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1983年7月,我第一次來到《世界文學》編輯部
空氣中的召喚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楊樂云先生已在《世界文學》工作了二十多個年頭,臨近退休,開始物色接班人。當時,我還在北京外國語學院讀大學。出于愛好,更出于青春的激情,課余大量閱讀文學書籍。詩歌,小說,散文,中國的,外國的,什么都讀。不時地,還嘗試著寫一些稚嫩的文字,算是個準文學青年。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不愛上文學,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那真是難以復制的年代:開放,真實,自由,陽光明媚,個性空間漸漸擴展,整個社會都在倡導讀書,鼓勵思考、創(chuàng)造和討論,號召勇攀科學高峰,就連空氣中都能感覺到一種積極向上的氛圍。關(guān)于那個年代,我曾在《閱讀·歲月·成長》一文中寫道:
八十年代真是金子般的年代:單純,向上,自由,叛逆,充滿激情,閃爍著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光芒。那時,我們穿喇叭褲,聽鄧麗君,談薩特和弗洛伊德,組織自行車郊游,用糧票換雞蛋和花生米,看女排和內(nèi)部電影,讀新潮詩歌,推舉我們自己的人民代表;那時,學校常能請到作家、詩人、翻譯家和藝術(shù)家來做演講。有一次,北島來了,同幾位詩人一道來的。禮堂座無虛席。對于我們,那可是重大事件。我們都很想聽北島說說詩歌。其他詩人都說了不少話,有的甚至說了太多的話,可就是北島沒說,幾乎一句也沒說,只是在掌聲中登上臺,瘦瘦的、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招了招手,躬了躬身,以示致意和感謝。掌聲久久不息。北島堅持著他的沉默,并以這種沉默,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我們當時有點失望,后來才慢慢理解了他。詩人只用詩歌說話。北島有資本這么做。
通過文字、印象和長時間的通信,楊先生確定了我對文學的熱情,問我畢業(yè)后是否愿意到《世界文學》工作。“愛文學的話,到《世界文學》來工作,最好不過了,”她說。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空氣中的召喚。從小就在鄰居家里見過《世界文學》,三十二開,書的樣子,不同于其他刊物,有好看的木刻和插圖。早就知道它的前身是魯迅先生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譯文》。解放后,魯迅先生創(chuàng)辦《譯文》時的戰(zhàn)友茅盾先生在北京與其說創(chuàng)辦,不如說又恢復了《譯文》,后來才更名為《世界文學》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索性稱它為魯迅和茅盾的雜志。不少名作都是在這份雜志上首先讀到的。我所景仰的馮至先生、卞之琳先生、季羨林先生、樓適夷先生、戈寶權(quán)先生、王佐良先生等文學前輩都是《世界文學》的編委。于我,它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我當然愿意。
“你還是多考慮考慮。這將是一條清貧而又寂寞的道路?!睏钕壬ㄗh,臉上露出嚴肅的神色。為讓我更多地了解《世界文學》,也讓我感受一下編輯部的氛圍,楊先生安排我利用假期先到《世界文學》實習。
