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1期|于蓉:無名湖四季
春
我的無名湖并不是一夜之間解凍的。在絲山,春天的到來也不是毫無聲息,在此之前一切其實就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了。
立春之后,天氣一天比一天回暖,堅硬的土地漸漸變得松軟,湖邊的一圈土地已經(jīng)輕易不敢踏入,否則會一不小心踩一腳泥或深陷其間,在湖邊走,會聽到冰湖解凍發(fā)出輕微的聲音,靠近湖岸的那層厚厚的堅冰邊緣已經(jīng)開始瓦解,冰面不再平滑,而是日益稀薄。終于有一天,天氣晴朗,難得的暖陽,在湖邊走,忽然覺得有些不一樣,原來冰消雪融,湖水又變得湛藍深邃了。岸邊的枯草下開始隱隱萌發(fā)一些綠意。湖畔的白樺樹枝條也鼓鼓囊囊地開始發(fā)芽了。泥土的氣息并不芬芳,反而有一種類似土腥的氣味,但讓人暗暗心生喜悅。從東邊海面吹來的風(fēng)也不再那么寒冷了。春天隱隱在望。那些蟄伏在冬衣下的欲望隨著季候的轉(zhuǎn)換到來而慢慢升騰。
我的無名湖上,一只小水鳥輕盈地劃開水面,自在的,它并不帶著它身體以外的任何東西。它想飛的時候飛。我看著它,猜不透這一小只是不是上次在冰面上滑倒的那一只。在人類看來,它們幾乎都長成一個樣子。或者在它們看來,人類也都是面目模糊,差不多的樣子?我曾經(jīng)試圖與這一小只水鳥交朋友,然而這并不比與一只老鷹交朋友容易多少。
這只倨傲的小水鳥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圖,總在有意無意地撩撥我,卻又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它在湖心里扎著猛子,大約看穿了我作為“人類”的無能,幾乎有些炫耀地表演著它鳧水的技巧。這是一只跟鴿子體型差不多大的水鳥,羽毛呈灰黑色,在水面上鳧水的時候穩(wěn)穩(wěn)的,像一只小船,它順著湖水的風(fēng)向游動,仰著小腦袋,身后拖著長長的水紋線,蔚藍的湖水蕩漾著,托著它小巧可愛的身子。這是一種超級警覺的小水鳥,我叫不上它的名字,除了在我的無名湖,在絲山以及魯東南沿海小城的河汊子里、湖泊里到處可見。它們保持著對人的警覺,往往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會鉆進湖岸邊或河岸邊的蘆葦叢、灌木叢里。而一旦感覺危機解除,它們又會輕盈地駐足在水中露出的巖石上或者一段擱淺的枯木上,這俏皮的小精靈給湖增添了無限生機。在湖水最深邃幽藍的那一方,這只小小的水鳥過著多么浪漫的生活啊,好像人類費盡心機想得到的那種超然物外的大自在它們竟然早已經(jīng)得到了。這不禁有些令人悵惘。隨著“人”這個物種的不斷進化,欲望也越來越膨脹,無法填滿的欲望的溝壑一點點將“人”拖進無邊的泥沼中。比對眼前的小水鳥,不知人類是不是會感到慚愧,自詡偉大的人類如不借助外力既不能展翅翱翔,也無法深潛水底,自詡地球的主人將地球搞得一塌糊涂千瘡百孔又何言偉大呢?對比一只小水鳥讓我檢點了自己作為人類的無聊與無能。在一只自在的小水鳥面前,我沒有感到絲毫的優(yōu)越感。
后來才知道這種小水鳥的名字叫鳳頭?? 。除了鳳頭??,在湖畔的東岸,冬天的時候還曾棲息過成群的野鴨。春天一到,那群野鴨就奇跡般地消失了,它們在冰面上嬉戲的場面似乎還歷歷在目,它們是找到比無名湖更好的棲息地了嗎,還是它們回到了遙遠的北方?
節(jié)氣的蒞臨在山里顯然比城里要更明確更隆重一些。驚蟄以后,大山越發(fā)變得柔軟,顏色日漸明亮。絲山解凍了,無名湖解凍了,時間解凍了,春天轟然而至。繞湖而行,到處都是春天消息,而我的衣襟上似乎還落滿了昨日的雪。脫下厚厚的棉服,換上春裝,在湖邊走,裙裾上沾染了春天的顏色。有時候在湖邊走累了,在湖畔的茅草叢里,大地早已經(jīng)為我鋪設(shè)好綿軟的地毯。我躺下來,無邊無際的塵世跟著落下來,輕輕覆蓋了我。我身下是那些柔軟的草,它們還尚是枯草模樣,然而仔細(xì)觀察會發(fā)現(xiàn)枯草之下已經(jīng)隱隱泛起新鮮的綠意。它們托著我,為我編織柔軟的席子,我與大地之間,只隔著這樣一床軟軟的席子。風(fēng)從湖面吹過來,在一株樹下我睡著了,聞著草木發(fā)出的氣息、泥土的氣息,天地合攏,世界仿佛一只巨大的墳塋,關(guān)著這悲愴的人世,而時間瓦解了,似乎與我已經(jīng)全無干系。在夢里,我聽到草葉搖動,發(fā)出輕微的嘆息。光陰移動,一些光影透過樹木嶄新的葉芽空隙落在我臉上,一只覓香的蜜蜂飛過來,在我臉旁轉(zhuǎn)了一會兒,嗡嗡嗡,嗡嗡嗡,大約發(fā)現(xiàn)我并不比一朵花好玩一些,又飛走了。它繼續(xù)尋覓它的花,而我在三月春風(fēng)里沉沉睡去。
如果能夠就此一夢不醒,又何嘗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呢?偶爾會有這樣的念頭浮上心頭,我也并不會刻意去壓抑它。躺在草地上,瞇著眼,身下是一望無垠的大地,頭頂是無邊的蒼穹,不遠處是蔚藍開闊的湖水,在大石壁山的東側(cè),西太平洋的海水輕輕拍打著海岸,節(jié)奏舒緩,人的思緒好像也被打開,生命變得寬廣。在湖邊可以思考一些更深沉的與靈魂有關(guān)的命題。說靈魂似乎已經(jīng)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了,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而在這里,在我的無名湖湖邊,既不會被人打斷,也不會被人知曉。思緒信馬由韁,天馬行空,思維變得活躍。自由被無限放大,靈魂得到永恒的休憩與安寧。
就是這樣一個下午,在我的無名湖湖畔,陽光普照,人世一切的苦痛遠離,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春天的空氣如此清新,整個身體得到陽光的洗禮。這樣短暫的一個春日下午,在我,卻好像度過了漫長的時光。這是碩果累累的一天,屬于大自然恩賜于我的禮物。得到或失去都變得不再重要,在這個春天的下午,萬物復(fù)蘇,一切都在重新開始,我聽到身體內(nèi)某種東西被重新喚醒的聲音。我梳理了生命中過往的那些時光,并瞻望即將到來的時光,有一些東西在我心里變得堅定。我的生命似乎也有了全新的開始。
湖邊的這一片草場是未經(jīng)修整的野地,七高八矮地長滿了雜草,帶著野性的荒蠻與自由,與城市里被刻意修剪得齊齊整整的草坪截然不同,這里的每一株草,都可以追溯到遙遠的人類世之前,或許它們曾見證過我們所未曾了解過的滄海桑田的變遷,每一片草葉中都藏有我們未能解開的時間密碼,那里有時間的印記。這些野草,年年枯萎,歲歲生發(fā),春風(fēng)一吹,它們就像得到神靈的召喚,擠擠挨挨地從去冬的枯草下探出了頭。
因為之前并無農(nóng)村生活的真實體驗,對于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我其實知之甚少。在絲山山里的這一年,我對于植物的理解與認(rèn)識超出了以往認(rèn)知的總和。
對于一個在野地上長大的孩子來說,區(qū)分一株薺菜與獨行菜的差別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而于我還是有著小小的困難。當(dāng)然在一個春天過去之后這已經(jīng)不成問題了,我不僅能夠準(zhǔn)確區(qū)分薺菜與獨行菜,還可以一眼認(rèn)出萋萋芽、馬齒莧、灰灰菜、車前菜、豆瓣菜、茵陳、澤漆等。在三月的野地里將身子俯下,面對大地,面對大地上自由生長的野草野菜,人似乎也會變得謙卑,遠離狂妄自大,同時也將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平和。春天的一個下午,我曾經(jīng)持一只手機,將野地里幾乎所有能找到的、不同的野草統(tǒng)統(tǒng)用識花軟件辨識了一番。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在春天的湖邊挖野菜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春天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田野的風(fēng)從四面八荒吹來,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空氣里都是清新的負(fù)氧離子,直沁入肺腑。泥土松軟,薺菜肥美,成群的鴿子在湖面上飛來飛去,一個釣魚人孤獨地在湖東岸垂釣,在他的身后,幾株開頹了的臘梅徒然散發(fā)最后的香。
