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0期|酸棗小孩:田園佳興圖
香 椿
農(nóng)諺有“三月八,吃椿芽”的說法。說明春天里吃香椿是自古以來的民間飲食傳統(tǒng)。
剛?cè)氪?,市場上便有香椿賣。濟南人把香椿叫作香椿芽,芽的叫法是確切的,因為它太嬌嫩了,是香椿樹剛剛生發(fā)出來的嫩芽尖,就像春茶的芽尖一樣珍貴。頭茬香椿芽價格昂貴,要45元一斤,一小把一小把用干稻草扎著,花13元錢買回來一小把,做香椿炒雞蛋,淺淺的一盤,卻并沒有人特別愛吃,雖然一再強調(diào)其身價之貴營養(yǎng)之高,小哈依然不為所動,一箸不伸。他是不愛吃香椿的。
他這個五谷不分的小城市人,自然也不會知道椿分兩種:香椿和臭椿。
椿樹的香與臭之別,是我長大之后才學到的植物學知識。
在我的記憶里,王村是沒有香椿樹的。小時候住的老院子里倒是長著一株高大的椿樹,母親喊它臭椿。折下它的一根樹枝,很遠的距離就可以聞到一種獨特的臭味。
臭椿樹的葉子土鱉卻愛吃。以前父親飼養(yǎng)土鱉的時候,我們都要四處尋找椿樹葉子來喂。土鱉大概是動物界的“逐臭之夫”,每當一層厚厚的椿樹葉子鋪上去,只聽得見土鱉們就餐時一陣緊似一陣的沙沙聲,像靜夜里驟然下起的一場春雨。
每年春天的時候,椿樹上也會趴滿了一只只灰黑翅膀上點綴著紅斑點的“椿蹦蹦”——一種臭椿樹上獨有的昆蟲。是我們小時候眾多的純天然玩具之一。
第一次知道香椿樹的存在,是在三姑姑家。三姑姑家的院子里長著一株瘦高個子的椿樹。春天到了,椿樹抽出鮮嫩的紫紅色芽葉,摘一枝下來,用手指捻碎了,芽葉散發(fā)出令人驚奇的濃郁香氣。
三姑姑家的香椿樹上長出來的頭茬芽葉是輪不到我們吃的。三姑姑用鉤子把它們摘下來,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第二天清早放進賣菜的三輪車里,售賣給市里人。她說,市里人愛吃這個。那個時候香椿的營養(yǎng)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都還沒有被普及。
三姑姑家住在市郊,是專業(yè)的菜農(nóng),這幾束香椿芽要比三輪車里的任何一款菜品價格都高。香椿長到第二茬的時候,我終于嘗到了它的味道。三姑姑把摘下來的香椿一部分拿去賣,留下的一部分,切成碎丁,腌在一只咸菜甕里。中午吃撈面的時候,捏一撮兒香椿碎芽放進去做調(diào)味品,一碗平淡無奇的撈面頓時神采奕奕起來。
三姑姑不會做那款經(jīng)典的香椿炒雞蛋。大約她本來就不知道香椿竟然還有這種吃法。吃到香椿炒雞蛋,是我在山東臨沂。香椿的名氣在山東比河南大,吃法也多,山東人更擅長充分發(fā)揮各種菜蔬的潛能。我在飲食上的眼界和技能也是到了山東之后才有所精進的。
每年春天,廠區(qū)門口的集市上,都會有摘了自家香椿芽來售賣的鄉(xiāng)人。香椿芽價格也不貴,十塊八塊一斤。下班路過,禁不住鄉(xiāng)人的熱情推銷,時常要買一把回去做菜吃。香椿炒雞蛋雖然好吃,吃多了也煩膩,怎么辦呢?于是突發(fā)奇想,做香椿餃子。香椿剁碎了拌上豬肉做餡,請眾人吃了一頓,都面露曖昧之色。據(jù)實而言,味道不是太差,然則香味太濃郁,香椿味太過霸氣,遮蔽了豬肉的香味,非尋常味蕾所能駕馭。
