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的解放——桐城文體與《阿Q正傳》的生成
在“五四”前后文學革命的風潮中,傳統(tǒng)文章家因占據(jù)要津,飽受革新者的發(fā)難與抵排。自胡適于1917年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以來,建設新文學的呼聲漸隆,得到具有新觀念的知識領袖和廣大青年的群起響應。在當時文壇,舊文學的勢力依舊強固,若要為新文學爭地盤,勢必要將舊文學驅出疆埸。于是,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鼓吹新文學的“五四”旗手將箭矢引向三大鵠的:代表古文辭正宗的桐城派古文家、作為駢體文作手的《選》學家以及在清末重獲生機的江西詩派。三派之中,以吳汝綸、嚴復、林紓等為主將的桐城派首當其沖。
這一波勢在推倒桐城派古文百年老店的風潮,因錢玄同“選學妖孽,桐城謬種”[1]的標簽而日形囂嚷。這一風潮,是針對吳汝綸、嚴復、林紓、馬其昶、姚永概等在北大執(zhí)持話語權柄者的挑戰(zhàn),有學界斗爭的意味在,但此種批判在初始階段仍多為理論攻勢,若從創(chuàng)作實績看,不免破有余而立不足。風潮之中的魯迅,似乎頗持中立態(tài)度,沒有對桐城派發(fā)表攻擊的言論。直至魯迅以《新青年》為陣地,陸續(xù)發(fā)表“小說模樣的文章”[2],始可謂入室操戈,將與桐城派的戰(zhàn)火從學界延燒至文場,將論戰(zhàn)拓展為文戰(zhàn)。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小說《狂人日記》,以其“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3],肇開現(xiàn)代白話小說之先河。然而日記體的寫作方式,在文體上猶未侵入桐城派古文的核心畛域。至1921年12月4日,魯迅始以筆名“巴人”在《晨報附刊》[4]的“開心話”欄目連載《阿Q正傳》,“正傳”的標目,實可視為新文學與桐城派在文場上的一次短兵接刃。
一 浙東學脈與魯迅桐城觀的潛轉
魯迅在寫作《阿Q正傳》首章《第一章 這一章算是序》[5]時,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嘲謔的,手法是反諷的,這一寫作策略,與新文化運動對“桐城謬種”的批判桴鼓相應。與錢玄同、周作人等對桐城文章與唐宋古文的批判態(tài)度相較[6],魯迅本人對于桐城派并無門戶之回護,亦無攻擊之云為,而持有一種局外人洞若觀火的通達態(tài)度。
青年魯迅熟誦古文,閱讀趣味重漢魏六朝而薄唐宋八家。周作人回憶魯迅“排斥歷來的‘正統(tǒng)派’,重新予以估價,看重魏晉六朝的作品,過于唐宋,更不必說‘八大家’和桐城派了”[7]。因此,魯迅雖“小時候讀過《古文析義》,當然也讀《東萊博議》,但他與八大家無緣,‘桐城派’自然更不必說了”[8]。可見青年魯迅“決不跟著正宗派去跑”[9]的學文志趣,對桐城派構建的古文正統(tǒng)自然也持漠然乃至拒斥的態(tài)度。
特殊的古文趣味養(yǎng)成了魯迅獨特的古文文風。魯迅深入古詩文寫作之閫奧,對于與古文之體多有參互的小說尤為熟稔,在當時已頗負聲名,得到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知識界的揄揚,周作人說他“自有其造詣”“功夫很深”[10],絕非虛譽。因此,魯迅才能入室操戈,與桐城古文在文場短兵接戰(zhàn)。
雖則如此,青年魯迅仍頗受桐城派古文,尤其是后期桐城派的嚴復與林紓的影響。周作人在回憶文章中認為,嚴復、梁啟超與林紓是三位對魯迅影響頗大的文章家[11]。關于嚴復,魯迅評價嚴譯《天演論》“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diào)鏗鏘,使人不自覺其頭暈。這一點竟感動了桐城派老頭子吳汝綸,不禁說是‘足與周秦諸子相上下’了”[12]。語間雖譏刺嚴復迷戀桐城派的陳腐之氣,但識別嚴復與桐城派氣息的投合,描摹其“音調(diào)鏗鏘”則直扣關鍵。
至于林紓對魯迅的影響,則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譯作方面。周作人認為林紓是“對于魯迅有很大影響的第三人”,以至于“我們對于林譯小說有那么的熱心,只要他印出一部,來到東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國書林,去把它買來”[13]。甚至魯迅本人在1921年仍致信周作人,自道“我看你譯小說,還可以再隨便流暢一點(我實在有點好講聲調(diào)的弊病)”[14],可見桐城氣息對他影響的存在。
進入民國以后,魯迅對于林紓的態(tài)度有微妙的變化,“五四”是一個轉關。林紓在1919年撰寫小說《荊生》與《妖夢》,“暴露了丑惡的面目,這之后才真為魯迅所不齒了”[15]。在魯迅看來,這是對《新青年》陣地挾帶威權的宣言。魯迅的態(tài)度由“熱心”轉為“不齒”,并在《阿Q正傳》中三次致以直接的諷刺[16]。
