編劇不見了。其中一個男孩(作者沒有交代,但我懷疑可能是女編劇的秘密情人)篤定她是出事了(因為女編劇以前有過發(fā)酒瘋跳湖的歷史),于是一幫人開始一邊演戲一邊尋找女編劇。小說呈雙線結(jié)構(gòu):一條是臺上的演員演繹臺上的故事;另一條是下了臺的演員(連同導演、劇務等)在漆黑一片的劇院里瞎貓亂撞般找那個女編劇。找了一會兒,眾人逐漸忘記了是在找誰。再過一會兒干脆連自己在干嗎都忘光了。然后他們重新回到舞臺上,開始單純演戲。這時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像變了一個人,精神煥發(fā),狀態(tài)甚好,極易動情,遠賽過之前任何一次排練。觀眾全被打動了,好多人在低聲哭,謝幕之后還賴在座位上不樂意走,非要導演上臺講幾句不可。導演(根據(jù)Q的描述)是個瘦高個兒,身體不好,年少謝頂,拖拉著兩條細腿,走上臺去講話。大概意思是,我們這個劇講述的就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一個人消失在我們眼前,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這件事,我們走遍天涯海角都要尋找到她。說完觀眾開始洶涌鼓掌,吹口哨。最后這部話劇大獲成功,后來走遍全國,去到十幾所高校巡演。人們都開始加入尋找女編劇的大軍。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忘記了她,女編劇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小說篇幅不長,五六千字的樣子。我連讀了兩遍,發(fā)覺情節(jié)設計得巧妙,文字功底很深,讀起來流暢之極,毫不拖沓。我自愧弗如。醞釀了一個多小時情緒,終于決定主動給Q發(fā)去一條私信,與他握手言和。我說,文章連讀兩遍,越發(fā)有韻味,實在發(fā)人深省。兄不必過謙,我認為你已當之無愧可自稱作家,恭喜!Q沒有馬上回復。我趁著這個當口,重讀了一遍我自己那篇虎頭蛇尾的作品,發(fā)現(xiàn)兩相對比,我那篇壓根兒都不能稱為“作品”了,思想性也遠遜于Q的《混沌》。我開始為此前自詡年輕的想法感到羞愧。又等了半個鐘頭,Q仍然沒有回復我,卻在大群里寫了兩句感謝的話,外加幾個抱拳的表情。他有意避開我,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Q為人有些小氣,況且上次我并沒有實際意義上得罪他。再之后我媽喊我出屋吃飯。我說,沒胃口,吃不下。我媽很快破門而入,照著我的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捶了一拳,不樂意吃就滾出去,別回來。我只好投降,無穩(wěn)定經(jīng)濟來源約等于間歇性無尊嚴。吃飯過程中我媽也不和我說話,一張臉板著,發(fā)綠,像麻將牌的背身兒。我夾了一筷子蔥爆羊肉,除了膻,嘗不出別的味兒來。肉片還有點過于肥膩。想吐,最終沒那個膽量,掐著大腿根兒全咽了下去。過一會兒,我媽把筷子一撂,也不正眼瞅我,只說,吃完了趕緊刷碗。刷碗過程中,我偶爾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來看,仍然不見Q的回信。也許他也跟我媽一樣,徹底放棄我了。
過了三天,在我以為Q已把我拉黑的時候,一條微信發(fā)了過來。我很快劃開,果真是他的消息。他說,實在抱歉,前兩日得知入圍,實在激動萬分,夜晚由于心跳過快,竟然無法入睡。這才明白大喜亦傷身體,古人所謂“寵辱不驚”是極高的境界。我心想,出息,多大點兒事兒,擱我保準能扛得住。但我忍住了沒有立馬回復,過了十五分鐘,才不咸不淡寫道,你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我剛點完發(fā)送,Q幾乎是同時發(fā)來第二條信息。他說,其實還有一事要向老弟坦白。我問,什么事?他說,思考很久,不知從何說起。我回,那就隨便說。他說,確實有一個人失蹤了。我問,誰失蹤了?女編???他答,嗯,女編劇,可以這么說。其實失蹤的是我女兒。如果方便,能打電話說嗎?我說,沒問題,等我一會兒。我趕緊把房門關嚴實了,插上耳機,撥通了語音電話。
Q接起來。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不像上了五張??次⑿藕喗?,Q乃S城人士,可能因此說話愛走鼻音,吐字好似扁圓的珠子往外蹦,聽起來有點卡通。我盡力使自己嚴肅起來。報警了沒有,我問。Q說,離家出走,性質(zhì)屬于民事糾紛,人家不予受理。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他說,大概得有六年了,我女兒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二十歲那年不見的。我說,我今年二十七,上個月剛過完的生日。他說,那你比她還大半年。我女兒一月底出生的,她出生那天老家下了場大雪。我說,頭一次知道S城冬天還下雪。他說,下大雪確實不多見。我問,那為什么寫了個女編?。克郧霸趯W校話劇社里做編?。縌沒接我的話茬,只是自顧自地說,我托人給她在老家謀了個職位,那年冬天喊她回來面試,其實就是走個過場。她也答應了,也回家了。結(jié)果面試前一天,和我大吵一架,從此再沒回來。我問,你們?yōu)槭裁闯臣??他說,你說怪不怪,這么重要的事,原因我竟然給忘了。我說,有時記憶就是這樣愚弄人。他說,我懷疑她是跑到國外去了,她媽在外國。我問,你和她媽離婚了?Q說,沒離,嗐,這個不說了。我點頭(雖然不知道舉著電話點頭有什么用),聊聊小說吧。怎么想起來寫個眾人尋找女編劇的故事?情節(jié)真是巧妙。他說,我女兒走了以后,我才開始寫小說的。一邊四處尋人打聽找她,一邊寫小說,也在小說里找她。到現(xiàn)在六年過去了,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完全變了性質(zhì)。很多時候自己都有點恍惚,不知道到底是寫小說對我更重要,還是找女兒對我更重要了。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他什么意思。思索了一會兒,我說,所以你這篇小說寫的正是這種心路歷程。在完成一件事的過程中反而忽略了這件事。妙,真是太妙了,渾然天成。他說,六年間我就干成了這么一件事。我這輩子大概只能寫出一篇這樣的小說來。有可能這篇也不是我寫出來的。我說,別太悲觀,得有信念感。Q在那頭笑了,信念感什么意思?又是現(xiàn)在年輕人愛說的話?我說,嗐,看電視學的,大概齊是說他們演員,演什么就得信什么。他說,有理。
