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美哉葉彌
我是先于認識葉彌的小說,繼而認識她這個人的。葉彌常被人誤以為是七零后作家,因為她出道不算早,但她在文壇甫一亮相,就像她守著的太湖似的,以其浩渺的審美煙波,俘獲了眾多讀者的心。葉彌早期投向文壇的作品,大抵是在《鐘山》發(fā)表的,幾乎每篇都是一枝金玫瑰。記得最早跟我推薦她小說的是賈夢瑋,他說葉彌的小說不可不看,我拜讀了她幾篇作品后,忍不住給畢飛宇打電話交流,驚呼葉彌為文學天人,那時畢飛宇還在《雨花》當編輯,但他用作協(xié)掌門人的口吻,得意揚揚地對我說,沒辦法,我們江蘇作家就是這么牛,一茬又一茬,都是高起點!
同葉彌真正接觸是一同去首爾參加中韓文學論壇,我們出發(fā)前一天,恰好是汶川大地震,所以在首爾的那幾天,大家的聚焦點都在國內(nèi)這場大災難,心情都很沉重。記得會議結(jié)束前一天,難得有個半天自由活動時間,我和葉彌相攜逛一家大商場,我們在女裝部,一層一層地走下來,發(fā)現(xiàn)很多漂亮衣服的尺碼,都是S和M的,基本沒有適合我們的尺碼,最后葉彌感慨總結(jié),原來韓國還在封建社會啊,這里束縛女性,你說像我們這樣的女人,在這他媽的連衣服都沒得穿!就在商場一角,我們這兩個身形不夠裊娜的人,雄赳赳地挺著腰,會心會意地笑了起來。
葉彌的小說跟她這個人一樣,無論以何種方式打開,都是鮮活有趣、禪意深厚的。她樸素又妖嬈,入世又天真。她的小說最吸引我的,是那些“越軌的筆致”,這是魯迅為蕭紅《生死場》所作的序言中所說的話。當代女作家中,從骨子里擁有這種特質(zhì)的作家,葉彌無疑是最突出的一個。
葉彌筆下的世界,從來不是清晰如目的,它常常是混沌未開的,處于煙雨蒙蒙的狀態(tài)。或者說她筆下的人物,都是歷經(jīng)三生三世的人。游弋在歷史長河中的善男信女,亦道亦僧,是民間哲學家、鄉(xiāng)野知識分子。她善寫人情,善寫欲念或者說雜念,這些都是人性最敏感的神經(jīng),彰顯小說優(yōu)秀品質(zhì)的,她把握矜持,偶有過度和任性,也不至于燒焦人物,情感溫度始終在線。就像《桃花渡》里的女人愛上一個僧人,那是在尋找超凡脫俗之愛,同時也是在有意識地尋找隔絕之美,似乎沒有比錯過更能彰顯永恒和美好的愛情,葉彌在小說中以花碼頭為據(jù)點,憂傷而大膽地詮釋了這一切。
很多批評家指出葉彌喜歡寫少年,喜歡寫寺廟,這也確實是她小說的外衣,她是個有著強烈命運感的作家。但在內(nèi)里,在《明月寺》《消失在布達拉宮的一頭鷹》里,她所寫到的寺廟,莫不是俗人的道場,《消失在布達拉宮的一頭鷹》里的葛寶珍,因吃了蔥油餅的葷腥,命運仿佛被上了詛咒,這個詛咒不是信仰帶來的,而是俗世人間帶給她的,導致丈夫的車輪碾壓了她,而那頭消失在布達拉宮的鷹,已經(jīng)不是自由的化身,它是被上了枷鎖的生靈。葉彌詮釋人生,一支筆可以翻山越海,但最終都是點到為止,絕不做道德的審判官,這是她作為小說家的高明之處。而她寫的少年,都是路上的少年,反抗的少年,想知道日升月落大道理的少年,換句話說,葉彌借助主人公,一直在努力“脫殼”,努力求蛻變,在蕓蕓眾生探求生之意義。
因為欣賞葉彌的小說,記得2011年蕭紅誕辰百年之際,黑龍江作協(xié)主辦首屆蕭紅文學獎時,我在眾多待評作品中,看到葉彌的名字,很是激動。記得那一屆的評委有雷達、丁帆、李敬澤、陳曉明、閻晶明、王堯、胡平、潘凱雄、賀紹俊、張燕玲、張學昕等著名批評家,還有像阿來、格非這樣的重量級作家,我們采取實名投票評選,史鐵生、韓少功、王安憶、葉彌都幾乎是以全票的方式,獲得了個人單項大獎。還記得頒獎典禮舉行的時候,葉彌從蘇州飛來哈爾濱時,挎來一籃新鮮的白玉枇杷。我在主持蕭紅作品研討會時,這籃枇杷就擺在桌上,大家一邊享用枇杷一邊談論蕭紅,等于是在一位后世女作家采擷的果實中,咀嚼上個世紀有著曠世之才的女作家的風華,滋味盡在心頭。
