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5期|郭雪波:庫倫鎮(zhèn)的鐘聲
阿穆爾,是鎮(zhèn)東灶赫欽坡的鐵匠沙拉之子,初三學生。
那會兒,庫倫鎮(zhèn)只有一條街。整個鎮(zhèn)子坐落在一條大溝壑里,從東頭的出溝坡查干達坂到最西邊出溝的狐貍眼坡,徒步走的話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鎮(zhèn)里居民大多住在東半側灶赫欽坡一帶,溝上有緩坡溝下有平灘,至于為何數(shù)萬人的鎮(zhèn)子還有旗政府坐落在這么個大溝壑里,誰也說不清。據(jù)說后金時期,這溝里最早出現(xiàn)了第一座小廟,此后人間煙火逐漸繁盛起來,清代香火最旺的三大寺隨后坐落在這條大溝壑里,堪比北邊教都大庫倫,號稱小庫倫。皆因最初小廟住持迪安禪喇嘛,他曾藏匿保護過被明朝追殺的罕王而受到清廷扶持。罕王即是努爾哈赤。
趁著冬日的午后斜陽正暖,阿穆爾拎著一雙冰刀出北校門。
下午的體育課,身形如摔跤手的體育老師阿沙給每人發(fā)一雙冰刀,叫學生們自己找冰場玩兒,他人不知干嗎去了。當大多數(shù)人歡呼著擁向校園前邊那條小河時,唯獨阿穆爾不屑于隨大流,嫌那條小河夏季水似蛤蟆尿,冬天冰面窄曲里拐彎,容易摔跟頭。鎮(zhèn)子西頭的狐貍眼坡下,有一個圈起來的小水壩,冰場足有十幾個足球場大,腳踩冰刀如騎上馬背一樣狂奔,可以盡情撒歡玩耍,無拘無束地撒野。
阿穆爾發(fā)現(xiàn)本班女生薩茹娃走在前邊,手里也提著一雙冰刀,心生疑惑,便從后邊喊她。
薩茹娃,你也要去西邊的水壩滑冰嗎?
不是,我回宿舍燒炕,今天是我的輪值。薩茹娃低聲回答,臉色一貫地靦腆。
離傍晚燒炕時間還早著呢!你是逃課吧?阿穆爾逗她。
我不會滑冰,也不喜歡滑冰,老師都不管,你操什么心?
薩茹娃噘著嘴回敬一句,噔噔快步走開。路北坡上就是學生宿舍區(qū),有十多棟大平房,分男女宿舍,二三十人擠兩排大通鋪,一入冬就輪值燒炕暖屋。阿穆爾從后邊打量薩茹娃,見她腳上棉鞋后跟那兒破一口子露出沒襪子的光腳,舊棉襖也是補丁加補丁,臂膀那兒露著棉絮。她是個窮寡婦的女兒,住在灶赫欽土坡最偏僻處一座窯洞房里,總遭班里一些男女生取笑奚落,人又膽小低眉順眼從不惹事,但學習成績優(yōu)秀,讓全班人艷羨,包括阿穆爾。
阿穆爾不想再招惹她,收回目光,朝東望了一眼。
東邊五里外查干達坂坡下道口上,就是他阿爸沙拉的鐵匠鋪,專門為來往車輛馬匹刮馬掌,釘半圓形馬蹄鐵。20世紀60年代村社里私人沒有馬匹,農家可養(yǎng)一頭驢,那會兒庫倫的驢挺有名,跟他們的蕎麥一樣聞名遐邇。遺憾的是驢子不釘掌,他阿爸的攤上從不見牽驢的來,偶爾倒是有給驢掌拔刺的,那也是少之又少。阿穆爾想,滑完冰溜回家一趟,讓阿媽下一碗蕎面饸饹吃吧,學校伙食實在太寡淡,頓頓窩窩頭棒渣粥。
剛要走路,從校門側旁的井房里晃出一個人來,是敲鐘人格皮大叔。他肩上擔著滿滿的兩桶水,背有些駝,肩頭墊有白色圓布墊肩,腳步穩(wěn)健,水桶在他身子前后顫顫悠悠地晃動,但不濺出一滴水來。那是多年練就的功夫,顫悠的節(jié)奏感極好。