這種態(tài)度的形成與轉變背后,實有一條主線與雙重影響的推動。一條主線是指浙東學術傳統(tǒng)[17];雙重影響則指同屬浙東學術傳統(tǒng)中的余杭章太炎與會稽章學誠。前者的影響偏重文學與思想進路,后者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史學與文體觀。
魯迅受學于章太炎,而章太炎素以“右魏晉而輕唐宋”[18],“力反桐城,而以魏晉為尚”[19],且持《文選》學與小學以鄙薄桐城文的立場聞名。至少可以說,魯迅對于嚴復態(tài)度的轉捩,章太炎有以啟之。周作人回憶魯迅“在東京,看見《民報》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說嚴幾道的譯文‘載飛載鳴’,不脫八股文習氣,這才恍然大悟,不再佩服了”[20]。所謂“載飛載鳴”,或是指桐城派慣受批評的“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21]的氣格。直到1935年,魯迅仍不忘“五四時代的所謂‘桐城謬種’和‘選學妖孽’,是指做‘載飛載鳴’的文章和抱住《文選》尋字匯的人們”,說這些諢名“形容愜當,所以這名目的流傳也較為永久” [22]??梢婔斞笇ν┏枪盼牡膽B(tài)度,既源出自身的古文趣味,也得于師說的思想誘引。
綜上,在魯迅對桐城派古文以及小說譯作的態(tài)度轉變歷程中,不可忽視章太炎的影響。章太炎之推重《文選》與六朝文章,及其湛深的小學素養(yǎng),都充實了魯迅的文學武庫,導引魯迅在文體認知上識破桐城派的權力話語譜系,以白話為戈矛,突入文場,短兵合戰(zhàn)。
二 桐城派傳狀文體觀與“古文辭禁”的解放
魯迅對桐城文章的態(tài)度,在文學與思想層面多得力于章太炎,而會稽鄉(xiāng)賢章學誠的影響[23],則體現(xiàn)在突破了“古文辭禁”的拘囿,解放了桐城派的文體觀念,乃至于影響了《阿Q正傳》的書寫體貌。
桐城派對文體辨析有著強烈的自覺。姚鼐編《古文辭類纂》,以13類統(tǒng)攝諸體,且于各體詳加辨析,界說綦嚴。文體之別嚴,則“辭禁”之網(wǎng)密。所謂“辭禁”,或稱“古文辭禁”,指撰寫古文的禁忌[24],其本質是“文學權力”[25]。古文辭禁是古文辭自我正統(tǒng)化之勢所必至,也是防止文學權力外流的必要之舉。在清代,古文辭禁大量出現(xiàn)并日益嚴密,其主要倡導者,就有桐城派的方苞、劉大櫆、姚鼐等人。
在辨析傳狀類文體時,桐城派對作傳話語權的問題尤加致意。方苞對“家傳”體的看法是:“家傳非古也,必阨窮隱約,國史所不列,文章之士乃私錄而傳之?!闭J為張?zhí)朴?、司馬光為人作家傳,乃“于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為達官私立傳者”[26]。從歷史源流入手,強調(diào)私撰家傳有違文律。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專列“傳狀”一類,并作了文體規(guī)范:
傳狀類者,雖原于史氏,而義不同。劉先生云:“古之為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為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為之傳,為之行狀,上史氏而已?!庇嘀^先生之言是也。[27]
劉大櫆將作傳者區(qū)分為史官與文士兩類,傳主的身份因而各受限定。史傳寫作是史官的職守,而非文士所能擅為。姚鼐表示認同,但不免有疑,因為劉大櫆所論,在唐宋時期或可成立,但若施于清代,則受制度所限,“史館凡仕非賜謚及死事者,不得為傳。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賜謚,然則史之傳者,亦無幾矣”。因此,姚鼐基于古今制度之別,認為“古之國史立傳,不甚拘品位,所紀事猶詳”[28], 試圖為文人傳記爭取合法性。郭象升認為:“非史官不得為人作傳,桐城人始為此言,惜抱蓋有疑焉,然于傳之近乎史者,卒不敢取?!保?9]觀《古文辭類纂》所選,大體仍守“不侵史職”的立場。但換個角度看,姚鼐在保留史職話語權力的前提下,還是為文人所作孝子、節(jié)婦、微者之傳爭取了理論空間。
降及清末,吳曾祺將姚鼐的13類文體細分為213個子目,其中傳狀一體分為“傳、家傳、小傳、別傳、外傳、補傳、行狀、合狀、述、事略、世家、實錄” [30]等12種小類,魯迅所謂“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nèi)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31],大致可以對應。