后來Q與我閑扯幾句,邀請我去他的家鄉(xiāng)旅游,說那里有水上漂著的油菜花田,好看。我說,日后有機會肯定去。最后他說天晚了,要去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我說,行,得空再聊,睡吧。他說,好,每天睡前默念一遍,信念感。我笑著把電話掛了,腦中不自覺勾勒出一幅空巢中年寡居的畫卷來。我沒見過Q的照片,但想象他和我爸應該長得差不多。瘦高個兒,中間謝頂,四周頭發(fā)還挺茂密,就像小說里重點描繪的那個導演的形象。寫作的人都喜歡借用人物以自嘲,Q應該也不例外。愛喝酒,但是不貪,早睡早起。沒事就愛同人聊天,說起自己不見了的女兒。每說起一次,他就好像找到了她一次。終于在尋找之間把她給徹底遺忘了。我枕著這樣的想法睡著了,夢里似乎代替Q找到了他的女兒。我勸她,別犟了,回家看看你爸去吧。小姑娘朝我笑,說話一口的京片子,嗐,說什么呢,你不就是我爸。我說,話可以亂說,爹可不能亂認。她說,沒事兒,到后邊兒你就知道了,咱不急,我也不多給你劇透。我被夢里這女孩給幽默到了,笑著醒了過來。正聽見我媽擱外邊用吸塵器,聲音巨大,呼呼呼的轟鳴,好像要把整個房子都吸進一個悶葫蘆里邊兒。
我將活在持續(xù)的困頓之中。當我媽老得不能再老的時候,我仍然寄居在她的家里。每天洗衣刷碗,給她換尿不濕。偶爾在便利店或者是咖啡館打工,用糖精和冰塊兒糊弄還在戀愛的人。寫作,但是永遠也寫不出名堂。終于在死后的第二年得了個獎,頒獎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查無此人。我的名字因此為人熟知,卻與本人再沒有關聯(lián)。
十二月末,“匿名文學大賽”徹底收官。我最終沒有入圍。只在十月份僥幸擠進了“投票復活”名單一次。但該篇小說過于注重形式,缺乏必要的情感內(nèi)核,注定無法脫穎而出。加之我放棄了在朋友圈拉票,認為文字不非得被人看到,更不非得得獎,最終果然反響寥寥。大賽的頒獎典禮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于X城舉辦,我因為離得很近,就前去參加了。Q的那篇《混沌》最終也只得了個末獎,都沒資格站上領獎臺和評委照相。我有點為他鳴不平,認為評委實在缺乏膽識與野心,只懂得欣賞那些踩著前人影子行走的作者。但Q好像并不在乎,壓根兒沒來參加頒獎典禮,說是工作原因沒法出省,有什么好玩的新奇事煩請我來轉(zhuǎn)述。我在報告廳里靜坐了一上午,新奇事卻沒見到一樁。給Q轉(zhuǎn)述了幾位獲獎者的感言,內(nèi)容基本相同,大體都在說自己多年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有多么不容易,感謝這次大賽讓他們的文字被人看到,重新燃起希望爾爾。老生常談,聽了使人犯困。這時Q突然問我,如果讓我發(fā)表感言,我會說些什么。我想了一會兒,將上面那段話寫下,發(fā)送了過去。過了一會兒,Q說,他認為相比之下我的獲獎感言贏了,矯情之中略帶灑脫,頗有名家風范。我也覺得還行,因此沒有故作謙虛,只說,反正比那些假正經(jīng)的好玩。Q說,幽默。再補充一條,幽默是必要的。我回,同時也是稀缺的。Q給我發(fā)來一個兔子點頭的表情。
散會以后我站在樓外邊的垃圾桶旁邊抽煙。我其實很少抽煙,尤其和我媽住在一起很不方便。但每當心潮澎湃的時候,都必須立刻點上一支,不抽就開始渾身難受,最終可能引起大規(guī)模的沮喪,好多天沒法恢復正常。我一般站在我家門口小賣部的外邊抽煙,店主趙大爺也是為我保守秘密的死黨之一。不過頒獎典禮倒是沒什么值得我心潮澎湃的地方。我只是反復琢磨著自己那段所謂的獲獎感言,把自己給感動了。沒過一會兒手凍麻了,我換左手夾煙。天干冷,憋著遲遲不下雪。一群穿黑衣的人,看樣子像是工作人員和媒體記者,簇擁著一個身穿煙綠色抓絨外套、矮個子的老頭兒,緩慢往外移動。老頭兒臉熟,可能是某位著名作家。我不認識,只覺得現(xiàn)下他被擠在這幫人中間一定非常暖和,當名人就是好。
這時一個穿著白色過膝羽絨服的瘦姑娘,緊跟著也從大樓里鉆了出來,嘴里銜著一根和她一樣細的煙,問我借火。我掏出打火機,甩了幾下才搓開。我和她說,里邊安檢門旁邊有一白色塑料筐,里邊全是打火機,運氣好了能順到那種不銹鋼殼的,有手感,還防風。女孩說,我知道。然后盯著遠處專心吞吐起來,不再理我。我一支煙燃盡了,再續(xù)上一支。女孩手指著遠處正在上車的禿頂老頭兒,突然開口,知道那是誰嗎?我說,眼熟,記不起來了,可能是個有名的作家?女孩嘬一口煙,吐出來的時候白霧繚繞,那是我爸。說實話我有點吃驚,但仔細想了想也不乏這種可能性。我問她,你爸上車了你怎么不跟著走?她說,我媽跟他離婚的時候沒把我?guī)ё?,我打小跟他長起來的,但我倆誰也不愛搭理誰,飯都是分開吃的。我說,我也總盼著能跟我媽分開吃飯。她完全不回應,只是自顧自說道,這比賽請我爸來當評委,他起初不愿意來,眼睛不好,眼壓高,看不了那么多稿子,最后他們答應我爸能讓我得個獎,他才答應下來。我說,那你爸還挺愛你,結(jié)果你獲獎了沒?她看著遠處,點點頭,得了,最后一名,也算他們說話算數(shù)吧。我說,最后一名不是《混沌》嗎?可那篇是我一位朋友寫的啊。她這才扭過頭來,笑臉盈盈地盯著我看,你這種搭訕方式可有點過時。我說,沒跟你開玩笑,你到底寫的哪篇?她不回答我的問題,卻說,明天新年第一天,你有什么安排?我說,你先告訴我是哪篇。她說,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在白沽公園門口,你來找我,我告訴你我寫的是哪篇。成交?我說,你這搭訕方式也不怎么高明。心想諒她也不能把我給賣了,嘴上便答應了。末了她說她叫李南軒,南邊的窗戶那倆字兒,很高興認識我。我沒有報出自己的名號,只說明天中午見吧,新年快樂。
