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12期|葉楊莉:籠狐
葉楊莉,一九九四年生于福建永安,現(xiàn)居上海。二○一七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作品發(fā)表于多種文學期刊,現(xiàn)供職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籠 狐
葉楊莉
十字路口常年盤踞著兩條紅色的蛇,筆直,僵硬。劉維背著雙肩包,正在地鐵上看手機,搖搖晃晃間,切換軟件,等紅蛇何時轉(zhuǎn)為青蛇。六月的陽光時隱時現(xiàn),隨著車廂的移動,一點點漏到他的膝蓋上。這陽光竟也久違,今天或許是這半個月來第一個艷陽天。他背對著陽光,車窗外是一片荒地。時間再往前推移二十年,劉維都能確定,這里仍是荒地,始終無人問津。
這條地鐵線路將直線十五公里的距離,硬生生地拉長到二十多公里。到達終點站后,劉維還要步行近兩公里。不知是第八醫(yī)院的選址問題,還是后來的區(qū)政府在規(guī)劃時,難以做好交通上的平衡,作為方圓十公里內(nèi)最大的醫(yī)院,八院在這附近居民的口中,通常是一個不太愉快的話題。劉維知道,也曾聽同事說過,公交車是這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到了周末,八院對面郵局的停車場,也已經(jīng)被車停得滿滿當當。如之前一樣,下了地鐵,劉維掃了一輛共享單車,一路沿著躍平路,躍過緩慢蠕動的紅蛇,騎到了八院門口。
住院樓下,已有人舉著掛瓶,推著病人,沿著斜坡往下走。十樓B3室,劉維掏出三天前做好的核酸檢測報告,再過一天,報告就將失效。這是他到這里的第五回。即便如此,這個決定也還是下得艱難。倒不是想回避。三天前,珊佑就說了,她真可憐。他知道她說的“她”指誰,他驚訝的事情在于,珊佑這句話的語氣,不再置身事外,至少是加入了一點點情感的成分。說明這些天來,珊佑的焦躁也在漸漸冷卻。
這是好事,說明一切都在好轉(zhuǎn)。住院部總是這樣熱鬧,第二次來時,劉維就打量過,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穿著多少都有些寒酸,是否因為某類人的身體更容易損壞?也可能在這樣一個地方,所有人都不得已,呈現(xiàn)出寒酸破敗的模樣。保安依舊坐在這個位置打呵欠,但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仍然會支起身體,耳朵等待一聲提示音,視線追隨一個綠色的方塊。
B3室住著三個人,劉維知道這不是一個妥善的選擇,但在那個該死的午夜,他們已經(jīng)沒得選。單人間已滿,一瞬間他預(yù)想過所有的可能,每一個都讓他毛骨悚然。三人間里將有無數(shù)雙注視的眼睛,可能發(fā)生的爭論、拉扯與糾纏,都會在這些眼睛的注視下上演。
李佳欣的額頭上還纏著幾層紗布,最近的那一層,已經(jīng)靠近右眼瞼。幸好有一公分的距離,此刻她還能夠?qū)W⒌乜词謾C。窄窄的屏幕架在她雙腿之間,不高不低,松垮的住院褲也因此被打開了。她不以為意,或許也是無計可施。她的兩只手都失去了自由,右手被一根牽引繩吊在肩膀下方,左手背正在輸液。
劉維走到床邊,她才注意到他的到來。她抬眼看了看他,神情沒有太大的變化。手機從雙腿間掉了下來,屏幕里面一群人正在竊竊私語。她挪動身體,用腳趾靈活地推動手機,關(guān)了屏幕,留在了左手側(cè)邊。劉維走近,把一箱牛奶放在了桌上,打量她的神色。你坐吧,她給了允許的信號,他才坐了下來。
坐下的瞬間,他搓了搓手掌。盡管不愿承認,十幾天來,他一直讓自己保持著一種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仿佛一場噩夢,未經(jīng)允許潛入腦海。那天清晨,氣象預(yù)報就提示過,梅雨季已經(jīng)悄然到來。那是梅雨季的第一天,空氣濕潤,四周漂浮著一股黏膩的氣息。未下班時,劉維坐在辦公室看一片落地窗,陰沉的天空正在向地面壓迫。
珊佑準時下班到家,如往常般一邊收拾家務(wù),一邊給劉維發(fā)信息抱怨。都是日?,嵥榈谋г梗瑹o關(guān)緊要,但配合天氣,劉維只覺胸口堵得慌。本來沒有太多要緊的工作,他依然在辦公室待到了九點。他知道這也是珊佑想看到的,加班意味著他在努力,努力則意味著事業(yè)會慢慢精進。這中間的矛盾珊佑不會細想,也懶得細想。但到了九點之后,珊佑的催促信息也會如約而至。到這時,他就放下手上的咖啡,開始收拾材料,準備回家。
大樓還燈火通明,劉維想,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和他相似的狀態(tài),為爭取一點點自由時光,在這棟大樓里度過長夜。發(fā)動車輛的時候,他的心情沒有什么變化,這個點晚歸路上并不擁堵,他的車速也不快不慢。這條路他已經(jīng)開了兩年,他知道每個路口大約要停留多久,除去一個車流量比較大的十字路口,其他路口都一路通暢。等紅燈時他還能刷幾秒手機,隨意點開手機跳出的新聞。
