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山上的最后一座語言村莊—— 未收入《馮至譯文全集》的三首里爾克詩
2020年10月,四卷本《馮至譯文全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卷一《守望者之歌》為譯詩卷,其中里爾克詩歌部分基本依照了1999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馮至全集》第九卷“集外譯詩”的編選,收錄有18首馮至譯里爾克詩。《馮至譯文全集》的出版令人欣喜,有助于人們?nèi)嫘蕾p和研究馮至譯文,遺憾的是,仍有3首完整的馮至譯里爾克詩作未能收入集內(nèi)。
眾所周知,馮至譯里爾克作品(除詩之外,還包括《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散文《山水》、小說《馬爾特·勞利得·布里格隨筆》片段),無論對馮至本人還是對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都十分重要,因而我們有必要注意到這3首未被收入到譯文全集中的譯作。
其中一首,完整出現(xiàn)在馮至發(fā)表在《世界文學(xué)》1989年第一期上的《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一文中。這首《呼吸,你看不見的詩!》(Atmen, du unsichtbares Gedicht?。瑸槔餇柨送砥诖碜鳌吨聤W爾弗斯的十四行詩》下卷中的第一首,它當(dāng)然十分重要,馮至的譯文如下:
呼吸,你看不見的詩!
不斷用自己的存在
純凈地換來的宇宙空間。平衡,
在平衡里我有節(jié)奏地生存。
唯一的波瀾,它
漸漸形成的海是我;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節(jié)約,——
空間的獲取。
空間的這些地方有多少已經(jīng)
在我身內(nèi)。有些風(fēng)
像是我的生育。
你認識我嗎,空氣,你曾充滿我身內(nèi)的各部位?
你一度是我言語的
光滑的外皮、曲線和葉片。
馮至是從他本人“和十四行詩的因緣”的角度引譯出這首詩的,看來這首詩在他心中已縈繞了多年;顯然,這首更為自由地“沖破(了)十四行的格律”①的十四行詩,對他當(dāng)初大膽采用十四行體這種詩體形式起到了重要的激勵作用,其精神和詩學(xué)啟示意義在他的《十四行集》中也時時可見。在《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中他就這樣頗有感觸地說:“詩人認為,人通過呼吸與宇宙交流,息息相通,人在宇宙空間,宇宙空間也在人的身內(nèi)。呼吸是人生節(jié)奏的搖籃。這使我想到《莊子·刻意》中有這樣的話,‘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伸,’意思是說,熊在攀登,鳥在飛翔時最能感到呼吸的作用?!?/p>
但這首譯詩后來并沒有收入《馮至全集》的“集外譯詩”卷,這可能是和馮至在《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中虔敬地認為他“沒有能力譯這首詩,只能把詩的大意和形式用中文套寫下來”有關(guān)(實際上,我們?nèi)鐚φ赵撛娫暮推渌麕追N中譯,就會發(fā)現(xiàn)馮先生的譯文還是相當(dāng)精湛和富有生氣的),或是全集編者認為該譯詩已出現(xiàn)在馮先生的文章中,不必再挑出來收入。
至于另外兩首未收入《馮至全集》《馮至譯文全集》的里爾克譯詩的情況則是這樣:這兩首詩均和馮至譯其他8首里爾克詩發(fā)表于《文聚》1943年第二卷第一期。《文聚》為西南聯(lián)大文學(xué)社團“文聚社”的刊物,是聯(lián)大師生的主要文學(xué)陣地之一,馮至曾在上面發(fā)表過自己的十四行詩,里爾克也是該刊的一個譯介重點。除了馮至譯作外,卞之琳和馮至夫人姚可崑也曾在該刊上發(fā)表過與里爾克有關(guān)的譯文。
《文聚》1943年第二卷第一期目錄頁印有馮至《譯里爾克詩十二首》,正文標題則為《譯里爾克詩十首》,實際上也是10首,它們?yōu)椤侗ㄔ诎屠柚参飯@中)》《Pietà》《一個女人命運》《只有誰……》《縱使這世界……》《愛的山水》《在慣于陽光的街旁……》《被棄置在心的山上……》《這并不是新鮮》《詩人你做什么……》。
這10首詩除了《在慣于陽光的街旁……》《被棄置在心的山上……》,其余8首經(jīng)馮至修訂,與他新譯的里爾克《秋日》《愛的歌曲》兩首詩和小說《馬爾特·勞利得·布里格隨筆》(摘譯)一并收錄于1980年出版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第一冊上集中。而這可能就是后來的《馮至全集》的編者未能將這兩首收入的主要原因。但我們應(yīng)考慮到《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為精選,每位入選詩人的篇幅宜有限,如果馮至生前編選自己的譯文“全集”,他會不會將這兩首譯詩經(jīng)過修訂收入?我想很可能會的。
現(xiàn)在我們來看這兩首被兩種“全集”遺漏的里爾克譯詩?!段木邸冯s志現(xiàn)在所存不全,國家圖書館僅藏第一卷部分期數(shù),另有縮微膠卷較全,但不甚清晰。根據(jù)國家圖書館所藏《文聚》第二卷第一期縮微膠卷,現(xiàn)茲錄遺漏的兩首譯詩如下:
在慣于陽光的街旁……
在慣于陽光的街旁,在那
空洞的斷樹干里,它久已
變成水槽,一層水輕輕地
在里邊更換,——我平息我的
焦渴:從手腕邊向自身內(nèi)
吸取水的清爽,水的根源。
飲,我覺得太多了,太明顯;
但是這期待的姿態(tài)
把明亮的水引入我的意識。
所以,如果你走來,我平息我,
我只要雙手的一個輕撫
不管是在你青春的肩頭,
不管是在你胸前的突起。
被棄置在心的山上……
被棄置在心的山上,看,那里多么小,
看,語言的最后的村莊,高一些;
但是也多么小,還有情感的
一座最后的莊院。你認得出嗎?