我喜歡葉彌的小說,也喜歡她這個人。我們并不常見面,但每年總有兩三次的電話長談。有時說到高興處,她會發(fā)出一陣一陣的笑聲,讓我似乎看到了她總是紅撲撲的臉龐。她的笑聲很軟,很明媚,當然如果她對某件事表達不平時,也會順口溜出一句“他媽的”,她罵“他媽的”的時候,語氣也是軟的。葉彌知道我喜歡的年輕一輩女作家,是七零后的喬葉和八零后的馬金蓮,她也高度認可。所以我前段時間去寧夏出差,在西吉見到馬金蓮,很是興奮,回來特意給葉彌打電話,說我見到馬金蓮了,她就是西吉那片土地長出的作家,葉彌在電話那頭一個勁地說:“是啦,是啦?!?/p>
葉彌在蘇州近郊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有她的園田,有她收養(yǎng)的流浪貓狗。有這樣的院落,就會有自然,有世情,有風雨。短篇《桃花渡》開篇寫道埋葬貓咪小玫瑰的情形,我想可能也是葉彌的切身感受吧?她埋葬了多少這溫柔的生靈,她的指尖滑落了多少這樣的死亡?我心疼這樣的葉彌,卻也慶幸她以看似靜止的姿態(tài),在鄉(xiāng)間一隅,依然對世間生死發(fā)出詰問,在世外桃源中探尋風暴眼,而那都是文學之樹閃光的枝條。
近年葉彌在寫作上全面發(fā)展,不僅中短篇佳作迭出,她的長篇《風流圖卷》也獲得了業(yè)內(nèi)好評,而且她還嘗試寫劇本,拓展著寫作的疆域。她是個看似沒譜兒但心中很有譜兒的人,低調(diào)謙遜,溫和待人,比如我去年讀她的中篇《是誰在深夜講童話》,覺得有個人物沒把握好,結(jié)尾突兀,有些地方也蕪雜,給她打電話說感受,她“哎呀哎呀”地叫,說真是被你說著了,我被催著交稿,一催就結(jié)束得慌張,說以后真得小心。她從不自戀,懂得欣賞別人,所以讀到她寫金仁順的評論,說:“看完金仁順的小說,不夸張地講,我想我不寫也可以了”,如果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可能會讓人覺得那只是一句同行的客套話,但葉彌不會這樣,一定是她被深深打動,才有此言。在此我想對她說,金仁順的小說好,你的也很好,各美其美,這才是文學。葉彌是六四年生人,我想這條生肖為龍的作家,還會有更大的升騰空間。
葉彌最廣為人知的短篇應該是《天鵝絨》吧,姜文將這部作品搬上了大銀幕。姜文是個才華橫溢的導演,但這部《太陽照常升起》,拍得過于用力了,拼接感太強,沒有小說原著深沉有力?!短禊Z絨》寫姚妹妹跟丈夫唐雨林下放,與一個死去的瘋女人的兒子李東方有了私情,唐雨林最終用獵槍殺死李東方的故事。這個故事并不新奇,但葉彌賦予小說唯美的質(zhì)地,那就是“天鵝絨”,一個丈夫形容自己的女人的皮膚像天鵝絨,而與這個女人私通的李東方,在物質(zhì)匱乏的鄉(xiāng)下,卻不知天鵝絨為何物,所以在自知必死無疑的時候,李東方渴望認知天鵝絨,唐雨林也給了他這個機會,這時的天鵝絨不再是布料,而是縱橫著情感經(jīng)緯的生命。小說在人性層面有了縱深的開拓,把復仇寫出了新意。沿著《天鵝絨》說開去,葉彌的一些作品,包括早期的《文家的帽子》,善用道具,戲劇化的痕跡較強。
《美哉少年》是葉彌的第一部長篇,少年李不安的經(jīng)歷,也仿佛是每個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滿懷激情地探尋大千世界,也可能兩手空空地歸來。但我們對命運和人生的“不安”感,永遠是文學出發(fā)的動力。我深知葉彌在文壇有很多文學朋友,我未必是寫她的最佳人選,但我愿意用簡單的勾勒,向一位同齡作家表達敬意,所以套用她的《美哉少年》,作這篇小文的標題。
葉彌一直是美的,她就在那里。
來源:《揚子江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