喇嘛大叔,挑水呢?阿穆爾跟敲鐘人熟,兩家在查干達坂那兒是鄰居。格皮喇嘛早先在三大寺當過敲鐘喇嘛,還俗后留在中學繼續(xù)為學生上下課敲鐘,還兼做鍋爐工燒水。那會兒,大多數(shù)喇嘛還俗后娶妻生子,唯有格皮大叔人過中年依然單著。白里透紫的臉龐有幾分英氣,一雙敲了幾十年銅鐘的手粗壯如木椽,渾身都溢出一股力道。
阿穆爾告別敲鐘大叔后,就走上那條鎮(zhèn)上唯一的鎮(zhèn)街,直直向西,臉上喜氣洋洋。街上人來人往,牽驢趕車的,擔柴賣菜的,路北側是商鋪或公家機關,南側是一條小河溝,就是流向中學南邊的那條小河。路上很少見開汽車或騎自行車的,60年代那會兒庫倫旗偏僻而貧窮,舊世界的痕跡尚未完全褪去。
偶爾遭遇對面走來一兩個中學老師,阿穆爾便行禮問候老師好,這是規(guī)定。
Haote-ganrnu?老師點頭,回問。Haote之意是城市的市。阿穆爾就不明白,老師為何非要把街jigel說成城市的市,把上街說成進城呢?這個問題困擾他很久,他長大后才明白,這是抬高檔次的口語。蒙古語里haote比jigel聽起來優(yōu)雅豪氣,知識化水分足,顯示著老師們從大城市呼和浩特起碼是通遼市哪個院校畢業(yè)的身份,保留著那種引以為豪的城市味道,盡管他們身后那條“市”僅僅幾百米長,排列著三五家中小商店、一所醫(yī)院、一所書店、兩個車馬旅社,然后就是五臟俱全的旗縣級政府機關單位。阿穆爾笑嘻嘻一路叨咕著haote-ganrnu、haote-garjie、haote-ganrnu、haote-garla等類似的問答語,很快走完了那條短街,愉快地登上最西頭狐貍眼坡下的那座水壩。
登時,一覽眾山小。阿穆爾佇立在高高的大壩上,朝東邊的大壩下望去,整個庫倫鎮(zhèn)一目了然。這里比鎮(zhèn)街高出五六十米,三大寺頂上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那里現(xiàn)在是旗政府機關,今日的旗長書記替代了昔日大喇嘛王爺和札薩克臺吉們;幾家商店門口拴著好多驢車馬車人進人出熙熙攘攘,再往東就是他們的中學了,也是全旗唯一的中學,還沒有設高中,那里原先是“wuhin-tenggerin-sum”即“仙女娘娘廟”,原三大寺附屬廟。敲鐘人格皮大叔敲的就是原先的娘娘廟鐘,上課前敲一次,四十五分鐘下課敲一次,課間休息一刻鐘后上課再敲一次,然后是上下晚自習再敲兩次。
此時,那悠揚的鐘聲又響起來了,顯然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下課了。鐘聲洪亮、悠遠,?“當——當——?!”一下又一下地發(fā)出沉渾而厚重的青銅聲音,古拙、緩慢、震人心脈,穿透力很強,站在這里壩上也能遠遠聽得清清楚楚,令阿穆爾感覺溫馨。其實那鐘聲早已不只屬于中學了,而是全鎮(zhèn)人的,居民們幾乎都聽著鐘聲來安排一日生計,計算時間,無人不識得敲鐘人格皮大叔。而格皮大叔的鐘聲又總是那么準確,從不誤時,風雨無阻。有一次天上下著鴿子蛋大的冰雹,人們見格皮大叔依然站在那三株古松下,一下一下推動吊拴在橫枝上的那一碗粗榆木棍,不停地撞擊著同樣吊掛在古樹上的銅鐘,任由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他光著的腦袋和肩背上。