被棄置在心的山上。石巖
在手底下。這里也許
開一些花;在靜默的峭壁
一棵無知的草歌唱著開花。
但是有知的人?啊,他起始知道
現(xiàn)在卻沉默了,被棄置在心的山上。
也許有些,有些安穩(wěn)的山獸
懷著健全的意識在這里徘徊,
輪替,停留。還有安全的大鳥
飛繞群峰的純潔的拒絕。——但是
不安全,這里在心的山上。
這兩首遺漏的里爾克譯詩,首先由我指導(dǎo)的研究生朱思婧同學(xué)2012—2013年期間從事馮至詩歌翻譯研究時,在對史料進行仔細考證和梳理時發(fā)現(xiàn),近期又由博士生方邦宇同學(xué)多次去國家圖書館,據(jù)所藏《文聚》雜志和縮微膠卷做了進一步的確證。說實話,讀到這兩首遺漏的里爾克譯詩我很興奮,它不僅更為全面地展示了馮至對里爾克詩歌的翻譯,而且對我們今天仍有著啟示性的意義。
尤其是《被棄置在心的山上……》(Ausgesetzt auf den Bergen des Herzens)這首詩很重要。它為詩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后所作,1919年發(fā)表,屬里爾克的后期之作(馮至當(dāng)年在《文聚》上的這首詩和其他四首詩后曾注明“《晚年的詩》一九一三—一九二六”)。有的研究里爾克的專著中曾提到這首詩。②繼里爾克之后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德語猶太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生前編定、死后出版的最后一部遺作《時間家園》(Zeitgehoeft),其集名顯然就受到里爾克這首詩的啟示。據(jù)研究資料,策蘭在閱讀海德格爾時曾記下“時間庭院”(Zeithof)這個詞,在一首詩中也運用過這個意象,但在他生命的最后,“時間庭院”演變成了“時間家園”(Zeitgehoeft,也可譯為“時間農(nóng)家”),他在一個“后奧斯維辛”的意義上重新回到了里爾克這首詩:“被驅(qū)趕、暴露在心的山坡上??矗抢锒嗝床黄鹧?,/看:那詞語的最后村莊,更高處,/還是那么渺小,但那是最后的/感覺的農(nóng)家……”③
“時間”均為里爾克和策蘭的重要詩學(xué)維度,貫穿在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主題,便是穿過時間的尋找和終極性追問。里爾克寫出那首詩,帶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對人類文明和詩人創(chuàng)作所造成的重大威脅這種背景,策蘭的“被驅(qū)趕、暴露在心的山坡上”的“時間家園”,顯然是他作為“奧斯維辛”的幸存者的最后一種堅守;而馮至為什么會選出里爾克這首詩來翻譯,看來和他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避住在昆明市郊外的山下、不時承受著空襲警報的生存和創(chuàng)作狀況不無關(guān)系,甚至可以說,這首譯詩也完全可以視為他自己在那時的精神境遇的某種寫照。
對照原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馮至在翻譯時下了很大功夫,他的譯文大致上是很“忠實”的,詩的節(jié)奏把握和一些細節(jié)處理也比較好。詩一開始的“Ausgesetzt”,有暴露、丟棄、驅(qū)趕、排出的含義,馮至譯為“被棄置在心的山上”,比較恰當(dāng),且合乎中文的接受語境,這就如同在《呼吸,你看不見的詩!》一詩中,他把“Manche Winds/sind wie mein Sohn”(“有些風(fēng)/像是我的兒子”)譯為“有些風(fēng)/像是我的生育”一樣。
當(dāng)然,讀這首譯作也有些不滿足,比如對那“最后的感覺的農(nóng)家”強調(diào)不夠,因為這是詩中的一個重心所在。譯文中“安全的大鳥”和最后一句中的“不安全”都是忠實于原文的,但該詩中的“geborgene”,還含有“受庇護”的意思。該詩是里爾克給他視為知己的德國女畫家露·阿爾貝特·拉察德的贈詩之一,它暗含了一個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世界與充滿威脅的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如果對之體會得更深入一些,翻譯時的處理可能就會更確切和精細一些。
