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12期|連亭:動物朋友(節(jié)選)
連亭,壯族,廣西武宣人,文學(xué)博士。在《民族文學(xué)》《散文》《美文》《芙蓉》《雨花》《青年文學(xué)》等國家、省級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部分作品入選《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曾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佳作獎、《民族文學(xué)》甘嫫阿妞杯·少數(shù)民族女性文學(xué)獎一等獎、全國打工文學(xué)獎銀獎、豐子愷散文獎等獎項(xiàng)。曾入選“壯族年度散文家”和2019年度《中國散文20家》。
在工地
老漢遇見吉吉時,它瘦弱憔悴,滿身泥巴,一副快要死的樣子。它抱著前腿縮在墻根,嗚嗚地哼唧。周圍落著幾只黑鳥,不飛走,也不靠近,像是在等它斷氣。老漢可憐它,就把它抱回工棚,喂了點(diǎn)兒湯水,它竟慢慢回轉(zhuǎn)過來。老漢又找來個破碗,倒上一碗粥,放在它嘴邊。狗把頭伸進(jìn)碗里,慢騰騰地吃起來。吃完,它躺在老漢的破衣服上睡覺。它整整睡了一下午,醒來后老漢又給它喂了一碗湯飯。第二天,它就跟健康的狗無異了。
它開始在老漢的工棚里這里聞聞,那里嗅嗅,又沿著工棚周圍逡巡數(shù)次,看樣子就像在視察它的新領(lǐng)地。也是在那天,老漢把臟兮兮的它拎到水龍頭下沖洗。這是它生平第一次洗澡,從龍頭噴射而下的水,澆在身上涼涼的,小東西有些興奮,又有些不知所措,嘴巴發(fā)出嘰嘰的叫喚聲。老漢被逗得哈哈大笑,就順勢叫它吉吉。嘰嘰,吉吉,真會想!一分鐘的工夫,狗身上的泥巴、黑垢都洗凈了,水貼著毛皮嗒嗒往下流,老漢順手抓起一塊破布,使勁兒擦干它的毛發(fā)。它弓起身子,抖了個激靈,渾身的毛發(fā)就蓬松起來。它原來是一條漂亮的黃狗。
我很喜歡吉吉,畢竟工地太無聊了,一個小孩兒也沒有,大人們又忙著搬磚、砌磚。父親出工后,一整天都沒人和我說話。雖然我不愛說話,但整天沒人說話,我也受不了。那時我六歲,或者七歲,本該上學(xué)而沒上學(xué)。不僅因?yàn)楦赣H的腰包太瘦,還因?yàn)闆]有合適的學(xué)校收留我。我整天無所事事地待在工地,數(shù)地上的螞蟻。有時我用草莖摁住一只螞蟻的觸須,看它徒勞無功地掙扎。有時我在螞蟻搬運(yùn)食物的前路突然扔下一顆石子,嚇得它們四散奔逃。我對自己的惡作劇樂此不疲,不知道給螞蟻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唉,一個無知而無聊的小孩,在一些生靈眼里很可能是惡魔。吉吉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種狀況,它就像天使降臨,把我從螞蟻游戲中解救出來,并引領(lǐng)我去往絢爛多彩的世界。
清晨,露水還能沾濕褲腳的時候,老漢和父親就被吊機(jī)帶到高空作業(yè)。他們一整天都要待在那里,就像我一整天都要待在地面。他們喜不喜歡高空我不知道,我和吉吉都喜歡地面,這點(diǎn)我是清楚的。他們一上去,我就和吉吉到工棚外的空地上玩耍。附近有一片很大的草叢,草有半人那么高,時常傳出蟋蟀咿吱的聲音。吉吉率先沖過去,找到一個腳拇指大的草洞,然后趴在洞口汪汪叫,又假裝用前腳刨挖。我也跑過去,俯下身,煞有介事地用鼻子聞了聞草梗。我們一起歪著頭端詳半天,好奇地猜想:這里頭的蟋蟀有多大呢?我不用再擔(dān)心時間難挨了。以前玩累了,我只能找個石礅靠著睡覺。一秒,一分,一刻,一小時,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過去。沒有人管我,很自在,也很孤獨(dú)。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激不起我的興趣,只會讓我在夢中因想家而哭起來。上個月我還在山上采野花和草莓,這個月就被父親帶到工地。我做夢還在山上放牛呢。現(xiàn)在有了吉吉,一切都變得神奇起來。
