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2期|陳沖:停留在荒蕪和黑暗的地方(選讀)
曾經(jīng)有人問我,世上有那么多經(jīng)驗豐富的編劇,我為什么一定要自己寫劇本?其實編劇是我做導(dǎo)演的一個部分,我先把腦海里看見的那部電影寫下來——好比排練,然后再拍出來。大學(xué)里的劇本課里教過三幕電影的寫法,我卻從來沒有按三幕先拉出大綱,總是被潛意識驅(qū)動著直接寫劇本。
我腦海里那部電影是從哪里來的呢?我猜跟其他電影人差不多吧,對一部電影的想象,是從某種強(qiáng)烈的共情與挑戰(zhàn)、從某種道德或視覺的審美感受中來的。具體說,可能是一幅令我內(nèi)心顫栗的畫面,一個無法忘懷、甚至無法理解的場景,一段魂牽夢繞的音樂,一個非典型性的人物,或者一個具顛覆性的想法……
第一次寫劇本,記得讀小說原作的時候,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無與倫比的星空,一頂補(bǔ)了又補(bǔ)的破帳篷,一個男人邊系著皮帶邊從里面出來。帳篷里的行軍床上有個女孩,她瘦削的肩脖、凌亂的頭發(fā)和蒼白的臉頰都濕透了——那個離去的男人不是她那天的第一個男人。一個中年漢子拿著水壺走過來,捧起她的頭,女孩在他手里像個剛剛早產(chǎn)的、奄奄一息的羊羔,一條無法存活的小生命……
這個叫文秀的女孩想回家,她為了得到回城的名額,用自己的身體跟“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做交易,她又不能跟一個不跟第二個,她得一碗水端平。文秀與我同齡,帳篷里的女孩完全可以是我,只是我比她運氣好,在她去川藏高原的歲數(shù)我去了上影廠。
加繆認(rèn)為哲學(xué)要探討和回答的唯一的問題是自殺——生命是否值得我們?nèi)ザ冗^。這幅美與殘忍、善與惡的畫面對我的震撼,不僅是視覺的審美,也是道德的審美,它涉及到生與死的價值。
第二次寫劇本,是應(yīng)《ELLE》雜志邀請拍一部女性題材的短片。那時候,男性婚外戀顯得司空見慣,而同樣的事如果發(fā)生在女性身上,一定會遭到大眾的唾棄。接到項目后,我開始想象一個女人婚外的“一夜情”。
有一部日本小說,名字和故事我都記不清了,但是其中一個場景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一對陌生男女,在突然斷電的環(huán)境里達(dá)成了一個危險的協(xié)議。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心經(jīng)》里,有一個場景是兩個女孩從黑暗的樓梯走下樓,說出了各自不會在亮光下吐露的心事。我覺得光線的變化引起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而且也有電影畫面感,就以它為靈感寫了《非典情人》的第一場戲,接著的劇本就跟著第一場順藤摸瓜。
餐館里,一個孩子的生日派對正接近尾聲,親朋好友其樂融融的場面充滿了幸福感。突然,停電了,招待員過來道歉說賬單要等通了電才能打出來。奶奶爺爺為五六歲的生日小王子裹上大衣,爸爸跟媽媽說,他可以留下等賬單,讓媽媽帶著孩子先回家。媽媽讓他先把奶奶爺爺送回家,她自己來等賬單。
閃爍的圣誕彩燈從不遠(yuǎn)處照進(jìn)來,餐館里忽隱忽現(xiàn)只剩下媽媽和另一桌的歐洲男人,他平安夜一個人流落異國他鄉(xiāng),顯得孤獨。男人用生硬的中文跟媽媽說,好可愛。媽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男人說,你的兒子。媽媽笑了,說,謝謝。男人又說,孩子的爸爸很幸運。媽媽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不可解讀的猶豫。男人誠懇地說,你是我來中國后見到過最美麗的女人。媽媽想了想,用生硬的英語說,他不是我兒子的爸爸,不過他不知道。男人震驚,不知如何反應(yīng)。媽媽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他們沉默地坐著。突然,燈亮了。招待員打出賬單給他們。
在接著的故事里,這位也叫文秀的媽媽把她深藏多年的秘密——一個日益生長的秘密,告訴了這位不太懂中文的陌生人——因為他有一雙善良的眼睛,因為她以后不會再見到他。
《非典情人》的另一條平行故事線,來自我當(dāng)時正在搜集的“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在上海的照片和事跡。因為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文秀和情人在一棟被封了多年的破舊洋房里,找到了一間無人知曉的暗房和里面的照片,一張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從慕尼黑寄到上海的明信片,和一張德沃夏克的歌劇《水仙女》的唱片。原來屋主曾是個逃亡到上海的猶太人,他的妻兒在他們分離多年以后,終于上了一條來上海的遠(yuǎn)洋輪,卻在印度洋上沉船身亡了。半個世紀(jì)前的等待與渴望——那應(yīng)該在這里釋放卻終未釋放的激情,莫名地發(fā)生在了文秀和情人的身上。那時上海正在爆發(fā)非典,文秀后來回憶時似乎記得,情人是整座城市中唯一沒有戴口罩的人。也許正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說的,“哪里有恐懼,哪里就有愛”,也許不需要任何理由。