或許是那個新聞讓他分了心。本地新聞里說,今日城市地鐵站的軌道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白狐,被發(fā)現(xiàn)時地鐵車節(jié)還未經(jīng)過。第一張圖片是陰暗潮濕的地鐵軌道正中,有一只白色的狐貍正在漫步。第二張圖片,一群工作人員出動,將白狐堵在道口的一個房間里,用籠子試圖逮住它。下面還有一個視頻,還來不及點開看,前面直行的汽車已經(jīng)發(fā)動。劉維關(guān)了手機,匆忙掛擋,放手剎,打右轉(zhuǎn)燈,車身向右拐。他轉(zhuǎn)彎的速度挺快,拐的時候還在想那只白狐。它的尾巴蓬松。其實只是一些粗略的畫面,無端的遐想。但問題往往發(fā)生在一秒間,夜色中他沒看到那個直行的身影,也或許是看到了,以為自己的速度足夠快,可以避開。一瞬間,那輛電動車撞上了他,在沉悶的撞擊聲中,他猛踩剎車,也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最初,他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這是他第一次遭遇車禍,僥幸心促使他判斷,剛剛落地的重物應(yīng)當是車,而非人。但拉開車門后,他看到了一個躺在兩米開外的身體,大腦就一片空白,身上的血液從頭涼到腳底。而后發(fā)生的事情,每一件都恍惚得很不真實??諝庵杏谐睗竦哪嗤廖?,路邊已經(jīng)聚集了圍觀的人群。劉維克制住發(fā)抖的身體,搜索自己的記憶,應(yīng)該如何處理,十年前自己做題的模樣卻首先浮現(xiàn)出來。
相比之下,珊佑似乎比他更穩(wěn)一些。倒不是說她曾遇過這樣的場面,有過相似的經(jīng)驗,是劉維將自己先消化了一遍,才準備好讓珊佑參與這件事。劉維的車左轉(zhuǎn),而電動車是直行,直行燈是綠燈。被撞倒的女孩很年輕,沒有戴頭盔,這些都不是好消息。稍好一點的是女孩沒有昏迷,沒有重傷,醫(yī)護人員到來后,她還能站起身來行走。車速應(yīng)該不算高,人飛出去主要是來自驚嚇,急剎車,以及潮濕的地面。她的右手不能動彈,半邊臉都是血。
珊佑接著便問,你在哪兒?劉維說,在醫(yī)院,剛處理完現(xiàn)場的事,來醫(yī)院了。珊佑問,你身上有事么?劉維說,沒有,車子有點事,不過也不是大問題。珊佑問,那女孩子現(xiàn)在情緒如何?
劉維看了眼不遠處的那女孩,正坐在醫(yī)院大廳的椅子上,低著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臉經(jīng)過簡單包扎,已經(jīng)沒有那么鮮血淋漓。劉維剛陪著她完成了一系列的檢查。從事情發(fā)生以來,那女孩沒有大哭大鬧,只是在醫(yī)生的指示下,配合做檢查。她也沒有主動和劉維說話,等檢查做完,她也只是坐著,低著頭,仿佛正漂浮在疼痛感之上。
辦理手續(xù)時,劉維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年齡。二十二歲,這樣年輕,足足比自己小了十歲。醫(yī)生說幸好落地的角度正好,不然或許被石頭劃到的就不是眉骨,而是眼睛。天亮后就要縫針,但檢查還得照做,看看有無內(nèi)傷。胳膊如果幸運的話,就是脫臼。手能舉起么?骨折的可能性也很大。醫(yī)生沒忍住,繼續(xù)說,可惜是右手。
那女孩依然沉默,和劉維一起等待檢查的結(jié)果。保險公司的人來了么?珊佑在電話那頭問?,F(xiàn)在太晚了,劉維說,我們交了那么多保險,該報銷的一樣也不會少。費用都是劉維墊付。辦理住院手續(xù)前,他跟在那女孩身后,主動做了核酸檢測。珊佑最后說了聲,那你安頓好,早點回來。
電梯上樓的時候,那女孩才開口說話。我已經(jīng)記住你的名字,她說,你別想跑了。
劉維印象中,李佳欣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帶著幾分威脅的含義。那一夜,他只覺得背上寒意凜冽,一刻也沒有散去。童年時他經(jīng)過一場車禍后的街道,遠遠地看見過一具穿著工服的尸體。旁人說,有人猛踩油門,撞飛了好幾位剛下班的建筑工人,有幾人當場腦漿迸裂,死相極慘。他慶幸那天自己繞了路,沒有走近。后來縣城便傳說,遇害者冤魂不散。而那個路口,也常年發(fā)生詭異的事情,比如打燈會自動失靈,車速會不受控制等等,這些都是縣城里供午夜消遣的傳說。一連幾年,七月半都會有人到那個路口燒紙,煙霧繚繞,大約是遇害者的家人。在馬路中央燒紙,這個行為有些危險,但很少有人在經(jīng)過這里時貿(mào)然加速,反倒成了最安全的一個地方。
這是劉維對車禍的第一印象。十年前考了駕照,兩年前提了車,他一直小心翼翼。駕駛汽車當然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所操控的機器,可能會產(chǎn)生如槍支、炮火一樣的作用——它可能成為殺人的工具。他剛開車上班那一周,做過一個記憶清晰的夢,夢里他和珊佑正在裝修新房,因為操作失誤,安裝柜門的師傅被他們夾死在房間里。他們被巨大的恐懼感籠罩,隨后開始謀劃如何處理尸體。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平白無故就讓一個人消失,比登天還難。但他依然希望,如果有一種方法能抹去這些痕跡,他愿意嘗試,只求生活回歸到原本平靜的狀態(tài),他和珊佑不用背負一條人命茍活。
醒來后自然是大松一口氣,不過是一場夢。他與珊佑描述夢境時,自己也覺得有些荒唐。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從不會做出這種違法的事情。但夢里的感覺又無比清晰,他仿佛能洞悉殺人犯想要銷毀一切的沖動,比如碎尸、拋尸等等。一同吃早飯時,珊佑漫不經(jīng)心,讓他立即閉嘴,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他們也就此打住。