1983年7月,我從西郊坐了好幾趟公交車,來到建國門內(nèi)大街5號,第一次走進中國社會科學院大樓,第一次來到《世界文學》編輯部。當時,編輯部有兩間相通的大屋子,還有六七個小隔間。編輯部主任馮秀娟(詩人李瑛先生夫人)同秘書組,以及金志平先生負責的西歐組在大屋子里。其他人都分散在向南和向北的幾個小隔間里。小隔間也就五六平米大小,主編高莽和副主編李文俊各自有個單間,其余編輯都是兩人一間。印象中,蘇杭先生和張曉軍老師一間,楊樂云先生和沈?qū)幚蠋煟ㄏ难芘畠海┮婚g,鄭啟吟先生和賀曉風老師(賀敬之女兒)一間。兩張辦公桌一擺,基本上就沒什么空間了。我只要來找楊先生談稿子,沈?qū)幚蠋熅偷米尦鋈?。如此工作條件讓我感到意外,但楊先生告訴我,搬進科研大樓,已經(jīng)比原先條件好多了。在過道里,正好遇見從小隔間出來的高莽先生,他高大威武,身著沾有不少顏料的工裝服,一副藝術(shù)家大大咧咧的樣子,握手的剎那,突然大聲地對我說道:“要想成名成利,就別來《世界文學》?!?/p>
那個年代的編輯
我自然明白高莽先生的意思。那個年代,當編輯,就意味著為他人做嫁衣。編輯部的不少前輩就是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幾乎所有時間,他們都在閱讀原著,尋找線索,挖掘選題,尋覓并培養(yǎng)譯者。我和楊先生接觸最多,發(fā)現(xiàn)她做起編輯來,認真,較勁,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常常會為了幾句話,幾個詞,而把譯者請來,或者親自去找譯者,逐字逐句對照原文,討論,琢磨,推敲,反反復復。有時,一天得給譯作者打無數(shù)個電話。那時,用的還是老式電話,號碼需要一個一個轉(zhuǎn)著撥。同事們看到,先生的手指都撥腫了,貼上膠布,還在繼續(xù)撥,看得馮秀娟老師直心疼,在一旁連連說:“老楊,歇會兒,快歇會兒?!痹诰庉嬋柼氐幕貞涗洉r,光是標題就頗費了先生一些功夫。起初,譯者譯成《世界這般美麗》。先生覺得太一般化了,沒有韻味。又有人建議譯成《江山如此多嬌》。先生覺得太中國化了,不像翻譯作品。最后,先生同高莽、蘇杭等人經(jīng)過長時間醞釀,才將標題定為《世界美如斯》。世界美如斯,多么典雅而又韻致,彌散出藝術(shù)氣息,真正合乎一部文學作品的氣質(zhì)。先生告訴我,菲茨杰拉德的著名中篇《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是《世界文學》首發(fā)的,譯者最初將標題譯為“偉大的蓋茨比”。研讀作品后,李文俊先生覺得這一譯法尚不到位,用“偉大的”來形容小說中的主人公蓋茨比顯然不恰當?!癵reat”在英語里實際上有眾多含義,既有“偉大的”基本意思,也有“真好”、“厲害”、“真棒”、“了不起的”等其他含義。而用“了不起”來形容蓋茨比恐怕最為貼切。于是,中國讀者就通過《世界文學》讀到了《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漢語譯著。為幾句話幾個詞而費盡心血,這樣的編輯,如今,不多見了。說實在的,當時,前輩們的這種認真勁兒既讓我欽佩,同時又有點把我嚇著了。當文學編輯,同讀文學作品,絕對是兩回事。文學閱讀是單純的、愉悅的。而文學編輯卻是復雜的、勞苦的。
《世界文學》選材向來極其嚴格,決不濫竽充數(shù)。常常,一個選題要經(jīng)過長時間醞釀,斟酌,反復討論,還要物色到合適的譯者和作者,方能獲得通過。稿子到后,還要經(jīng)過一審、二審和三審,方能備用??们?,還要再過發(fā)稿審讀這一關(guān),再經(jīng)過一校、二校、三校和多次核紅,方能付印。不少優(yōu)秀作品就是如此打磨出來的。有時,一個選題,尤其是篇幅較大的頭條專輯,從提出選材到最終見諸于版面,往往需要打磨好幾年時間。每每刊出優(yōu)秀的作品,每每看到手稿變成了鉛字,楊先生總會激動,眼睛發(fā)亮,說話聲都洋溢著熱情:“好極了!真是好極了!”隨后,就叮囑我快去讀,一定要細細讀。