風(fēng)浩蕩地吹過天空、樹木、堆積在地上的帆布,我和吉吉陷在草叢中,任草葉在我們上方搖動、翻涌。這些植物多繁茂啊,它們一定比鋼筋有著更為悠久的歷史,比水泥更為貼近人心。聞起來香香的,是卷耳草;開小黃花的,是蒲公英;掛著一串串小黑果的,是葛藟。有時我仰躺在草甸上,看著飄浮的云朵,懶懶地聽著小鳥的歌唱和草叢中的嗡嗡聲。更多的時候,我跟著吉吉鉆來鉆去,探索未知的神秘。有一次,我踩到一塊像墓碑的東西,以及痕跡幾乎湮滅的墳包。我并不害怕。外婆說過,鬼是怕狗的。我還在草叢撿到一個沒了支架的地球儀,然后以草葉作船,從太平洋漂流到大西洋,又從大西洋環(huán)行到印度洋。草叢也沒有虧待吉吉,它找到了一個小絨球。它用爪子抓,用嘴咬,小絨球就四處滾動,引得它汪汪叫喚。我們就這么玩著,快樂而滿足,似乎不需要更多的東西了。
幾十米開外,工人們馬不停蹄地干活兒,樓房迅速地長高。有多高,我不敢抬頭看,那個高度使我害怕,工人在上面晃來晃去的樣子也使我害怕。我是通過樓影的長度來判斷樓高的,樓長高一層,陰影就拉長一點(diǎn),最后像鬼魅般追到草叢中,使得風(fēng)吹過草葉時變得更陰冷。我不得不離開草叢,追著陽光遷徙。我移動得越來越頻繁,太陽還是落下去了。工人們陸續(xù)從“天”上下來,一個個滿身灰黃的塵土和泥漿,只有兩只眼睛和鼻孔是黑色的。汗水淌過的臉頰,留下蚯蚓般蜿蜒的痕跡。一天的勞動遮蔽了工人們的面貌,使得他們看起來就像屬性一致的泥人。我只能通過身形辨認(rèn)父親,吉吉則通過氣味尋找老漢。
比起我來,吉吉和老漢更親密一些。和我在一起,它總愛到處鉆,似乎任何我之外的東西都比我有吸引力??衫蠞h一回到地面,它就寸步不離地跟著老漢。就連老漢洗澡之時,它也站在門外等待,即使斑鳩這會兒在它十米開外的地方咕咕叫,它也不會去追逐。老漢若是坐在門前抽煙,它就安靜地臥在他的腳邊,或者用嘴追咬著自己的尾巴打轉(zhuǎn)兒。老漢若是睡覺,它就躺在老漢的床邊,聽著他的呼吸聲入眠。它的身體越發(fā)強(qiáng)壯,來自一個人的愛,讓它成了一條幸福的狗。這個人不僅救了它,還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他從不罵它,有時還會摸著它的頭說很多的話。若是他不小心落下淚花,吉吉就歪過頭壓住他的手,伸出舌頭舔舐上面的淚滴。他反過來又用這雙粗糙而溫厚的手,握住吉吉的頭輕輕地?fù)u晃,就好像他們完全心意相通。他不說話時,吉吉就乖順地趴在他的腳邊,頭對著他,時刻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他若是一聲令下,它就會變成完美的執(zhí)行者。
我一度認(rèn)為吉吉離不開老漢。一到天黑,吉吉要是見不到老漢,就會狂躁不安,不是焦急地在工地亂跑,就是不停地沖著拔地而起的大樓狂吠。老漢總是在夜色涂滿工地時從天而降,他一邊咳嗽一邊解開身上的鎖扣,從吊機(jī)中走出。雙腳踏上厚實(shí)的平地后,他就朝吉吉愉快地吹口哨。然后他們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回到工棚,老漢洗凈手和臉,換掉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吉吉就把煙斗叼到老漢手邊。老漢抽煙抽得很猛,有時會被煙嗆得流眼淚。吉吉餓了,就用鼻子把它的狗碗拱到老漢跟前。老漢給它的吃食不算太豐盛,有時是半個饅頭,有時是大半碗飯,都是他盡力省下的。工地上,每個人的口糧都有限。我偷喂吉吉若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就會遭到呵斥。