凌晨一點,CT室門口空無一人,長長的走廊盡頭還亮著燈,腳步聲發(fā)出回響。隱約還有一些說話聲和笑聲,從腳底或身后傳來,可能是值班的醫(yī)生正在看劇。劉維忽然想起了那場夢,夢里他面對著一具尸體。他隱約明白當時那場夢的寓意,那是源自潛意識的恐懼,只是以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
檢查結(jié)果出來,李佳欣的大腦沒有損傷,但右肩鎖骨斷裂,需要手術(shù),且恢復期很長。看到結(jié)果,劉維才從醫(yī)院離開,天快亮時才到家,躺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醒來。晨光清澈,仿佛一切如常。眼前是珊佑倒水的身影,窗外依然有綠樹和鳥鳴。珊佑走到沙發(fā)邊,給劉維遞來一杯溫水。
我昨晚一夜沒睡好。劉維湊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珊佑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她說,我一直在想,最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情,老天爺要給我們點教訓。劉維說,沒多大事,我這不是已經(jīng)處理好了。珊佑說,如果事情再嚴重點,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房子沒了,車子沒了,你還得去坐牢。一切都毀了。
沒那么嚴重,我昨晚一覺睡到天亮,感謝老天放了我一馬。劉維試圖幽默一番,但沒有用。珊佑起身說,這個事情你自己處理掉吧,不要打擾到我們的生活。
你這么晚騎車準備去哪里?劉維問。
李佳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我就準備拐到超市里買些東西,誰想得到?
一個人?。?/p>
是,李佳欣說,三人租一套,另外兩間住著兩對情侶,一到晚上,就吵得人心煩。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呢?
李佳欣抬眼看了看他,說,你在調(diào)查戶口嗎?
第二日,有男人給劉維留下的號碼打來電話。在電話里,他說話并不客氣,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李佳欣的舅舅,剛從外地趕過來,現(xiàn)在就在第八人民醫(yī)院。接著,他要求劉維再去一趟醫(yī)院,他想與他見一面。
你有什么事嗎?劉維的手指扶上手機,調(diào)低了話筒音量。男人倒也不含糊,直接說了情況,他們一家人無法接受李佳欣現(xiàn)在的情況,一個女孩子,好端端被撞進了手術(shù)室,他要求要再協(xié)商一些事情。李佳欣面部縫了針,醫(yī)生說,臉上將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要在醫(yī)院待至少半個月,手術(shù)期間都無法自理生活,無法工作。還有很多隱形的傷害,都是劉維造成的。
說話的男子長相很斯文,看起來不算年輕,約莫四十歲出頭。他說話聲并不大,但語調(diào)不太客氣,似乎每句話都指向結(jié)論。他說自己可以代表李佳欣父母的意思,他們已經(jīng)算了一筆賬。劉維可以自己按照規(guī)則走完保險流程,但要提前一次性給他們十五萬。這筆錢包含了誤工費、護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以及后續(xù)整容的手術(shù)費等等。他們要的不算多,僅是一點補償而已。李佳欣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
男人說話時,劉維一直看著他臉上的顴骨隨著他說話的節(jié)奏,輕輕晃動。男人很瘦,臉頰凹陷,顴骨突出,黑眼圈蠻重,面相用劉維家人的話去形容,這尖嘴猴腮,一看就是折壽的長相。劉維為這些形容感到好笑,咽下了荒唐的笑意,他用掌心揉搓著礦泉水瓶,像是要把水搓圓,搓細。
我已經(jīng)請好了一個星期的護工。劉維說,這些我和李佳欣說過了,住院期間產(chǎn)生的費用,我不會讓一個女孩子自己承擔。那男人又說,如果是這樣,我也沒必要和你談了。
兩人站在住院部樓下的屋檐處談話,往外走一步,就是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天氣實在不適合久待,劉維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被水汽結(jié)結(jié)實實包裹了起來。
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劉維說。
什么?男人問。
我是覺得,小李看起來很懂事。受了傷,不哭不鬧。
沒人想遇到這種事。男人的臉上帶著點嘲諷。我勸你,再好好考慮一下,走訴訟程序,很麻煩,沒完沒了,誰都不想惹這樣的麻煩。
她出來工作幾年了?劉維問。
男人鎖了鎖眉頭。四五年了,沒讀大學,高中畢業(yè)就出來賺錢。一個女孩子,這樣下去沒什么意思,混不出名堂。
有男朋友嗎?