后來到了濟南,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飯,主婦和我一樣,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竟然以香菜做餡來包餃子。入口來,便有似曾相識之感。香菜,香椿,都是奪味之物,只能用作點綴,太多,則喧賓奪主了。
香椿吃法的最后一種——炸香椿,也是在濟南學會的。香椿洗凈,瀝水,備用。另置一碗,調(diào)制好雞蛋面糊,然后用香椿裹面糊入油鍋炸成焦黃色即可。第一次試做,炸了滿滿一盆,香椿炸熟了,枝枝丫丫的,很是虛張聲勢。入口香而脆,只是油分太足,不能多食。
每次買香椿,總是不能吃完,發(fā)愁怎么保存。后來得一前輩指點,用舊報紙包扎嚴實之后存放于冰箱冷凍室內(nèi),可以從春天一直吃到冬天。吃的時候,只需從凍得硬邦邦的整體上掰下來幾枝,經(jīng)沸水燙后,凍成烏青色的香椿芽瞬間又恢復嫩綠色了,香氣也漫溢開來。冷凍保存的香椿可以做香椿炒雞蛋,也能在寒冬里回味一下春天的余韻。
我住的是老小區(qū),居民大多是本地人,喜歡在樓前樓后種一些樹木花草。一樓山墻處,不知是誰種下了一株香椿樹,大約種樹人也信奉那句“門前一棵椿,青菜不擔心”的老話吧。這株香椿樹身不粗,樹高有兩層樓的樣子,每年春天都會長出新綠的香椿芽,香椿芽長到可以吃的時候,二單元那位和善的老婦人便常常想辦法摘下來做菜吃。也會偶爾送一些給我們嘗鮮。后來小區(qū)整改修繕,把許多“違規(guī)”栽種的樹木都清除了,其中包括這株年輕的香椿樹。
一株樹上的香椿芽可以反復吃好幾次。摘了舊芽發(fā)新芽,從春分之后的三月初一直吃到三月末谷雨前。過了谷雨就不能吃了——雨前椿芽嫩如絲,雨后椿芽如木質(zhì)。其實,過了清明節(jié),想要吃香椿就不那么容易了,要搬一把梯子,攀到樹上去摘頂梢的嫩芽尖。
小店北街的老院子里也長著一株年輕的香椿樹,是公公在世時種下的,當初它還是一株小樹苗,如今十余年過去了,樹身高大了許多,每年的春天,樹上都會抽出紫紅色嬌嫩的香椿芽。香椿樹旁邊有原來開辟的幾畦菜地,是婆婆在世時就有的。菜地邊種著幾叢金針菜,每年夏天都開橘黃色像百合一樣的花朵。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金針菜又叫萱草花。
唐朝詩人牟融寫過一首送別詩,詩里有“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滿頭”的句子,“椿萱”是連在一起讀的。
韭
“五一”的時候,去南山朋友家玩。朋友住在半山腰的一處大院子里。院子是好院子,花草樹木齊全,尤其吸引人的是一大片菜地。不過此時的菜地里青色寥寥,只種著小蔥,小白菜,菠菜已經(jīng)老了。有一畦韭菜正長勢喜人。有人眼饞地說,可以包一頓餃子吃了。
餃子是個好東西,尤以韭菜餡為最。這是我小時候的認識。小時候少吃餃子,逢吃餃子必是年節(jié)。吃餃子也是少吃韭菜餡,多吃蘿卜餡。鄉(xiāng)下人種菜,多是蘿卜白菜,產(chǎn)量多,收成好。種韭菜者少。大約是因為韭菜產(chǎn)量低,又不好養(yǎng)活。偌大的一塊菜地,幾十戶人家,韭菜地也只有四五席的樣子。四五席韭菜地里,有一席是大爺家的。
