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酒吧中的歐洲杯
在澳洲的藍山國家寫作中心,有天午后我正在樓下對著一片蓊郁的樹林喝茶,手機響了,一接,竟然是《足球》報社的記者打來的,他說歐洲杯開戰(zhàn)在即,希望我能為他們寫點球評。虧得記者的提醒,我?guī)缀醢验_賽日期都忘記了。
離開悉尼的前兩天,是歐洲杯的烽火燃起的日子。那天晚上在悉尼大學的陳順妍教授家做客,我對她說喝完酒回去,我會熬到凌晨,看歐洲杯。陳老師的丈夫古得曼先生對我說,澳大利亞的電視臺對世界杯都不感興趣,他判斷轉播歐洲杯的可能性不大。我知道澳洲人喜歡橄欖球,而我對這種抱著跑的足球一竅不通,澳洲人卻對它無比癡狂。但我想歐洲杯在某種意義上比世界杯更具觀賞性,他們起碼應該轉播首場比賽。
回到旅館后,我打開電視,見SBS電視臺正有三個人在聊歐洲杯,這讓我欣喜之極,雖然聽得一知半解的,但從不斷穿插的貝克漢姆、齊達內、菲戈等巨星的畫面上,我認為他們一定會直播揭幕戰(zhàn),于是就把頻道鎖定在這里。兩個小時過去了,是開賽的時間了,SBS的畫面竟然換成了別的,是一個午夜劇,這讓我的心一陣陣下沉。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午夜劇仍在繼續(xù),我趕緊轉換頻道,搜索足球。有一刻以為找到了,仔細一看,卻是橄欖球的比賽,讓人沮喪。我心猶不甘,像個頑強的戰(zhàn)士一定要攻克一座堡壘一樣,手持遙控器,把電視畫面搖得風云變幻、閃爍不休,那頓足球的早餐卻最終沒有吃到。那一瞬間我盼望著早些離開澳大利亞,我相信到了歐洲,每一個角落都會洋溢著歐洲杯的快樂氣氛。
果然,飛抵愛爾蘭的首都都柏林后,每晚都有歐洲杯的大餐等著你享用。我住在一條繁華的酒吧街上,幾乎所有的酒吧都在直播歐洲杯。而我在都柏林作家節(jié)的活動,除了一場正式的報告會外,其他都是自由時間。我選擇了一座熱鬧、開闊又比較有情調的一家酒吧作為“據點”。那家酒吧設有三個電視屏幕,北面的是橫幅的,視覺效果差一些;西面的較小,你必須坐得離它很近,才能真切感受到現場的氣氛;而東側的是四四方方的跟銀幕一樣寬大的屏幕,它面前聚集的人之多可以想見了。由于在歐洲看球沒有時差,所以吃過晚飯,我就踅進酒吧。酒吧里男球迷居多,他們往往穿著自己所支持的隊的球衣,跟即將上場的球員一樣,在開賽前就開始了“熱身”活動:選擇位置、買啤酒等等。愛爾蘭的黑啤酒久負盛名。這種啤酒口味濃,有點微微的咸,回味綿長,很適合看球時喝。我與其他球迷一樣,也舉著一杯黑啤酒。如果在酒吧看球而不買酒,就有點像小孩子耍無賴了。
我在酒吧看的第一場球,是俄羅斯對葡萄牙的比賽。也許愛爾蘭與葡萄牙是近鄰的緣故,抑或愛爾蘭的國家足球隊的風格與葡萄牙很相似,酒吧中的球迷百分之九十都傾向葡萄牙。每當俄羅斯拿球的時候,酒吧里就噓聲一片。白色的俄羅斯隊看上去就像一片飄在天空的浮云,孤獨無助得很。他們的打法也沒有生氣,最終斯克拉里率領的葡萄牙以2:0輕取對手。如果說愛爾蘭的球迷對葡萄牙隊是熱愛的話,那么他們對待英格蘭隊可以用“狂戀”一詞來形容。到了英國與瑞士的比賽日,我像以往一樣提前十幾分鐘走進酒吧,可是里面已經爆滿,一個座位都沒有了,中央地帶還站著許多人。我急得轉來轉去的,希望有一個座位能成為“漏網之魚”,然而我的希望落空了。有一個留著兩撇黑胡子的球迷見我找不到座位滿面焦急的樣子,就拍著自己的腿,示意我坐上去。我想我若坐在他腿上,有些球迷就不用看大屏幕了。
當畫面中運動員開始入場時,我終于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我分開眾人,一路向前,一直走到大屏幕的最前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地當成了椅子。而且我還叫來一大杯黑啤酒,把地也當成桌子,擺上去,痛快地先咂上一大口,這引起了很多球迷的喝彩。因為酒吧里沒有一個人是坐在地上看球的,他們大約也沒有見過一個黃皮膚的女球迷如此鐘情于足球。當畫面出現小貝的夫人辣妹的鏡頭時,酒吧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想,辣妹已經深入人心,不管小貝鬧出多少緋聞,辣妹都是不可取代的,不管他們是否還恩愛,世人認定他們不可分割,他們只能為共同的利益,或者說是為了報答眾人共同的愛戴而攜手走下去。酒吧里的球迷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英格蘭的支持者,我也一樣。當場內奏響英國的國歌時,球迷們也跟著齊聲歌唱,場面感人。英格蘭的每一次進球我都要跳起來歡呼,這時身后的英國球迷就抓著我的手狂吻,他們很開心我這樣一個“外國女人”是英格蘭的擁護者。魯尼在那場比賽中讓斯文的瑞士連吞兩枚苦果,使我對這個朝氣蓬勃的前鋒充滿了尊敬和喜愛,他真的是上屆歐洲杯歐文的翻版。3:0的結果合情合理,我們只有為他們縱情歡呼了!我們狂飲,這時酒吧樂池中的爵士樂演奏也開始了,沒誰想要離開酒吧,因為快樂之河就在那里流淌。
我在那家酒吧看了整整一周的比賽,沒有看到球迷鬧事的事件。即使意大利打得不很精彩,那些披著地中海藍色球衣的意大利球迷也沒有過激的舉動。當我離開都柏林時,對它唯一的留戀就是,不能與那么多可愛的球迷一同欣賞歐洲杯了?;氐街袊?,正趕上四分之一決賽的開始,當我在黎明中看到貝克漢姆射失了點球,葡萄牙最終進軍半決賽時,我想到了都柏林的那座酒吧,那些英格蘭的支持者一定會扼腕嘆息、悲痛欲絕!雖然我們在同一個時刻悲痛,但他們悲痛在黃昏,而我悲痛在黎明!
當德甲聯賽中那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希臘主帥的位置上時,我曾跟人預言,這個雷哈格爾肯定會創(chuàng)造奇跡。因為這家伙在德甲就善于創(chuàng)造奇跡,而且對足球沒有欣賞眼光的上帝很愿意幫助他抒寫神話。希臘最終奪冠了,我相信在都柏林的那家酒吧,許多葡萄牙的球迷會流下傷心的淚水。他們也許并不僅僅為葡萄牙“黃金一代”的折戟沉沙而難過,他們會為足球的“實用主義”的勝利而嘆息,而那也是我在看希臘球員手捧獎杯狂歡時,心中發(fā)出的最深重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