轉(zhuǎn)天我站在白沽公園大門口廢棄的售票廳跟前等李南軒。天氣不錯,站在太陽底下曬上一會兒,胳肢窩里開始涌汗。我早到了十五分鐘,把羽絨外套脫下來抱在懷里繼續(xù)等。過了不到十分鐘,便看見李南軒背著一只迷彩綠色的大包,從馬路對面奔過來。她沒穿昨天的白羽絨服,換上了一件灰色短款毛衣外套,顯得手腳極細長,配合身后所背的碩大的“綠殼”,活像只逃跑的青蟹。她一邊跑一邊沖我招手,咧嘴笑著,窄窄的臉頰只見一張嘴,與昨天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迎著她向前走兩步。她跑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沒想到你真能來!我說,背這么大的包,是給露營做準備?她依舊沒理我話茬,自顧自說,走吧,先進去再說。她始終走在我前面,帶我繞過玫瑰園、八角涼亭、大爺大媽鍛煉身體的廣場,直奔白沽湖的方向而去,她好像對這公園很熟悉。其間我伸手,打算把她的背包接過來,可她稍一扭身,輕巧地把我的動作避過去了。我也沒再詢問。小路旁邊的指示牌上寫著白沽湖還要前行三百五十米,中間一百米的時候能路過一片“孔雀王國”。我有點好奇孔雀在這種凍天凍地的時刻到底能不能開屏,便和李南軒提議,繞路過去看一看。沒想到她又裝作聽不見,只說,今天天氣還不錯,對吧?有太陽的地方一點都不冷。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了,盯著她扎了高馬尾的后腦勺看,有點擔心她是聽不進去人說話的冷血殺手,包里裝的全是殺人藏尸的工具。過了一會兒,她見我沒有反應,扭過頭來看我,又問一遍,今天天氣還不錯,挺暖和的,你說是吧?我支吾著說,是,還不錯。心想變態(tài)殺手在犯罪前夕還會在意天氣好壞倒是一個不俗的細節(jié)。
快走到白沽湖邊,我遠遠看見三五個穿黑衣的人已經(jīng)站在孔橋之上了。其中有兩人,分別舉著攝影機和錄音桿,正在拍攝橋底下的湖面。我琢磨著可能是冰面破了,偶爾有魚躍出來。還有一個撐了把馬扎,坐在橋邊倚著欄桿犯困,鴨舌帽壓得很低,斜眼瞟著橋的起點處。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橋底下蹲著一個微胖的女孩,正把盒飯從泡沫保溫箱里全拿出來,點好數(shù),再全放回去。她穿著一條緊繃的淺色牛仔褲,背沖橋上。我對李南軒說,有人在這兒拍攝,咱們繞道走吧?李南軒沒說話,直沖著孔橋,加快了腳步。這時我才意識到,她跟這幫人可能是一伙兒的。
戴鴨舌帽的男人看起來大概有四十歲了。頭發(fā)很長,到肩膀,自來卷,從帽檐底下露出的部分來看,一多半是花白的。他看見李南軒以后,才懶散起身。瘦高個兒,倆腿細得缺乏美感,駝著背。他上前同我握手,手心盡是干枯的印跡。我說,幸會幸會。李南軒說,這是我們紀錄片的導演,周明。男人說話的時候視線壓得很低,聲小,語速也慢,更像是自言自語。對,是個紀錄片,他說,講了幾個排話劇的臭狗屁老了以后的日子。我有點吃驚,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斜眼看向李南軒,她正站在導演的背后,壞笑著,兩個嘴角高低不平。我說,這個題材聽起來就有看頭,上映的時候一定去捧場。寒暄完這句話,我卡殼了,想不出還能說些什么。導演也沉默地靜止在那兒,甚至都看不出還在喘氣。很久以后導演(可能重新“連上了電源”)才說話,不管怎么樣,今天這場戲很重要,我私人很感謝你。這是很重要的一場戲,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后來的很多事。我剛想開口詢問這是什么情況,就被李南軒給野蠻拽走了。她勁兒大得像條瘋狗,死咬我的袖口不放。
她領我走下孔橋,繞到湖邊某一僻靜處。十幾棵光裸的大樹,天然形成個半墻。岸幾乎與水面齊平。近岸的冰全被鑿開了,湖水深藍發(fā)黑,不知深淺,有如怪物的眼珠。李南軒把包扔在泥地上,從里面翻出來一條藕荷色的長浴巾,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一條男士運動褲。我后撤兩步,你這是要做什么?她貼上來,沒臉沒皮地笑著,說,你來都來了,和導演都見面了……我說,你打住,來之前你可什么也沒告訴我。她說,你也聽見了,導演說這場戲?qū)λ麃碚f特別重要,我偷偷告訴你,你一會兒要演的那個男孩,就象征了導演年輕的時候。我說,你等會兒,你們這不是在拍紀錄片?怎么還需要人來表演?她說,別人也不知道你是演出來的,導演也不知道,就以為你是真心喜歡冬泳來著。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表演真實,真實就是表演出來的,你說對吧?我說,對你媽個×。她不急不忙,又說,你別急,我上網(wǎng)查過了,水里的溫度要比外邊暖和,大爺大媽都能冬泳,對身體好。況且今天天氣不錯,上來一曬太陽,全烘干了。你也不用真游,我們就拍一個你往水里頭跳的場景,怎么跳都成,咱是紀錄片,只求真實,不要美感。我說,你們劇組自己人怎么不跳?那么多大老爺們兒杵在那兒。李南軒說,你還沒發(fā)現(xiàn)嗎?你和導演年輕的時候長得簡直一模一樣,文藝的氣質(zhì)也像,一股憂郁感撲面而來。我說,你閉嘴吧,我可不像那老色鬼。李南軒噗的一聲笑出來,說,你都發(fā)現(xiàn)了?我說,想看不見都難。
那天最后我還是答應了李南軒。意外發(fā)現(xiàn)拒絕一個沒臉沒皮的女孩,比拒絕一個絕世美女還要難。等我脫光了上衣,準備脫褲子的時候,攝影師和錄音師才風風火火奔襲而來。拍攝結(jié)束以后,所有人又立馬四散開去,仿佛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李南軒徒手把我從水里拖上來。我凍麻了,話都說不出。她拿著浴巾,很輕柔地給我擦頭發(fā)。過了好久,我才說出來第一句話,你們這是偷拍???她笑,手指不遠處的一塊木牌說,公園寫著呢,禁止滑冰、游泳和垂釣。我說,我×。她問我,剛才往下跳的那一刻什么感覺?我想了一會兒,說,感覺可能是愛上你了,我這輩子算完了。說完盯著她瘦得嘬腮的臉頰觀看,又抓住她涼得要滴水的手指。
當天晚上我就住進了李南軒在X城所住的酒店,并且發(fā)了一場高燒。燒到開始犯困的時候,李南軒脫光了衣服抱緊我,說我身上暖得像條狗。我說,我現(xiàn)在可能得三十九攝氏度。她回,不止。略帶奶香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把我弄得更暈了,整個房間左右搖晃起來,好似行船。
過一會兒,李南軒換了個位置,跪坐到我身上,說,我昨天騙了你。
我沒反應過來,嗯?
她說,昨天那個老頭兒其實不是我爸,我壓根兒不認識他。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此事在我意料之中。問她,那小說呢?那篇小說也不是你寫的,對吧?
李南軒說,小說是我寫的,寫著玩的,這個不騙你。
我不相信,覺得她撒起謊來不眨眼,而且毫無道德底線。又問她,如果你真是作者,至少要證明一下吧?比如,為什么想起來要寫這樣一篇小說?