事后文秀是否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她和情人是否商量過未來?或者失去了房子神秘的魔力,他們的激情就煙消云散了?這些不是這部短片里要講的事情?!斗堑淝槿恕分幌胫v述一個普通的已婚女人,鬼使神差地發(fā)生了一次“一夜情”,并且不對她作任何道德審判。文秀的選擇和她必須承擔(dān)的代價是個人的,不是社會的。
第一次改編,我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劇本改編獎。第二次的原創(chuàng)劇本,在我心目中是個習(xí)作,也是我對上海這座城市的一首情詩。短片上映后收視率還挺高,不過很快女主角就開始遭到網(wǎng)暴,好一陣子被謾罵為婊子。現(xiàn)在這兩個劇本都找不到了,不過它們本來就是各部門用來工作的藍(lán)圖,電影拍完了也就沒有用了。
我寫的第三個劇本是《英格力士》,這是我第一次改編長篇小說,也是我花了最大心血,學(xué)到最多知識的一次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開拍前的半年里我寫了好幾十稿,后來一面拍還在一面改,頻繁得連制片人都懶得跟進(jìn)了。只有監(jiān)制和美術(shù)總監(jiān)樸若木,每一稿都仔細(xì)讀并提出意見和建議。
這是王剛的自傳體小說,故事通過少年劉愛的視角,看到一個荒謬的時代和其中的人性。他眼里的大人們,都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臉上幾乎有一種統(tǒng)一的表情——恐懼與猜疑。
唯有上海來的英語老師王亞軍,跟其他的成年人不一樣。他是個紳士——這個詞是劉愛后來在英語課上學(xué)會的。老師宿舍里的上海餅干、唱機(jī)、靈格風(fēng)英語唱片、詞典和吉他,像沙漠里的清泉那樣滋潤了劉愛的心靈。尤其是那本裝著十萬多個字的《英漢雙解大詞典》,在那個枯竭的環(huán)境中,給劉愛帶來了仁慈、善良、撫慰和靈魂,那么陌生而美妙的真諦和概念,為他打開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王亞軍簡直像一道光芒,將劉愛籠罩在里面,那是一種近似戀情的感覺。
作者在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后,從一個同學(xué)那里偶然得知王亞軍去世的消息,很受震驚,久違的往事涌上心頭。沒有人知道這位英語老師看似輕于鴻毛的人生,對于天山腳下一個孤獨的少年卻重于泰山。作者在書的前言里寫過,那是個充滿了殘暴的少年時代,他的一個女老師被打在地上求饒,一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仍狠命踢她肚子,打死后還拖著她的尸體在校園里游走……所以他對王亞軍的記憶尤為溫馨和悲憫。
我跟作者是同代人,跟他書中的敘事者劉愛一樣,也成長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而我的二姨和小姨,都像書中的英語老師那樣離開了上海。二姨從清華大學(xué)建筑系畢業(yè)后,到了寧夏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小姨從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了青海澤庫。我從小聽到過不少來自遠(yuǎn)方的悲劇,從我記事起,父母就在想方設(shè)法把我和哥哥留在上海,以避免二姨和小姨的苦難在我們身上重蹈覆轍。父親關(guān)起門來跟我們說,歌里面唱哪個地方是個好地方,就不能去那個地方。
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和那些回不了家的上海人,日后成了我拍電影的靈感和沖動。曾經(jīng)有記者問過我喜歡選拍什么樣的主題。其實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主題,也沒有人能逃脫自己的主題——作為創(chuàng)作者,被什么觸動、向往什么樣的精神升華,是個人經(jīng)歷所決定的,它們和命運同時降臨到我們的身上。
翻看我與樸若木的微信記錄,二○一六年九月十四日我們通了兩次電話。那時他正在西部觀察每月氣候和天色的變化,搜集當(dāng)?shù)氐奈淖趾蛨D片資料。九月十五日,他給我發(fā)來了《英格力士》的電子版,問我是否有興趣改編和導(dǎo)演這部電影。九月十六日我回信,“小說很精彩,我可以改編?!?/p>
構(gòu)思劇本之前,樸若木給我發(fā)來了好幾百張當(dāng)?shù)匚迨甏?、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圖片,以及相關(guān)的文字資料。這些資料是孕育劇本必不可少的土壤和陽光。
那段時候,美劇《西部世界》正在熱播,它以科幻片的形式,消化并升華了美國西部開發(fā)、印第安人的仇恨、南北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階段。這部劇讓我們聯(lián)想到中國也有一個“西部世界”,那里有幾十個民族的“原居民”。劇本就這樣搬到了一個朦朧的西域,本來部隊大院的子弟學(xué)校也由此變成了多民族的學(xué)校。