挖好了薺菜,放在提籃里拎回家,在屋后的溪水邊一棵棵清洗干凈,晚飯可以是薺菜炒雞蛋,也可以做薺菜餡的餃子,在院子里鋪下面板,柔和的春風(fēng)里心無旁騖地和面、揉面,剁餃子餡。暮光緩緩降臨,夕陽滑到山的那一邊,只有余光像一匹柔軟的綢緞,將對面的山巒緩緩覆蓋。村莊里的炊煙緩緩升起,在昏黃的暮光里,有如神跡。
絲山山脈處于這座濱海小城的東北部邊緣,它從北至南呈南北走向,整個山脈俯瞰大致呈“X”形矗立,離海岸線僅幾里路之遙,是日照市區(qū)離海最近的山脈之一。整個山脈并無高峰,主峰也不過海拔四百多米,卻奇麗清秀,姿容清婉。自遠古以來就是這座濱海小城的絕佳登臨觀海去處。歷代文人曾留下許多吟詠的詩篇。如今在不斷擴大的城市化進程中絲山不知會不會淪陷。開發(fā)一旦開始,將很難被遏止。整個山海路以北,絲山山脈最南端的廟山山腳下,正在被一場大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shè)有條不紊地推進著。在這種推進中,所有以美好為建樹的初衷都將是脆弱的。
而我們除了袖手旁觀并不能為絲山做什么。這種挫敗感深深打擊了我們。絲山并不屬于我們。不屬于我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絲山應(yīng)該是山野的,自然的。
這幾年,得益于護林封山,絲山的環(huán)境有了很好的恢復(fù)。山上的植被越來越茂盛,各種小動物也回來了。
一個暮春的傍晚,我沿著山間的一條土路行走,如今在到處硬化的山里找一條原始的土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遠遠地看到林間小路上有幾只山雞站在路中間,呆頭呆腦地看著我,我趕緊抓起手機拍照,它們向我舉起翅膀,好像在對我敬禮,我被它們呆萌的樣子逗樂了,幾乎忘記了我們之間并不適合太近距離接觸,我往前走了幾步,它們才紛紛受驚嚇地?fù)淅庵岚颉案赂隆钡亟兄w走了。原來,我對于它們來說,仍然是不易信任的一分子,這多少讓我有點受傷,但想起之前人們對它們做出的那些不友好的舉動,我也就很快諒解了它們,要它們消弭對人類的隔閡與恐懼大約還要持之以恒的努力吧。山雞飛行時笨拙的樣子有點可笑,我有時忍不住就會被它們的樣子逗得捧腹大笑。
春天,林下的野草叢中更是野兔出沒的地帶。這些長耳朵的小家伙們好像并不怎么害怕我,它們站在離我很近的樹下好奇地看著我,等我一步步快接近它們時,才搖著屁股不慌不忙轉(zhuǎn)頭往林子里跑去。
沿著小路一直往大山深處走,林深草盛,山重水復(fù),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處寬闊平坦的坡地,小路西側(cè)是一個潭,潭水青碧,依著西邊的山巒,另一側(cè)是一條河溝,暴雨季節(jié)潭中水位上漲,水會順著一個涵洞流下來,流到下邊的山溝里。沿著山溝一路順流而下匯入山下的秀水河,然后東流入海。在這碧潭的北側(cè),一塊平坦的地面,有幾間垮塌的破敗小屋,估計是曾經(jīng)有過住家,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搬到哪里去了。推開虛掩的破爛木門,一股潮濕霉?fàn)€的味道涌了出來。屋里的灶臺還在,不過基本已經(jīng)坍塌了,處處都是時間留下的痕跡。曾經(jīng)有過一個家,曾經(jīng)有過一團溫暖的灶火,曾經(jīng)有過一段熱氣騰騰的生活,他們在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如今他們離開了,或者去了山下,去了城里,那里有更加廣闊的生活。正如我用盡全力靠近一段有山有水的生活,也有人要用盡全力才能走出大山走向一種全新的繁華的生活。并不存在什么分別,每個人都應(yīng)該擁有追尋自己想要生活的權(quán)利。所謂的奮斗,如此才會彰顯意義吧。愿他們過上想要的生活。
沿著陡峭的小路爬到山頂,群山綿延起伏,橫亙于蒼茫大地,山下的平原地帶阡陌縱橫,麥苗碧綠,已經(jīng)高可及膝,風(fēng)一吹,大地像綠色的海洋起伏,而山巒像是被這綠色海洋包圍著的孤島,高高舉起,又像是浮出水面的巨大航母,如果從塵世的上空俯瞰下來,在無邊起伏的原野里,整座山巒似乎在綠色的波濤間緩緩移動著。
不遠處是明亮的大海,海浪拍打著海岸,海水的顏色根據(jù)光線的變幻而變化著,每一時刻,都能聽到海水永不疲倦的嘩嘩的漲落聲。在科技不發(fā)達的年代,古人曾經(jīng)以為這里就是大地的邊際。在我目光所及的北邊的駐龍山一帶,人們傳說那里曾經(jīng)是姜尚垂釣之地。
站在山頂,在離塵世四百米的高處,在云天之下,重新打量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重新衡量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風(fēng)很大,揚起塵土。我看到無數(shù)塵埃以及塵埃一樣的命運。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正是像這樣無數(shù)的塵埃組成了大地,無數(shù)看似微不足道的個體組成了浩大紛繁的人世的長河。眼前的這片土地正是我賴以生長的苦難深重的卻又生生不息的家園。不遠處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被開山采石炸裂的破碎山體,像一道蒼涼的無法愈合的傷口,這些無一不在展示著人對于自然的屠戮與改造。若干年以來,人與自然持續(xù)抗衡,人總希望自然能夠服膺于人類,為人類所利用,或許這仍然是一種短淺的目光投向。對于絲山的未來與走向,一切的憂慮與顧忌或者都是沒有必要的。正如時間構(gòu)筑一切,時間也將消解一切。時間不說話,在日復(fù)一日看似單調(diào)的運行中其實卻蘊含著另外一種巨大的可能。
一只鷂鷹在我頭頂?shù)母咛焐媳P旋飛舞,它伸展雙翼,神態(tài)威嚴(yán)。一度當(dāng)它俯沖過來的時候甚至離我只有幾米之距。我毫不畏懼地將目光投向它,看清它灰色的羽毛,和貓眼睛一樣深邃的瞳孔,它凝視了我一秒鐘,展翅向著西邊刀鋒一樣的山崖遠飛而去。山風(fēng)很大,撕扯我的頭發(fā),松濤陣陣,轟鳴著席卷而來,衣服被風(fēng)吹得鼓鼓脹脹,有那么一刻,強烈感覺到似乎伸開雙臂就可以在這遼闊的天空中飛起來了。如果能夠憑借風(fēng),做一次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飛翔,短暫逃離這個世界,進入一片從來沒有人去過的澄明之境,做一次逍遙游,那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啊。
春分這天,一場春雨適時降下,雨是在夜半時分落下的。悄無聲息。早晨起來的時候,雨還在下,無邊無際的絲雨,不疾不緩地從陰霾的空中落下。院子里的橡樹初承雨露,如沐甘霖。墻外的青山一碧如洗,似乎是一夜之間,山原覆蓋了一層綠色的輕紗。遠處的湖雨霧彌漫,湖面上微微蕩漾著漣漪,湖畔的楊柳一夜吐蕊,嬌嫩的長條輕輕垂下,照水輕搖,那一樹樹嬌艷的鵝黃色,在細(xì)雨中輕拂湖面,竟然也恍惚如江南的柔美。