李南軒不再回答,閉上眼,缺乏曲線的身體專心蕩漾著,似在夢中游湖。這時我明白過來自己才是船,獨自穿行水中。而李南軒充其量只是某一段路上的旅人,永遠不會成為我真正的伙伴。
頒獎典禮過后不久,我在平原演藝公司謀了個實習生的職位。每月補助兩千五,工作日午飯管飽。適逢“平原藝術節(jié)”即將舉辦,我的日常工作就變成了接洽劇團抵X城事宜,給人買火車票、機票,訂酒店之類的。其間聯(lián)絡上了一個肢體劇團的女導演,藝名叫螢火兒,真名不知道。她在微信里和我說,他們劇團一共七人,從深圳到X城,煩請我代買七張往返直達的高鐵票。我查了,從深圳到X城根本沒有直達的高鐵票,便問她,機票行不行?大老遠的,坐飛機更省事兒。女導演說她們有一大箱子道具,沒法上飛機。我說,那中間就得倒一回車。女導演說,倒車也不好,還是直達便利。我說,直達的火車要“咣當”二十四個小時才能到。她說,那不緊要,我們七個人,盡量買到一個臥鋪房間就行。我心想著搞藝術的真都是怪胎,轉(zhuǎn)手便要來證件號碼,把往返十四張火車票全買齊了。結(jié)果臨出發(fā)前,女導演再次找到我,說火車行駛二十四個小時,按一天八小時工作日計算,往返需要多結(jié)六天的排練費。每人每天一百,六天就是四千二。我說,當初訂火車票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她說,你也沒問。我說,這事我解決不了,得上報經(jīng)理。結(jié)果經(jīng)理告訴我,合同確實是這么簽的,排練費從出發(fā)當日算起,路程也算工時,所以這錢嘛得我個人自掏腰包,畢竟是在我工作過程中出現(xiàn)的紕漏。我說,你們也沒人告訴我合同的事。而且我一個月工資才兩千五,你讓我倒貼四千二?沒想到經(jīng)理立馬變了態(tài)度,反同我勾肩搭背起來,嬉皮笑臉說道,咱們這不都是為了藝術,為了情懷,況且我知道你也是個作家,劇本也能寫對吧?現(xiàn)在多歷練,未來咱們還有合作的可能。一通胡話把我吹得暈頭轉(zhuǎn)向,從單位出來,冷風澆頭才終于醒過味兒來。我掏出手機,給Q發(fā)去一條微信,這破工作真不想干了。沒想到Q很快回復,問我有什么不順心。我把事情原委大致講明白了。Q勸我說,年輕人吃些小虧不礙事,總要經(jīng)歷這一步,為了此事輕易放棄工作不值得。認錯態(tài)度要好,適當時候可以服軟??梢坏┥婕板X,那是一分也拿不出來的,非找你要你就哭。我在地鐵站里,當即笑出了聲,心想Q真是個老滑頭。
過后我問Q近來如何,比賽過后又有什么新的寫作計劃。Q沒提寫作的事兒,反而說尋女兒的事稍有了些頭緒。我很是為他高興,問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他不一會兒打來電話,與我細說原委。他說,前一陣子天氣挺好,我女兒的初中同學麗娟回老家辦婚宴。老家人少,我和麗娟她爸多少沾些親戚,酒席也去了。我坐在她爸同事那一桌,席間聽見鄰桌有幾個孩子在說他們初中時候的事。我豎起耳朵聽了,沒想到果真聽到了我女兒的名字。說起來有些難為情,我才知道她初中就和一個叫王浩的男孩好上了,我竟然一點苗頭都沒看出來。我回,現(xiàn)在小孩子早戀都很正常,只要不出格就行。他說,事到如今我不想計較這些,只是偷偷記下了男孩的名字,回家以后又托了關系去打聽,發(fā)現(xiàn)這個王浩還留在老家,目前在A鎮(zhèn)做派出所片警。轉(zhuǎn)天我開車去A鎮(zhèn),托辭說尋人,尋的是我高中同學,那人老家也在A鎮(zhèn),后來跑南方做生意去了,一直沒有音信。實際上我根本不想打聽我那同學的事,只是借口來看看那個王浩。我心想Q為了尋女兒也算是饑不擇食了,初中的早戀對象能知道個什么。雖如此想,嘴上卻緊問著,結(jié)果你見到了?他說,見倒是見到了,男孩個兒不高,頭發(fā)油黑,劉海挺厚,看起來不像中國人。我接話,像韓國人,電視里韓星都愛留那種頭發(fā)。他說,對,像韓國人。待人接物也挺和善,感覺是個好孩子。我等不及想聽結(jié)果,催促道,這個王浩有你女兒的消息?Q卻沒有直白解答我的疑問,轉(zhuǎn)而說道,這個男孩對A鎮(zhèn)很了解,給我說了一通關于我高中同學家里的情況,說他有個三姨目前還留在鎮(zhèn)上生活,如今八十高壽了。獨居,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沒孩子,說我如果有空了可以去看望看望老人。我問他老人身體如何。他說目前身體還硬朗,走路能走半個多鐘頭,記性不太好了,太近的事記不住,總提起我的高中同學來,說有個外甥孝順,在南方干大事,有一年過節(jié)給她寄了一大筆錢,有八百多塊。我懶得聽這些鄉(xiāng)間的八卦,再一次催道,你女兒呢?女兒的事你問了嗎?
Q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說,聽那男孩介紹了一通,不知為什么,我真正想問的事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當時想著要不就算了,即使問了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我聽得掃興,語氣也不太好,我說,那倒不見得吧,沒準兒兩人還有聯(lián)系呢。Q沉默了大概十秒鐘,又說,最后我轉(zhuǎn)頭要走的時候,那孩子卻把我叫住了,說叔叔你是不是還有其他事要找我。我有點吃驚,本以為自己藏得挺深,借口編得天衣無縫。我留了個心眼兒,沒全說,只問他怎么會這么問?他沒跟我繞彎子,說早看出來了,你們長得很像。我說像嗎?大家都說她長得像她媽。他說神態(tài)很像,尤其心里藏事的時候。這時候我才明白人家早把我看透了。男孩問我出了什么事,嚴重不嚴重。我想了想,終于照實說了,又問他近期有沒有聯(lián)絡過我女兒。他聽完點點頭,沒有什么驚訝的表情,好像早就曉得了這件事一樣。我問他,你知道她去了哪兒?他說,高中畢業(yè)以后就沒聯(lián)系了,微信都沒加,不過隱約覺得這件事總會發(fā)生,上初中那會兒就有這種感覺。我問,怎么呢?他說只是一種感覺,具體的也說不上來。最后我臨走的時候他又說,覺得我不太像那種人,讓我放寬心,也許過兩天人就回來了。他口中的那種人具體指什么,我沒臉再問,不過即使問了人家可能也不好說出口。