沒有,現(xiàn)在被你撞得破了相,以后也嫁不出去。
十五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自從和珊佑一起置換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新房,兩人手上的存款已經(jīng)不多了。每月還要還一萬左右的貸款,對于他們的收入來說,這不算太多,但也得將褲腰帶勒緊不少。一百平是珊佑的夢想,如今他們?nèi)宰≡谧鈦淼囊惶追孔永?,七十平,在二樓,住起來不算舒坦,但朝南有一面落地窗。珊佑和他不太一樣。他有落地窗就感到滿足,但她不是。她一定要住到一百多平的房子里,才能松口氣。
本身他最煩這種事情,敲敲打打,張口要錢,但偏偏對方是受害的一方,說也說不過人家。劉維想,目前這個處境總歸是最差之中的最好,花錢消災(zāi),但不該是這個數(shù)。從醫(yī)院離開前,他對那男人說,自己還得再想想。不是小數(shù)額,但他總歸希望事情有一個好的處理。男人說,還是盡快吧,我們都是文明人。話里的意思也很明顯。劉維舉著傘,踉踉蹌蹌走到路邊,忽然想起自己沒有見到那女孩,不知道她的意思如何。
珊佑最初的反應(yīng)和他一樣,覺得這種騎到頭上的勒索,實在有些過分。但過了一日,她的想法忽然又變了。她希望劉維再去和男人談一談,積極推動這件事情了結(jié)。劉維說,這沒有道理,這筆錢太多,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珊佑說,所以得談,你的手機號在他們那里。他們?nèi)绻[,有很多方式找你,會沒完沒了。珊佑又說,何況,你最近提交了材料,在評職稱。劉維說,行吧,這兩件事情之間有聯(lián)系嗎?
他感到氣悶。珊佑在意他的職稱評審,積攢了五年,今年他也交了材料,準備試一試。評上了當然是好事,評不上他也不那么在意。但這兩件事竟能被珊佑聯(lián)系在一起,理由是,萬一他們把事情鬧大,劉維今年就沒戲了。
仿佛一場試驗,劉維得到了他不愿接受的答案。還在讀書時,珊佑曾打算繼續(xù)深造,拿到博士學位,進高校工作。這是她曾經(jīng)的規(guī)劃,但規(guī)劃是草稿,現(xiàn)實往往是隨機創(chuàng)作,她畢業(yè)那一年,博士沒有考上,工作也找得不很順利。她去了一所區(qū)重點高中,每天帶著一群愛打瞌睡的小孩做生物實驗。
他們沒有要孩子,珊佑想要等等,等劉維拿到職稱,也等住進一百平以上的房子。事實上,他們正朝著這個目標前進,也已經(jīng)逐漸夠到了目標的邊緣。此刻不需要有一個孩子來干擾,更不需要一個潛在的討債對象。
劉維站在落地窗邊抽了幾支煙,煙灰盡數(shù)抖落在窗外,不知道是落入泥土里,還是融化在潮濕的空氣中。他回復了男人兩個字,免談。繼而,他將男人的電話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三天后,一個陌生號碼來電,劉維直覺與李佳欣有關(guān),沒有接起電話,就直接掐斷了。午后,他看到那個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一句話:我或許快死了,如果你看到,就回我一個電話。李佳欣。
致電后,李佳欣的語氣低沉,有氣無力的樣子。我要進手術(shù)室了,你可以過來么?我不希望我被推出來以后,一個看我的人也沒有。劉維問,你舅舅呢?李佳欣說,他已經(jīng)走了。劉維問,那你其他親戚呢?李佳欣說,能死的差不多都死光了。劉維原本想說,我不是你家人,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聯(lián)系家人。但話還未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二十分鐘后,她發(fā)來短信。我不訛?zāi)愕腻X,我是怕我死在手術(shù)室里,沒人幫我收尸。
一整個下午,劉維都心神難安,在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會議間隙,他打車去了八院。十樓B3室,李佳欣的床已經(jīng)空了,護士說,這小姑娘被推到三樓動手術(shù)了。小手術(shù),但要全麻開刀。三樓的手術(shù)室門口,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等待親屬被推出來。墻上的顯示屏,每個病人對應(yīng)著一個號碼,如人在飯店堂食等位,總不自覺地瞥向那里。
李佳欣也在屏幕上面,寫作“李*欣”。她應(yīng)該沒有撒謊,但劉維想象不出這種事,因為沒有拿到足夠的錢,李佳欣的舅舅就消失了。李佳欣到底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里?愿意給一個女孩子取這個名字,為人父母,應(yīng)當安放了某些美好的寄托。
劉維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在手術(shù)室外等待,竟然是這樣的光景。他原本并不認真地想象過,坐在手術(shù)室外,等待一個結(jié)果,那應(yīng)當是另一種情形,對他們來說,那將是神圣的一天。他將在門口忐忑而坐立不安,同時又滿懷期待。但目前來看,這件事還很遙遠。珊佑并不期待這件事,甚至相反。談?wù)撨@件事時,珊佑會說,她并不是不想,而是如果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這將是一場噩夢的開始。她將孕育生命稱作一場噩夢,起初劉維不理解,后來才逐漸有些明白。