細推桐城派古文家對于傳狀的分類與規(guī)范,實導源于顧炎武之說。顧炎武已有“古人不為人立傳”之論,認為史傳源于司馬遷創(chuàng)制的“列傳”:“列傳之名始于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為人立傳者……自宋以后,乃有為人立傳者,侵史官之職矣?!敝劣诜鞘饭偎髦畟饔?,則為“別傳”。又將韓愈、柳宗元等為“微者”所作之傳記,與《毛穎傳》等假傳并置,同謂之“蓋比于稗官之屬耳”[32],指出某些文人傳記的寓言屬性和虛構傾向。此論自顧炎武起,歷經(jīng)桐城三祖推波助瀾,而駁正調(diào)和于章學誠之《文史通義》[33]。
章學誠撰《文史通義·傳記》篇,考鏡源流,駁正諸說,顯出通達的學術取徑。他認為明末以來“傳乃史職”的觀點實是“好為高論”,桐城派的于喁之論則是“為古所愚”。對于時人所謂“《何蕃》《李赤》《毛穎》《宋清》諸傳出于游戲投贈,不可入正傳也”的意見,也大加撻伐。他詳舉《文苑英華》所錄“傳”體文中“合于史家正傳例者”,認為宋初編纂《文苑英華》時,對于正傳的態(tài)度尚較通脫,而桐城文家的正統(tǒng)史傳觀與史實不符,只是為依附權力而建構的譜系而已。進而主張“通行傳記,盡人可為,自無論經(jīng)師與史官矣”。至于文人傳記,不論“立言有寄托”的《圬者王承福傳》,“借名存諷刺”的《宋清傳》,乃至“俳諧為游戲”的《毛穎傳》,在宋代都無妨“次于諸正傳中”。章學誠將此理論施用于方志編纂,自謂撰《湖北通志》,“人物一門,全用正史列傳之例,撰述為篇”[34]。
章學誠拈出“正傳”二字來指稱《文苑英華》“傳”體之標目,此“正傳”之義,可視為“正史列傳”的省稱,即同“本傳”。此論一定程度上破除了桐城派對文人不侵史職的禁忌,具有更寬廣的文體視野。章學誠不拘執(zhí)于八家文統(tǒng),以廣闊的視野辨析傳記之體,破解了傳體的禁忌,也為魯迅作《阿Q正傳》提供了文體依據(jù)和思想來源。
及至清末,林紓在京師大學堂講授古文,其講義于民國初結集為《春覺齋論文》,站在桐城派的立場,指出章學誠的傳記觀不過專指“文人作家傳,及寄記諷刺,諧謔游戲,如《王承?!贰端吻濉贰睹f》之類”,與“正史之傳體”[35]畢竟有別。
同時,林紓在書中揭出“古文十六忌”,也基本承襲了方苞以來的古文辭禁。方苞基于其“義法”理論,批評“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久不講。吳越間遺老猶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一雅潔者”,主張“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36]。李紱也將“傳奇小說、市井鄙言”懸為“八禁”[37]之二。林紓因之提出“十六忌”,倡論“古文之體極嚴,寧守范圍,勿矜才思”。又有“忌糅雜”一條,論文體應當嚴凈,思想應當精純,“取義于經(jīng),取材于史”,不可雜以佛老思想。林紓自述早年翻譯哈葛德的小說《洪罕女郎傳》時,“遂以《楞嚴》之旨,掇拾為序言。頗自悔其雜,幸為游戲之作,不留稿也?!痹诹旨傄庵?,哪怕是以古文翻譯小說,亦須保守“文體之嚴凈”[38],不可闌入釋家思想。然而,從另一角度看,林紓以古文譯小說,已對桐城派不可雜小說之言的辭禁有所突破。
魯迅將這種突破在形式上更進一層,這便是魯迅筆下的“我”在小說的第一章中“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的原因之一:“‘列傳’么,這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里;……‘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tǒng)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保?9]“本傳”與“別傳”的選擇困難,正諷刺了從顧炎武到桐城派日趨嚴苛的傳記文體禁令,所謂“大總統(tǒng)上諭”,亦暗含走筆行文狡獪反諷之意。
要之,當新文學風起云揚,紛紛集矢于桐城古文之際,與理論上紛紛發(fā)表檄文的胡適、錢玄同等人不同,魯迅因長期浸淫浙東學術的文史傳統(tǒng),對桐城文學譜系頗為諳熟,對晚期桐城派古文弊端也具洞察,對桐城派的文學權力不以為然,遂能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直入堂廡,援戟而攻之,以嘲戲的行文筆調(diào)與反諷的書寫策略創(chuàng)作《阿Q正傳》。
三 同名異實的意趣與“正傳”的誕生
在小說史上,史傳與小說歷來易于淆亂,而“正傳”二字的既精妙且混成之處,在于劃分了兩層敘事結構,“小說”作者(署名“巴人”)與“文章”作者(文中的“我”)同時出場。“小說”與“文章”在“傳”的語境中巧妙綰合,而又因兩層敘事結構犁然判分。