對于干渴了太久的山川、土地、湖泊、草木來說,這無異于一場適逢其時的拯救。山原、草地、溝谷一下返青了。這場春雨仿佛正式拉開春天的大幕。像是一場盛大的演出。每一株植物都蘇醒過來,以最飽滿的姿態(tài)迎接著春雨的洗禮,紫花地丁在一片枯草叢中露出嬌顏,那深紫色的淡淡小花,在料峭春寒里毫不畏懼,給大地平添幾多姿色。屋東頭墻角的一畦韭菜長勢喜人,被雨水洗過的青綠直逼人的眼。屋后的玉蘭和杏花都開了,一夜之間漫山遍野的春在流淌。細(xì)雨霏霏,春意融融。整個絲山,春無處不在。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西屋的瓦片透出空隙,漏進了雨,滴滴答答,我們找了一個盆子接雨。在檐下坐著,看著這盛大的雨幕,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雨絲細(xì)密溫柔,像是造物織就的一張無邊無際的塵世的大網(wǎng)。時間彌漫,四野迷茫。等到天色漸黑,雨慢慢減緩,山野間云霧繚繞,林間鳥聲漸起,一聲聲蕩漾開來,分辨得出來的有烏鶇、野斑鳩、白頭鵯、四聲杜鵑等,它們聲音洪亮,清脆的樂音在野霧彌漫的山谷中回蕩,足以撫慰人心。
等到春雨過后,梅花開了,杏花開了,再沒多久,桃花也開了。杏花沾了雨,春風(fēng)一吹,簌簌落下。而桃花方開,妖嬈地點燃了晦悶了許久的大地。桃花的熱烈是其余的花所無法比擬的。她身上那種不管不顧的勁,讓人心生感動,世人對桃花多有謗誹,然而桃花對此毫不理會,春風(fēng)來了,就要轟轟烈烈地燃燒啊。就像一個性情濃烈的女子,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怎么樣那是你的事情,那鋪天蓋地的熱情,率直得令人心疼。
絲山的春天就這樣來到了。
在世間,沒有哪一個春天是不被人盼望的。人是因為期盼而活在世間的。如果一個人的期盼沒有了,那么事實上的死亡已經(jīng)降臨了。而春天無異于最有希望的季節(jié)。在春天,一切新生的力量都在生發(fā)。一切都可以被原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春天是這人世間一場盛大的救贖。
夏
從搬家來絲山山里開始,經(jīng)常會買一些花回來栽種在院子里。夏日黃昏漫長,好像更是平白被多饋贈了一些時光。晚飯過后,我們在院子里刨土翻地,折騰花園。五間瓦房中間的兩間打通做了茶室兼書房。門前砌了一條窄窄的碎石路通往大門口,碎石都是在山里散步時一點點撿來的,挖下去一點土,隨意地嵌在地上,彎彎繞繞地通往大門。春天時候在小路兩側(cè)栽了無盡夏,到了夏天已開得葳蕤,花團錦簇,氣勢磅礴,會一直開到深秋季節(jié),無盡夏花下撒了些螞蚱菜花種子,不用管理,就五顏六色地開著,顏色極熱鬧,一派天真爛漫,看了讓人心生喜歡。總有人抱怨花木不好養(yǎng)護,其實多是缺少地氣的緣故?;九c土地有著與生俱來的聯(lián)系,移植到盆里,因為盆子的限制,加上陽光水分的原因,日漸一日的枯萎也不難理解了。我們栽的花都是隨意栽下的,長得也是七七八八的高矮不一,并不會刻意修剪,除非確實到了礙著什么非剪不可的地步。夏天的時候,一場場的雨水落下來,草木的葉子被雨水洗得青碧,草木之間比著長高。有時候夜里睡不著,站在院子里,似乎可以聽到它們拔節(jié)躥高的“咔嚓、咔嚓”的聲音,蓬蓬勃勃的生命,自由而熱烈地生長著,沒有任何的理由與目的,也沒有任何的制約與束縛。一個人與一株植物在雨后的夏夜里比肩而立,默默感知著彼此的氣息。四野清新,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雨滴還在枝頭葉梢上流連,屋后的小溪水聲潺潺,不遠處秀水河的水漲起來了,傳來蛙鳴、蟲鳴、蟬鳴的聲音,長一聲短一聲,這夏日的樂章,堪比世間最動聽的音樂。
在院子里站著,從絲山上吹來的風(fēng)清涼無比,還帶著山野中草木的氣息。人世間睡著了,山野中的精靈卻開始借著夜色四處游蕩,金鈴子、油葫蘆、蛐蛐兒在草木中彈唱著,螢火蟲閃閃爍爍,舉著連接幽冥與現(xiàn)世的燈火,幽冥的世界里也會有風(fēng)嗎?沒有人回答我,我也不需要答案。在絲山之上,夜空高遠深邃,雨洗后的天幕藍得一如亙古之前。人與自然如此貼近,星空原來并不遙遠。是我們在行進的過程中遺失了它們,離它們越來越遠。站在院子里向天空望去,那宇宙的一角似乎微微傾斜,向著廣袤無垠的大地,向著幽深蔚藍的大海,星子璀璨,那是曾照拂過人類數(shù)億萬年的星子。想起一些高遠孤獨的身影,似乎他們從未走遠。冥冥中給予我晦暗的人生以指引。想著微渺的人類命運的走向。這個不平常的年份。那些在窮途、病痛、疫情、戰(zhàn)火中掙扎的人生,那些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們理應(yīng)擁有更好的人生,冥冥之中命運的巨手掌控了他們。
在那樣的夏夜里,我好像又重回生命之初的那些年。時間并不遙遠,在我所站立的絲山北麓的駐龍山上的青石臺板上,還曾留有我童年時代的溫度。于村咫尺之遙,然而我卻再也無法回去。我的宿命,我與于村的交集,在我的父親離開于村的那一刻起即已經(jīng)注定了。那個山村少年挑著一只小小的鋪蓋卷兒,那個在絲山上放羊的孩子——他從于村出走,發(fā)誓要離開那貧窮閉塞的村莊,他沿著秦劉路走出大山,向著更廣大無垠的世界。一個龐大的世界緩緩打開了。然而一切并不會唾手可得,他將付出超出大多數(shù)人的毅力與勇氣才會洗卻一出生即被打上的命運給予的標(biāo)簽。命運早已埋下伏筆。所有的榮耀都有來龍去脈。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在那時想成為城里人,他不知道自己將付出怎樣的艱苦與努力。所幸的是付出與回報約略還是成正比的。少年走出大山,走了很遠的路,他走到張店,走到哈爾濱,嘗試各種出路,最困頓的時候,連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直到穿上軍裝,走到青島,在部隊,他曾作為北海艦隊最優(yōu)秀的士兵之一走到北京,受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和表彰,最后成長為一名海軍軍官。這個十四歲就失去父親,十六歲就獨自在外打拼的少年,堅忍、倔強,他憑一己之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很多年以后,我又沿著這條秦劉路將父親的骨灰送回老家的山上。一個人的生命終結(jié)了。一個冬日的正午,陽光熾烈,離新年也還只有幾天的時間,村莊帶著一種遼遠的寂靜和荒涼,好像有一些東西冷卻下來了,但我也并不能清晰地分辨清楚。時間的大風(fēng)從這個村莊的上空刮過,帶走了一些東西。
這些年來,這個濱海小城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一座閉塞小城變成一座華麗的現(xiàn)代化城市,我當(dāng)然是這變化的見證者之一。沿著海岸線一直往南,在嵐山那一帶的海沿,消失了很多村莊,一座座巨大的鋼鐵廠屹立在曾經(jīng)的海邊漁村處,而曾經(jīng)的那些漁民都轉(zhuǎn)換了身份,搬到村莊的安置樓或搬到鎮(zhèn)上、城里。而于村在這個城市的東北端,從村子往東兩里路就是這個小城最負(fù)盛名的魯南海濱國家森林公園,那園里的森森巨木都是附近村莊我的祖父輩們當(dāng)年親手所植,那片平整的沙灘、那片海域也曾經(jīng)是父輩們少時趕海的樂園。這么多年來于村一直沒有很大的改變,和我記憶中的村莊吻合著。這不知是于村的幸,還是不幸。然而這場巨變不會因任何個體的意志而改變,它遲早會來到吧,在浩瀚的工業(yè)化大潮之下,一個村莊的消失或轉(zhuǎn)變或者只是時間問題。
父親離開了于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于村,這一次他將永遠留在這里,長眠于此。山上草枯木寂,然而我知道,在沉沉山土之下,那里蟄伏著一個呼之欲出的春天。我的父親,在離開這個村莊幾十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他小時候曾無數(shù)次流連的山上。那是一面向陽的山坡,可以望到不遠處的大海,清晨、黃昏,夜晚,這個半生漂泊在外的男人終于還是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朝夕與山海相伴。在荒蕪繚亂的時間里,我看到一個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法逃離的命運。我們,我和我的父親,以及你,我們都在時間的掌控里,誰也無法逃脫時間的控制?;蛘咴跁r間之外還有一個我們所不知的更大的浩渺的蒼穹吧,那里,時間的概念消失了,生命也變得輕盈,它們逃脫了一切外在的形式,變得柔軟,自在。或者死亡并不是終結(jié),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更寬廣的生吧。那里有一個我們在現(xiàn)世所不能想象與理解的時空。肉體的束縛解脫了,靈魂得到永恒的自由與飛翔。黃土一锨锨落下,我看著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那是時間的大幕落下,掩蓋了一個曾經(jīng)熱氣騰騰的生命。賦予我生命的生命。一個人的生命結(jié)束了。從此,他只活在想念他的人的記憶里。