珊佑說,我是覺得,有些人的人生,并不一定要完成生兒育女這件事情?;蛘哒f,在過去,生育是一個家庭的使命,但現(xiàn)在世道變了,人應(yīng)當避免一些本不該發(fā)生的悲劇。荃姑就是一個典型案例。
劉維曾同珊佑講過荃姑,在某個耳鬢廝磨的夜晚。
荃姑開始放棄自己的生活,是從收養(yǎng)蕓蕓開始。起初,蕓蕓和普通的嬰兒沒什么區(qū)別,會哭,會笑,皮膚白白,細細看,粉色的毛細血管若隱若現(xiàn)。隨著她長大了一點,毛細血管消隱,他們才發(fā)現(xiàn),蕓蕓的反應(yīng)很遲鈍,放在她面前的東西,她都無法動手抓取。劉維記得自己趴在床邊,想要嘗試逗一逗她,但她只是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身后的某一個角落,嘴唇邊有亮晶晶的液體。他覺得蕓蕓不像一個人,而像一只動物。
荃姑結(jié)婚六年,一直沒有成功懷孕。終于在第七年,她和姑父下定決心,尋找途徑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孩。最終,荃姑通過在醫(yī)院工作的大姑,幾經(jīng)周折,領(lǐng)養(yǎng)了剛出生不久的蕓蕓。新生命所帶來的歡欣沒有持續(xù)多久,種種不祥的信息逐漸顯露。蕓蕓還不到兩歲時,就被確診為先天腦癱。彼時大家還不熟悉腦癱究竟是一種什么病,是否會危及生命,是否能夠被治愈,這個消息已不亞于當頭一棒,敲得人意識恍惚。
生命的成長,原本是一件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但在荃姑家里,卻成為一件愁事。出于同情與愧疚,大姑勸說了荃姑,事實上,這小孩與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趁她還沒有什么記憶,應(yīng)當送去福利院。
說白了,是棄養(yǎng),但這對于荃姑來說,情有可原。荃姑應(yīng)該做蕓蕓親生父母曾做過的事情。有血緣的父母尚且做了,作為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又有何義務(wù)背上這一輩子的債務(wù)?在那個悶熱的夏天,荃姑夫婦抱著蕓蕓,與大姑和劉維的父母一起飛到了上海。飛機上,荃姑一聲不吭,身側(cè)的人也沒再打擾她。霓虹燈光閃耀,南京路上是天南海北來往的人群,年輕的姑娘穿著熱褲,輕松自信地走在都市的軌道上。荃姑抱著孩子,卻肢體局促,踉踉蹌蹌,像被周圍的人推搡著前進。
大姑和劉維父親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幫荃姑鋪好了道路,但荃姑卻整日緊緊抱著蕓蕓。起初,他們以為她只是想抓住最后的時間,多陪陪這個孩子。在上海的第三天清晨,她卻宣布自己想帶蕓蕓回家。說這話時,孩子正臥在床上,因為無法仰起頭,全身僵直。荃姑說,這次白走了一回。一連幾天,她都沒法正常入睡,腦袋被各式各樣的觀點擠壓。白天恍恍惚惚,走在路上都要被車撞倒。再過幾日,她就要被送入醫(yī)院了。她實在做不到,放棄不了,她的心是肉長的,不管怎樣,蕓蕓也是一個生命。
大姑嘆了氣,說不出話。劉維父親仍是勸,但已經(jīng)不管用。從上?;貋砗?,荃姑父提出要離婚,起初大家也以為,他們又是鬧一鬧。但這次,他鐵了心想結(jié)束婚姻,拋下荃姑和蕓蕓,完成荃姑做不到的事情。一段婚姻內(nèi)部的裂隙,外人或許只能看到三分,其中埋著七分,早在看不見的地方蔓延。
多年后,所有人都可以篤定地說,生不出孩子,不是荃姑的問題,是她前夫的原因。離婚后不到半年,她前夫又再婚了,十年過去,卻始終也沒生下一兒半女。大姑當著劉維的面,也哭過幾回,悔恨自己當年提供了那個線索。當事人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乩^續(xù)生活著。為了照顧蕓蕓,荃姑辭去了國企的工作,過了一段入不敷出的生活,全靠劉維父親與大姑支撐。
期間曾有一段姻緣在招手。荃姑的大學同學想牽線,告訴她,曾經(jīng)的一位同學離異兩年,還未再婚。那位男士,有健康的身體和體面的工作,大學時期,就曾對荃姑表達過好感。似乎好運光臨,換做任何人,大概都會牢牢把握,不會錯過這個改善生活的機會。但荃姑卻沒有盡力,她全身心撲在蕓蕓身上,那時蕓蕓已經(jīng)八歲,依然抗拒走路這件事。劉維記得,很多次,他在荃姑家,或荃姑家樓下的院子里,看著荃姑拿著一根棍子,訓練蕓蕓走路。
蕓蕓扎著蓬松的辮子,一邊哭,一邊伸出極細的腿,顫顫巍巍邁出步子。一旦她鬧性子不走了,荃姑就會舉起棍子,重重地朝蕓蕓身上打去。就這樣,在眼淚和嚎叫中,蕓蕓能夠站立行走了,但雙手雙腿,仍然仿佛掛在身體上的多余物,無法預(yù)料在什么時候,她就要仰頭倒下。
那位男士很快就知道了蕓蕓,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不再聯(lián)系荃姑。荃姑大約也心知肚明,沒有期待,也就沒有失望。多年前劉維父親提到過此事,說荃姑就是死腦筋,死腦筋的人都過不好。那時劉維已經(jīng)在外漂泊多年,這個消息就像一陣風,輕輕從他耳邊吹過,多年后再提起,他才感覺到耳邊一涼。旁觀者的眼睛只能看到利弊,當事人才能看到利弊衡量之下,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那現(xiàn)在呢?珊佑問,荃姑過得怎么樣?
很多年了,我都沒有見過荃姑。后來她帶蕓蕓去省城上中學,蕓蕓還是挺聰慧的,正常讀書,和同齡人一起上學。省城的中學各方面條件都還不錯,為照顧蕓蕓,荃姑也去了那所中學工作,在學校干雜活。
什么活?