阿穆爾聽著鐘聲坐在冰場邊,腳上綁起那雙冰刀。整個下午都屬于他自己,那個聽著熟悉有時又令人心煩的鐘聲,此時此刻已與他無關了。
下冰場,開始滑冰。腳下的冰面錚亮發(fā)光,如一面藍藍的大鏡子,都能照出自己臉上的米粒大雀斑,干凈得讓人想舔一口。冰上面無任何劃痕,當他刺啦一聲滑出一道白色痕跡時,都有點心疼,感覺好像破壞了什么美好的東西一般,心里不落忍。那道白色的劃痕,將是今日冰面上的初痕,也是處痕。阿穆爾收拾心性,加速腳下的蹬滑,藍色的冰面誘惑著他,他開始忘我地滑起來。他已經是冰上老手了,每入冬季體育老師便丟給他們一雙冰刀,期末體育課就考滑冰打分,因地制宜,省事又鍛煉身體,還符合學生們心性——自由自在滑冰玩兒,哪個孩子不高興呢?
單腳滑、雙腿滑、蹲著滑、轉圈滑、速度滑、花樣滑、短距離滑、長距離滑,急停、疾跑——阿穆爾盡情使出老師教過的各項滑冰技藝、標準動作,玩兒得興趣盎然,小臉紅撲撲的,汗?jié)窳松砩蟽纫隆?/p>
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也有一位青年在滑冰。
可人家玩的是帶鞋子的長跑刀,一腳蹬下去能滑出幾米遠,瀟灑、疾速、風一樣輕捷,身上的紅色毛衣在陽光下十分鮮亮,藍色圍脖向后飛揚如鳥的翅膀,岸邊還有一女孩子在為他鼓掌,笑聲如鈴鐺清脆。
阿穆爾眼里充滿了羨慕,看著自己腳上的短冰刀,有些泄氣。前有鐵齒,后腳跟又短,花樣滑冰刀跟速滑長刀相比就如鳥槍跟大炮相比,滑著根本不過癮。學校也有幾雙速滑長刀,但只借給老師們玩兒,學生們只有羨慕的份兒。要是自己腳上也套上一雙長刀,肯定也有漂亮女孩子鼓掌的——想到此他臉上有些發(fā)紅。他的這檔年齡,正如荒原上的野鹿騷動期,他內心總是鼓滿激蕩的春風。
收回羨慕的目光,阿穆爾繼續(xù)滑自己的短冰刀,找回被打斷的樂趣。
不知不覺間太陽西斜,臨近傍晚。
這時,壩下東邊,再度傳出洪亮的鐘聲。
但這次鐘聲來得突兀,急促,又顯得很慌亂。前邊剛敲過一次最后一節(jié)下課鐘聲,晚自習前不應該再有鐘聲了?,F(xiàn)在的這鐘聲來得十分突然,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像上下課那種悠然而緩慢的帶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般鐘聲。
怎么回事?阿穆爾心里納悶,好生奇怪。他停下冰刀,佇立原地諦聽。
鐘聲在不停地敲,一聲又一聲,依然是那么急促而慌亂,毫無章法。
格皮大叔咋了這是,瘋了嗎?為啥這鐘敲起來沒完沒了,難道非要把那老而又老的娘娘廟古鐘敲爛了不成?難道是出了什么事嗎,究竟怎么回事?