一天,吉吉在樓下沒有等到老漢的口哨。所有的吊機(jī)都從空中下來了,口哨聲也沒有響起。吉吉發(fā)瘋似的朝天吠叫著,卻不再有吊機(jī)降下來。它圍著大樓旋轉(zhuǎn)奔跑,在建材之中橫沖直撞。沒有人理它,工人們忙了一天都很累,誰也沒精力理一條胡鬧的狗。吉吉的叫聲刺痛我的心。我想呼喚它回來,又張不開口。莫名的恐懼,填滿我幼小的心。
老漢去哪了,我沒有弄清楚,父親也沒有說清楚。工地傳聞?wù)f那天出了事故,主角是不是老漢,我說不準(zhǔn)。父親叮囑我不要亂說話,我就把嘴巴閉得牢牢的。那幾天,一切都變得很奇怪。所有的人都面色陰沉,既抱怨活兒累,又急著去干活兒。他們蹲在工棚外悶聲抽煙,等待著停工命令的撤銷。其間來了穿白大褂的人,接著又來了穿藍(lán)制服的人。后來,有人收走了老漢的東西。他的東西不多,一床破棉被,幾件舊衣服,兩雙底子磨穿的解放鞋。清理的人卻感到犯難,它們不僅酸臭,還爬著虱子。盡管如此,工棚還是被清空了,老漢的痕跡一點(diǎn)兒也不剩,就好像他從未存在過。
那段日子,所有人閉口不談老漢,就好像不認(rèn)識這個人。只有吉吉不分晝夜地尋找老漢,它把鼻子伸進(jìn)潮濕的泥土里、破布堆中、車輪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搜索老漢的氣息……餓了,它就在垃圾堆翻找吃的;渴了,它就在水洼舔水。我也無力喂養(yǎng)它,停工后吃食更少了,父親還經(jīng)常因?yàn)槲茵I肚子,哪可能顧得上一條狗呢?漸漸地,吉吉瘦了,不知是因?yàn)槌圆伙?,還是找老漢累的。白天它在工地四處游蕩,傍晚準(zhǔn)時在停工的樓下張望,夜晚又守候在住過的工棚外。一天又一天,老漢始終沒有出現(xiàn)。再后來,它擴(kuò)大了搜尋的范圍,馬路、街區(qū)、公園、菜市……任何老漢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它都循著氣味奔赴而去。
一個月后,或是一個半月后,父親收拾行李要帶我回家。他有沒有要到全部的工錢,我不曉得。那陣子他脾氣太壞了,在他面前我大氣也不敢出,什么也不敢問。臨行前,我想和吉吉告別,但它不知跑哪里去了。我默默地掏出一根香腸,放到它的破碗里,希望它看見后,知道我還惦記著它。
在集市
它吐著舌頭喘氣,舌面有斑駁的黑點(diǎn)。耳朵是尖而漂亮的三角形,此刻耷拉著,沒有對周圍保持警覺。它大概忘了它的祖先是狼。周圍的人也沒一個記得狗是由狼馴化來的。幾千年來,人習(xí)慣了人狗和諧的圖景。這種美好的關(guān)系,給人帶來許多便利和樂趣。陽光流瀉而下,有種晃眼的眩暈。空氣中隱約有嗡嗡的聲音,像蜜蜂在靠近,又像蒼蠅在叨煩。行道樹的葉子紋絲不動,偶有飛機(jī)劃過集市上方的天空。西南門的房屋在街面投下陰影,卻并不能使汗流浹背的人涼快。挨著狗的攤板擺著切開的西瓜,此刻已經(jīng)發(fā)蔫了。這樣的西瓜只會趕走顧客,于是攤販把表面一層切掉,丟到了狗旁邊。