“小說”與“文章”的稱謂,在魯迅的語境中時有融會,大約文章是統(tǒng)名,涵蓋小說等諸文體。魯迅不止一次使用“小說模樣”來指認自己的文章,比如在《吶喊·自序》中敘述錢玄同請他“做點文章”,而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40],且自道《吶喊》中的小說為“小說模樣的東西”[41]。在談及收入《墳》中的早期作品時,亦云“登過幾篇不好的文章”[42]。由此似乎可以看出,魯迅選擇“文章”或“小說”的表述時,仍有文體辨析的意味,無怪乎魯迅被視為文體家——“stylist”[43]。
基于這一層辨析,或許更易于理解《阿Q正傳》中的敘事層次?!栋正傳》有兩個敘事層次,一個層次是作者魯迅,一個層次是作傳者巴人[44]。魯迅寫的無疑是小說,或者“小說模樣的東西”;而“巴人”作的“文章”,是“正傳”,“也便是‘本傳’”[45]。其行筆詭譎之處在于,明明呼為“正傳”,卻又自退地步,將史傳“文章”置換為“小說家”之言:
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買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提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46]
此語中之“小說家”本指《漢書·藝文志》的目錄分類,實與后世所謂小說不盡相合,卻與顧炎武對文人傳記“稗官之屬”的斷語暗合符契。魯迅將《漢書·藝文志》的“九流十家”置換為“三教九流”,復以“引車買漿者流”之“文體卑下”“不敢僭稱”等語,對林紓等反對白話的古文家施以反諷,有很強的譏嘲和對抗意味。而所謂“閑話休提言歸正傳”等語,本出自說書傳統(tǒng),說書中的“正傳”是與“楔子”相對而言的概念[47]。更為巧妙的是,魯迅又借用《書法正傳》之名,將“正傳”一詞指向子部藝術類文獻。
從目錄學角度看,“正傳”之名大約首見于史部,而旁涉經(jīng)部。《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史類著錄晉代張瑩撰“《史記正傳》九卷”[48],已佚,未詳“正傳”本義。經(jīng)部之題為正傳者,《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春秋類著錄明代湛若水撰“《春秋正傳》三十七卷”,“其曰正傳者,正諸傳之謬也”[49]。此外,《春秋》之傳名目紛繁,如“內(nèi)傳”“外傳”“前傳”“后傳”“前雜傳”諸稱,或在經(jīng)部,或在史部。至章學誠則謂六經(jīng)皆史:“傳記之書,其流已久,蓋與六藝先后雜出。古文文無定體,經(jīng)史亦無分科?!保?0]以其經(jīng)史同流的通達取徑,跳出了顧炎武之藩籬與桐城派之墨守。明清以降,子部術數(shù)類又有《醫(yī)學正傳》之書,藝術類有《書法正傳》《琴譜正傳》諸名,則取正脈傳承之義,遂與經(jīng)史無涉。因而魯迅戲謂“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51]。
由上可知,漢語中的“正傳”一詞,具有同名異實的多義性。魯迅利用其同名異實的特質,將古典知識背景支撐下的多種文類措置一處,將傳統(tǒng)四部分類中的經(jīng)部、史部與子部渾融而一,頗具混成的意趣。這種混成意趣內(nèi)在地含有消解性的力量[52]。一面“不敢僭稱”,一面“顧不得了”,將稗官之屬與經(jīng)史同列,實則跳出桐城古文之藩籬,獨創(chuàng)新體,以睥睨的姿態(tài),諷刺了古文傳體紛雜的謬悠,也契合了“開心話”欄目的題旨。
對于小說作者魯迅而言,為小說立名為“正傳”,可能也為林譯小說而發(fā)。林譯小說多以傳記立名,且有“小傳”“遺事”之目,對早年魯迅濡染頗深,魯迅用“正傳”對“小傳”“遺事”諸名的更替,可視為對林譯小說命名法似莊實諧的戲仿筆法;而對于史傳作者巴人來說,《阿Q正傳》是對桐城派史傳文禁的反諷,是對傳記背后的歷史話語權力的革命。
就巴人而言,這一顛覆又可分為兩個層次。首先,作傳者巴人消解了史傳傳統(tǒng)中作傳者的權力譜系。自《史記》以來,“正史”的標目,在正名思想的隱微操作下,已然與權力結構相嵌合,特別是在官修史書制度化以后,褒貶之權往往屈從于利益考量,也使魯迅《阿Q正傳》的題名不可否認地包含了顛覆的意味。恰如汪暉所說:“‘正傳’是一個反語,是正史及其譜系的反面。”[53]《阿Q正傳》顛覆的對象,論者或歸結于正史傳統(tǒng)與儒家文化[54],或指認于“歷史敘事行為主體”[55],皆有理據(jù)。若就魯迅當時所處之情態(tài)而言,其矛頭則可能直指于被視為“桐城謬種”的古文家,意欲戳穿其“載飛載鳴”的面目。
在《阿Q正傳》的人物中,能夠承擔作傳者之任的,只有舉人、趙太爺、錢太爺,也許還包括茂才公,然而阿Q既然連姓趙的資格也沒有,自然被驅逐出文人傳記的話語,作傳者也決不會引為作傳的材料,為他發(fā)潛德之幽光,只有隱喻了“并不高雅”的趣味的“巴人”取而代之,象征著對作傳權力的褫奪,又何嘗不是對桐城古文“雅潔”旨趣和“義法”準則的反諷呢?