食堂打飯、宿舍宿管之類。
珊佑說,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像她這樣。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值得嗎?且不說是親生孩子先天殘疾,那是遇上了,沒有辦法,但這種情況,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道德約束感也應(yīng)當是松弛的。即便拋棄了,也沒有人會譴責她。她還是太閉塞了,太善良了。
劉維說,這個小孩子現(xiàn)在進入青春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會寫作文,會唱歌。在學校里,班主任安排學生專門成立了協(xié)助小組,輪流幫助她完成一些事情,比如爬樓梯、掃地、去食堂吃飯。她在學校里挺開心的,自覺屏蔽了那些不好的聲音。荃姑這些年,應(yīng)該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也保護得很好。但后來我爸又說,兩人最近經(jīng)常吵架,現(xiàn)在荃姑依然在訓練她走路,可這孩子已經(jīng)不如小時候聽話,甚至吵架時,還會出言不遜,說自己恨她。
荃姑這是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珊佑說。劉維近乎出于本能地反駁,或許只是一個階段,就像孩子某個階段可能也會怨恨父母一樣,怨恨自己天生的不足。但過了這個階段,孩子的想法就會變了。珊佑嘴角癟了癟,說,那就拭目以待。
有時候,劉維覺得珊佑是一個過于理性的人。這種理性又常常不加掩飾,私下她會直接表達對自己職業(yè)的反感,但又有持久的耐心對待學生。有時候,她會陷在某些欲望里,她能夠?qū)⒆约旱穆殬I(yè)歸于職業(yè),卻不能將劉維的職業(yè)歸于職業(yè),而是寄托了某種揚眉吐氣的期待。劉維知道,如果他們將來有了孩子,這種期待不會減少,只會增多。
坐在一個陌生人的手術(shù)室門口,劉維自顧自想起了許多事情。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劉維已經(jīng)打了幾個盹,頭垂下的瞬間,瞥見屏幕上“李*欣”的名字再次亮起,身體本能般反應(yīng)過來,站起身。緊閉的大門打開,一張病床被推了出來,劉維走近了看,一個頭頂纏著白紗的腦袋露了出來,是她了。嘴唇發(fā)白,輕薄的身體蜷縮在病號服里,上半身的一側(cè)透出紅色的印記。她已經(jīng)醒來,眼神惺忪,但依然在掃視著四方,直至看到劉維的身影,才有了焦距。像是一盞燈被打開了,她的整張臉從昏暗忽然轉(zhuǎn)亮,干涸的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這個姑娘此刻顯得脆弱,孤獨。一場手術(shù)結(jié)束,在門口等待的竟是肇事者。看到肇事者時,她卻投以欣喜和信任的眼神。護工推著李佳欣,一路送回B3室,等到躺回床上時,李佳欣才開始說話,聲如蚊鳴。她抬起左手,讓劉維靠近一點。劉維湊近了一些,看得到一個二十歲出頭女孩細膩干凈的皮膚,聞得到吸過藥物又封閉數(shù)小時的口氣。她只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手術(shù)后那一次會面像是一劑藥,劉維明顯感覺到,那天之后,他的心里舒坦了很多。如同提心吊膽等待醫(yī)生的結(jié)論,最終獲得并非絕癥的通知。隨后劉維度過了幾日輕快而放松的生活,甚至在短信上,也會與李佳欣聊上幾句。
幾乎每日,李佳欣都發(fā)短信說一下自己的情況。手術(shù)第一日,疼痛感不強烈,到了第二天,右肩的疼痛感明顯強了許多。每日不間斷地掛水,一邊消炎,一邊止痛。到了夜里,護士還會給她注射一針止疼針。打進屁股時,她疼得不行,整個身體都麻了。第三天睡前,她直接拒絕再打這一針。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第三日清晨,在劉維坐地鐵去上班的路上,李佳欣直接打來電話。接到電話時,劉維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慶幸珊佑不在身旁。
李佳欣在電話里說,醫(yī)院是個不干凈的地方,我想出院了。
為什么?劉維問。
我現(xiàn)在整個背都是濕的。她壓低了聲音。昨天一晚上,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睡著,就記得一晚上,好多人向我床邊走過來。他們都穿著病號服,臉上有各種表情。他們圍在我床邊,和我說話。
劉維收了收腿,問,他們說了什么?你仔細說說。
具體我記不得了,他們好像提了一些心愿,要我?guī)退麄兺瓿伞S趾孟裎蚁胱屗麄冏唛_,問他們想要什么,我?guī)兔λ麄冏?。后來他們離開我的床,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再后來,我想起身,發(fā)現(xiàn)有人壓在我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我起不來。