波蘭作家伊瓦什凱維奇的散文《草莓》、匈牙利作家厄爾多尼的《一分鐘小說》、法國作家莫洛亞的《大師的由來》、德國作家沙密索的《出賣影子的人》、俄羅斯作家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等作品都是楊先生推薦我讀的。讀作品,很重要,能培育文學感覺。先生堅持認為。在她心目中,作品是高于一切的。有一陣子,文壇流行脫離文本空談理論的風氣。對此,先生不以為然。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她不解地說。
“讀到一個好作品,比什么都開心。呵呵。”這句話,我多次聽先生說過。面對優(yōu)秀的作品,永遠懷有一種熱情,新奇,興奮,贊賞,和感動,這就叫文學情懷,這就叫文學熱愛。
高莽、李文俊、金志平、楊樂云、蘇杭等前輩都既是出色的編輯,又是優(yōu)秀的作家、譯家或畫家。但他們當編輯時就主要“為他人做嫁衣”,全憑良心和自覺,嚴格控制刊發(fā)自己的文字。只是在退休后才真正開始投入于翻譯和寫作,主要文學成就大多是在退休后取得的。高莽先生一邊照料病中的母親和妻子,一邊譯出和寫出那么多文學作品。李文俊先生每天翻譯五六百字,堅持不懈,日積月累,譯出了??思{和門羅的好幾部小說。楊樂云先生在耄耋之年還在苦苦翻譯赫拉巴爾赫塞弗爾特,孤獨,卻不寂寞。許多人不解:工作了一輩子,好不容易退休了,該享受享受清福了,何必那么苦那么累?“沒有辦法,就是因為喜歡文學,”楊先生有一回對我說。他們都是內(nèi)心有光的可愛的人。
瞧,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編輯,這就是《世界文學》的前輩。
仿佛在開聯(lián)合國會議
八十年代,編輯部人才濟濟,最多時共有各語種編輯近三十人,分為蘇東組、英美組、西方組、東方組和秘書組,每周一必開例會。先是主編高莽、副主編李文俊、編輯部主任馮秀娟和蘇杭、鄭啟吟、金志平、唐月梅等各位組長碰頭,隨后再招呼全體編輯開會,主要討論選題、組稿和發(fā)稿。各語種編輯在介紹選題時都會自然而然地夾雜一些外語,比如作家名、作品名等。這時,你就會聽到英語、法語、俄語、德語、日語、朝鮮語、阿拉伯語、捷克語和羅馬尼亞語先后響起,此起彼伏,十分熱鬧。頭一回參加這樣的會議時,我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縷幻覺:仿佛在開聯(lián)合國會議。某種意義上,《世界文學》就是一個文學聯(lián)合國。
有意思的是,每位編輯受專業(yè)影響,舉止和行文上都會多多少少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總體而言,學俄語的,豪邁,率真,稍顯固執(zhí);學英語的,幽默,機智,講究情調(diào);學法語的,開明,隨和,不拘小節(jié);學德語的,嚴謹,務(wù)實,有點沉悶;學日語的,精細,禮貌,注重自我……當然,這并非絕對的,事實上常有例外。學俄語的高莽先生似乎就是個典型。學英語的李文俊先生也是,每當聚會結(jié)束,總會主動幫女士從衣架上取下風衣或大衣,將衣服打開,雙手捧著,方便女士穿上,即便在他后來當上主編后照樣如此,極具紳士風度。學法語的金志平先生在李文俊先生退休后成為《世界文學》主編,他總是那么溫文爾雅,與世無爭,從未見過他計較什么,平時特別關(guān)照年輕編輯。記得有一次,幾位前輩在為我們幾位年輕編輯講述編輯工作的意義。高莽先生以一貫的豪邁說:“馬克思當過編輯,恩格斯當過編輯,列寧當過編輯,李大釗當過編輯,毛澤東當過編輯,周恩來當過編輯,歷史上無數(shù)的偉人都當過編輯……”正說得激動時,李文俊先生輕輕插了一句:“可是,他們后來都不當了?!睍h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和活潑。高莽先生毫不在意,也跟著大伙哈哈大笑。事實上,正是這些不同和差異構(gòu)成了編輯部的多元、坦誠和豐富,一種特別迷人的氣氛。