大爺家的韭菜地是他家麥地地頭崖下開墾出來的。大爺在種菜上特別擅長和用心,尤其是在種韭菜上,簡直到了細致入微的程度。有一次我在旁邊觀摩他侍弄韭菜,他說,割韭菜要用磨得鋒利的鐮刀溜著地皮割,這樣正好使得韭菜茬隱藏于土層以下,不暴露于空氣中——暴露于空氣中是不好的。為啥不好呢?我問。會被氧化,影響韭菜的再次發(fā)育和生長。
我看著大爺割韭菜。鐮刀過處,青嫩的韭菜突然間就齊刷刷地與土地分離開來,再也看不到它們的出處。一摞摞韭菜擺放在地頭,它們的根部有濕潤的水分滲出來,空氣中彌漫著韭菜特有的引發(fā)人食欲的香氣。我的口水涌出來,忍不住就去抓了幾根韭菜捋一捋吃將起來,新割的韭菜混合著清新的田野氣息,吃在嘴里咯吱咯吱響。我吃得正歡,被彎腰在地里干活的大爺聽到了響動,他扭轉(zhuǎn)頭看我一眼,并沒有說話。大約是沒有怪罪,并默許我偷吃的意思,于是我嚼得更加歡暢了。
一席地的韭菜終于被大爺小心謹慎地割完了。該施肥耙地了。耙地之前先要施肥。韭菜地施肥必得是重肥,所謂重肥就是大糞也。大爺說,只有這樣一茬一茬的韭菜才能長得茁壯鮮嫩。我“嗯嗯”地點頭,鼻腔里灌滿了隱隱約約的曬干的大糞味。
耙地用的是一只鐵筢子,鐵筢子是和釘筢子不同類的農(nóng)具,它更細長,經(jīng)常的用途是拿來摟雜草樹葉,因為它著力輕,耙韭菜地正好,傷不到韭菜根。
大爺輕輕地認真地一行一行耙完了韭菜地。
眼前的韭菜地已經(jīng)看不出來是韭菜地了,它被一層薄薄的肥土覆蓋著,平和而安寧。過不了幾天,新一茬韭菜就又破土而出了。
后來,我家院子里也開辟了一片菜園,里面種了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辣椒各式家常菜蔬,除此之外,父親還特意辟出一席之地專門來種韭菜??墒沁@一席韭菜地自始至終都長得不好,用母親的話來形容就是“細毛禿”——稀稀拉拉,細細軟軟,跟大爺?shù)木虏说夭畹锰h了。我們家也從來沒有用這塊地的韭菜來吃過一頓像樣的餃子。
倒是長大離家之后,每次回去,母親都要包一頓韭菜肉餡的餃子來為我接風洗塵,仿佛不如此便不能表達她內(nèi)心的舐犢情深。
仿佛她本來就知道韭菜自古就是情深之物。仿佛杜子美和楊少師是與她隔了千百年時空心意相通了似的。
杜子美在人生離亂動蕩之際,與闊別了二十余載的故人重逢,得到了平易而又溫暖的招待——“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并由此誕生了一首千古傳誦的詩歌佳作。楊少師則是因為晝寢乍起饑腸轆轆時恰得友人相贈一盤韭菜花,而這韭菜花大約也正是他非常之喜愛的,心內(nèi)感謝之情不禁要溢于言表,便隨手寫下了一篇流傳千古的書法名帖。
可見韭菜真是個好東西。它不但好吃,還深情。它是一切可愛事物的引子,也是多情者之間必不可少的傳媒。
己亥年農(nóng)歷的五月末,夏至將近,菜場上的韭菜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段時日,很快就可以看到開得白燦燦的韭菜花了。韭菜花最妙的吃法便是制成韭花醬,是一種清爽得直逼肺腑的鮮辣滋味。吃火鍋,拌面,炒雞蛋,或者干脆直接就著剛出鍋的熱騰騰的大饅頭,都是絕妙的口感。