我們沿墻邊種的一株大梔子花在一個夜里也悄悄地開了,幽香暗遞。梔子花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功能,可以療愈人世之殤。在夏夜里,在微涼山風(fēng)里,就那樣站在院子里,或坐在搖椅上,望著遠處隱隱的絲山山峰,那虛無縹緲的群峰,那如夢似幻的人生,竟覺一切人世的困頓都是可以忍受的了。造物如此偉大,恩典世人,是人類自己將自己裝在牢籠里,一葉障目,不見青山。山在那里,海在那里,塵世寬廣,宇宙宏大,而人們卻在行進的路途中一點點迷失了自己,似乎全然忘記了生命的初衷與意義。
在城市里每天早上都會被喧囂的市聲喚醒。整個城市開始轉(zhuǎn)動,宛如一架龐大的緩慢移動的機器,它吞噬人的熱情、希望、時間和夢想。置身其中的我們并不能自主。街上滾動的人潮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在城市里人似乎只是一個龐大機器上的微小螺絲。個體的一切特質(zhì)都泯滅了。隨著市聲,一個人不由自主地開始循環(huán)往復(fù)的工作。而這樣寶貴的時間不過為了換取微不足道的薪酬。各種各樣的焦慮開始浮現(xiàn)。然而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在工業(yè)化社會中每個人都被潮流裹挾,過著不由自主的生活。久而久之,人們放棄了思考,單只是謀生的壓力已經(jīng)讓人精疲力盡了,一切也就順其自然了。人類就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不再以身體為尺度去探索生命的意義。
搬到絲山山里之后,每一個清晨都是被鳥鳴與雞啼喚醒,慢慢地,我已經(jīng)能分辨幾種鳥的鳴叫聲,杜鵑、烏鶇、白頭鵯、灰喜鵲,葦鶯等,有的叫聲清脆,有的粗魯,有的婉轉(zhuǎn),有一只灰喜鵲就棲息在我臥室外的橡樹上,等我拉開窗簾它就俏皮地“噗嚕嚕”飛走了。有時它們又會在低矮的墻頭上悠閑地踱步,還不時將探究的目光投向我,因為這些小生靈,讓我的山居生活增趣不少。
起了床,穿上輕便的鞋子,沿著湖畔行走,晨露未晞,太陽還未升起,然而晨曦已現(xiàn),天光已開,每一分鐘的光陰里光影都是在移動變幻的,不遠處的東海上更將是波濤滾滾,氣象萬千,一場盛大的日出正在拉開序幕,而我所在的這個小村莊,因著大石壁山的遮擋,太陽還要過一會兒才能爬上山巔,照耀我的無名湖。而此時的無名湖上水汽氤氳,輕籠薄紗,宛如迷夢。
湖畔的樹,草,葳蕤茂盛,野草間的牽?;ㄩ_得汪洋恣肆,淺紫,粉紅,玫紅,在盛夏清晨的風(fēng)中搖曳著,說不出的歡喜與自在。在湖邊走著不由地也會被它們的熱烈所感動。它們?yōu)檎l而開?。恐牢視?,會俯下身子來看它們嗎?牽?;ㄒ步谐?,朝開暮謝,生命極其短暫??墒钦l又會因為生的短暫而不恣意地有所保留地盛開呢?在山野里,在村莊里,每一株植物的生命都是莊嚴(yán)的。它們并不曾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可是它們也從來沒有辜負(fù)過每一寸的光陰。
這些年由于對保護環(huán)境重要性的認(rèn)識與提高,絲山的植被得到很好的恢復(fù)——一些幾乎湮滅的樹種在絲山里還能找到身影。這十幾年來,鄉(xiāng)村的許多樹種都在漸漸消失,以前曾遍布山野村莊的槐樹、梧桐、平柳、榆樹、橡樹等都已經(jīng)日漸消失。城市里的行道樹更基本被新樹種替代,如欒樹、黃金槐、法桐等,老樹種幾無所見。所幸,在絲山里這些樹木還隨處可見。初夏,有時在山里走著,突兀的一樹深紫的梧桐在某一個山坡的拐角處映入眼簾,孤寂的,風(fēng)吹過,能聽到桐花簌簌落下的聲音。那些梧桐細(xì)雨的詩篇便會綿延不絕地沿著古人的山坡走下來。讓你停住腳步,細(xì)聽時間深處的聲音。若是恰在此時下起雨,確實會別有滋味上心頭了。也只有在山野里,才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世與遠古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相對于一座山巒來說,人類其實并沒有走出多遠。六千年的人類文明史在漫長的地質(zhì)年代大約也就像剛剛蹣跚學(xué)步的嬰兒吧。從古猿人直立行走到人類登上外太空,并沒有用很長時間。人類的智識與勇氣或者早就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一切的桎梏都是荒唐可笑的,誰也無法阻止人類向著渺遠的時間深處去行進,去探索。敬畏自然,擺正人在自然中的位置,理性發(fā)展,假以時日,人類所要的那種由內(nèi)而外的解放遲早會來到的。所以人類一定可以克服囿于自身原因所造成的困境,走進一個全人類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解困時期。
秦劉路兩側(cè)有這個濱海小城最后的一片槐樹林。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越來越多的野樹林子消失了,淄博路與北京路沒有打通之前,碧霞湖畔曾經(jīng)也有過一大片野生的槐樹林。每年仲夏,槐樹花散發(fā)出清甜的香氣,令無數(shù)行人深深沉醉。那是城市里最后的田園。然而也消失了。如今,在絲山里,在秀水河畔,這樣一大片槐樹林讓人喜悅?;被ㄩ_了,過往山路的人步子會稍稍慢下來。槐花的清香總會給我們帶來一段更久遠一些的想念。干凈的,純粹的,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關(guān)于鄉(xiāng)情的,關(guān)于童年的。關(guān)于“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關(guān)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在被槐樹花包圍著的鄉(xiāng)村里,似乎還隱隱有著中國古老田園的意境。它們在塵世的深處,在化不開的淡淡的槐花清香里氤氳著,等待著遠道而來的游子,那里有一個古典中國的無限田園。
有幾個南方的養(yǎng)蜂人每年夏天都會沿著秀水河,沿著秦劉路邊來放蜂,賣蜂蜜。幾乎槐樹花一飄香,他們就好像聞到了味道一樣,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其中一對夫婦,我知道他們是從遙遠的浙江桐廬鄉(xiāng)下而來。他們的大半生,都在養(yǎng)蜂的路上。除了過年的幾天,幾乎都是在漂泊,循著時令,循著花香。這里,其實并無世人想象的浪漫,更多的是逼仄生活的真實展現(xiàn)。一間小小的帳篷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了。每一個地方只能待月余,花期一過,又將會起程去往別處。所有你以為的浪漫的背后,其實都是普通人的真實的人生。那兩個養(yǎng)蜂人,看上去都有六十多歲了,我有時會在帳篷外邊看他們放蜂采蜜,在蜜蜂“嗡嗡”的轟炸聲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他們漂泊的故事。當(dāng)我們說到故事這兩個字時,其實我們說的是人的一生。而當(dāng)我們說到一生這兩個字時,總會微微感到一種疼痛,那么漫長真實的一生在別人的講述中不過是一個短的不能再短的故事而已。在他們的講述里,我大致了解他們的家庭。對于一個養(yǎng)蜂人來說,他們最向往的或許是安定的生活??墒侨绾文軌蛲O聛砟??停下來就意味著沒有收入,意味著老年的真正到來。而出來放蜂,就可以掙點錢幫襯著家里,減輕家人的負(fù)擔(dān)?!氨惹靶┠旰枚嗔?。”養(yǎng)蜂人對我說,“起碼現(xiàn)在都有車,交通方便了?!蹦切┳诰G皮火車?yán)锿羞\蜂箱隨著花季滿世界去放蜂的日子遠去了??傊?,日子是向前的,只要是向前,就擁有無限的希望和力量。