地鐵快到站了,我撥開人群,終于擠到門口的位置。手抵在車門上,水一樣的黑布正從指尖漏過去,心中莫名泛起酸楚。我問,初中那幾年發(fā)生了什么?Q說,到底歲數(shù)大了,記性差得很,仔細想才記起了幾件事。其余都是些小事,她媽跑出國確實是在那兩年。我問,出國做什么?Q說,找了個中介,旅游簽證走的,實際就是去打黑工。一天到晚躲在小飯館里包餃子,生病都不敢去醫(yī)院。偶爾打電話回來,說攢了些錢,過些時候匯過來,給女兒上學使。我和她說咱不差錢,孩子上個大學夠用了。她說多攢點沒壞處,一兩年也就回來了。兩年之后到底沒回來,音信都沒了,人不知是死是活。有時候我想,她可能已經(jīng)找人嫁了,成了外國人,當初非出國去可能也是為了這個。我說,有可能。他說,不過人應該是還活著。要是死了總有人喊我去認尸的,你說對吧?我說,有理,你別多想。他說,是因為這件事嗎,孩子一直記恨著我?我說,你對她媽不好,她才一走了之?Q說,很難說,時間過了太久,細節(jié)都記不清了。然后不再說話,只有呼吸的聲音灌在耳機里。下地鐵以后我問他,吃晚飯了嗎?時候也不早了。他說,沒吃,一會兒回家燙個面吃。我想了一會兒,勸他說,不過初中小孩說過的話也不能算數(shù),青春期荷爾蒙在身體里鼓動著,行為多少有些怪異。Q卻說,以前的事我都快忘了,日子是稀里糊涂過的。我始終以為是那次給她找工作的事出了毛病,她和我賭氣才走了……我走出地鐵站,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么。風大,拉耳朵,聲音都聽不清。我托辭說我媽讓我買點調(diào)料,先不說了。Q說好,下次再聊,讓我放寬心,都不是什么大事。我站在紅綠燈邊上,準備過馬路。天黑得徹底,電動車、自行車在我面前穿流而過。偶爾有幾個女學生坐在家長的車后座上發(fā)呆,書包碩大,帽子底下臉都凍得通紅。我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沒問過Q的女兒叫什么名字。沒有名字就沒有長相,憑空想象不出她是胖還是瘦,眼睛大還是小。
回家以后我將Q寫的《混沌》翻出來重新讀了一遍。之前讀的時候竟沒注意到,女編劇并非平白失蹤的,在之前的字句間作者其實早已有過暗示。小說里對于大學生所排演的劇目著墨并不多。根據(jù)有限的材料可以看出,劇本大致講述了一對兄弟(分別是十二歲和八歲)所住的房子被洪水沖毀了,他們決定前往北方尋找新家園的故事。其間一直沒有提到母親的形象,因此我推測這兩個角色是孤兒,去北方尋找家園的本質(zhì)就是尋找母親。而當?shù)谝粋€演員(那個可能和女編劇有過一腿的男生)發(fā)現(xiàn)女編劇失蹤的時候,臺上的話劇也恰好演到兄弟二人決定出發(fā)。照此推斷,女編劇和劇本里的兄弟其實可以被視作同一人,他們的失蹤都與尋找母親有關。這也正和Q的說辭(覺得女兒是跑出國去找她媽了)完全一致。與此同時,我又想起李南軒來。如果她所說的一小部分為真,那么她的母親可能同樣在她幼年時期便離開了。她讀到《混沌》這篇小說的時候,很輕易便滑入了作者編織的網(wǎng)里,以至于非要冒認作者不可。這下就全解釋通了。然后我決定下樓去抽根煙,心中被一種古怪的感覺所占據(jù)。我認為文學背后的神秘力量遠超我的想象,能將兩個境況截然不同的人牽引到一塊兒來。又想如果李南軒正是Q的女兒就好了。只可惜她來自北方,鄉(xiāng)音騙不了人。
平原藝術節(jié)開幕當天,我堵在小劇場門口做領位。打老遠看見李南軒也來了,我險些沒認出來。這回她剪了一頭短發(fā),遠看像個小男生,穿一件黑色皮夾克,下身喇叭牛仔褲。一個人來的。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背沖著一張海報,舉起手機準備自拍。我裝看不見她,等到她靠近門口準備入場的時候才扮演成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怎么來了?我問。之后是我精心設想過的臺詞:一路跟蹤我呢是吧?她手里舉著二維碼,抬眼看我,表情冷漠,我早看見你看見我了,甭裝,看你朋友圈才知道的這活動,來這兒就是為了找你。我心一沉,擔心可能搞出了人命,按理說不該,可人家確實鬧上門來了。我琢磨了一會兒,毫無頭緒。李南軒卻突然笑開了,嘴咧得老大,像皮糊的鼓面破了洞。嚇著了是吧?她說,嚇著就行了,說明你沒忘了我。得,我也甭跟這兒堵著了,一會兒散場咱再見。說完屁顛屁顛走進去,背影像個春游的小學生。我往里瞅一眼,倒數(shù)第二排,靠邊的位置,看戲都琢磨好了退路。
散場以后我跟著瞎忙活了一會兒,走出劇院才看見李南軒已經(jīng)站門口抽煙等我了。我說,走吧,帶你吃點消夜,附近有一家咖啡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我不樂意回家的時候老去那兒坐著。她把煙掐了,扔進垃圾桶里,說,不用麻煩了,我來就想告訴你一聲我要走了。我說,你們那紀錄片拍完了?什么時候上映告訴我啊。她說,沒拍完,是我不想干了。我問,那老色狼欺負你了?你說,我?guī)湍阕嵫緝阂活D。她從懷里掏出煙盒,又取出一支煙來,嗐,跟他沒關系,是我自己覺得沒勁了。我想了一會兒,嗯,都是假的,確實有點兒沒勁,給我也來一支。她說,你們這活動辦得不錯。說完左手護著火,右手幫我點煙。我說,別提,就今天這個劇,傻×女導演還坑了我四千二。她很靦腆地樂著,不說話了。我問她,之后要去哪兒?她說,想賺錢。我說,你可別誤入歧途。她說,真沒準兒,我有好幾個高中同學,文科生,都轉(zhuǎn)去做碼農(nóng)了。我問,能賺多少錢?她說,一個月賺多少不知道,反正兩天加班費能有四千二。我說,我×,我還干個什么勁兒,不如找人嫁了。她說,等著吧,等我有錢了過來娶你。我掏出手機來,看表,十點三十五分。我說,這種事也能拿來開玩笑,真有你的。她又樂,樂了一會兒很突兀地停住了,問我,關于那篇小說,上次你說是你一個朋友寫的,是真的?我有點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她說,講講你這個朋友的事吧,權當分別禮物了。我說,我這個朋友的女兒失蹤了,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可能就是她閨女?她很直白回答,我爸叫李××,這回不騙你,你朋友叫這名兒?我搖頭,差遠了。她說,那就講吧。如無意外,我應該一輩子也不會認識你朋友的,更沒有機會告訴他你出賣過他。女兒失蹤了然后呢?然后就寫出了這篇小說?我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照實說了。
隔了兩天,半夜三更的,李南軒發(fā)來一條微信。她說,真沒騙你,那篇小說確實是我寫的,寫得不好,寫著玩的。你之前不是找我要證據(jù)。里邊那個瘦高個兒、中間謝頂?shù)哪袑а?,就是按照周明的樣子寫的。周明你記得吧,那傻×紀錄片的導演。別看他頭發(fā)挺長,天天戴頂帽子,其實把帽子一摘,中間一圈兒全沒頭發(fā)。
夜深了,我讀完信息以后睡意全無。心跳加快,臉發(fā)燙,像是魚咬鉤了。我生怕讓李南軒跑掉,趕緊打字兒:那失蹤的女編劇是怎么回事?真有人失蹤了?
她很快回復我,沒有,那就是個隱喻。也有可能是那幫人合力把編劇給殺了。
我問,殺編劇干嗎?
她說,不知道,沒多想,也許是演員體驗生活?
我說,你別瞎掰啊,到底是你寫的不是?