婆婆從前在濟南住,每年夏天都要自己做韭花醬。早起跑到市場買回來當天新鮮的韭菜花,擇洗干凈,放進蒜臼里搗碎,裝進闊口的大玻璃瓶里,放適量食鹽,還要放進去一些蘋果碎,和搗碎了的新鮮的青色紅色小米椒。蓋嚴了瓶口腌制三五天就可以吃了。這樣的制醬方法是婆婆的獨家秘方,吃起來有一種非凡的美味。
我想,韭菜于我的意義,大約是復雜而又深奧的,它兼有美食和美學范疇的雙重誘惑。窮我一生,怕也是難以擺脫的。
從前還住在小店鎮(zhèn)的時候,我也曾設想著要在那個不大的院子里辟出來一塊韭菜地,以實現(xiàn)平生的夙愿。也曾憧憬著如那衛(wèi)八處士,安寧地守護著一席綠蔥蔥的深情,靜候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人雨夜來訪,我好趁著這恰當?shù)谋尘叭樗粢话汛壕铝谋泶缧摹?/p>
做如此冥想的時候,正是一個春日上午,膝上攤著一本書,守坐在一席青蒜地頭,看著那細細的流水漫過一棵一棵的蒜苗,流向菜地的縱深處。在院子的上空,有寂寂的暖陽照拂,使我陷入了一場似是而非的幻夢。
蒲
大明湖還是個大沼澤的時代,是被劃分成一塊一塊的,所謂阡陌縱橫,人們劃著小船在里面蕩來蕩去,唱著歡快的山東小曲兒(倘若有的話),采啊采蓮蓬,挖啊挖蓮藕,以及采擷新鮮的蒲菜。
所以,大明湖里不僅有荷,還有蒲。正應合了《詩經(jīng)》里的某種意象: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從前的大明湖里蒲菜繁盛,從而衍生出一道赫赫有名的濟南名菜——奶湯蒲菜。奶湯蒲菜自誕生起便長盛不衰,一直源遠流傳到了今天。然則,歲月淹忽,奶湯蒲菜卻不多見了。不多見的原因,可能是大明湖里的蒲菜越來越少了。四面荷花三面柳,獨獨沒有了蒲菜的位置。
有一次去朋友家吃飯,他神秘兮兮地做了一道湯菜,讓我們邊吃邊猜——大家都猜不出來。他只好自揭謎底:奶湯蒲菜嘛!在座的各位少有人吃過,我倒是吃過一次,時間久遠了,以至于淡忘了滋味,只是覺得這滋味不如那滋味,這蒲菜也不如那蒲菜——吃在嘴里不爽脆,柴柴的,仿佛有些老了。
然而,他說,這老了的蒲菜也是偶然得之,并不是從市面上買到的——歷來,大明湖里的蒲菜都是專供飯店。從前是專供高檔飯店,作為宴席上的上乘湯菜獨唱壓軸大戲。如今不怎么講究了,也只是專供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飯店,普通飯店里是沒有的。據(jù)說從前的時候,普利街那家歷史悠久的草包包子鋪,奶湯蒲菜也是店里的主打品牌,如今你去吃包子,無論吃到多少錢,也只能喝到免費的白開水了。
我吃過一次奶湯蒲菜,是在王府池子街四號院。芙蓉街老街區(qū)里泉水遍布,都隱藏于一家一戶的舊式院子里,四號院飯店便是其中一家。小小的具有北方特色的四合院里,青磚墁地,一眼清泉汩汩流淌,不分晝夜,無論春秋。
依泉而建的民俗飯店,除了四號院,還有一號院、二號院、三號院、五號院——五號院去過一次,庭院當中一池泉水清澈見底,一蓬鮮荷正含苞待放,幾尾金魚游戲其間。泉池里除了荷花和游魚,還有幾瓶供食客飲用的啤酒,兩只綠衣大西瓜,圓滾滾地浮蕩于水面上。
五號院的情景記憶如此深刻,是因為當時就坐在泉池旁邊。臨泉就食不如臨泉飲酒有高蹈之風,所以我們吃得都很局促不安。