等到槐樹花開過以后,盛夏差不多就真正到來了。蟬在枝頭高聲鳴叫,林子間的蚊蟲也多了起來。濕氣比春天更重了,有時在河邊的林子里走著,總感覺身上濕漉漉的。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的雨水特別多,一場場雨落下,秀水河泛濫了幾次。還好都在村民們的掌控中。有幾次看到村民冒雨疏通河道,心里有種感動。真正愛著這片山川河流的,其實還是這一方土地上的人們。于絲山而言,我不過是個過客而已。而他們,其實已經(jīng)是絲山的一部分。絲山的生活,絲山的山水,點點滴滴早已經(jīng)沁入到他們的靈魂深處,只是,或者他們還不自知吧。除了一年四時山里的耕種,絲山里的多數(shù)農(nóng)民還是以到城里打工居多,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并不詳盡的調(diào)查,年輕人大多早已離開絲山,搬到山海路那邊的城里,留在村里的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除了打理家里的茶園菜地,多數(shù)閑暇時間都是以打工為生,畢竟打工來的都是現(xiàn)錢,眼見到的收入。
初夏在山里轉(zhuǎn),常會遇到采茶人。采茶聽起來浪漫,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這里沒有采茶姑娘,多是上了年紀(jì)的大嫂大媽。這些辛勤的采茶人,她們比晨霧起得還早。在山里采一天茶,并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累得直不起腰。絲山里的這片茶園,是日照最早一批南茶北引的基地。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這里的氣候、土質(zhì)都是得天獨厚,四面的山堵住了冬日來自海上的寒冷空氣,山地也肥沃,特別適合種植茶樹??上н@里的茶園都是家庭作坊式種植,沒有形成一個規(guī)模和品牌。
沿著湖畔的一條山路慢慢上山,心里蕪雜地思考著。這里是大石壁山的東側(cè),往東幾里即是日照的長長的海岸線。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光線明亮,塵世的殿堂里坐滿了光。站在山腰上看著東邊的大海,萬頃碧波,渺然沒有邊際,如一頭龐大的藍色猛獸,它有時繾綣,有時纏綿,有時又是暴怒的,在岸畔的礁石上甩下萬千重浪花,一次次決絕地將它們摔得粉碎。然而此刻的藍海是寧靜的,波平如湖,微光蕩漾在海面,一條大船從海天相交處緩慢駛來。南邊的石臼港,北邊的董家口港盡在眼前。我站在山腰,看著這閃閃發(fā)光的大海,這閃閃發(fā)亮的塵世,一聲不吭。時間仿佛停滯了一樣。
山腳下的茶園里,一壟壟的茶園借山勢有序排開,茶園里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在勞作。從高處望下來,四野遼闊,云海茫茫,南邊的奎山一峰孤立,西邊的黃山若隱若現(xiàn),北邊的河山群峰疊起依稀如畫,群山圍繞中的市區(qū)高樓疊起,在云層變幻的包圍之下,恍如海市蜃樓。而絲山腳下,我的無名湖像一面小小的鏡子,在綿延的群峰之間,寂靜地反射著塵世的微光。
秋
蕭蕭秋風(fēng)吹開無名湖的湖面。湖面蕩起無數(shù)漣漪。季候的變換,使湖水的顏色也變得不同。秋天的湖水是一種近似翡翠的深碧色,風(fēng)吹開湖面的漂浮物,干凈澄澈。天空高遠,大地蕭瑟,湖邊的樹木葉子還沒有落盡,在秋風(fēng)里瑟瑟著。人在湖邊走,圍著厚厚的圍巾,戴著薄手套,并不冷。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安寧。似乎到了秋天,萬木蕭條,自然與大地都呈現(xiàn)出一種抱持收緊的狀態(tài)。人生也是這樣。年少時渴望遠行、離家,到老了,就開始不斷回望。出走與回歸原來是人世的常態(tài), 恰如四季的輪回。
住過來的這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會沿著湖畔走一圈。最喜歡深秋時節(jié),湖畔的楊樹舉著金黃色的葉子,每一片都美得純粹、美得夸張。一排排白楊樹,高低錯落著,三五成群,與遠處絲山上的白楊樹呼應(yīng)著,像一幅巨大美麗的油畫。沿著湖畔走,踩著那些落葉,栗樹的、梧桐樹的、柿子樹的、白楊樹的。樹葉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而湖水安靜,遠山青曠。那遠山上邊的天空,高遠澄澈,那無以言喻的藍演繹著怎樣的秋日景色!一陣風(fēng)吹過,湖里的蒹葭隨風(fēng)搖曳,湖水蕩漾,一只小水鳥從水面快速鳧過,身后拉開一條長長的水線。它游到岸畔,大約看到湖岸上好奇凝視它的人,一擺頭,一撅腚,一下扎進水里邊。岸上的人還在瞇著眼仔細(xì)在水下辨識,它已經(jīng)俏皮地從湖心處探出了小腦袋。一群野鴨在湖的東岸做了窩。東岸有一段沒有路,走過去要翻過一段矮墻,除了偶爾有幾個釣魚的人,那里幾乎人跡罕至。這群野鴨在岸邊的蘆葦蕩里安了家。有次無意中從那里走過,一群野鴨從窩里撲棱棱飛了起來,迅速掠過湖面的上空飛到對岸。只留下幾片驚飛的羽毛在風(fēng)里飛。
沿著東岸走,湖水在東北角像是伸出了一只腳,湖水清淺且綠,那是難以形容的綠,像是翡翠一樣的綠,折射著天空的光,幾朵云不小心掉進湖里,也可能是故意的吧,湖水弄濕了它們,讓它們更加嬌艷。
我的無名湖,其實就是絲山山腳下的一個小水庫。秋天的雨水特別大,庫里的水幾乎要到了警戒位,遠遠望去,竟也是浩浩湯湯的一片,看著橫無際涯、氣象萬千的樣子。湖不大,然而午后環(huán)湖行走,走走停停,返回時也已是暮色四合。夕陽快落山了,遠山云遮霧繞,湖畔煙霧縹緲,湖東側(cè)一排修竹裊立,微風(fēng)吹來簌簌纖歌,湖水里呈現(xiàn)一幅巨大的美麗圖畫,那天堂般瑰麗的色彩鋪滿了天空和湖水。水面像一匹洇濕了的陳年古舊緞子,在水的浸潤下時光的畫卷徐徐展開。那是世間最偉大的畫家也無法描摹的畫卷。
有一次沿湖行走時,湖邊的一株木瓜樹上,一只成熟的木瓜滾落進水里,發(fā)出“咕咚”一聲巨響,想起小時候看的一本叫作《咕咚來了》的童話,不禁啞然失笑。湖畔東北角的果園里種著蘋果樹、柿子樹。秋收過了,果園里一片蕭索。只有柿子樹樹梢上掛著幾個黃澄澄的柿子,給蕭瑟的秋天添了一抹暖色。
秋山斑斕,引領(lǐng)我沿著山間的小路上山,在山野的深處,出現(xiàn)一座小小的庭院。大門是竹片編成的柵欄,深碧的顏色,院門半掩。正是金秋時節(jié),院子里的一株桂樹綴滿了金黃色的小花,清香襲人。被花樹吸引,忍不住探詢了一聲,卻無人應(yīng),于是顧自走了進去,站在花樹下聞香。這才看清院子原來有前后兩進,對著大門的是一排平房,西側(cè)是一塊寬闊的平地,再往西沒有院墻,是一片雜樹林,林中陰暗,隱隱有墳?zāi)箍梢?。墓地西,崖壁林立,是高不可攀的大石壁山山體了。而在平房的東側(cè),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竿竿修長,碧綠中鑲嵌金黃,是竹中精品金鑲玉。風(fēng)吹樹搖,竹影婆娑。竹林深處,還掩映著幾間房子。忍不住好奇走了進去。那時正是黃昏時分,日影西斜,光陰穿過竹林,斑斑點點地灑落在四方庭院里。一個年輕人穿著寬大的褐色袍子坐在菩提樹下用剪刀剪紫蘇葉。夕光照在他身上,異常的寧靜。那時其實還并不知道他是修行的僧人,卻無端地心里生出一種寧靜,一時間心如止水,異常平和。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一張年輕的和善的面孔。這位年輕的僧人畢業(yè)于南方一所著名的佛學(xué)院,云游到絲山在山里結(jié)廬而居,晨昏禮佛,其余時間修習(xí)書畫,研究中醫(yī),且造詣頗深。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被他打理得干凈整潔。