阿穆爾滿心疑惑,趕緊滑到岸邊,脫下腳上冰刀換穿岸邊的棉鞋,拎著冰刀便噔噔跑上壩頂,朝著中學方向望去。
一股濃煙,黑黑的濃煙,正從學校北坡那里升騰。已經染黑了半個天際,高空藍藍的顏色已然不見,遮天蔽日的黑煙籠罩在那里,正隨著風力翻滾擴散,令人驚悚,生出恐懼感。
不好,失火了!阿穆爾失聲大叫,眼睛瞪得如牛眼大。
他發(fā)現(xiàn)街上好多鎮(zhèn)民紛紛涌向失火處,人人手里提著水桶或鐵鍋銅盆。那會兒鎮(zhèn)子上沒有消防車,沒有報警的尖厲笛聲,這一聲聲急促的敲鐘就是號令,就是召喚,水桶鍋盆就是滅火工具。
阿穆爾拔腿就跑。那著火的地方,好像就是他們的校北坡宿舍區(qū)。
跑下大壩,穿過鎮(zhèn)西街、商店、醫(yī)院,再跑過三大寺下邊的小溝橋,阿穆爾一路不停地向東跑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帶喘。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趕快去救火,參加撲滅戰(zhàn)斗。
當他趕到火場后,頓時目瞪口呆。
失火地方,確是他們的宿舍區(qū)?;鹗窍葟呐奚崛计穑又鵁讼噙B的男宿舍,燒的正是他們班的男女生宿舍。很多人在忙著救火,亂哄哄的,人頭攢動,水桶、鍋碗瓢盆齊上,往滾滾大火上潑著水扔著土。人們不斷地從附近的三處井里打水,從前邊小河里運來冰塊化水澆在火上,大家奔忙著,擁擠著,喊叫著,跑動著,聽見有女生在嚶嚶哭泣。然而火勢太猛,杯水車薪,根本不管用,大多數(shù)人還插不上手,只能圍觀吵嚷,眼瞅著大火熊熊燃起,眼瞅著房梁燒毀坍塌,眼瞅著隨風勢大火擴散,接著燒了旁邊的男生宿舍——
校長沙里赫在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指揮滅火,組織人們有秩序地提水潑水,穩(wěn)住完全混亂的局面,不時拽回來往燃燒的宿舍里沖去要搶救被褥物品的生猛男生。聽說沙校長是個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老兵,平時總是虎著一張馬臉,上邊刻有一道疤痕,還有不少麻子坑點,學生們都怕他,平時不敢正眼看那張要吃人的臉。都覺得這樣一個沒有絲毫書卷氣的行伍老兵,怎么就來當了上千號學生娃子頭頭了呢?當然,這也是一種重視革命教育的需要吧。
果然,沙校長的軍人本色這會兒發(fā)揮了作用。把北坡上狹窄的送水通道完全空出來,又把閑散看熱鬧圍觀的人群統(tǒng)統(tǒng)清理走,有秩序地輪流沖擊火場,終于壓住火勢不再擴大,不再延伸擴散到周圍房舍了。圍觀的眾人和救火的人們,都松下一口氣,沙校長那張煙熏火燎的大馬臉上是汗一道、泥一道,遮住了刀疤和那些個星星點燈的坑點,人癱坐在坡上點著煙抽,顯得疲憊不堪。一雙眼睛狠狠地望著那片廢墟,望著坍塌的黑乎乎一片仍在冒煙的兩棟房子殘垣斷壁,有一種剛從上甘嶺上下來的感覺,恨也不是罵也不是,神情苦澀澀的、木呆呆的,那個樣子有要殺人的感覺。
媽了個巴子的,這算咋回事?他終于罵出一句,讓娘遭殃。抬起兇狠的目光掃視周圍,一把撥拉掉校辦巴主任遞來的一杯水,劈頭蓋臉訓斥道,老子撤你的職!你是咋管的,燒炕燒出大火災來!???!