而逢到節(jié)日將臨,編輯部先是開會,然后就是會餐,算是過節(jié)。這一傳統(tǒng)還是茅盾先生當主編時形成的。先生當時擔任文化部長,兼任《世界文學》》主編,公務(wù)繁忙,偶爾會來編輯部開會。每次會后都會餐敘?!妒澜缥膶W》出了好幾位美食家。茅盾先生絕對是美食家。編輯部老主任莊壽慈也是。還有李文俊、張佩芬、嚴永興諸位先生。高莽先生獨愛北京烤鴨,常常說:“發(fā)明烤鴨的人,應該得諾貝爾獎?!崩钗目∠壬鷷r常回憶起莊壽慈先生家做的獅子頭:“實在太好吃了!即便有人那時打我嘴巴,我也不會松口的?!睏顦吩啤烙琅d、莊嘉寧等前輩還有制作美食的才華。李文俊先生甚至開玩笑道:“來《世界文學》工作的人,都得是美食家?!彼倪壿嬍牵簾釔勖朗?,就是熱愛生活,而熱愛生活,才有可能熱愛文學。
郊游、會餐等聚會為編輯部平添了不少人情味,也加深了同事間的相互了解,增強了整個團隊的凝聚力。
原文校對和刊物檢查已成為《世界文學》編輯工作中的兩大傳統(tǒng)。
一部譯稿交到編輯手里,光讀譯文或許感覺不錯,但一對原文,就有可能發(fā)現(xiàn)種種的問題:理解誤差,腔調(diào)不對,細微含義缺失,筆誤,漏譯,常識謬誤,等等,等等。再優(yōu)秀的譯者也難免會犯錯的。但凡做過一點譯事的人都明白,文學翻譯中,完美難以企及,也根本無法企及,仿佛一場永遠打不贏的戰(zhàn)爭。雖然如此,無論文學譯者,還是文學編輯,都應該盡量追求完美。文學譯者和文學編輯都應該首先是完美主義者。換句話說,正是完美的難以企及,讓我們時刻都不敢懈怠。盡量讓譯品好點,再好點,經(jīng)得起對敲,經(jīng)得起檢驗,對得起讀者,對得起作家,對得起文學。這就是《世界文學》編輯堅持校對原文的理由。
每次新刊出版后,編輯部都會召開刊檢會,幾十年不變,一直延續(xù)至今??瘷z會最實質(zhì)性的環(huán)節(jié)就是挑錯,而且是互相挑錯,領(lǐng)導和編輯一視同仁,毫不客氣。每一次都會檢查出一些問題,有時還會發(fā)現(xiàn)一兩個硬傷。這實際上是在不斷提醒大家,編刊物本身就是項遺憾的事業(yè),一定要細而又細,認真再認真,不能有絲毫的疏忽,盡量減少遺憾。八十年代曾經(jīng)有好多年,每次刊檢會一開始,我們先會讀一封特殊的來信,那是《世界文學》的老譯者和老朋友水寧尼先生的“校閱志”。水先生實際上是電子工業(yè)部的高級工程師,但他喜好文學,業(yè)余還從事寫作和翻譯,曾在《世界文學》上發(fā)表過好幾篇譯作,還曾兼任過《北京晚報》欄目主筆。每次收到《世界文學》,他都會從封面、封底到內(nèi)文和版權(quán)頁,一字不差地仔細校閱,并寫下一頁頁校閱志,然后郵寄給編輯部。水先生的來信通常五六頁,多時竟達二十來頁,一一列出他發(fā)現(xiàn)的錯誤或可商榷之處。如此堅持了十來年之久。這得花費多少心血和功夫啊。用他的話說,他就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世界文學》的愛。2001年某一天,時任編輯部主任李政文先生忽然意識到水先生好久沒有來信了,于是派莊嘉寧先生到電子工業(yè)部一打聽,原來水先生已于1999年4月因心臟病突發(fā)離開了人世。由于他單身生活,且又在家里,悲劇發(fā)生時,現(xiàn)場沒有任何旁人。聽到他領(lǐng)養(yǎng)的好多只貓不停地在叫,鄰居們覺得奇怪,才在幾天后打開水先生的家門,但為時已晚。我們說不出地難過。一份雜志是有自己的親人的。水寧尼先生就是《世界文學》的親人。
高莽,或者烏蘭汗