一座山,如果沒有隱者,這座山少了靈氣,無疑會遜色很多,絲山之妙,不止在于山奇水秀,也在于山間的奇人隱士。
查找《日照史》,發(fā)現(xiàn)絲山周邊很早就有人類活動的足跡。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最熟悉的土地、城市,其實不過是我們的一廂情愿而已。當(dāng)我在《日照史》中翻閱,才發(fā)現(xiàn),對于絲山其實我并不比一個陌生人了解得更多。絲山因“山崖懸流如絲”而得名,是古文化發(fā)源地之一。這里有舊石器遺址、龍山文化遺址、商州文化遺址等,就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叫雙廟的小山村以北的山谷里,就發(fā)現(xiàn)有雙廟遺址、鳳凰城遺址、秦家官莊遺址、蘇家村遺址四處古遺址。據(jù)采集到的標(biāo)本原料最早文明可追溯到舊石器時代晚期。
當(dāng)我在絲山山野中行走,在山里最多見的除了樹木就是墳?zāi)沽?,有新墳,也有早已?jīng)垮塌的只憑著一個小土堆和殘碑依稀可辨的墳?zāi)梗?dāng)然更有更遠的早已經(jīng)與大山融為一體的找不到痕跡的墳?zāi)?。山原寂靜,風(fēng)吹來的時候樹木野草嘩嘩作響,夕陽在西天長久徘徊,泛青的荒草爬滿墳頭,各色小花擠擠挨挨地在墳間自生自滅,一切皆空,一切安然。他們不也都曾擁有自己火熱滾燙的人生嗎,那些少年意氣,那些紅燭高樓,那些長歌遠行,那些痛苦呻吟,那些靈魂不安的悸動,如今,一切都已經(jīng)止息了。一切來自冥冥,還將歸于冥冥。在這之中,曾經(jīng)有過一段有花有樹的生活。在泥土中,一個人得到最深的安息。夕陽晚風(fēng)里,有時候會聽到有人發(fā)出綿密而悠長的嘆息,恍如一夢。當(dāng)你回頭,卻發(fā)現(xiàn)其實并沒有人。我在林子中的樹樁上坐著,關(guān)掉時間的聲音,夕陽落下去了,林子里一點點昏暗下來,我并不感到恐懼,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令我著迷的感覺。
寒露這天,連日來的好天氣結(jié)束了。秋風(fēng)挾雨而來。風(fēng)掃蕩了院子里、天地間的一切事物。橡子樹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屋前的幾叢竹子,屋后的幾株樹都被風(fēng)搖得抓狂。院子里堆滿了落葉,漫天還翻卷著葉子,喜鵲受了驚嚇,喳喳地從院墻艱難地飛掠而去,這么大的風(fēng)不知它要飛去哪里躲避。在屋檐下站著,看著這遒勁秋風(fēng),竟不禁被這秋風(fēng)的氣勢驚住了。之前也經(jīng)過了夏季的山洪,雷雨,可是似乎都不及這瀟瀟秋風(fēng)令人喟嘆。
剛剛過去的夏天的那場暴雨,是我見過最壯觀的一次暴雨。在山里,暴雨往往來得突兀,去得迅疾。那天午后到山里采蘑菇,林下幽暗,鋪滿厚厚的松針,蘑菇頂開松針,探出頭來,一臉懵懂的樣子,看著令人心生歡喜。撿拾著蘑菇,順手還采了些黃花菜,心里美美地盤算著晚餐。山里到處開滿了野花,結(jié)滿了野果,像魯冰花一樣的綿棗兒,紫風(fēng)鈴一樣的桔梗,隨處可見的還有算盤子、歐李等,走走停停采采,不覺到了山巔,從林子里鉆出來,站在山頂?shù)膸r石上,才赫然發(fā)現(xiàn)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天空陰云密布,如大兵壓境,雷聲隱隱,從東邊的海上滾滾而來。狂風(fēng)遒勁,海上掀起滔天大浪!城墻一樣的大浪洶涌著向著海岸猛撲過來,撞出萬千亂瓊碎玉。海水翻卷著,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被汪洋環(huán)繞的山川此時有如孤島。無端令人生出恐懼感、飄零感。雷聲越來越近,伴著閃電,之字形閃電像長矛劃開陰霾的天空,伴著霹靂般的響雷,令人戰(zhàn)栗。山頂平坦,除了幾棵松樹,沒有避雨的地方,我不敢再停留,趕緊提了籃子往山下跑,跑到半山腰,碩大的雨滴從天空落下,雨滴冰涼,它們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與勇氣,落在山林、巖石、湖泊、屋舍,落在大地一切的事物上。天空似乎被戳破了,雨水傾瀉而下。頃刻間,山溝變成了河道,雨水順著所有的溝溝壑壑流下,之前平靜的涓涓細(xì)流變成了大河,更多的雨匯聚起來,咆哮著向山下沖去。等我跑到家里,衣服全都濕透了,站在屋檐下向外張望,雨水密集地砸向地面,地面上濺起一片白色的水泡,很快又消失了,水盤旋著尋找出處,最終向著低洼處匯集流去。山中溝壑里的水很快匯集成小溪,無數(shù)條溪水沿著山體順勢而下,山谷里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雷聲滾滾,陰暗的天空被閃電照亮,有幾棵樹木被雷電擊中,在雷聲中轟然倒下。水流的速度太急,秦劉路邊的秀水河很快漲滿了水,水勢浩蕩,河水混濁,轟鳴著,打著旋渦,卷著垃圾、樹木的枝丫,順流而下,水從河道漫延而出,瀝青路面上很快被水淹沒了。一種類乎原始的暴戾充斥山間,自然又一次展示了它的雄偉與霸氣。
所幸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俄而,風(fēng)住雨收,烏云散開,漫天都是緋紅的云霞。幾處瀑布順著山間崖壁落下,轟然有聲。天空一碧如洗,剛剛的陰云消散得了無痕跡。只不過大地上還仍然是狼藉一片。
而秋雨蕭瑟,不同于夏季暴雨的痛快淋漓,更伴著一種冷寂凄涼感。秋風(fēng)過后,暮雨唰唰唰落下,時急時緩地敲打著屋頂,仿佛回到遙遠的冷兵器時代。某個秋夜,墻外萬千鐵騎急馳而過,俶爾遠去消失,側(cè)耳傾聽,再無聲息。心中驚疑不定,一會兒馬蹄聲再起,伴著砍殺聲,鼙鼓聲,驚天動地,聲音漸漸小了,似乎戰(zhàn)場上勝負(fù)已分,只留下慘淡的呻吟聲、哀號聲。老屋荒村,一種古寂凄冷的感覺襲來。
一夜秋雨。早晨天色漸開,曦光微明,風(fēng)收住了,雨也漸漸成為若霧似云細(xì)若游絲的雨絲了。遠山含云,天青色的云薄紗一樣籠罩了山尖,雨霧迷蒙,雨水洗后的茶園一片蔥蘢。這被秋雨覆蓋的大山里隱隱有如仙境。采茶的女人一早就來了。這是整個采茶季最后的寒露茶,之后就是漫長的休園期了。女人們披著雨披,在茶園里緩慢移動著。唯鮮艷的頭巾給晦暗的天氣增添了一絲亮色。上午雨停了,青云漸漸散開,太陽出來了,天空湛藍,一絲云彩也沒有。這被雨水洗滌干凈的秋野,令人產(chǎn)生一種安寧的心緒。
黃昏降臨,最后一個辛勤的采茶人也離去了,我聽到摩托車發(fā)動的轟鳴聲,漸行漸遠。天空呈現(xiàn)一種暗黑之前的灰白色,一輪明月早早升到中天之上,暮色每加深一點,它就會更加的明亮。
等到夕陽完全落下,暮色四起,夜幕一點點加深,呈現(xiàn)海一樣深邃的藍。眼前的青山變得模糊,皎月越發(fā)變得明亮起來。在山里,因著海拔相對要高,也沒有浮世燈火的干擾,月亮和星子都比山外的要明亮許多。暮歸的人早已經(jīng)歸了,起初還在暮色里席卷而過飛來飛去撒歡的野鴿子和花喜鵲也都?xì)w巢了。那種可以握在掌心里的纖細(xì)的金絲雀兒也不見了蹤影。山原沉寂下來,天空垂下薄霧一般的帷幕,塵世遠離,一些古遠的事物沿著天際緩緩歸來。也就是在這時,四野的歌聲響起來了。歌聲只有靜心聆聽的人才可以聽到。