過了大概兩分鐘,她才回,當時寫的時候真沒多想,有時候想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腳。不過我剛才又仔細琢磨了一下,也許是這幫演員想要擺脫被捏造、被控制的命運,才把編劇殺了。
我又開始頭暈,這回是順時針旋轉(zhuǎn),眼前的世界如同走馬燈一般流動起來。我屏氣凝神,編輯好了一條信息,趕緊發(fā)送過去。我問她,你之前跟我說你媽跟你爸離婚跑了,這事兒真的假的?李南軒沒有回復。我又問,你剛才說的意思其實是弒母情結(jié)對吧?這幫演員把編劇殺了,其實就是把創(chuàng)造他們的母親角色給殺了。至于那對兒十二歲和八歲的兄弟,可以理解為兩兄弟也是因為弒母才背井離鄉(xiāng)的,是這樣?依舊沒有回復。我再問,李南軒你已經(jīng)離開X城了嗎?之后你打算去哪兒?
二十分鐘以后她才回復,你想多了,快睡覺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臥鋪。我頭頂?shù)能嚧巴馊歉?,對面那頭是圓乎乎的矮山。天黑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聽著軌道在我耳朵底下痛苦地哼哼,應該能睡個好覺,晚安。
我在黑暗中盯了一會兒手機屏幕,眼睛開始發(fā)漲。
春天真正來臨的時候發(fā)生了兩件好事??游义X的女導演螢火兒,在平原藝術節(jié)上嶄露頭角,事后被某位編導看中,邀請她的團隊參與錄制一檔關于戲劇的綜藝節(jié)目。螢火兒因此賺了點小錢。某日凌晨三點半,一筆四千二的轉(zhuǎn)賬襲擊了我的手機,配文:之前實在窮得沒有骨氣了,知道你也不容易,不好意思啦。我轉(zhuǎn)天早上八點起床才看見,驚訝之余竟還有些許感動。我立馬打字,嗐,沒事,都是為了藝術。螢火兒很快回復,那會兒太痛苦了,每天早上睜眼就想死,一大伙人吃飯都沒有著落,不止一次我想著要不扔下劇團跑了算了,去咖啡館端盤子洗碗也行。我安慰她,好在現(xiàn)在都過去了,未來只會越來越好。她說,你也是,不過當時我們幾個在火車上確實有在排練,也不算完全騙你。我笑了,回復說,成,你們都是有信譽的人,好人一路平安吧。她說,等將來節(jié)目播出了鏈接發(fā)你。我拋出個兔子手舉OK的表情。另一件事是Q的女兒終于回家了,大致在立春前后。Q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了我,說不單女兒回來了,這才知道自己竟然還升級做了外公。小朋友到四月一號就滿一周歲了,準備在老家辦個周歲宴,隆重一點,擺上十桌,親朋好友都請來。還問我有沒有空參加,四月份正是油菜花開放的好時節(jié),到時正好帶我游覽參觀一圈。我說真為他感到高興,很想前往參加,但不一定能請到假,只能等臨近了再說。他說好,我們等著你。
臨近四月,我最終決定前去參加Q外孫的周歲宴。一來覺得自己一路陪伴著Q,憂心了這么久他女兒的事,值得一個大結(jié)局。二來也想親眼見一見Q本人,還有他的女兒。我從X城坐高鐵到鄰近的火車站,轉(zhuǎn)了一路大巴,從火車站來到Q的家鄉(xiāng)。在所住的旅館附近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干瘦老頭兒,普通話都不會說。我重復了五六遍,他才終于明白我要去的是“春景飯店”,而不是什么“村建委員會”之類的政府機構(gòu)(具體名字我也沒聽懂)。知曉目的地以后,司機便不再說話,我一路倚著車窗看風景。城市很小,沒什么特別之處。經(jīng)過一條中心主路,左邊是新世界百貨,右邊是各類飯館和小店。街角有一家肯德基,對面沒有麥當勞。奶茶店倒是開了幾家,穿校服的學生結(jié)伴在街上閑逛,幾乎人手一杯。車程不過十分鐘,從市中心來到一處居民樓附近。我打老遠便看見“春景大飯店”幾個大字,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所謂“大”飯店實際就是個開在居民樓底下的蒼蠅館,指甲蓋兒大小,一樓大廳滿打滿算只能裝下五個圓桌,剩下五桌藏在樓上的包間里,招待VIP使用。我剛踏入飯館,Q立馬認出我來。只見他撥開觀牌的人群,徑直沖我撲來,熱情擁著我的肩膀,把我迎了進去。一邊笑著,一邊向身旁的人介紹我是X城來的“作家”朋友,年輕有為,在文學大賽當中認識的,彼此交流過不少作品。Q可能以為自己說的是方言,我聽不明白便免了尷尬。而實際上尷尬早已刺穿言語的邊界,直達人心底。我只能裝聽不懂,傻呵呵地賠笑,內(nèi)心覺察出Q與我想象之中憂郁沉靜、醉心文學的樣子不盡相同。
之后我隨Q上樓。他將我安置在一間比較安靜的包廂中,舉著酒杯給我介紹說這一圈兒坐的都是些本地的文藝愛好者。某位禿老師是本市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某位戴圓眼鏡的大哥畫國畫,作品被本地的雜志收錄過,某位瘦猴大爺是從鄰市過來的書法大家,辦過好幾次個人展覽。我敷衍著,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結(jié)果一幫老家伙不由分說,上來就給我斟酒,硬往我手中塞酒盅,說小伙子一看就好酒量。我嚇著了,不知道南方的待客之道竟剽悍至此,趕緊推說自己酒精過敏,喝了要出人命的,對方才悻悻作罷。Q安置好我之后便離開了,留下我和一幫老家伙面面相覷。我坐了片刻,覺得無趣,便說想去看看Q的小外孫,借故離開了。二樓共有五個包廂,我挨個兒經(jīng)過,終于在緊里頭的一間聽見了嬰兒啼哭的動靜。伸頭去看,只見里邊坐了一圈兒女人,各個短發(fā)帶卷兒,長相雷同,有如克隆一般,歲數(shù)都在四五十歲上下。其中零星夾雜幾個年輕一點的長發(fā)女人,可我實在看不出哪位有可能是Q的女兒。我滿臉堆笑,硬著頭皮往里走,說我是Q的朋友,來看看他的小外孫。其中一個短卷發(fā)的大姐(看起來四十出頭,較為年輕)背沖我,硬拗著普通話,說歡迎歡迎,然后一個轉(zhuǎn)身,把小孩從懷里掏出來,名副其實的大變活人。我驚魂甫定,趕緊說,真是可愛。大姐笑說,一看就是機靈的孩子,和他外公一模一樣,將來能有大出息。我說,那請問您是?她說,我們都是Q的姊妹,你看我們長得是不是很像?我后退一步,說,很像,確實是像。她說,我們姐弟九個,老娘把我們養(yǎng)大不容易,嗐,這些不說了。我應和著,對,不說了,大喜的日子。這時里面幾位生了白發(fā)的大姐開始用方言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乘著混亂,趕緊退出了房間,一時間精神恍惚,仿佛誤入了女兒國的地界。