劉維說,鬼壓床,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李佳欣說,我現(xiàn)在只想出院,我不要再住在這里。
劉維說,問題可能出在你睡前打的藥。一般開刀后,醫(yī)院會給病人注射止疼藥,里面含有嗎啡,嗎啡會讓人產(chǎn)生一些幻覺。這世上沒有什么怪力亂神,你好好聽醫(yī)生的話,按時打針,恢復好的話,沒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掛電話后,劉維為剛才自己的勸慰感到滿意。李佳欣似乎被說服了,之后并沒有再提這件事。但短信的話題也開始不再僅限于身體恢復,李佳欣有時也寫些病房的事情,天快要亮時,B3室住進了一位腳踝骨折的女人,因為床位不夠,值班護士推了一個折疊床,讓女人先睡在上面,等白天有人出院,再調(diào)整床位。陪伴她的是一個穿著睡褲的男人,李佳欣原本以為他們是一對,但天亮后,她聽到女人打了電話,對著電話那邊喊老公,稱送自己到醫(yī)院的人為同事。你說,李佳欣在短信里分析,按照她入院時間推算,腳踝骨折發(fā)生的時間應(yīng)該不早于十點,而送她來的卻是一位褲子都來不及換的男人。這個事情很不尋常。果然,他們計算了女人老公開車過來的時間,在那個時間之前,男人就離開病房了。在這期間,李佳欣如一個興致勃勃的窺探者,捕捉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推理其中的細節(jié),孜孜不倦分享給劉維。
聊到某處,李佳欣也會說出一些似乎不合年齡的感嘆。她開始不再厭惡,或反感這場車禍,因為她借此忽然進入了一個脫離原來生活的空間里,看到原來生活所看不到的東西,停下來,思考一些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比如生命的本質(zhì)是什么,身體的每個結(jié)構(gòu)原來都有其運作的規(guī)則。住進B3室的人,身體都有著缺口與斷裂的地帶,工地摔傷的,施工團隊的領(lǐng)導拖延了幾日還未露面;家住別墅的,踩空樓梯,卻始終只有保姆陪在身側(cè);兼職模特,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卻是臟話連篇的發(fā)泄。
盡管李佳欣常常說個不停,寫個不停,卻基本不談自己的職業(yè)和家庭,即便劉維主動問起,她也有各種方式將話題移開,朝別的方向延伸開去。但一條條的短信,事實上也拉近了他們的關(guān)系。劉維覺得,他們似乎不再處于某種敵對的狀態(tài)。
天放晴了。不知道從何時起,梅雨開始加快腳步離開了,白天也不太陰沉,天地都開闊了不少。劉維看李佳欣的氣色,已經(jīng)明顯好了許多。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看手機,B3室此刻人來人往,空氣中浮著一股快餐、沐浴露、汗味、香水等氣味混合的味道。劉維看了眼房間四周,想起李佳欣說到的那場夢,這里每個人似乎都已經(jīng)習慣集體生活,坦然在公共空間里飲食、聊天、娛樂。李佳欣也是如此,她支起身子,在護士到來時熟練地露出肩膀。
因為右手穿不上病服,她小半個身體幾乎是露出來的。劉維感到有些不太舒服,但李佳欣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一切。點滴打完了,李佳欣提出要下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順便活動一下身體。劉維也正有此意,遂點頭同意。
從住院部下來,走過一段斜坡,而后左拐,是八院的一個內(nèi)部小院。說是小院,其實也不小,還有一個池塘、一座涼亭,許多穿著病服的老人,都在旁人的陪同下,漫步在小院中。散步的人偶爾會瞥一眼劉維和李佳欣,仿佛好奇兩人的關(guān)系。他們走在一起,既不像情侶,也不像朋友。劉維刻意與李佳欣保持一點距離,但也會關(guān)注她的身體需求,以防她身體不適。
劉維問李佳欣,出院以后你想做什么?李佳欣回頭看了眼劉維,說,想回歸正常生活,但還不能,還得做整容手術(shù)。劉維說,你還年輕,都會恢復好的,沒有什么大問題。李佳欣忽然笑說,你是不是也挺郁悶,攤上這個事情,也像生了一場病。劉維還未回答,只聽到身后有人聲音很大。兩人都回頭看,是一個未穿病服的女人正在對著電話吼叫,似在訓斥電話那頭的人:你跟他說清楚,是你不愿意帶他玩,而不是他不帶你玩,你告訴他,你家是學區(qū)房,我家也是學區(qū)房,你家開瑪莎拉蒂,我家開的也是瑪莎拉蒂,有本事,你叫你媽把整個小區(qū)買下來??!
兩人靜靜聽完那個母親對孩子的“教育”,劉維說,你一個小女孩待在這座城市,還是要早點找一個依靠。李佳欣反問,你說的依靠,是指什么?劉維沒想到她會直接問回來,就說,要么是穩(wěn)定的能帶來持續(xù)收入的工作,或者是穩(wěn)定的男朋友。我要是有女兒,一個人在這大城市里,期望的也是她有個依靠。李佳欣說,我無依無靠,你也看到,連最后的一個依靠都沒有。劉維猜測她這話或許半真半假,就順著話頭繼續(xù)往下問,你的家庭到底怎么回事?我實在想象不到這世上,在孩子出車禍時,會有從來不露面的父母。李佳欣說,難道這對你來說,不是一件有利的事?事情發(fā)生之初,你最期待的,難道不是我這樣的處境?