那位巴主任,一臉委屈,唯唯諾諾。正是那位一口“haote-ganrnu”的老師。
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坡下土坎那兒,躺著一個受傷的女孩子。據(jù)說是從起火的女宿舍里救出來的,也不知被何人救出。她身上的棉衣已經燒爛,裸露出被火燒傷的背部,半張臉也被火燒灼,黑乎乎的,人處在半醒半昏迷狀態(tài),眼淚悄悄地從她黑乎乎的臉上往下滾落,無聲無息。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這才趕緊送往醫(yī)院。
路上,她不停地自責,喃喃自語,都怪我,沒發(fā)現(xiàn)抱來燒炕的柴火堆里藏著一枚瞎炮仗,那是個半截大的二踢腳,就在灶坑里炸了——我也拼著命救火了,實在沒招了,太突然,火著得太快了,來不及了,嗚嗚——
這個倒霉的女生,就是阿穆爾班上的那位女生薩茹娃。
躺在醫(yī)院,臉上身上包裹著厚厚白紗布,她面對來調查的警察和沙校長如實報告失火起因,不掩飾自己錯誤,請求處罰。還懇求他們,幫助找到那位從大火中救出自己的恩人,一定要向他表示感謝。
你知道他是誰嗎?
當時我已經昏迷,不知道是誰,房子正在燒塌,燃燒的房梁砸倒了我,我只記得迷迷糊糊中有人鉆進火團里來,雙手抱起那根燃燒的木梁,拼命把它挪開,這才拉扯著我的身體從火屋子沖出來——
校長和警察聽后詫異,沒有想到還有這么一位無名英雄,究竟是誰呢?
這一時成了無頭案。只因火災善后工作很多,情況混亂,沙校長們一時還顧不上此類小事情。學校要勘查清理火場,掐滅隱秘的火苗,統(tǒng)計損失情況,安頓兩個班學生夜里住宿問題,等等。警察要搞清楚那枚半截二踢腳炮仗的來源,是賣柴火的給帶進來的,還是附近誰放的炮仗惹的禍,下一步如何防范,等等。這些事都夠他們忙活,焦頭爛額的了。
在坡下的中學院子里,那一吊掛在三棵古松上的銅鐘,此時仍然還在敲響著。大家忽然感覺,自起火滅火到現(xiàn)在,那鐘聲似乎就沒有停止過,一直是這么“當——當——”地敲響著,急促而激烈,一聲又一聲,召喚著人們去戰(zhàn)斗去滅火。大家疑惑,格皮大叔,他這是怎么了?
別讓他再敲了!煩死人啦!沙校長怒吼。
巴主任噔噔跑下坡去。阿穆爾也跟著在后邊跑。
這時,天上飄起雪花,北風開始呼嘯起來。
三棵樹下,古鐘旁,格皮大叔像個瘋子一樣敲著鐘。
他的棉袍扎在腰上,光著膀子。裸露著凍紫的脊背,頭上也沒有戴帽子,露著禿腦瓜青皮,短頭發(fā)茬兒上有被火燎燒過的痕跡,焦煳成團,一揪揪的疙瘩,臉上手臂上也都留有燒傷痕跡,有的地方起了水皰。鵝毛大的雪片,飄落在他光裸的肩背和頭上,很快化成水,受到寒風吹襲后又結成冰片,他把牙咬得鐵緊,臉色發(fā)青,似乎滿胸的怒火在燃燒,無處發(fā)泄,對外邊的刺骨寒冷和滿天飛雪沒有絲毫感覺。
老格,你咋回事?你瘋了吧?
跑下來的巴主任看著那位完全處于瘋態(tài)的敲鐘人,滿臉的疑惑不解。
阿穆爾見格皮大叔那怒火萬丈的樣子,也嚇了一跳,他這是咋回事?
喂!格皮,別再敲了!校長說不要再敲了!巴主任沖他大聲喊,命令式的。
敲鐘人沒聽見一樣,依舊猛力推動胳膊粗的橫棍子,毫不動搖地撞擊著那座古鐘。鐘聲依舊震耳欲聾,回蕩天際。
別敲了大叔,火已經滅了!阿穆爾跑過去,抱住了格皮大叔那結實得如一根樹樁子的粗腰。
格皮大叔的耳朵已經被震聾了,沒聽見一樣,繼續(xù)一聲接一聲地敲鐘。對抱腰的阿穆爾也沒有感覺,帶摔著他敲。
你這瘋子,瘋子!巴主任生氣了,跑過去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又對著他耳朵大聲喊,火已經滅了!別再敲了,聽見沒有?你這瘋子喇嘛!