其次,巴人為阿Q作傳,同時傾覆了列傳傳主的譜系。如前所論,古來正史傳記的傳主,一般地位較為尊顯,而史官則承擔著“彰善癉惡,樹之風聲”的職任。于是入傳之人物,乃有“勛榮之家”與“迍敗之士”的判分;史官之筆法,也有“尊賢隱諱”與“奸慝懲戒”[56]之區(qū)別,大抵屬于魯迅所說的“排在正史里”的“闊人”。所以魯迅糾結于“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57],不忘以筆墨調(diào)侃史傳權力譜系的吊詭。
就此譜系言之,在清代以前,作傳的權力未曾成為一個實際的問題,史傳與小說的糾葛關系也一直虛虛實實,這一現(xiàn)象也在魯迅的洞照之中。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指出,晉代以來“幻設為文”的傳統(tǒng),皆“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故其流可衍為王績《醉鄉(xiāng)記》、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58]。而所謂《飛燕外傳》《趙飛燕別傳》諸書,在史傳與小說之間,魯迅亦可入而能出,取資弗輟[59]。此等“幻設為文”的譜系,實則可以契合而統(tǒng)流于“為微者立傳”的文人傳記傳統(tǒng)。
然而,魯迅將這個傳統(tǒng)也一并顛覆了。就傳主的質素而言,王承福、宋清、童區(qū)寄、郭橐駝等人,雖身份低微,卻大多有著“微而顯”的特質,這一特質,不妨稱為“可傳性”。但對于阿Q,對照傳統(tǒng)儒家道德觀念,遠如《周禮》之“六行”(《周禮·地官司徒》)、《尚書》之“五常”(《尚書·泰誓下》)、孟子之“四端”(《孟子·公孫丑上》),近如桐城派姚永概抵拒新學,而主張傳統(tǒng)“忠臣、孝子、悌弟、節(jié)婦”[60]之德,幾乎逐條違反,可謂全無可傳性,職是之故,阿Q也便成為了具有顛覆意味的完美的傳主。
綜上,“正傳”一詞的妙處,正在于營造了一種同名異實的混成意趣,這種混成性蘊生著消解性的力量,彌散于經(jīng)傳、史傳之際,出入于子部、說部之間,從桐城古文的文體牢籠中一躍而出,巧解連環(huán)。作為白話小說的“正傳”的橫空出世,一如明末傳奇戲曲興起之時,文人借助文體的創(chuàng)造,使文化權力由貴族文化下移于平民文化[61],實現(xiàn)了文體的代雄。魯迅既趨承了為微者立傳的古文傳統(tǒng),又入室操戈,為傳記的話語權力導出“向下一路”。
四?文體游戲:文體雜糅與《阿Q正傳》的書寫形式
從書寫形式上看,作為“文體家”的魯迅,嘗試著一種辨體與破體的游戲,賦予了《阿Q正傳》文體雜糅的特點。錢鍾書說:“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62]古代的文體互參,大多遵循“以高行卑”的規(guī)律。在傳統(tǒng)文體的等級序列中,小說的文體體位較低,故常滲入高體位的文體[63],而魯迅則試圖在小說與史傳、白話與文言之間求索一條“以卑入高”的可能路徑。
這一嘗試,表現(xiàn)為受古文影響而刻意制造的文體雜糅。魯迅曾自述早年“看過許多舊書”,因而“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甚至“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64]。如果說在文集《墳》中,魯迅仍表現(xiàn)出“氣悶的沉重”,那么,在寫作《阿Q正傳》之時,雖不免表露出古文的影響,但已不難察覺到魯迅對古文體格已由“氣悶的沉重”,轉為嘲戲的心態(tài)和寫作策略,因而展露出運斤靈巧的游戲意味。小說的第一章,初定名為《這一章算是序》,可以視為對古文序體的嘲戲。在這一章中,魯迅借助巴人之筆,踟躕于“文章的名目”,看似辨體,實則為下文“大膽地打破各種文體的界限,使各種文體互相融合”[65]的破體預留了地步。而第二章、第三章的命名,則更可見魯迅對“古老的鬼魂”的嘲戲心態(tài)。
從第二章起,魯迅開始敘寫阿Q的事跡,既為傳體,又涉“行狀”: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藗兠β档臅r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66]
一段之中反復4次使用帶有引號的“行狀”,是魯迅特意以莊語述細事的嘲戲式修辭。
行狀之體,本為記賢哲之事跡。劉勰云:“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并有行狀,狀之大者也?!保?7]桐城古文家基于傳、狀有別的辨體觀,認為“其人稍顯,即不當為之傳,為之行狀,上史氏而已”[68]。章太炎則認為行狀出于誄體,也與別傳體有關聯(lián)。唐人作行狀“以上考功,固為議謚作也”,后世又衍為別傳,“辨章是非,記其伐閱者,獨宜為別傳”[69]??芍袪顬樽h謚之據(jù),本為立功立言者所宜有,非阿Q之流所可想見,故在《阿Q正傳》行文中,行狀之加引號,即取嘲戲之義,而嘲戲的對象,似不止作為傳主的阿Q,而更在講求作傳體例的古文家。因此不妨說,二、三兩章,乃至以后全文所敘,即是阿Q之行狀,是其人生之關節(jié)梗概,而第二、三的標題選用“優(yōu)勝記略”的名目,亦寓有微意。
“記略”為敘事文體,蓋源于記體而略之。記與紀之別,張表臣謂“記者,記其事也。紀者,紀其實也”[70]。對文則別,散文則通。作為文體,徐師曾謂之“紀事”[71],吳曾祺則于姚鼐所分“雜記”類中分出“紀”[72]小類。歷代作者用為書名或篇名,“記略”與“紀略”多同用。舉其要者,有三種類型。第一類與地理相關,如慧遠《廬山記略》、吳桭臣《寧古塔記略》。第二類是載錄制度的史料筆記,如清代梁章鉅《樞垣記略》。第三類記軍旅之事,多作“紀略”。如明代有曹履泰《靖海紀略》、高斗樞《守鄖紀略》,清代有官修《欽定平定臺灣紀略》、杜文瀾《平定粵匪紀略》、藍鼎元《平臺紀略》、吳偉業(yè)《綏寇紀略》等。
由是可知,在清代以來的知識語境中,“記略”一語隱然與時代軍政要事相關的話語場域相關聯(lián),時指涉于平叛、成功、戰(zhàn)勝之義。魯迅用之概述阿Q“克服怨敵”的“精神上的勝利法”[73],則又是對于古文家閱讀常態(tài)的挑戰(zhàn)與反諷。所以周作人曾評論道:“這題目雖然并不一定模仿《綏寇紀略》,但總之有很夸大的滑稽味,便是將小丑當作英雄去描寫,更明顯的可以現(xiàn)出諷刺的意思來?!保?4]可見,對于常讀古書的人來說,記略二字足以引起一定的聯(lián)想與閱讀期待,從而彰顯出夸誕的意味。
除了標題的選擬,魯迅常在敘事中闌入傳統(tǒng)史書寫法,并加以反諷。除了對于傳體名目的反諷之外,行文之中,不時流露。如《優(yōu)勝記略》一章中,寫到阿Q的行狀問題,按照史筆,應當由史官之筆、或者經(jīng)由他人之口,對傳主作一綜合評價。魯迅則寫道:“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其后總結云:“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75],完成了對傳主的定評。