這是個胖女人,長著大餅?zāi)槪つw暗黃,眼角爬紋,看著像五十歲。但也可能沒那么老,因?yàn)榭傄哺刹煌甑幕顑簳谷思铀偎ダ?。她叫了聲:“阿黃,快吃!”狗就沖她撒嬌似的搖尾巴,哼哼唧唧地叫喚。它喜歡她叫它阿黃,盡管它不懂她為何叫它阿黃。這是它很多名字中的一個。也許,她把它當(dāng)成了她兒時的玩伴。多年前她養(yǎng)過一條狗,一條真正屬于她的狗。她看著它從毛茸茸的小狗兒,長成威武的大狗。整整兩年,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在一個楓葉火紅的秋天,阿黃突然死了,死得很冤。從那以后,她再也沒養(yǎng)過狗。唉,不說也罷。她在這兒擺攤很多年了。這是這片區(qū)最大的集市,糧肉果蔬繁多,垃圾堆也有不少被隨手丟棄的雜碎,吸引流浪狗們前來晃悠,這兒嗅嗅,那兒蹭蹭。她跟它們都熱乎不起來,每天麻木地坐在攤位旁,懶懶地看著街面,目光從不停在狗身上。面前的這條狗,似乎跟她有緣分。它第一次出現(xiàn)時就引起她的注意。那時它還是條小狗,渾身的黃毛又干凈又锃亮。它一來就跑到她的水果攤前,繞著她的腿兜圈子,用身子和臉蹭她的腿,就像當(dāng)年的阿黃一樣。她攆它它也不走。它每天下午都來,在她跟前撒歡兒,咬布團(tuán),打滾兒,或者靜靜地臥著,太陽照不進(jìn)街面的傍晚才肯離去。一天,一張百元鈔票從她口袋里掉出來,被風(fēng)吹遠(yuǎn)了她也沒發(fā)現(xiàn),是小狗兒追上鈔票,叼著送回給她。她終于忍不住把它抱在懷里,一聲聲地喚它“阿黃”。那以后,她會從飯盒中分出一些吃食給阿黃,還教會它吃水果。
在這炎熱的夏天,阿黃愉快地吃著胖女人給它的西瓜。瓜已不鮮,但對一條狗來說依然足夠美味。它用鼻子嗅了嗅,找準(zhǔn)角度,然后像人一樣啃一口瓜瓤,接著嚼碎咽進(jìn)肚子里。少許汁液沿著嘴沿淌下,沾在嘴毛上,看上去就像血滴。很快它就把瓜瓤吃完了,它沒有繼續(xù)吃瓜皮,也沒有掉頭走開,而是叼起瓜皮向垃圾堆跑去。把瓜皮放在它以為安妥的位置,它才重新回到攤位旁,安詳?shù)靥稍谂峙四_邊。胖女人拍了拍它的后背,又撓了撓它的頭頂。它喜歡她的胖手所帶來的觸感,肉肉的,柔柔的。舒適使它的眼皮粘上了,嬌嗔地伸了個懶腰,它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街面的屋影越來越大,從西南慢慢向東北擴(kuò)張??諝庵兴坪跤辛艘唤z風(fēng),漸漸地,樹葉搖動起來,陽光灑落的一地碎銀也晃動起來。胖女人被晃花了眼,困意席卷而來,也不自覺地打起盹兒。
今天是小集,趕集的人不多。在這種日子來集市買貨的人,都是在附近上班的醫(yī)生、老師、公務(wù)員。他們來的時間很固定,都是踩著下班后的點(diǎn)兒,來了快速買上幾樣,就匆匆走了。因而這種天打瞌睡不礙事。大集就不一樣了,周圍鄉(xiāng)鎮(zhèn)的人都往集市涌來,街面上人來人往,熱鬧得就像捅了蜜蜂窩。小集天天有,大集三天一次,胖女人的狀態(tài)就跟著集市轉(zhuǎn)換,小集像彌勒佛,大集像銅陀螺。她當(dāng)然喜歡大集,攤貨擺滿集市,一直延伸到公路上。農(nóng)人挑著新鮮的瓜果時蔬前來,見縫插針地擺開,紅辣椒、新筍、野菇、木耳,樣樣都鮮亮。土雞、土鴨、土鵝裝在竹籠里,咕咕咕,嘎嘎嘎,呃呃呃,好不熱鬧!專門趕集采買的鄉(xiāng)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正是他們把集市貿(mào)易推向繁榮,胖女人的生意仰仗的也是他們。每逢大集,胖女人就會備更多的貨,更殷勤地招呼客人,賺的錢也會更多。有時,她還得提防人順走她的貨。有些愛貪便宜的人,在攤前逗留假裝要買,東摸摸,西看看,稍不留神,就偷偷把東西塞進(jìn)他們的衣袋或手提籃,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有好幾次,她親眼看見了,只是礙于對方年紀(jì)大,才不忍心揭穿。好在多數(shù)鄉(xiāng)人行事磊落,不然小本生意哪經(jīng)得起。