格皮大叔這才回過頭來,兩眼茫然,看了看主任,看了看阿穆爾,看了看失火的北坡不再冒火光。他的雙手這才慢慢放下撞棍,往下垂落下來,如耷拉著兩根發(fā)僵的木錘子,松松垮垮。隨著,人也委頓下來,一屁股癱坐在雪地上,喃喃自語著,火,真的滅了嗎?滅了嗎——
他茫然四顧,神情顯得迷迷糊糊,眼睛呆呆地盯著那口老鐘,嘴巴微張著。
那個橫掛著的撞鐘木棍仍在晃動,已裂了口子,幾乎爛了半截兒。那座整整被敲擊了三四個鐘頭的娘娘廟老古鐘,吊垂在那里,依然在顫抖,余聲嗡嗡地鳴響,如一頭受傷的什么野獸在呻吟。
媽了個巴子,都他媽瘋了!巴主任罵罵咧咧地跑走了,他要去做的事兒更多,一切都亂套了,他害怕面對校長的那張驢臉,不敢在這里多耽擱時間。
阿穆爾陪著格皮大叔,把棉袍給他提上去,穿在他凍僵的身子上。
格皮大叔依舊處在迷蒙當中,不知他是因突遭大火受刺激嚇著了,還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遭到了打擊,反正情緒處于極度不正常中,腦子也似乎不大清醒,他不時地揪著那團焦煳的短頭發(fā)。
大叔,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扶你回家歇歇吧,今天晚自習肯定不上了,不用你敲鐘。阿穆爾試著攙扶他站起來。
不好!我得去看看——
突然,他霍地站起來,往校門那兒跑去,像發(fā)了瘋一樣。
人,轉眼不見蹤影。阿穆爾在他身后一個勁兒搖頭,嘴里說,敲鐘大叔今天肯定是撞著鬼了,魔怔了。
出乎阿穆爾的意料,晚自習鐘聲還是照舊被敲響了。沙校長下令,不能因火災影響孩子們學習,真不愧是軍人出身,抓教育絲毫不含糊,他派人不知從哪里找回來敲鐘人格皮大叔。校辦也做出安排,燒毀宿舍的兩個班學生,家住鎮(zhèn)上的回家住,鄉(xiāng)下的住教室,還從旅社租來了被褥。
下雪后,夜晚的庫倫溝零下二三十攝氏度,能凍死人。
阿穆爾他們圍著教室里的大火爐,誰也沒心思自習,悄悄議論著下午的火災,班里同學唯獨不見薩茹娃。大家都知道火災因她而起,她本人也受傷住院,盡管不能全怪她,但如果她仔細點,就可以及早發(fā)現(xiàn)那枚半截子炮仗。有人說,她是一手抱課本,一手往灶坑里塞柴火,上哪兒去發(fā)現(xiàn)炮仗?太愛學習,也惹禍。
阿穆爾煩那些同學瞎議論,借撒尿跑外邊透口氣。
黑茫茫的夜空,仍在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積雪已有兩尺厚,天氣嘎嘣嘎嘣地冷。阿穆爾在廁所里剛撒出的尿轉眼結成冰柱子,小雞雞不及時收回也可能會凍成冰棍。阿穆爾身上冷得抖抖的,他見不遠處閃爍著一盞微弱的燈光,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氣哨聲。他這才想起,那里是鍋爐房,鍋爐工格皮大叔專為老師們燒開水的地方。在寒冷的校園里,那里也可能是最溫暖的地方,阿穆爾平時偶爾因識得格皮大叔之故,也躲進那里待一會兒,烤一烤凍僵的雙腳,把雙手貼在大鍋爐鐵皮上取取暖。格皮大叔從不趕他走,有時還扔給他一塊糖球吃。
最讓他驚詫的一次是,在那里還遇到過同班的薩茹娃同學,她也稱是來取暖的。