高莽先生是那種你一見面就難以忘懷的人。高高大大的東北漢子,倒是同他的筆名“烏蘭汗”挺般配的,總是一副藝術(shù)家的派頭,說話時夾雜著東北口音,嗓門特別大。他翻譯時喜歡署名烏蘭汗,畫畫時才署名高莽。凡是接觸過他的人,都會被他的熱情、豪爽、樂觀、直率和善良所感染。外文所長長的過道上,只要他一出現(xiàn),空氣都會立馬生動起來。倘若遇上某位年輕美麗的女同事,他會停住腳步,拿出本子和鋼筆,說一聲:“美麗的,來,給你畫張像!”說著,就真的畫了起來。他自稱“虔誠的女性贊美者”。當然,他不僅為女同事畫像,同樣為男同事畫像。單位里幾乎所有同事都在自覺或不自覺中當過高莽先生的模特兒。
他總是調(diào)侃自己在編輯部學歷最低??蛇@位“學歷最低”的前輩卻憑著持久的熱愛和非凡的勤奮,基本上靠自學,在翻譯、研究、寫作和繪畫等好幾個領(lǐng)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絕對稱得上跨界藝術(shù)家。他主持工作期間,《世界文學》同文學界和藝術(shù)界的聯(lián)系最為密切了。常常有作家、畫家、譯家和演員來編輯部做客,大多是高莽先生的朋友。我們出去向一些名家約稿時也往往首先聲明:是高莽主編派我們來的。有段時間,為了擴展編輯們的藝術(shù)視野,高莽先生倡議舉辦系列文化講座,并親自邀請各路名家來主講。這成為《世界文學》一件引人注目的文化活動。受眾已不僅僅限于編輯部成員,外文所,甚至其他所的科研人員也都會聞訊前來。印象中,小說家鄧友梅來過,戲劇家高行健來過,報告文學家劉賓雁來過,指揮家李德倫來過,漫畫家方成來過,評論家何志云來過。講座完全無償,頂多贈主講人幾本《世界文學》,以及編輯部編的《世界文學》叢書。我們都明白,這其中有著高莽先生的友情。遺憾的是,這一深受大家歡迎和喜愛的系列文化講座后來不得不中斷了。當我有一次聊天中問及具體原因時,高莽先生只用一聲嘆息回答了我的疑問。
高莽先生策劃的各種活動,都充滿了創(chuàng)意和亮點,不愧為跨界藝術(shù)家。曾長期供職于《世界文學》的莊嘉寧先生在一篇文中為我們描繪了高莽先生舉辦紀念老《譯文》50周年茶話會的情形:
為開好老《譯文》五十周年的會,高莽先生動用同仁的努力,請了當年老《譯文》的撰稿人和《世界文學》的在京編委,他們是胡繩、蕭乾、陳占元、唐弢、楊周翰、羅大岡、戈寶權(quán),以及編輯部全體。高莽先生會前作了充分的準備,放大制作了一幅老《譯文》第一卷第一期和陶元慶畫的魯迅先生像;另一張放大的當年老《譯文》所有撰稿人譯者的名單;與會者的簽名也用大幅宣紙掛在墻上。這三幅當時頗有新意的作品隨著歲月的流逝,成了文物,愈顯珍貴。
記得戈寶權(quán)先生在簽了到之后,站在這幅撰稿人名單前,隨口就念到:“鄧當世是魯迅,菋茗也是魯迅,玄珠、方璧、止敬都是茅盾的筆名……”我看見高莽停止了與另外來賓的問候寒暄,找我要了一支筆,隨著戈寶權(quán)先生念出的名字,在名單上一一記下。會后,高莽將大幅魯迅畫像收了起來。十幾年后調(diào)辦公室時,撰稿人名單被我發(fā)現(xiàn),完璧歸高,他大喜。到會簽名的那幅一直保存在編輯部。當年的撰稿人胡愈之、馮至因故未能出席,也寫了紀念的文章,連同與會老專家的文章發(fā)表在《世界文學》一九八五年第五期。為這次活動特意在北京飯店訂制了三個大蛋糕,邀請在座的當年給老《譯文》撰稿的陳占元先生開切蛋糕。
記得剛上班不久,高莽主編就帶我去看望馮至、卞之琳、戈寶權(quán)等編委。登門前,他都會到附近的水果店買上滿滿一袋水果。在這些老先生面前,我都不敢隨便說話,總怕話會說得過于幼稚,不夠文學,不夠水平,只好安靜地在一旁聽著,用沉默和微笑表達我的敬意。寫出“我的寂寞是條蛇”的馮至先生有大家風范,端坐在書桌邊,腰板挺直,聲音洪亮,不管說什么,都能牢牢抓住你的目光。翻譯出膾炙人口的《海燕》的戈寶權(quán)先生特別熱情,隨和,笑容可掬,親自沏茶遞水,讓人感覺如沫春風。而卞之琳先生清秀,瘦弱,靜靜地坐著,眼睛在鏡片后面閃著光,說話聲音很柔,很輕,像極了自言自語,但口音很重,我基本上聽不懂,心里甚至好奇:如果讓卞先生自己朗誦他的《斷章》,會是什么樣的味道?