劉維被她的話擋得啞口無言。這世上會有這么巧合的事嗎?李佳欣左手托上右肘,繼續(xù)說,或者我和你說個故事吧。我小時候住的房子,一樓有長廊,十幾個房間相鄰,房門敞開。在我們那兒,常常有人上門賣東西,就站在一樓前的院子里,賣冰糖葫蘆或者米糕,或者收東西,收舊家電和鴨毛,還有收頭發(fā)的。小時候,我當然喜歡聽到門口有小吃的叫賣聲,但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一個提著籠子的人。
那人提著籠子站在我們門前,什么都沒喊,只是張頭張腦,仿佛在找著什么,我和鄰居的小孩看到了,就問他,你是賣什么的,還是回收什么的?他說,我不賣,也不回收。我們就問,那你為什么在這里,還提著一個籠子。提到籠子,那男人就對著我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這籠子我不能打開,打開了,你們就都得進去了。我們那時還是小孩,就觀察這個籠子,籠子的網(wǎng)格很密,很長,一個小孩鉆進去也沒問題。我們被那人唬住,就追著他問,為什么?這籠子里面什么也沒有呀!那男人接著說,這籠子一開,有異香會飄出來,人或動物就會忍不住往里面走。我在野外,人們要帶著槍,帶著箭,帶著機關(guān)去抓野兔,我只要把籠子一放,野兔、山雞就乖乖進去。這籠子是我的寶物,我想吃什么就能逮著什么。我現(xiàn)在不想吃你們這些小孩,所以就不打開籠子了。
劉維笑著聽李佳欣的敘述,抬頭看,天色竟已漸漸暗了下來,風意也漸濃,李佳欣的半個肩膀還露在外頭。但她似乎講得投入,全然沒有注意這些。
我們看那籠子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其實不信他的說辭,但看那人衣著襤褸,像一個流浪漢,又有一些畏懼,猜想他或許確實常年生活在野外,靠捕食動物生活。我又問那人,你說這籠子捉得住動物,也捉得住人嗎?那人回答我,當然,這籠子也捉得住人,在逃多年的犯人,想娶回家的姑娘,通通捉得住。我們中有個小孩信以為真,就和那人說,你可以幫我把我爸爸媽媽捉回來嗎?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他在撒謊了,起初我不知道怎么戳穿他的謊言,但后來,我靈機一動,一句話問得他啞口無言。你知道是什么話嗎?
劉維正聽她的敘述,忽然被她一問,竟也認真思考起來。左右猜了幾句話,李佳欣都說不對。不愿等劉維繼續(xù)猜測,李佳欣就要自己揭曉答案。
我那時候也是一個狡猾的小孩,我問他,你說你的籠子能捉得住所有動物和所有人,那你為什么不去捉住世界上最有錢的人,讓他把錢交給你,你就不用提著籠子去野外捉動物了,也不用穿這么破的衣服。
他或許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說,竟也愣住了。我以為他會打開籠子,那時候我身邊的小孩已經(jīng)撒開腿,準備逃跑。但他的反應(yīng)卻有些奇怪,他沒有打開籠子,而是提著它轉(zhuǎn)過身,神情呆呆的,嘴里還念念有詞。他說,我怎么沒想到呢,我怎么沒想到呢,可是我要這么做,那我不就被關(guān)進籠子了?他重復著這幾句話,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旁邊的孩子,包括我,都看呆了。
劉維抬頭看,太陽已經(jīng)將半個身體藏在住院樓的身后。李佳欣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似乎肩頸處已經(jīng)支撐不住右手的重量,正止不住要往下掉。劉維提議上樓,李佳欣點點頭,表示同意。回到B3室,劉維注意到,李佳欣的雙唇已經(jīng)發(fā)白,他有些懊惱,也想起童年時待過的山野,老人曾說,夜幕降臨前,天地處于光明昏暗相交之間,晚風最毒,也最凜冽,體虛的人要盡快躲進屋子里。
李佳欣似乎還沉浸在敘述帶來的樂趣當中,像找到一樣熟悉的玩具,把玩到忘記周遭的一切。護工阿姨已經(jīng)帶來打好的飯,四周開始叮叮當當,B3室開始飄蕩殘羹剩菜的氣味,隔壁床的女人剛洗完頭,單腿跳著從衛(wèi)生間回到床上,落下一地弧形的水珠。護士輪著房間提醒,七點十樓就要鎖門,探望的家屬可選擇花錢租一個共享床位,或及早離開。
珊佑的話仿佛還在耳邊,但劉維沒有卸下背上的雙肩包。走出房門時,李佳欣已經(jīng)在床上躺好,護工正在幫她喂飯,劉維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張嘴吃飯仿佛機械行為,視線也未從他身上移開。仿佛還想說些什么,劉維想,先不說吧。還有機會。
走出住院樓,劉維才發(fā)現(xiàn),原本白晝所留存的余光已經(jīng)被夜色徹底遮住了,那一條紅蛇又在繼續(xù)緩慢蠕動。人置身在這樣的蛇腹,仿佛又身處另一個時空。
劉維沒有馬上走出八院,而是走到暮色降臨時,他與李佳欣走過的院子。他掏出口袋里的煙和打火機,摸到了那根被珊佑匆忙塞來的水筆。點燃煙時,他瞇著眼睛,想到珊佑不解而惱怒的眼睛,她將看到筆從未打開過。她會問,那么下一個三天該怎么辦?仿佛會有無數(shù)個三天,他們背著一個無法擺脫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這個城市里。事實上,傍晚有一些瞬間,劉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并想象著如何將話題轉(zhuǎn)移,但很可惜,他沒有找到機會。他甚至沒有一點機會,與李佳欣一起重新將話題轉(zhuǎn)移到車禍這件事上。
但一切仿佛又順理成章,留一點未徹底說清楚的尾巴。劉維忽然意識到,潛意識里,他并不希望把這事情說得清清楚楚。耳邊有細細密密的蟬鳴,仿佛沉悶之間突然奏起的交響樂,晚春大概隨著那場梅雨徹底結(jié)束,又是一年夏天要到來。這是荃姑一生中最難忘的季節(jié)。劉維彈落煙灰,將煙蒂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他拍了拍掌心,正要向前走時,忽然看到草叢里有什么影子閃過,跨過路面,倏忽間,就消失了。那身影厚而雪白,四肢蓬松,他蹲下身子,在草叢之間尋覓,疑心剛才那一瞬只是幻覺,卻在轉(zhuǎn)頭間,看到了昏暗中的兩只眼睛,如同兩枚小小的燈泡。他摒住了呼吸,與它對視,時間就此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