我無處可去,只好經(jīng)過飯館后廚,溜出去抽煙。劃了幾根火柴一直沒打著火,突然感覺身后有人在拍我肩膀,動靜很細小,好似故意不讓我覺察出來一般。我一時沒敢回頭,身體僵住了。后面的人這才說話,是個聲音很微弱的女聲。她說,你剛才進那屋里是找我的嗎?我扭頭回看,發(fā)現(xiàn)站著的是個年輕女孩,身材不高,身量也不算瘦,臉是蒼白的圓形,扎著低低的馬尾辮,眉毛畫得很粗。我意識到她可能是Q離家出走的女兒,試探著問道,所以你是?她大大方方回答,我叫綺霞,Q是我爸,剛才那些是我姑姑,她們一見到外人就有些過度熱情。我才恍然大悟,噢,原來是這樣!然后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機來遞給我,說,飯館也不是什么好飯館,火柴都潮了。我說,不礙事,這地方還不錯,蠻有煙火氣。她說,我給你點上?我趕緊接過打火機,自己搓開,說,不用不用。她問我,聽說你是X城來的作家,真的假的?我說,嗐,Q太抬舉我了,頂多算個業(yè)余愛好者,論寫小說我可比不上你爸。綺霞說,你說他?我不相信他能寫出小說來。說完向后退了一步,很疏遠地盯著我看。我回想起Q之前所說的,自己嘗試寫小說是在女兒離開之后,因而綺霞不相信這件事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掏出手機,找出收藏夾里《混沌》那篇小說的鏈接,點開,拿給綺霞看。就是這篇,我說,在文學比賽里還獲了獎。她馬上接過去,這么多字兒?我答,五千字左右,不長,一會兒應該就能看完。
綺霞不說話了,開始低頭讀起來,偶爾口中念叨著一兩句話,很快又安靜下來。我一邊抽煙一邊看她。那抓著手機的指頭很細長,指甲蓋是周正的橢圓形,涂成深藍色,上面還鑲著幾顆鉆石,像星星。我一支煙抽完,隔了片刻又點上一支。居民區(qū)沒什么人,其間只有一只扎著沖天揪兒的白毛小狗路過,好奇地多看了我們兩眼。又過了一會兒,她將手機還給我,問我,寫的啥意思?沒太看懂。
我說,我理解是作者在解構(gòu)“尋找”這碼事,在尋找的過程中反而忽略了自己的本心。
她打斷了我,說,我怎么感覺是那幫演員把那女的給殺了?看得怪瘆人的。
我有點吃驚,突然想起李南軒之前的說辭來。問她,為什么這么說?
她想了一會兒,才說,也說不上來為啥,就是覺得那幫人只有殺了那個女的才能走出去。
我汗毛都立起來了,問她,你這個觀點很有意思,再多說點?
她說,其實那會兒我媽走了以后,我好像也有過這種感覺。有一段時間總是特別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最近幾年我才有點想明白,除了怕我媽突然死了,也怕有一天早上開門,看見她自己跑回來了。
我問,回來不好嗎?
她說,說不上來好還是不好。但至少她走了以后我才想明白,人活著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我說,你不想她?
她說,開始的時候挺想,后來她偶爾給我打視頻電話,我看她過得還行,慢慢就沒那么想了。不過她老說對不起我,說像她這種情況,將來會影響我出國簽證啥的。我尋思著我也不出國啊,出國干啥去?我就告訴她,我沒事兒,你好好過你的生活就行,每次我一說這個她看起來能高興一點。
白毛小狗繞了一圈,找不到自己的主人,重新跑到我們跟前來。我蹲下身,伸出手背邀它來嗅,沒想到它很快地跑到綺霞那一頭去了。我說,后來你自己跑出去六年,就是為了體會你媽離家的感覺?綺霞也蹲下來,用她漂亮的鑲了鉆石的手指,仔細摩挲起小狗的腦袋,我也說不好,不想說這個了。隔了一會兒,又問我,水上漂著油菜花田你去看過了?我說,還沒來得及。她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串掛了毛絨掛件的鑰匙,走吧,我?guī)闳タ?。我問,現(xiàn)在?她說,不是很遠,難不成你還想回去吃這頓飯?我說,可是我們現(xiàn)在走了,Q一會兒又得擔心。她笑起來,神情寬容悲憫,不會的,這種時候他是顧不上我的。你剛才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在尋找的過程中,反而忘記了尋找的本心,大概就是這種意思。我也笑,想起Q在酒桌上觥籌交錯的模樣,覺得綺霞一語中的。
后來綺霞果然開車帶我去看周邊的油菜花。車程大概三十五分鐘,車開得很穩(wěn),我看著身邊草草掠過的水田竟然逐漸產(chǎn)生了困意。綺霞說,你困了就睡會兒,到地方我叫你。我說,那不能,不合適。她咧嘴笑了,沒再說話。結(jié)果我還是跌入夢鄉(xiāng),驚醒以后才發(fā)現(xiàn)車早已停下,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綺霞在旁邊低頭玩手機。我把嘴角抹干凈,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她說,沒事,沒睡多久。走下車,發(fā)現(xiàn)綺霞把車子停泊在了一處類似田埂的土道上,眼前就是半人多高的花田,蜜蜂在花朵之間瘋了般亂撞。我說,我還以為我們要去的是個公園。綺霞手指遠方,說,那邊確實是個公園,人多,票價要一百多塊。這條土路沒什么人知道,我知道是因為我奶奶原先就住在這附近的村里,走路就能到這兒,她總領著我來這里坐船。后來我爸把奶奶接到城里去住,沒住兩年人就過世了。我聽了有點傷心,不知如何安慰。綺霞卻說,她生了九個孩子,一輩子不是在懷孕就是在喂奶,身體早就耗空了,長年累月都在生病,突然死了也算個解脫。我猶豫著,沒說話。綺霞趕緊解圍道,嗐,我說這些干什么。這田埂外面就是河道,只可惜現(xiàn)在這里不再有擺渡的篷船。走,我?guī)氵M去看看。說完伸手輕輕撥弄開長而細弱的花莖,將自身淹沒在花田之中,緩步前進著如同浮水。我緊跟上去,沿著綺霞開創(chuàng)出的花路行走。她偶爾回頭顧我,衣服與手掌之上盡粘滿亮黃色的粉末,像只貪嘴的蜜蜂。我一路走一路贊嘆著,真是個浪漫的地方。她隔了一會兒回應,如今看來是這樣的,小時候那會兒還有螢火蟲,天一黑滿眼都是,隨便伸手便能捉到幾只。我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螢火蟲。她回頭,沖著我樂,眼睛里盛滿了憐憫。
我們穿過花田,并排坐在田埂的邊沿上,兩條腿垂下去,好像馬上就能夠到水面。河道是深綠色,花的影子倒映其間。她用胳膊肘碰碰我的身體,突然說,跟你說個秘密。我問,什么?她說,我?guī)Щ貋硪娢野值摹袄瞎笔亲鈦淼?,住我樓下的鄰居,開專車的司機。我說付給他五百一天,食宿全包,他非不要我錢,還自掏腰包給我爸買了一堆保健品,感覺是個好人。我說,倒是個好人??赡悴慌卤荒惆职l(fā)現(xiàn)了?她聳聳肩,應該不會發(fā)現(xiàn),我爸他不會注意到這些。如果他能注意到這些事,我媽當年也許就不會走。我問,他對你媽不好?她說,也算不上壞,可也絕不是好。我說,也許是陌生感,即使兩個人朝夕相處,仍然不能彼此理解的那種陌生感。綺霞卻說,其實人與人之間永遠也不可能相互理解的,你說對吧?我想了一會兒,說,也許吧,可還是有人愿意為之努力。她歪歪頭,說,希望是這樣,但是我爸永遠不可能寫出小說來,打死我也不信。我笑著,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隨手拾起一塊兒石頭朝水面斜扔去。石頭滾圓,身體沉重,下落時發(fā)出“咚”的一聲鈍響,激起了厚厚一圈漣漪。