當時一見他來,她便低著頭匆忙離開,如做賊被抓住了一樣,令阿穆爾好生奇怪。
她不像你皮,小魔王一個。那丫頭膽子小,晚自習來這兒取暖怕挨罵,怕被點名,你小子可別說出去告發(fā)人家?。「衿ご笫暹€特意叮囑阿穆爾一聲。
阿穆爾當時還笑嘻嘻說,看來偷偷來大叔這里貓一下的,不光是我一個小賊啊,有伴兒了,誰告發(fā)誰呀,放心吧。
阿穆爾此時匆匆提上褲子,一邊腳步溜溜跑向那座溫暖誘人的鍋爐房。
當他進去時發(fā)現(xiàn),格皮大叔正蹲在鍋爐房墻角,默默哭泣。一雙眼睛盯著大鍋爐敞開的小口門,那里呼呼燃燒著煤塊,通紅通紅,也映紅了他掛著淚珠的臉頰。沒有其他的人,晚上老師們基本都下班回家,來打開水的人不多,房里靜悄悄的。這里原先是娘娘廟放雜物處,也是老青磚砌筑,里屋小間是格皮大叔平時休息的宿舍。
阿穆爾見此情況很吃驚。大叔到底遇著了什么事情,如此傷悲。難道家人有事?可他獨身一人,沒聽說還有什么親屬啊。
大叔,你這是怎么啦?阿穆爾關切地問他,蹲在他身旁。
格皮大叔無聲,也不抬頭,用棉袍袖子擦了下眼角。
阿穆爾近處打量著他那被火燎成團的頭發(fā)和裹布的手臂,輕輕問他,大叔也去救火了吧?滿腦袋都是焦煳的味道。
我、我——還是去晚了一步——唉。
格皮大叔重重嘆口氣,臉上悲戚。
對了!是不是大叔第一個沖進火場,救出的薩茹娃同學?阿穆爾突然想起來,如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驚愕發(fā)問。
多好的女娃——臉燒毀了,這一生就完了,以后怎么見人,怎么生活,怎么嫁人,格皮大叔又忍不住嗚咽著哭泣起來。
那種感痛至深由衷悲哀的樣子,著實讓阿穆爾看著也動容。
大叔和薩茹娃同學,難道有什么至親關系嗎?他對她為何如此關切,超乎尋常?阿穆爾心中一時充滿疑惑。格皮大叔再不言語,也不理會阿穆爾,片刻后起身徑自走進里邊小屋,再沒有出來。阿穆爾望著那個關緊的小屋門,不敢去打攪他,片刻后悄悄走出鍋爐房。
外邊的雪,終于停下了,但寒冷依舊,從遠處傳來雪鸮啼鳴。
已有幾天,阿穆爾沒瞧見格皮大叔的身影,感到很奇怪。
敲鐘人也換成了一個不認識的新工。一打聽,原來格皮大叔辭職了,不再回來了。阿穆爾回查干達坂坡的家時,順便去找了下格皮大叔,可那里已經換了新的住戶,新住戶告知阿穆爾,格皮大叔回老家牧區(qū)了,老家在遙遠的烏珠穆沁草原。
阿穆爾頓感失落,心中好生傷感,埋怨格皮大叔一聲招呼不打,人就這么悄悄地消失了,風一樣吹走了,無聲無息地飄去了天邊草原。顯然,看得出他對庫倫鎮(zhèn)這塊地方是多么失望??!阿穆爾聽說那個人煙稀少的烏珠穆沁大草原,遠在天邊,遙不可及。他阿爸曾講過,格皮大叔是八歲時被送到庫倫三大寺當?shù)男±?,三四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這里,早把這里當作自己的落根之地、第二個故鄉(xiāng),可現(xiàn)在還是走了。這倒是終于擺脫了那口古鐘,猶如擺脫了拴住他多半生的一根繩索一樣。擺脫庫倫鎮(zhèn),擺脫羈絆,回歸家鄉(xiāng)草原,他也許覺得,人少的地方煩人的事就少些吧。
一個月之后,女生薩茹娃從醫(yī)院出院后,也和她的寡婦母親一道搬走了,誰也不知那娘兒倆搬去了何方,她們也像一陣風輕輕地刮走了。阿穆爾班上的同學們,議論兩天后也淡忘了,誰也不再關心此事,不記得班上曾有過這么個窮寡婦的女兒。