另一種對史筆的戲擬體現(xiàn)于阿Q的避諱問題。小說第二章寫阿Q“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癩’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76]。避諱一般指名諱,即“當代君主或所尊之名”[77],周作人以田登諱“燈”的例子解釋阿Q的避諱,指出“若是關于個人的忌諱,則是士大夫所獨有”[78]。然則阿Q的避諱,并非名號之諱,而是身體缺點之諱,對此種的避諱來由,若求更近似的出典,則可能源自正史。《晉書》記載獨眼的前秦皇帝苻生“既自有目疾,其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79],則可見關于阿Q避諱的戲筆,不獨指向士大夫的避諱,而更諷刺了正史所記帝王之諱。然而,為尊者諱的傳統(tǒng),萬不至于加諸阿Q,因而此處之諷刺,也并非指向阿Q,而是直指護持傳統(tǒng)的守舊者。正因為加諸阿Q,更顯出避諱的荒誕性。以上種種細節(jié)的處理,均可謂顛覆了嫻熟傳記體的讀者的閱讀期待。
此外,插入語的使用亦富于戲仿意味。第六章《從中興到末路》,敘及“還有趙白眼的母親,——一說是趙司晨的母親,待考——也買了一件”[80]云云,中間的插入語使作傳者突然現(xiàn)身,干預了敘事,也戲仿了史傳凡例中基于“所傳聞異辭”[81]的“兩存?zhèn)饕衫保?2]。至于第七章《革命》中特殊的紀年法,“宣統(tǒng)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83],將小說時間與歷史時間縫合,戲仿史傳以大事紀年的方式,可謂莊諧并存。而小說中唯一一次出現(xiàn)的精確的時間記錄,使人不難聯(lián)想到《春秋》學上寄寓筆法的“日月時例”。所謂“日月時例”,是《春秋》學的重要命題。是指《公羊傳》與《谷梁傳》解釋《春秋》記事的義例,“有的要詳記事情發(fā)生的具體日期(日),有的只記月(月),有的則只記季節(jié)(時),而據(jù)說這些記法都有其特別的意義。”[84]皮錫瑞認為:“《春秋》記事,大事記之詳,……故記其日。小事則從略,……一切小事,皆例時。”[85]類似這樣寓褒貶的“春秋筆法”,魯迅得心應手,文中所在多有,不煩縷述。
綜上,在《阿Q正傳》寫作過程中,魯迅對于讀者及其閱讀期待已有預判,因而沉浸于嘲戲的寫作心態(tài),高揚著反諷的寫作策略。在寫作中,魯迅消解了古文傳統(tǒng)“氣悶的沉重”,進而從創(chuàng)作層面打破了桐城派的古文辭禁,而文體互參、今古雜糅、大題小用既成為魯迅標志性的行文風格,也為后來的小說寫作開無數(shù)法門。
余論
在歷史語境中理解并還原魯迅及其作品的生成,是閱讀魯迅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魯迅在雜文寫作中,往往以八面出鋒式的尖刻風格展現(xiàn)戰(zhàn)斗的姿態(tài),而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魯迅卻多以敘事者的身份,退居于舞臺幕后,敘事層次愈多,退隱的幕布愈層疊,批判的鋒芒愈隱微,而解讀的空間亦愈廣大。此種寫作策略,正得益于古文史傳傳統(tǒng)。作為文體家的魯迅,既能深入古文傳記之堂奧,復能超軼而上之,這固然與浙東學脈的滋養(yǎng)浸潤有關,但更得力于自身殊卓時流的反思精神與反抗態(tài)度。在閱讀和剖析魯迅的作品時,自當關注內(nèi)容并探析其超越時代的思想意蘊,也不應忽視魯迅在文體革新和形式創(chuàng)變方面的巨大努力。
郭英德認為,文體是“文本的話語系統(tǒng)和結構體式”,可分為體制、語體、體式、體性四個層次,“體制與語體,偏重于外”,“體式與體性,偏重于內(nèi)”[86]。就文體之外顯者言之,魯迅所展現(xiàn)的文體互參與雜糅,是有跡可循的。誠如張伯偉所指出的:“通過對某些技法形成的追溯,也能讓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文本和其他文本之間有著怎樣的‘秘密對話’。而特定的技法,總是與特定的文體形式相聯(lián)系?!保?7]因此,在研讀文學作品時,不僅要關注“寫什么”,還應追問“怎么寫”。“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至少應賦予同等重要的地位。
在追問“寫什么”與“怎么寫”之后,還需要拷問“為什么這么寫”的問題。就文體之內(nèi)蘊者言之,魯迅在《阿Q正傳》中寄寓的審美精神,恐怕更接近于“有情的諷刺”[88],而非周作人所說的“冷嘲”[89]。魯迅自道因《阿Q正傳》而“大受少爺派、阿Q派的憎惡”[90],所謂“少爺派”,大約也應包括抱守祖宗遺產(chǎn)的遺少式文人吧。因為魯迅出于對文化遺產(chǎn)的熟稔,并不將其視為仇敵,而是筆端常帶情感,意欲揭示其中荒悖謬亂的因素,從而引發(fā)療救的注意,至少要“以不通或胡說”“打破遺少們的一統(tǒng)天下”[91],探索白話小說辨體與破體的新進路。
辨體和破體是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體批評中的兩大命題。破體呈現(xiàn)為不同文體間的互涉、互參與互融,意味著對“前法”乃至“辭禁”的大膽突破。吳承學認為,在古典文學中,“破體,往往是一種創(chuàng)造,不同文體的互相融合,時時給文體帶來新的生命力”[92]。而魯迅的意義,則在于超出古典文學內(nèi)部的文體互參,而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白話與文言之間,打通了融通和轉化古今文體的一條可行路徑,從而由文體的創(chuàng)變,推動時代文化的前進。
魯迅在他的時代中,稟受章學誠和章太炎浙東學術的傳統(tǒng),生成了卓絕的文體創(chuàng)變意識,在文化革新的風云感召下,以其有情的諷刺,從桐城古文辭禁的密網(wǎng)中突囿而出,創(chuàng)作出不磨的新文學經(jīng)典,不啻為傳體的解放,推動了白話文體的進展。百年以后,回顧這一文學經(jīng)典的生成歷程,更可借以體察出“魯迅風”的內(nèi)在生成理路,至少,對于更好地理解作為“文體家”——即使魯迅未必認同這一點——的魯迅,也是不無助益的吧。
注釋:
[1]錢玄同:《致陳獨秀函》,《新青年》第2卷第6號“通信”欄,1917年2月1日。
[2][40]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第4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3]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246頁。
[4]《晨報》的副刊初名“附刊”,為魯迅所擬定,取附屬別出之義。
[5]此篇在收入《吶喊》單行之時,改題為《第一章 序》。從??睂W意義上說,這一改動或許可以解讀為魯迅對于“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的有限度的糾正與補救,提示了《晨報》本與《吶喊》本的異質性。
[6]詳參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為中心》第八章第五節(jié)《“謬種”與“妖孽”的不同命運》,第380—38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7][15]周作人:《魯迅的文學修養(yǎng)》,《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鐘叔河編訂,第642—643頁,第642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8]周作人:《魯迅讀古書》,《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第622頁。