起初可能只是風(fēng)掠過時驚擾了水邊的紅蓼與沙汀上的蘆葦,它們對視了一眼,蘆葦揮起手中的指揮棒,紅蓼彎下腰,對著墨玉一樣的湖面按下了琴鍵,湖水蕩漾開來。琴聲感染了四野的精靈,它們紛紛從藏匿隱身之處現(xiàn)出身影,就在這山巒環(huán)繞的山谷里,碧水縈繞的湖泊邊,明亮星空的照耀下,一場盛大的音樂會開始了。一陣陣蟲鳴,從四面八方傳來,從每一棵茅草叢下而來,又似乎從遙遠的天際而來,忽遠忽近,如斷如續(xù),飄忽不定,遙相呼應(yīng),能夠分辨出來的有金鈴子、油葫蘆、蛐蛐兒。樂音時而輕清遼遠,如銀箏亂響,時而高達宏闊,如絲弦頓彈,仿佛一支秋日最后的小夜曲,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樂聲感染了四野,鳥兒們也不甘示弱,加入這星夜的合唱,而在肉眼看不到的大山的暗影里,那些小動物都豎起了耳朵,仔細(xì)諦聽。一陣微涼的秋風(fēng)吹過,樹木輕輕搖動,一些葉子緩緩飄落,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神明發(fā)出輕微的嘆息。
站在樹下的人被夜露打濕了頭發(fā)。她側(cè)耳傾聽,微微笑著,對著明凈的夜空和黑黝黝的田野,露出會心的笑容。
在四野,沒有一只蟲子會因為懼怕深秋的到來而停止歌唱。生命無所謂短長,也無所謂意義,在昆蟲的世界中活著就是要歌唱。歌唱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在四野,我既不曾見過一只負(fù)債累累的蟲子,也不曾見過一只腰纏萬貫的蟲子??杀傻氖俏乙廊皇菑囊粋€“人”的角度去衡量一只蟲。事實上是,對于一只蟲子的一生作為人類的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時間只是一個概念。一切的所謂生命都是有限的。而死亡是無限的。死是生命走出了時間。從一種有限走向無限。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死亡是走出了生命的或者說肉體的桎梏,從而獲得了一種更寬廣的無限的自由。以一種逼仄去衡量寬廣,以一種有限去衡量無限,這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夜半時分,被一段明亮的月光驚醒。浩浩蕩蕩的一輪明月靜靜高懸于大石壁山的山巔。浩宇澄澈,月明如水。四野的歌聲止息了,吹了幾天的秋風(fēng)也停了,繁華落盡,屋后的幾株老樹也如老僧入定。中庭灑落滿地?zé)o辜的白月光,靜靜流淌。園子里的幾棵桂花散發(fā)出一陣又一陣?yán)滟那逑?。院墻外的山原籠罩在無邊月色中,明亮,安謐。
周遭安靜得宛如一幅油畫。
冬
下午的時候,開始下起了雪,雪起初并不大,更像是米粒狀的雪霰子,打在棚子上,屋頂上發(fā)出“唰啦、唰啦”的細(xì)碎聲響。
之前的時候,云堆積得細(xì)密,天空重重地壓下來,從我們所住的山坡望出去,遠處的城市變得低矮,一部分的高樓隱入云中,鉛灰色的云層之下,城市有著恍惚海市蜃樓一樣的幻變,仿佛我們所居住過的城市,并非是真實的存在,仿佛我們正在演繹著的生活,經(jīng)不起更深刻的推敲。
風(fēng)沿著山谷吹來,似乎并不大,然而凜冽。這是從遙遠的西伯利亞襲來的強冷空氣,長途奔襲,至此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然而刮到臉上仍然像小刀子割肉一樣疼。李在屋外收拾之前劈好的柴禾,靠西墻碼得整整齊齊,怕被雪淋濕,又遮上一層塑料膜。他不善言談,只是靜默地做他該做的一切活計。之前的幾年我一直希望到山里居住,他是不贊成的,他總是說,你要現(xiàn)實一點。但我并不明白,現(xiàn)實與不現(xiàn)實的分野在哪里?怎樣做才是所謂的現(xiàn)實?人為什么要過現(xiàn)實的生活?人為什么不可以在一定范疇之內(nèi)過一種相對隨心的生活?所謂現(xiàn)實是否是對于庸常生活的一種臣服,一種無奈的接受與默許?甚至只是一種慣性?很多時候,人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更多的只是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生活,如果不能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意愿,這樣的生活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是絲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整個村莊精巧地嵌于群峰之間的山窩子里,我們所租的房子居于整個村子最北端的嶺上,一幢坐北朝南的平房,坐落于高處,視野開闊。門前有一叢茂密的竹林,形成一個幽靜獨立的場所。屋后是梯田一樣的茶園,茶園中一條上山的小路,沿著小路爬到山頂往東可以眺望大?!菑V袤深邃的太平洋的一角,寬廣,孤獨。房子西側(cè)是高聳入云的絲山主峰西龍峰,與我們所在的山坡隔著蜿蜒曲折的秦劉山路遙遙相望,秦劉路旁是靜靜流淌的秀水河,迤邐東去入海。
站在院子里,透過低矮的墻頭可以眺望不遠處的湖,以及山海路那邊更遠處一些的城市。
房子很有些年頭了,門窗也還都是早年間的一門一窗,沒有耳屋,院子很大,是之前的山石壘起的那種,東屋窗前有一株橡樹,枝丫低垂著。陽光晴好的冬日午后,院子里會鋪滿一地的陽光,因為四周都沒有遮擋,光會穿過窗玻璃一直照射到房間里的北墻上,一屋子的陽光。東邊院墻外種著幾株香椿樹、櫻桃樹,還有一棵山楂樹,屋后是幾棵楊樹,不遠處有一個潭子,雖然不大,然而潭水深邃幽碧,泛著幽幽的軟玉一樣的光芒。
因著這碩大的院子和周邊清簡的環(huán)境很快就喜歡上了這里,草簽了合同,交了兩年的房租。彼此都很開心。山里的人想出來,山外的人想進來,想來這人世,竟無非如此。你所厭倦的生活,或者竟是別人心心念念想往的無法企及的。你的庸俗的日常,卻恰是別人的詩與遠方。隔湖相望,對岸永遠都是美的,是令人遐想的吧。
然而我卻越來越真切地體味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刪繁就簡,返璞歸真,或者一直以來我們所被引導(dǎo)的那種生活未必是適合所有人的生活。住在哪里都不打緊,關(guān)鍵是能夠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過自己希冀的生活。究其實,詩意的棲居,其實是人擁有可以自主選擇自己想要生活的權(quán)利。物種的進化理應(yīng)為了更自由的生活,然而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對于物質(zhì)的過度追求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阻礙人類自由發(fā)展的一條枷鎖。這不知會不會背離了物種進化的初心呢?人類能不能構(gòu)筑一種更適宜的人類與自然相融洽的生活方式呢?而絕非一種對于自然的巨大的無止境的索取與無度的揮霍。
李看我決心已定,便不再多說什么,抽閑暇的時間又來收拾了房子,我們重新粉刷了墻壁,將門窗框子涂上喜歡的顏色。我把家里之前不用的一套舊的布窗簾找出來重新裁剪了掛在窗上,配置了簡單的家具,我們就搬過來了。年齡越大,似乎需要的東西越少了。這些年我們幾乎沒有再添置什么,手里有點余錢的時候,就會天南海北地游蕩。
晚間的時候,雪落得大了一些,是那種六瓣狀的雪花,碩大的,輕柔的,無聲息的,漫天飛舞著,飄飄灑灑,絲山以及我們所居住的大石壁山都已經(jīng)失卻,整個世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屋子里的爐火很旺,爐壁燒得通紅,木柴很好燒,發(fā)出轟轟的聲音,爐子上的水“嘟嘟”地?zé)_著,我們圍坐在爐子邊上,并不去管。晚飯已經(jīng)吃過了,在山里,晚飯要比城里稍早一些,因為太陽落山早,夜幕早早籠罩下來,整座山像被扣在黑色的塑料袋子里,山里唯一的秦劉路上沒有路燈,村子里幾家住戶也多以中老年人為主,年輕人大多搬到山海路以南的城市去了,留下來的中老年人還在延續(x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生活方式。燈火搖曳,是更接近于亙古以前的夜晚。很難想象,僅僅一條山海路之隔,卻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繁華與清簡,喧囂與安寧的兩個世界。一種暌違已久的寧靜籠罩了我。