周歲宴的轉(zhuǎn)天,Q又專門請我吃了一頓飯。物質(zhì)極大的豐盛,雞鴨魚肉一應俱全。席間Q談起自己的工作,說年輕的時候跟著鄰居家的哥哥跑去闖上海,香煙也賣過,酒店里幫客人熨衣服的活兒也干過。后來實在闖不出名堂了,無奈回了老家。如今老家發(fā)展很快,生活水平穩(wěn)步提升,工作也算順心,很慶幸當年所做的決定。我聽了乏味,只能點頭,猛夾菜吃。后來Q又談起X城的建設,說是一九九幾年的時候去過一次X城,當年感覺很是不錯,之后沒找到機會再去拜訪,問我如今××公園還在不在。我說,還在的。他說,下次再去X城玩可就有了由頭。我口頭附和著,一定請客。心里卻覺得空落,如臨深淵。偶爾我問起綺霞的事,Q卻實在沒話可說了,只能一杯接著一杯喝酒,中間勸了我兩次,我咬死不能喝,他便接著獨酌。從頭到尾,絲毫沒有透露關于綺霞出走的緣由,也完全沒問我們前一天為什么沒打招呼便離開。我想Q果真是沒有發(fā)現(xiàn),綺霞所說的一點都沒錯。轉(zhuǎn)天我敗興而歸,坐在高鐵上,一路都有些懊悔,覺得平白浪費了幾天的好假期。
回到X城將近兩個月,其間我多次打開電腦,想寫些什么,可提筆瑣碎,始終不成規(guī)模。倒是有一天夜里Q突然傳送了一篇文章給我,沒有題目,后面也沒有解釋的信息。我沒有打開來看,一方面感覺自己還有點兒生他的氣,另一方面想著就算打開看了,也不知回復些什么。索性罷了,過了幾天更是徹底遺忘了這碼事。過后李南軒回到X城來看我,我們約在二十四小時咖啡館見面。她胖了些,也曬黑了,穿一條極短的熱褲,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吸飽了陽光的植物,成長得十分茁壯。我問她這幾個月去了哪兒。她說去了四川山里,住在鎮(zhèn)上一個老奶奶家的閣樓里。整日無所事事,閑極無聊就去喂土狗玩兒,鎮(zhèn)上的土狗體型很小,像哈巴狗,長相都很雷同,估計祖上全是一窩的。她講話的時候仍然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偶爾才看我一眼,其余時刻眼神都是不對焦的,上下左右,也不知道在觀看著什么。我說我在公司終于轉(zhuǎn)了正,現(xiàn)在負責演出宣傳相關的工作。她抿一口咖啡,沉默著點點頭,表示對我所說的話漠不關心。我很自然地想要立刻討好她,找到她感興趣的話題來調(diào)味,甚至不惜揮舞著身體表演起來??僧斘彝耆庾R到這些以后,反而意興闌珊。我決定不再講話。
李南軒說文學大賽過后自己收到了兩三個雜志編輯的約稿,也許很快就能賺到錢了。
我硬擠出笑臉,說,真是恭喜,果然有才華的人是永遠不會被埋沒的。
她沒有理會我的恭維,轉(zhuǎn)而說,接下來我打算寫寫你朋友的故事,他女兒不見了,后來有什么新的進展?
我愣了一會兒,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直白和冷酷地說出這種話來。我緩了一會兒,問她,所以你打算寫些什么,在你根本完全不了解他本人的情況下?
她用食指敲打自己的太陽穴,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她說,即使寫的是你朋友的故事,我也沒有義務非要還原他本人,小說并不是紀實。
我想反駁,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偷盜行為。可話還沒說出口,她提前一步回擊了我,你活得太沉重了,人沒有必要那么沉重地活著,表達永遠是輕盈的,你說是吧?
我盯著她的窄長的臉孔看,那臉孔即刻變得陌生起來,好似我從未認識過一般。
臨走之前李南軒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是文學比賽入圍和獲獎的作品集。她讓我往后翻,找到《混沌》那一篇,說那一篇最后署上了Q的名字,既然他那么喜歡,就當是送給他了。
我問她,這算是愧疚,還是憐憫?
她表情似笑非笑的,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為什么要這么沉重呢?
李南軒離開以后,我獨自在咖啡館坐了一會兒,其間喝盡了一杯咖啡,又點了一杯冰茶。之后我重新打開與Q的聊天記錄,突然想起他最后發(fā)送給我的那篇文章我還沒讀過。出于對Q的愧疚,我打算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一遍。文章很短,頂多三千字,行文既像小說又像散文,風格很混雜。文章是順敘而成的,先寫他去看望高中同學獨居A鎮(zhèn)的三姨。老人前些時日摔了一跤,腿腳不便,須得人將她橫抱著,才能從床鋪挪到輪椅上。他寫自己弓著背,緊繃著肌肉,不敢輕易移動自己的手臂。
臂彎之中的那身體又輕又干燥,像一截早已枯朽了的樹干,動物都可以在里面掏洞做窩,取暖納涼。
那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可是母親的重量又被完全徹底地遺忘了。后面寫自己迎接女兒回家的事宜,包括喧雜的宴會,鄉(xiāng)間煩瑣的習俗,遠道而來的親朋,外孫抓周時緊握著一支毛筆不放的小手云云。除此之外又寫:
但是自己也永久地和女兒的一部分走失了。她的臉上誕生出遙遠的、陌生人的表情。她的身體早已分裂出一個嶄新的生命。每當想到這些,水分就順著天靈蓋加速蒸發(fā),直到自己變得更加干燥了一些。
讀完這些,我開始覺得悲哀,意識到李南軒所說的其實是對的。太沉重了,只會越來越沉重。好像一種畏光的動物,只有隱匿在洞穴之中,才敢面對自己柔軟的內(nèi)里。進而我意識到自己同樣與Q的一部分走失了,與許多人的一部分走失了,在擦肩而過的時刻,那一部分被永久地停留在了風里。
邵宇翾,1995年生,天津人。2018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歷史學,南加州大學東亞學碩士?,F(xiàn)旅居洛杉磯。重度文學愛好者,小說學徒,作品見于《北方文學》《讀者·原創(chuàng)版》等雜志。曾兩次入圍第一屆“無界”文學大賽。憑話劇劇本《山藍》《魔王》等獲北方青年演藝展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目”獎、南開大學“曹禺獎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