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高莽先生對這些先輩的敬重和欣賞。正因如此,他也想讓我們這些年輕編輯多多接受他們的教益,哪怕僅僅目睹一下他們的風采。這都是些了不起的人哪,他由衷地說。晚年高莽不止一次地提到馮至先生的一首題為《自傳》的小詩:
三十年代我否定過二十年代的詩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過四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過去那些否定
到底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進入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難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要有點閱歷的人,才能明白這首詩的深意,”高莽先生輕聲地說道。不知怎的,我總也忘不了他說完此話后的片刻沉默和眼神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憂傷。
2017年10月初,91歲高齡的高莽先生病危入院,面臨人生最后的時刻。親友來看望時,躺在病床上的高莽淚流不止,萬般的無奈和不舍。他實在太留戀這個世界了。10月4日,同事張曉強和《北京青年報》女記者尚曉嵐前來探視??吹侥贻p可愛的尚曉嵐,老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坐了起來,一把抓住尚曉嵐的手,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松開。曉強及時用手機拍下了這一鏡頭。這一鏡頭,絕對是個高莽式經(jīng)典,已深深嵌入我的記憶。兩天后,這位“生活熱愛者”和“女性贊美者”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讀《世界文學》的作家
閱讀,選題,組稿,編稿,已成為我工作和生活的基本內(nèi)容。除去稿子,還要大量閱讀其他書籍。閱讀面,自然也日漸寬闊。光從《世界文學》就讀到多少獨特的作品。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卡夫卡的《變形記》,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毛姆的《紅毛》,托馬斯·曼的《馬里奧和魔術(shù)師》,海明威的《老人與?!?,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勞倫斯的《狐》,卡爾維諾的《不存在的騎士》,??思{的《我彌留之際》,馬爾克斯的《迷宮中的將軍》,帕斯的《太陽石》,米利亞斯的《勞拉與胡里奧》,久·莫爾多瓦的《會說話的豬》、格拉斯的《貓與鼠》,門羅的《善良女子的愛》,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曼德施塔姆、葉芝、布羅茨基、蘭波、波德萊爾、休斯、奧利弗、勃萊、里爾克、博爾赫斯、阿萊克桑德萊、博納富瓦、霍朗、沃爾克特、希姆博爾斯卡、雅姆的詩歌,川端康成、塞弗爾特、米沃什、普里什文的散文,等等等等,都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印記。詩人沈葦在一次研討會上說:“我愿意把中國作家分成兩類:一類是讀《世界文學》的作家;一類是不讀《世界文學》的作家?!彼难酝庵馐牵骸妒澜缥膶W》完全可以成為衡量一個作家水準的坐標。我同意他的說法。