唯有阿穆爾,聽見那一聲聲洪亮的鐘聲便想起格皮大叔來,由此再想起曾經的同班女生薩茹娃。想象著格皮大叔和她之間謎一樣的關系。有人說,格皮大叔辭職走之前給警察留了一封信,告知失火前半小時趁薩茹娃從宿舍來井房打水時,他看見有個頭戴高檔狐貍皮帽的男生曾經溜進過她的宿舍,然后,她回宿舍燒炕時就聽見了炮仗炸響,大火隨著呼呼燃燒起來。他懷疑有調皮的男同學惡作劇,想嚇唬一下薩茹娃,因此引發(fā)了火災。警察暗中調查發(fā)現(xiàn),該班上確實有個戴狐貍皮帽的男生叫嘎勒森,還是某副旗長的公子,學習很不好,蹲過級。此后,這事便不了了之,大家懂的。
阿穆爾懷疑,也許此事才是促成格皮大叔遠走草原的真正原因。
庫倫鎮(zhèn)生活繼續(xù),阿穆爾不久之后初三畢業(yè),考進了呼和浩特的一所中專學校。報到那天,班里來了一位半遮面的女同學,名叫薩仁娜。誰也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她也很少與其他同學來往交際,總是獨處不愿意說話。
有一次上體育課,跑步時風刮掉了她臉上的遮巾。那半張臉上全是燒傷疤痕,凹凸不平亮光光的樣子十分嚇人,讓人不忍直視。
阿穆爾終于認出了她,驚問,你是薩茹娃?
不,我叫薩仁娜,你認錯人了!說完,她扭頭就跑走。
一同從錫林郭勒烏珠穆沁草原來的另一同學,悄悄告訴阿穆爾,聽說她的阿爸早先就在你們庫倫旗廟里當過敲鐘喇嘛,她脾氣乖戾,總是拒人千里,以后少惹些她吧,更不要問她臉上傷疤的事兒。
阿穆爾會心地“嗯”一聲,點點頭。
他為終于搞清格皮大叔和薩茹娃的父女關系而釋然、高興。心中也豁然開朗,自語說早該想到的。早先三大寺一些個喇嘛,與附近灶赫欽坡上的女子們有染,這在庫倫鎮(zhèn)上不算是什么新聞,還流傳過不少風流段子?;蛟S,格皮大叔和那位寡婦,是在還俗后才相好的吧,并生出了女兒薩茹娃,從格皮大叔在大火中救出薩茹娃,并為其毀容而痛苦不已的表現(xiàn)上可看出那種血緣親情關系來。無論如何,如今一家三口終于生活在一起,這是幸事,阿穆爾暗暗為他們高興
薩茹娃——薩仁娜,學習依然是全班最優(yōu)秀的。
她如一棵沙坨子上的紅柳,堅韌地活著,從不向風沙低頭。
阿穆爾時而會想起那位敲鐘人大叔,心里油然生出一絲暖意來。
庫倫鎮(zhèn)的孩子們,那會兒都是聽著那口古鐘聲長大的。
催人奮進的那個悠悠鐘聲,一直敲到“文革”到來才終止。
【作者簡介:郭雪波,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狼孩》《銀狐》《蒙古里亞》;中短篇集《大漠魂》《狼與狐》《郭雪波小說自選集三卷本》等十余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德國之聲文學大獎優(yōu)秀作品獎、內蒙古政府文學藝術特殊貢獻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韓等多種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