在四號院吃奶湯蒲菜是在屋頂。舊式的平房屋頂是可以利用的絕妙空間,扯一根電線,架幾盞電燈,入夜之后,迷蒙的燈光下,擺放著的幾張矮幾飯桌,便顯得格外有閑淡之意境。在這樣的意境里,桌子上幾位食客之間的陌生感也暗地里消解了幾分。更何況,奶湯蒲菜上來了。乳白色的湯汁里浮游著白玉般的蒲菜段和紅艷艷的火腿片,很是誘人。我把它推薦給外地的客人,極力頌揚它的美德,雖然我也是第一次品嘗——它確乎是美味。雖然后來我淡忘了它的滋味。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蒲菜在濟南城已經(jīng)絕跡,多少次游歷大明湖也不曾有過鮮明的印象,大約也是荷多蒲少被忽略之故?;蛘呶液退且娒娌幌嘧R,沒有認出彼此。
“離離水上蒲,結(jié)水散為珠?!庇幸淮巫x到“小謝”的一首《詠蒲詩》,心里豁然而憶起,原來這蒲也曾是“故知”。
“故知”生長在我年少求學的途中。以一道高高的土橋為界,東邊是獲小莊地界,西邊是第五疃地界,這兩座村莊都屬于黃河灌溉區(qū),每年汛期來臨都會或多或少遺留下一些蹤跡。獲小莊地界有一大片沼澤地,被一條鄉(xiāng)間公路隔開。沼澤地里生長著茂密的蒲草,夏天它們開著黃艷艷的香蒲花,秋天它們結(jié)著咖啡色的香蒲棒。它們是這片水域里自生自滅的一族。
第五疃地界生長的蒲是另外一種風景。它們生長在路邊的河渠里。河渠里的水引自村莊以西的那條南北向的大河,每年灌溉期和汛期都會開閘放水,河渠里的水總是汪汪著,成為蒲草的繁衍之地。
第五疃屬于小店鎮(zhèn)管轄,獲小莊屬于榆林鎮(zhèn)管轄。小店地區(qū)的人民大約是比榆林地區(qū)的人民更知道蒲草的妙用。他們沒有任由年年更綠的蒲草毫無價值地自生自滅,每年的秋天,他們會把蒲草割下,晾曬以后編制成蒲席,家家戶戶都用這樣的蒲席。當年我住在郭莊大姨家的時候,睡的床上就是鋪的這種蒲席,晚上躺在上面,鼻子里有蒲草的清香,耳朵里有嘩嘩的輕響,睡夢里仿佛有河水流淌。
小店人民除了用蒲草編制蒲席,還用它來制作蒲扇。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那一把把大小相似,做工簡陋的蒲扇是每個鄉(xiāng)下家庭夏季必備消暑神器。每個小孩子的兒時記憶里都會出現(xiàn)它那樸拙而又親切的身影。
然而我卻從來不曾聽說有人吃過蒲菜?!耙惑绱嗨计巡四?,滿盤鮮憶鯉魚香?!薄吘乖娙怂濏灥囊彩墙系钠巡?。水鄉(xiāng)之地食蒲是主流飲食文化,而在偏僻的北方鄉(xiāng)村,即使是盛產(chǎn)黃河水稻的小店地區(qū),吃慣了蘿卜白菜豆角茄子的人們,無論如何是不會想到編蒲席和蒲扇的長草竟然還可以食用,而且還是至上的美味。至于那些漫天飛舞的蒲絨竟然還可以收攏起來制作成香噴噴的枕頭,讓人安然入夢,大約更是他們想象不到的。
多少年以后,當黃河水消弭了蹤跡,不再賜予他們豐沛的水源,大面積的水稻田都改換成了旱田,種上了小麥和玉米,那些當年錯失了美味的鄉(xiāng)民,會不會后悔得頓足捶胸呢。
多少年以后,我已不再從那條老路上經(jīng)過。據(jù)說原來坑洼不平泥濘難走的路面已經(jīng)換成了柏油馬路,不會再是騎行人的噩夢了。獲小莊的沼澤地消失了。第五疃的荷塘和河渠也消失了。那些一直生長在我記憶里的大片大片的蒲草也早已消失了。