[9][10]周作人:《魯迅的國學與西學》,《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第637頁,第637頁。
[11][13][20]周作人:《魯迅與清末文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第646—650頁,第649頁,第647頁。
[12]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并J.K.來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390頁。
[14]魯迅:《210908 致周作人》,《魯迅全集》第11卷,第421頁。
[16]新島淳良認為:“魯迅在第一章并非專門批判胡適的,其中相當大的篇幅是對林紓進行批判的?!彼J為第一章批判林紓有三處:一是對《博徒列傳》的諷刺,二是“小傳”暗諷林譯《嘉茵小傳》,三是自居“引車賣漿者流”。見新島淳良撰,高鵬、陳圣生譯《〈阿Q正傳〉的傳記筆法》,收入彭小苓、韓藹麗編選《阿Q 70年》,第453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17]關于魯迅與浙東學術傳統(tǒng)的關系,可參陳方競《魯迅與浙東文化》,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顧瑯川《周氏兄弟與浙東文化》,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以及孫郁《魯迅的浙東脾氣》,《學術月刊》2011年第11期。文章學的研究,可參何亦聰《“反文章學”與“后文章學”——浙東文人與中國現(xiàn)代散文三元格局之形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4期。
[18]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第6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9]陳柱著,郭畑校注:《中國散文史》,第319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21]錢大昕:《跋方望溪文》,錢大昕撰,呂友仁校點:《潛研堂集》上冊,第56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22]魯迅:《五論“文人相輕”——明術》,《魯迅全集》第6卷,第396頁。
[23]章學誠及其《文史通義》頗為魯迅所好。關于章學誠對魯迅的影響,可參陳方竟《對魯迅與章學誠聯(lián)系及其“五四”意義的再認識》,《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1年第3期。關于《文史通義》與周氏家族的歷史淵源,可參丁文《家族文脈:魯迅與浙東學術的過渡環(huán)節(jié)》,《魯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1期。
[24]參潘務正《清代“古文辭禁”論》,《文學評論》2018年第4期。
[25]張德建認為,“文學權力”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制造新的文學觀念從而形成創(chuàng)作的指導性原則以及制訂被廣泛接受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的權力,二是通過文學資源的壟斷而形成的解釋與支配權?!眳埖陆ā缎∑肥⑿信c晚明文學權力的下移》,《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第1期。
[26]方苞:《答喬介夫書》,劉季高校點:《方苞集》上冊,第13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27][28][68]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黃鳴標點,《古文辭類纂》上冊,第14頁,第14頁,第14頁,中華書局2022年版。
[29]郭象升:《五朝古文類案敘例》,見余祖坤編《歷代文話續(xù)編》下冊,第1910頁,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30][72]吳曾祺:《涵芬樓文談》附錄《文體芻言》,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7冊,第6653頁,第6659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31][39][45][46][51][57][66][73][75][76][80][83]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12頁,第512頁,第512頁,第513頁,第513頁,第512頁,第515頁,第517頁,第516頁,第516頁,第535頁,第537頁。
[32]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十九,中冊,第110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33]林鋒對章學誠的傳記觀及其成就有詳細梳理,參林鋒《明清時期的私人作傳之爭》,《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5期。
[34][50]章學誠:《文史通義·傳記》,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上冊,第290—292頁,第290頁,中華書局2014年版。
[35][38]林紓:《春覺齋論文》,《歷代文話》第7冊,第6348頁,第6407—6408頁。
[36]沈廷芳:《方望溪先生傳》,《隱拙齋集》卷四一,《四庫存目叢書補編》第10冊,第517頁上欄,齊魯書社2001年版。
[37]李紱:《古文辭禁八條》,《穆堂別稿》卷四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3冊,第431—43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41][43]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26頁,第527頁。
[42]魯迅:《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魯迅全集》第7冊,第86頁。
[44]將“巴人”等同于小說開頭“我要給阿Q做正傳”之“我”,應當略作說明。按周作人的說法,是“因為要與《新青年》的小說作者區(qū)別,署名改用巴人”。見周作人《〈吶喊〉衍義》,《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第251頁。魯迅自述是“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見魯迅:《〈阿Q正傳〉的成因》,《魯迅全集》第3冊,第396頁。因之,巴人的署名本身寄寓的意義,應視為《阿Q正傳》文體考量的一部分。