阿黃在的時候,這種事就會少些。狗能捉賊,人人都知道,也就不敢太放肆。小集她也感激,雖然賣出的貨不如大集時多,但她的貨好,又足斤足兩,就有了固定的老主顧。就在日頭偏到墻根時,我看見“彌勒佛”露出了笑容,忍不住猜想,她準(zhǔn)在夢中見到了遠(yuǎn)在異地上大學(xué)的孩子,要不然就是重回到了油菜花盛開的童年?有時從混沌中醒來,她會和隔壁賣豆腐的女?dāng)傌溦f起剛做的夢。在一些令人懷念的夢中,她回到了往昔。那時,她還沒有發(fā)胖,面龐如油菜花般閃亮。她最愛走在開滿油菜花的春天,眼前是無邊的花海,身后是忠實(shí)的阿黃。一人一狗,組成世上最純真爛漫的圖畫。
下午五點(diǎn),陽光斜過高樓,樹葉,在街面留下雜亂橫陳的光影。下班買菜的人,陸續(xù)走進(jìn)集市。被腳步聲驚醒的阿黃,迅速爬起來。它晃晃腦袋,眼睛環(huán)掃一遍集市,隨即用它的圓頭拱“彌勒佛”的大腿,用肉嘟嘟的身子推搡“彌勒佛”的熊腰,直到她睜開惺忪的睡眼。老顧客習(xí)慣性地走向她的攤位,“彌勒佛”立馬堆滿笑容招呼??腿艘贿吷酚薪槭碌靥魭?,一邊談?wù)撊缃竦奈飪r。這個說汽油貴了不敢開車,那個說一個大國和一個小國在打仗。嗡嗡嗡,嘈雜聲漸漸升騰,市場熱鬧起來了。阿黃喜歡這聲音,喜歡這些衣著各異的人,就偏著頭好奇地打量他們。有時它會興奮地從攤位前跑開,來到集市路口,神氣地站著,把尾巴搖得像鳶尾花。當(dāng)一條白狗出現(xiàn)在路口,阿黃就撒腿跑過去。挨近了,彼此熱烈地頭碰頭、臉蹭臉,輕輕地叫著、咬著、追逐著。當(dāng)一方被另一方壓在身下,一方就發(fā)出嗚嗚的哼聲,親昵地求饒。有時它們會迷戀上黃昏的光線,便追著光又蹦又跳。有時它們對地面的影子產(chǎn)生疑惑,就把鼻子貼近大地,嗅著各種各樣的氣息,鼻孔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響。飛掠而過的鴿哨,讓它們的耳朵豎起,機(jī)敏地捕捉四周的動靜。下水道竄出的老鼠,讓它們的心跳加速,并把游戲推向迷人的轉(zhuǎn)折。不斷有人經(jīng)過它們,它們也路過很多不同的人。它們忘記了天色正在變暗,忘記了集市終究會散場。
太陽西落,熱鬧如潮水般退去,只剩稍顯狼藉的集市。胖女人收起攤子,和阿黃做完慣常的簡單告別,就騎電車離開了。白狗和阿黃碰了碰鼻子,也跟隨主人走了。很快,集市只剩下幾只流浪狗,在垃圾堆扒找集市的遺珍。阿黃不愿和它們爭食,也不肯縮在角落里睡覺,就沿著公路大步慢跑起來。離集市越遠(yuǎn),面前的路就越復(fù)雜,它該走哪一條呢,它要往哪里去呢?一輛車沖過來,它跳開了,車窗傳出聲音,它沒聽清就被風(fēng)吹散了。車越來越多,燈越來越多。咦,這些人要干嗎,那些忽閃忽閃的燈要干嗎?它的眼睛都被晃暈了,索性瘋狂地飛奔起來。那些擠在一起的車又動了,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有的往東,有的往西。它看呆了,羨慕它們都有明確的方向,羨慕它們所奔向的家門。在茫茫夜色深處,有沒有一個家門為它打開呢?它繼續(xù)往前跑著,在速度的眩暈中似乎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它的血液奔騰起來,越來越急切地想要融入滾燙的風(fēng)中。當(dāng)它跑到一座橋上,一枚圓月沖進(jìn)它的眼眶。它停下來,直直地站立著,昂首對著空中的月亮,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悲鳴。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