“離離水上蒲,結(jié)水散為珠?!笔⒍嗄曛螅矣衷谝皇自娎锘貞浰鼈?。春天里,我看到過它們稚嫩的草莖。夏天里,我看到過它們嬌黃的花蕊。等到了秋天——我最喜歡秋天的蒲草,秋天的蒲草上結(jié)滿了蒲棒,它們的顏色由淺入深,慢慢變成醒目的咖啡色,和著青黃的草葉在秋風里招搖。
等到秋意再深一些,瑟風吹過,那些熟透了的蒲棒上便會飛散出無數(shù)蒲公英般的花絮,那些白色的花絮隨著風向飛離蒲叢,飛離沼澤地,越飛越遠,不知道飛向哪里去了。
薄 荷
有一次去超市里買糖,看到一盒薄荷味的糖。薄荷味的糖和薄荷糖是怎樣的一種關系呢?我站在它面前思考了半天。
我小時候吃過一種薄荷糖,就是薄荷做的糖,而不是這種讓人頗費思量的語言謎語般的糖。薄荷糖還有一個流行的小名:螺絲糖。因為它的樣子就像一枚橢圓形的螺絲,碧綠色的身體上環(huán)繞著一圈圈螺旋狀的紋路。
薄荷糖是我們小時候的最愛。但是也不可多得。一般家里有老人的都會有這種寶物,比如奶奶的點心罐里,薄荷糖是常備。自然不是為了哄我們小孩子,是她老人家自己享用的,不過偶爾也會向我們展露一下慈祖母的情懷,尤其是過年的時候。我們?nèi)ソo她磕頭拜年,她便賞我們幾枚碧綠可愛的薄荷糖吃。我們叫它的小名,彼此伸出手掌來,攀比一下誰得的螺絲糖更大更綠更漂亮——其實是一樣的。生產(chǎn)廠家不會偏心。
薄荷糖含在嘴里,不能嚼著吃,要慢慢地讓它自己溶化。每個吃糖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認真地細細體味,一種涼酥酥麻絲絲的甜,由舌尖向整個身心,長久地綿延不絕地傳送。吃糖的人一整天心情都是美滋滋的。
薄荷糖是薄荷做的。這是我小時候所得的常識。然而我看到一叢綠油油的薄荷時,并沒有將它和好吃的薄荷糖聯(lián)想起來。我知道把它用手掌搓軟乎了,貼在皮膚上是麻而涼的,摘一片薄荷葉含在嘴里是什么滋味,我是不知道的——肯定不是甜的。
有一天,住在我家房后的柳青姑到家里來,她的兩條眉毛上覆蓋著兩片軟乎乎的薄荷葉。被揉搓之后的薄荷葉由明綠變成了暗綠,像兩條變異了的眉毛掛在她俊俏的臉上,使得她的臉龐顯得有些古怪。她見我盯著她看,就告訴我:薄荷葉可以治眼睛疼。
又有一天,柳青姑到我家里來,她的兩邊太陽穴上各貼了兩片軟乎乎暗綠色的薄荷葉。因為太陽穴不在明處,又被頭發(fā)遮掩著,她這次的樣子沒有上次古怪。但是我在想這次的薄荷葉又是什么功能呢?她見我盯著她看,就告訴我:薄荷葉可以治頭疼。
柳青姑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生活家,她家里墻上掛著一本小而厚的日歷,上面除了必須的日歷程序外,還每天附贈一條生活小常識,她把這些生活小常識都一一抄寫到自己的日記簿上,以備隨時現(xiàn)學現(xiàn)用。
有一次我流鼻血不止,她教我用生蒜止血法,鼻血神奇地止住了。所以我對她的經(jīng)驗很是信任。我便也學著她的樣子,從院子里揪薄荷葉貼眼睛,貼太陽穴。貼得自己像一株行走的薄荷。
薄荷的功能神奇,薄荷卻并不神奇。柳青姑家的院子里種著薄荷,我家院子里也種著薄荷。不拘我們兩家,只要是王村人家的院子里,誰若是心里想一想,是不是該種些薄荷了,不出幾天,他家院子里就長出來一叢綠油油的薄荷了。這樣一說,仿佛我在說神話——我是想說,薄荷是不需要特意去種的,因為它還有一個別名叫野薄荷。野生野長,自由自在。