讀《世界文學》的作家是一份長長的長長的名單:冰心,巴金,艾青,施存蜇,鄭敏,徐遲,邵燕祥,鄒荻帆,袁可嘉,王蒙,劉心武,陳忠實,賈平凹,北島,林希,田中禾,莫言,鐵凝,吉狄馬加,陳眾議,樓肇明,張煒,南翔,馮驥才,趙玫,于堅,陳超,唐曉渡,王家新,閻連科,潞潞,余華,蘇童,宗仁發(fā),西川,殘雪,馬原,葦岸,刁斗,郁郁,劉恪,陳東東,寧肯,車前子,畢飛宇,海子,寒煙,阿乙,止庵,沈葦,邱華棟,龐培,東西,汪劍釗,梁曉明,程巍,汗漫,小海,藍藍,樹才,趙荔紅,黃禮孩,魯敏,沈念,田耳,李浩,黑陶,鐘立風,黃土路……其中,絕大多數(shù)既是《世界文學》的讀者,又是《世界文學》的作者或譯者。作家何三坡相信,每個優(yōu)秀的中國作家都曾是《世界文學》忠實的讀者。
1997年9月,在詩人林莽的努力下,《世界文學》雜志曾和中華文學基金會共同舉辦“世界文學與發(fā)展中的中國文學”研討會。會上,我有幸認識了散文家葦岸。葦岸,瘦瘦高高的樣子,神情嚴肅,同時又極為樸實,說話語速極慢,慢到有時讓人著急的地步,真正是字斟句酌,仿佛要為每個字每句話負責。他主動談起了自己對《世界文學》的喜愛和看重,甚至告訴我他只訂兩份雜志,《世界文學》就是其中一份。我從內(nèi)心敬重葦岸,感覺他是我接觸過的最純粹的作家?!妒澜缥膶W》能得到如此優(yōu)秀的作家的認可,在某種意義上,也證明了它存在的理由。從1989年起,我一直在主持與中國作家互動的欄目,先是“中國詩人讀外國詩”,后來進一步調(diào)整,最終固定為“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在我的鄭重邀約下,葦岸為《世界文學》寫出了《我與梭羅》一文。他在文中說到了海子借他的《瓦爾登湖》對他的深刻影響。如今,葦岸已離開人世近二十年了。但每每想到他的為人和為文,我都會想到樸實、寧靜、真摯和純粹。而樸實、寧靜、真摯和純粹其實也是一份文學雜志應該追求的品質(zhì)。
中國作家獨愛《世界文學》有著深刻的外在和內(nèi)在的原因。自創(chuàng)刊起,《譯文》以及后來的《世界文學》,在很長一段時間,是新中國唯一一家專門譯介外國文學的雜志。唯一,本身就構(gòu)成一種絕對的優(yōu)勢,因為讀者別無選擇。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透過這扇唯一的窗口,不少中國讀者第一次讀到了眾多優(yōu)秀的外國作家。可以想象,當《譯文》以及后來的《世界文學》將密茨凱維奇、莎士比亞、惠特曼、布萊克、波德萊爾、肖洛霍夫、希門內(nèi)斯,茨威格、哈謝克、??思{、泰戈爾、杜倫馬特、艾特瑪托夫、皮蘭德婁等世界杰出的小說家和詩人用漢語呈現(xiàn)出來時,會在中國讀者心中造成怎樣的沖擊和感動。同樣可以想象,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當人們剛剛經(jīng)歷荒蕪和荒誕的十年,猛然在《世界文學》上遭遇卡夫卡、埃利蒂斯、阿波利奈爾、海明威、莫拉維亞、井上靖、毛姆、格林、莫洛亞、博爾赫斯、科塔薩爾、亞馬多、霍桑、辛格、馮尼格等文學大師時,會感到多么的驚喜,多么地打開眼界。那既是審美的,更是心靈的,會直接或間接滋潤、豐富和影響人的生活,會直接或間接打開寫作者的心智。時隔那么多年,北島、多多、柏樺、郁郁等詩人依然會想起第一次讀到陳敬容譯的波德萊爾詩歌時的激動;莫言、馬原、閻連科、寧肯等小說家依然會想起第一次讀到李文俊譯的卡夫卡《變形記》時的震撼。審美上的新鮮和先進,心靈上的震撼和滋潤,加上唯一的窗口,這讓《世界文學》散發(fā)出獨特的魅力,也讓《世界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被人視作理想的文學刊物。
種子的志向