在山里,我們晚餐的時間也跟著不由自主地提前了。我在爐子上燉白菜,加一點肉和板烏,味道極鮮美。白菜是住在下邊的鄰居給的,鄰居在山溝邊秀水河畔的河沿上開了小小的菜園,打工之余就在園里忙乎著,前幾天收拾完了園,給我們送來了幾棵白菜和十幾個蘿卜,足夠我們吃一陣子了。肉和板烏是去山外邊的劉東樓小集市上買的。自從搬到山里,就很少到城里的大超市買東西了。劉東樓是離我們最近的集市。出山不遠的一個村子,因為村莊大,又處于交通要道,南北扼兩石公路,秦劉路穿村而過,西南方穿過整個絲山谷底達山海路,往東二里過北海路過肥家莊即到了海邊。多年來一直是周邊村莊的集市交易中心。集市不大,然而貨品一應(yīng)俱全,特別是海鮮,都是附近漁民駕駛小船去海里剛剛打撈來的新鮮的海貨。每年七八月開海以后,一輛輛三輪車上拉著剛從張家臺、任家臺漁港上卸下的新鮮海鮮———活蹦亂跳的各種海鮮,來趕下午的劉樓集。車一停下,來趕集的人立刻將車團團圍住,親自下手,各取所需,不一會兒,一小車海鮮就會被搶買而空。
晚飯后,燒水,泡茶,茶是正宗的雙廟秋茶。雙廟秋茶茶湯醇厚綿密,回甘悠長。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之前日照是沒有種植茶樹的,雙廟村是作為第一批南茶北引的試點村莊,經(jīng)過了幾次失敗最終移植成功。如今,絲山山腳下的坡地上,幾乎到處都是茶園,這確實也給村民帶來遠高于農(nóng)產(chǎn)品的收益。不光是雙廟,沿秦劉路往北的秦家官莊,往東的蘇家村、劉家樓都是種茶大村。從絲山山里出來沿著秦劉路東去,蘇家村、劉家樓兩個村莊的沿街幾乎是茶葉一條街,清一色的炒茶店。春秋季節(jié)的時候,從街上走過,滿街都是炒茶的清香。等到黃昏時分,斜陽殘照,暮色溫柔地籠罩著山里的這幾個小村莊,炊煙裊裊升起,村子里的臥龍山小學(xué)放學(xué)了,年輕的母親騎著電動車來接孩子,茶農(nóng)荷鋤而歸,在城里打工的、上班的人也都回來了,村里一時陷入短暫的喧囂。等到晚飯過后,村里街燈亮起,三三兩兩的村人沿路散步,幾位中年婦女在村中心的小公園里跳舞,燈光昏黃,祥和安寧的氣氛籠罩著這些村莊,令人深刻感覺,這里藏著一個理想中的現(xiàn)代鄉(xiāng)村模式。
入夜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關(guān)了燈,借著屋外的光,趴在窗子上向外望,天地一白,宇宙盡失顏色,好像又回到蒼茫的時間深處,鴻蒙初開,雪地上干干凈凈,還沒有一只腳印或動物的蹄印,神明在時空中鋪下巨大的白紙,有生命的一切都還并未生成,多么寂寞的時間啊。神明提起筆,世界開始了。
世界最初的來源是因為一場雪吧?造物洞穿了世界的蒼白與凋敝,所以他畫下了山川、湖泊、萬物、大地,花、草、蟲、魚和人。有生命的世界開始了。
雪越下越大,李捅著火爐子說,這下行了,三兩天出不了山了。我索性將窗簾全部拉開,雪花密集地?fù)湓诖白由?,拍打著,朔風(fēng)呼嘯,院子里的橡子樹舞動著枯枝,發(fā)出奇異的聲響,像是誰在揮舞著手中的鞭子,抽向天空。房子居于村莊的高地,周圍幾無遮擋,雪花彌漫,院子里的雪很快就鋪了厚厚的一層。對面青山消隱,塵世蒼茫。
我好像也置身在這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之中。上一次下大雪是什么時候呢?這些年,當(dāng)然每年冬天都會有雪落下。然而都墮落得不成樣子。薄薄的一層,剛剛覆過地面,天一亮,太陽一出,車子在路上一碾壓,很快就化了。像這樣的大雪,在屬于海洋性氣候的日照幾年都下不了一場,屈指可數(shù)。
夢里也都是雪。凌晨醒來,雪卻停了。風(fēng)消雪止,一輪蒼白的月亮薄薄地掛在西天。院子里、遠山、近樹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沒過腳踝處,干凈的雪,踩著,發(fā)出輕微的咯吱咯吱聲響。我找來墻角柴禾垛上的長竹笤帚,唰唰開始掃出一條小路來,一直掃到大門口。門口的那叢竹子上,落滿了厚厚的雪,竹葉卻還是深綠的,風(fēng)一吹,雪屑簌簌地落下來,別有一種美感。遠處的湖泊,安靜地臥在雪圈之中,水面結(jié)了冰,冰上積雪未消,忽然起了念,想到湖邊走走。裹上長羽絨服,戴好帽子,系好圍巾,沿著村里小徑滑滑擦擦地往湖邊走。
雪霽。月出。月的清輝伴著雪的冷光。一輪彎月掛在深藍色的空中,泠泠清光照著白雪皚皚的大地,山川河流。這冬日的雪后盛景,給人一種深摯的感動。浮世清歡,總有一些唾手可得的確幸,而正是這些微小而確定的幸福在療愈著人世之痛與生命之殤,讓人類有勇氣向著渺遠的沒有盡頭的時間深處行去。這本身就充斥著一種巨大的悲劇意識。時間是永無止盡的,而我們像流水一樣在時間的大河里流淌,滔滔不絕,不知去向。我們,時間將要把我們沖向哪里呢?在時間的那端,在生命的盡頭,會有一個渺茫的瀚海嗎?記得看過一本英國人寫的書,說是從那瀚海鳧渡過去的人會得永生,可是如果真的得到所謂永生,那種永無止息的活著又是否會是一種更深重的懲罰呢?如果不能找到生命真正的意義,那一望無際的生又將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這令人悲觀。
然而所幸還有月亮。于我而言,望月是一種救贖。當(dāng)我們抬起頭,看到天上的明月,想到這也是幾千年來人類望過的同一輪明月,那些曾經(jīng)在這片遼闊的疆域生活過的人們,他們也曾在生死勞作的間隙里抬頭仰望明月。那皎潔明月上至今也仍留有他們探詢的目光。有無數(shù)的詩篇吟詠,也有默默無言的佇立。寒夜里,夏日晚風(fēng)中,那些在無邊黑夜里行走的人,那些為了生活掙扎的人,那些困頓的靈魂,月亮不光照亮了他們的暗路,也給予他們以心靈的慰藉。那如水的月光,曾如何撫慰過一個個憂傷的靈魂。那皎皎明月曾經(jīng)目睹過人世幾多的悲歡離合。
譬如此時,月亮?xí)浀靡粋€在無名湖湖畔長久抬頭仰望的人嗎?絲山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還在沉睡之境,一個早起的人,她站在湖畔,站在晨曦之前的陰影里。遠處的山還陷在巨大的黎明前的黑暗里,輪廓模糊。風(fēng)很大,卷著雪屑撲在臉上。腳下的湖水敲擊著湖岸,發(fā)出像大海一樣令人悚然的聲響。黝黑的湖水中似乎伸出一萬只手,要將她拽入這無邊深邃的湖水中。她忍不住有些膽怯,退卻了幾步,對著渺渺湖水更起了敬畏之心。
天色漸開,天幕的深藍褪成淺藍,月亮的顏色變得像剪紙一樣淺一樣薄薄的,虛幻而不真實。一顆碩大的星子掛在天空,璀璨明亮。遠山顯出輪廓,越發(fā)清晰。湖面也變得稍稍明亮一些。積雪未消,薄被一樣覆蓋著整面山川、野地、湖畔、山路、村莊。人世的大船還沒有啟航,一切靜謐而安詳。似乎一切都還是未經(jīng)文明觸摸過的原始世界的一部分。
一種莊嚴(yán)的情愫從心底升起,伴著一種深摯的感動。
其實并非時間遺棄了我們,而是我們拋棄了時間。在科技飛速發(fā)展的進程中,無數(shù)人的生活都被格式化了,在疲憊不堪的生活中,生命變得狹隘而晦暗。高科技帶來的看似多姿多彩的生活里更蘊含了無數(shù)種誘惑??此评_紛多彩的生活其實卻令我們陷入更大的疲倦中。人們被物欲裹挾,越陷越深,反而對一些唾手可得的幸福視而不見。在巨大的城市化進程中,我們拱手相讓,一寸寸交出了我們的田野、田園,交出了詩意與生活。
湖面結(jié)了冰,然而并不厚,輕輕踩上去試探,立即炸開幾道大的裂縫。站在湖邊,仿佛站在渺遠的時間深處,一些記憶緩慢浮現(xiàn)出來。那些藏得很深的關(guān)于冬日的記憶。
太冷了,頭都有些凍木了的感覺,不敢久留,沿著湖邊的小路往家走。遠山寒林,山景如睡。雪后的絲山山脈重重壁立,寂靜無聲,四野凄寂,野曠天低。走著走著,仿佛走進宋人的水墨畫里,仿佛走進了《雪景寒林圖》里。一時不由得恍惚起來。今夕何夕?在下一秒鐘,我會遇到誰?
于蓉,山東省日照市人。日照市作協(xié)理事。作品見于《散文·海外版》《青海湖》《草原》等文學(xué)刊物。獲第三屆中國(日照)散文季劉勰散文獎提名獎。獲第二屆青未了散文獎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