所以我家院子里的薄荷不是長在菜園子里,而是很隨意地扎根于一堆亂磚里。它們看起來也并不覺得委屈,照樣櫛風沐雨,茁壯成長。
古代詩人里,寫薄荷的少,陸放翁算一個。或者他也是特別喜歡薄荷的,他家院子里也種著薄荷。有一天他閑來無事,坐在自家院子里畫了一把薄荷扇,意猶未盡,又附贈一詩夸贊薄荷道:一枝香草出幽叢……據(jù)說,在屈大夫所作的《楚辭》里,薄荷也位列“香蘭”之一。
六月的晚風吹拂,薄荷葉輕輕搖曳。我不記得薄荷開什么花了,也不記得它結(jié)什么果了。我只記得它年輕時青青蔥蔥的樣子。任什么年輕時都是美好的。
我小的時候,只知道薄荷具有神奇的藥用價值。長大后,才知道薄荷不僅僅具有神奇的藥用價值。以此明白,經(jīng)驗豐富的生活家柳青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比如說她從來沒告訴過我薄荷還是可以吃的(除了沒有聯(lián)想過的薄荷糖)。
炸薄荷葉是一道很神奇的菜??雌饋頎N爛金黃,吃起來酥脆麻涼。它和炸香椿芽,炸花椒芽,炸南瓜花,被我譽為濟南府油炸植物菜系里的四大花旦。第一次吃它時,我頗為驚詫,下意識地要從盤子里摘一片來貼敷眼睛。
據(jù)說,薄荷除了用來油炸,還可以做成薄荷粥,薄荷豆腐,薄荷雞蛋,薄荷糕,薄荷湯,薄荷涼茶……我只喝過薄荷茶。
薄荷茶是在常州喝的。有一年夏天去常州小住,婆婆邀請我觀賞她在陽臺上開辟出來的新天地。一株長勢瘋狂的玉樹(前房主留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幾無生命體征了,硬是在婆婆精心照料下“起死回生”而且日益健壯繁茂)。一株“花開兩朵”的月季花(婆婆從小區(qū)花壇里“自取”的)。一箱子芹菜(買的菜留下菜根種的。廢物利用的泡沫箱,下同)。一箱子荊芥(河南老家?guī)Щ貋淼姆N子)。一箱子薄荷——薄荷也是從小區(qū)草叢里順手薅回來的。我覺得婆婆是另一種風格的生活家。
婆婆一邊帶我參觀她的微型花園兼菜園,一邊殷殷地問我:我的薄荷長得好不好?我連連點頭:好。很好。在我點頭的時候,婆婆告訴我一個生活經(jīng)驗:薄荷可以泡茶喝。于是,我摘了兩片薄荷葉揉搓揉搓貼在了眼睛上,又摘了幾片薄荷葉泡在了茶杯里。
新鮮的薄荷葉泡在茶杯里,有一種春天的感覺。新鮮的薄荷茶,喝起來卻有一種過年的感覺。因為我的舌尖上麻酥酥、涼沁沁,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甜。喝著薄荷茶的時候,我驀然想起來薄荷糖了。
婆婆現(xiàn)在也是我們家里的老人家了??墒撬齾s沒有備著裝螺絲糖的點心罐。她得了一種不能吃糖的病。而且,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不知道薄荷糖為何物了。
酸棗小孩,河南延津人,現(xiàn)居山東濟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草原》《星星》《福建文學》等文學刊物。有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出版散文集《從前,有個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