但惶恐和壓力恰恰源于讀者的認可,同樣源于《世界文學》的深厚傳統(tǒng)。進入新時期,文學生態(tài)發(fā)生重大變化?!锻鈬乃嚒贰蹲g林》《譯?!贰吨型馕膶W》《外國文學》等外國文學刊物涌現(xiàn)時,《世界文學》不再是外國文學譯介唯一的窗口,而是成為眾多窗口中的一個。當唯一成為眾多時,《世界文學》又該如何體現(xiàn)自己的優(yōu)勢,始終保持理想的文學刊物的魅力?我一直在想:什么是理想的文學刊物?理想的文學刊物,應該是有追求的,有溫度的,有獨特風格和獨立氣質(zhì)的;理想的文學刊物,應該同時閃爍著藝術(shù)之光,思想之光和心靈之光。理想的文學刊物,應該讓讀者感受到這樣一種氣息、精神和情懷:熱愛,敬畏,和堅持。事實上,堅持極有可能是抵達理想的秘訣,是所有成功的秘訣。理想的文學刊物應該讓讀者感受到從容、寧靜和緩慢的美好,應該能成為某種布羅茨基所說的“替代現(xiàn)實”。理想的文學刊物,應該有挖掘和發(fā)現(xiàn)能力,應該不斷地給讀者奉獻一些難忘的甚至刻骨銘心的作品,一些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或即將成為經(jīng)典的作品。卡爾維諾在談?wù)摻?jīng)典時,說過一段同樣經(jīng)典的話:“這種作品有一種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會被忘記,卻把種子留在我們身上?!崩硐氲奈膶W刊物就應該具有這樣的“特殊效力”。理想的文學刊物就應該永遠懷抱種子的志向。理想的文學刊物還應該有非凡的凝聚力和號召力,能夠?qū)⒁淮笈硐氲淖髡吆屠硐氲淖x者團結(jié)在自己周圍。如果能做到這些,一份刊物就會保持它的權(quán)威性、豐富性和獨特性,就會起到引領(lǐng)和照亮的作用,就會以持久的魅力吸引讀者的目光。我們也深深地知道,要真正做到這些,會有多么艱難,需要付出多少心血。
不禁想起作家和學者程巍說的話:“我們生活在一個‘終結(jié)’的時代……我們的世界和生活是殘缺的,是卑微的,而我們并沒有停止去夢想一個更自由、更人性的世界,一種更尊嚴、更美好的生活?!妒澜缥膶W》依然與這一事業(yè)息息相關(guān)。“世界”是它的視域,而“文學”是它的立場?!痹僮x這段文字時,我感到鼓舞,同時也感到惶恐。
惶恐,而又孤獨。置于語言之中的孤獨。置于文學之中的孤獨。喧囂之中的孤獨。突然起風之時的孤獨。告別和迎接之際的孤獨?!罢l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在孤獨中,將目光投向一排排的《世界文學》。六十五年,三百八十期,日積月累,《世界文學》譯介過的優(yōu)秀作家和優(yōu)秀作品究竟有多少,實在難以計數(shù)??隙ㄊ且黄艿牧肿印D瞧肿永?,有一代代作家、譯者和編輯的心血和足跡。林子里的每棵樹都有無數(shù)雙眼睛。它們一定在望著我們。一步,一步,溫暖而神圣的孤獨。一步,一步,即便困難重重,我們也唯有前行,唯有把每一天、每一年都當做新的開端。誰讓我們是《世界文學》人呢。
作者簡介:高興,作者,譯者,《世界文學》主編。出版過《米蘭·昆德拉傳》《孤獨與孤獨的擁抱》《水的形狀:高興抒情詩選》等專著、隨筆集和詩集;主編過《詩歌中的詩歌》《小說中的小說》等圖書。2012年起,開始主編“藍色東歐”叢書。主要譯著有《夢幻宮殿》《托馬斯·溫茨洛瓦詩選》《羅馬尼亞當代抒情詩選》《尼基塔·斯特內(nèi)斯庫詩選》《風吹來星星:安娜·布蘭迪亞娜詩選》等。2016年出版詩歌和譯詩合集《憂傷的戀歌》。曾獲得中國桂冠詩歌翻譯獎、蔡文姬文學獎、單向街書店文學獎、西部文學獎、捷克揚·馬薩里克銀質(zhì)獎?wù)碌泉勴椇酮務(wù)隆?/p>
(原題為《種子的志向:<世界文學>點滴記憶》,選自高興自選集《獨孤與獨孤的擁抱》;后收入《“作嫁衣者”說丨高興:孤獨而又清貧的事業(yè)——<世界文學>點滴記憶》<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