樸若木在之前去勘景的時候,聽到一些書本上沒有的歷史。據(jù)當(dāng)?shù)乩先苏f,建國后有一段時間,中蘇兩國的人可以隨便穿過邊境走親訪友、生意往來。
小說里有個暗戀著英語課代表黃旭升的同學(xué)“李垃圾”?!袄罾睈鄞蚣埽瑢W(xué)習(xí)沒有興趣,永遠(yuǎn)是教室里的一個活寶。我們決定把“李垃圾”和他父親的角色,由漢人改成以拉煤車為生的俄羅斯族人?!袄罾币活^長長的鬈發(fā),總是滿身滿臉的煤黑。但是在他最后的日子,“李垃圾”洗干凈了,頭發(fā)也剃掉了,他背槍騎馬,英姿颯爽地跟黃旭升在草原上馳騁。
后來我在劇本里為“李垃圾”的爸爸加了一段醉后的獨白,講述自己的身世:“其實我也是漢人。我爸爸是黃胡子,原來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人。我媽媽是俄羅斯人,她原來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十月革命的時候跟隨主人到了這里。我的后爸爸,他是塔塔爾人,他罵我是黃胡子的狗仔,說黃胡子強(qiáng)暴了我媽媽。我也說不上來,真的說不上自己是怎么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哎,反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嘛,你說是吧?”
拍攝的時候,我們找到了一位極有滄桑感的俄羅斯籍演員,演得非常動人。雖然這場戲后來在剪輯間里被我刪掉了,但是留下的戲因為有了歷史的底氣而更扎實、生動、好看。
書中黃旭升的媽媽是個相對功能性的人物,沒有什么背景故事。當(dāng)她的兩個男人都不期而死后,黃媽媽哭著求劉愛媽媽換房子。我為她加了一段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獨白:“分我們四樓的時候我就不愿意,四樓不吉利,黃震說我迷信,我就不好說什么。四九年在上海,王凱家三公子把我贖出來,讓我在國際飯店四樓住,沒到一個禮拜他就死了,王家罵我克夫,我才十六歲啊……后來他一家在去臺灣的輪船(太平輪)上墜海死了。為什么男人跟我一個,就死一個,不管他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也許換個房子就會好了……”
演黃媽媽的霍思燕把這段臺詞講得惟妙惟肖,但是這場戲也在剪輯時被我忍痛割愛,化為留白。不過人物的言行舉止、狀態(tài)、造型都因為這個背景而具體化和精確化了。以后觀眾一看見她,就會知道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他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我于二○一六年十一月中回國,到達(dá)后在首都機(jī)場的一個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跟樸若木和幾個制片組、美術(shù)組的同事飛去勘景。我們?nèi)チ穗娪爸破瑥S,那里黃墻白框的廢棄廠房,是建國初期的建筑,可以改建成劉愛家的宿舍樓。我們又去了邊境小城,那里早已冰天雪地。我裹著加厚加長的羽絨大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完全看不到樸若木幾個月前在這里拍的景象。只有“快活林”仍如仙境一般,白茫茫樹林里裊裊升起一股股蒸汽,讓我驚嘆不已。原來那里的小溪是天然溫泉,在零下二十度的氣溫里潺潺流動著。我們拿出手機(jī)拍照,不一會兒屏幕都莫名地滅掉了,才醒悟手機(jī)全被凍住了。據(jù)說“快活林”的名字來自到林子里來約會做愛的情人,我想他們指的一定是夏天,但還是想不通什么樣的人要來林子里做愛。
我們將在“快活林”邊上的一片空地上,搭建主場景“八一中學(xué)”,學(xué)校的后面正好有一大片墳場,也是場景之一。樹林邊有棵很粗的老榆樹橫倒在一條泥路的中央。在樸若木最早給我發(fā)來的相片里,橫桿兩旁的樹長攏成了一個綠色的拱頂,三個學(xué)齡孩子坐在下面無憂無慮地說笑,泥路在枝葉的天篷下伸向盡頭。我冬天在那里時,沒有孩子在游玩,光禿禿的樹林顯得荒蕪、蒼涼。這是一條富有詩意的林邊小道,讓我想起蘇聯(lián)歌里的“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xì)又長,一直通向那遙遠(yuǎn)的地方……”
勘景結(jié)束后,我?guī)е鴮Ξ?dāng)?shù)氐挠∠蠡丶覍憚”尽N蚁胂竽菞l泥路是劉愛、黃旭升和“李垃圾”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在那棵倒下的老榆樹上度過無數(shù)個綿長的下午。第一次在那里見到他們是夏天,以后每次出現(xiàn)換一個季節(jié),或者一年。在這里,他們一點一點地告別了童年、少年、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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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