[47][53]汪暉指出《阿Q正傳》“語調(diào)上像說書人文學,但暗暗戲仿中國的史傳傳統(tǒng)”。參汪暉《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紀念作為開端的辛亥革命》,《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年第3期。
[48]曾貽芬校注:《隋書經(jīng)籍志校注》上冊,第289頁,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
[49]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八,上冊,第230頁中欄,中華書局1965年版。
[52]參曹虹師對清代“古文辭”一詞混成意趣及其消融駢散對立意味的考察。曹虹:《異轅合軌:清人賦予“古文辭”概念的混成意趣》,《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4期。
[54]張全之認為《阿Q正傳》中“文不對題”的寫法,意在“顛覆正史體例”,是“以‘正傳’之名,行‘反傳’之實”,也是“指向儒家文化的利刃”。參張全之《〈阿Q正傳〉:“文不對題”與“名實之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2期。
[55]參徐德明《〈阿Q正傳〉的敘事分析》,《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56]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四《史傳》,上冊,第283頁、第28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58]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上)》,《魯迅全集》第9卷,第73頁。
[59]魯迅所編《唐宋傳奇集》收錄了秦醇《趙飛燕別傳》,這部傳奇的一個特點在于引入了更高層級的敘事者,《狂人日記》《阿Q正傳》都可能借鑒了這種敘事法。參秦醇《趙飛燕別傳》,見魯迅校錄《唐宋傳奇集》卷八,下冊,第302頁,上海北新書局1928年版。
[60]姚永概:《與陳伯嚴書》,《姚永概集》,第265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61]關于文體和時代的關系,郭英德認為:“在淺顯層面,藝術樣式具有適應藝術傳統(tǒng)規(guī)程、順從時代文化需求的特征;在深隱層面,藝術樣式則不斷突破藝術傳統(tǒng)規(guī)程,引導時代文化需求?!币姽⒌隆秱髌鎽蚯呐d起與文化權力的下移》,《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2期。
[62]錢鍾書:《管錐編》“全漢文卷十六”條,第3冊,第143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
[63]參蔣寅《中國古代文體互參中“以高行卑”的體位定勢》,《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
[64]魯迅:《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301頁。
[65][92]吳承學:《辨體與破體》,《文學評論》1991年第4期。
[67]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五《書記》,下冊,第45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69]章太炎:《國故論衡·正赍送》,龐俊、郭誠永疏證,董婧宸校訂《國故論衡》中卷,第512頁、第513頁,中華書局2018年版。
[70]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三,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冊,第476頁,中華書局2004年版。
[71]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歷代文話》第2冊,第2117頁。
[74][78]周作人:《吶喊衍義》,《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冊,第259頁,第262頁。
[77]陳垣:《史諱舉例》,“序”第1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版。
[79]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一二《苻生載記》,第9冊,第2879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
[81]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上冊,第3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82]靳德峻總結為“兩存?zhèn)饕衫痹疲骸笆焚F征實,而于兩說之疑而不能決者,則兩存之,蓋其慎也。”參靳德峻《史記釋例》,第2頁,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
[84]趙伯雄:《春秋學史》第一章第三節(jié)“《谷梁傳》的日月時例”,第47頁,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85]皮錫瑞著,吳仰湘點校:《經(jīng)學通論》,“論日、月、時正變例”條,第439頁,中華書局2018年版。
[86]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第1頁、第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87]張伯偉:《“意法論”:中國文學研究再出發(fā)的起點》,《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88]魯迅謂“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見魯迅《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308頁。
[89]周作人認為:“《阿Q正傳》里的諷刺在中國歷代文學中最為少見,因為他是反語(Irony),便是所謂冷的諷刺——‘冷嘲’?!币娭茏魅恕栋正傳》,《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冊,第533頁。但是,魯迅反對所謂犬儒式的冷嘲,認為“如果貌似諷刺的作品,而毫無善意,也毫無熱情,只使讀者覺得一切世事,一無足取,也一無可為,那就并非諷刺了,這便是所謂‘冷嘲’”。見魯迅《什么是“諷刺”?》,《魯迅全集》第6卷,第341—342頁。
[90]魯迅:《致山上正義》,《魯迅全集》第14卷,第185頁。
[91]魯迅:《準風月談·前記》,《魯迅全集》第5卷,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