當(dāng)然,這是馮至早年的譯文。如果他后來要重新發(fā)表這首譯作,按照他的習(xí)慣和嚴謹態(tài)度,他會或多或少對初譯進行修訂的。
馮至對里爾克詩歌的翻譯,最完美、也最有影響的,當(dāng)屬《秋日》《豹》等詩。但是,他的其他里爾克詩歌譯作,也都有著它們的意義。甚至他的文章中的某些里爾克詩歌片段,也當(dāng)為我們所珍惜,如他寫于1943年的《工作而等待》一文中所引譯的里爾克的幾句詩“……他們要開花,/開花是燦爛的,可是我們要成熟,/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弊晕以谏洗髮W(xué)時讀到后,多少年來它就一直是我的“座右銘”。再比如寫于1936年的《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一文中所引譯的《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中的一首詩中的這幾句:
苦難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xué)成,
遠遠在死鄉(xiāng)的事物
沒有揭開了面目。
這樣的片段對我們來說也是彌足珍貴的。一方面是深切的悲哀和無望,另一方面卻又是不可遏止地從大地上升起的贊頌(這一節(jié)詩接下來是“惟有大地上的歌聲/在頌揚,在慶?!保?。它是哀歌,又是贊歌;是對人世苦難的揭示,更是對天意的充滿感激的領(lǐng)受。這樣的詩,每次讀都使我受到感動。它讓我們意識到什么才是偉大的藝術(shù)。
如我以前曾在文章中所稱,馮至對里爾克作品的譯介,在中國新詩史上構(gòu)成了“一個精神事件”。④它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德國式的“存在之詩”,一種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所需要的精神尺度和語言。就對里爾克詩作的具體翻譯而言,馮至在1936第一卷第三期《新詩》雜志“里爾克逝世十周年祭特輯”上發(fā)表的里爾克譯詩6首和《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一文,奠定了里爾克詩歌在中國傳播和接受的堅實基礎(chǔ),他在1943年《文聚》上發(fā)表的10首里爾克詩歌(包括之前翻譯的6首),進一步擴展了中國詩人對里爾克詩歌世界的認知。多少年的時代風(fēng)雨后,馮至在晚年又回到早年的愛,他不僅為《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新譯了《秋日》等佳作,而且在后來又嘗試選譯了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54首中的8首(不包括他在《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中所譯介的那一首),發(fā)表于1992年《世界文學(xué)》第一期。
如同戴望舒對洛爾迦的“發(fā)現(xiàn)性翻譯”,馮至對里爾克的譯介所做出的歷史性貢獻,是任何后來的譯者也取代不了的。雖然人們可能還有某種不滿足,比如馮先生對里爾克詩歌的翻譯還不夠多,尤其是對其晚年重要作品《杜伊諾哀歌》和《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基本上還未涉獵或是進入不夠(馮至曾在后來稱他對它們“沒有搞懂”⑤)。但是,就已做出的貢獻和深遠影響而言,在中國新詩史上,馮至對里爾克的譯介不僅具有開拓性,也具備了較充分的“經(jīng)典性意義”。這就是我們不應(yīng)放過他的每一首譯作的原因。
最后我還想說,馮至一生不同階段對里爾克的譯介,其特殊意義還在于它伴隨著新詩的歷史發(fā)展和一個詩人的成長、成熟過程。無論是作為一個詩人還是一個譯者,馮至都是很誠實的。他深知譯事之難和自身的局限,聲稱自己很難勝任對里爾克詩作的翻譯(見《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但是有知的人?啊,他起始知道/現(xiàn)在卻沉默了,被棄置在心的山上?!彼g的這幾句里爾克的詩,也恰好能道出他的這種“心曲”。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對一種偉大的并充滿難度的詩歌持如此虔敬的態(tài)度,無論是他那些優(yōu)異的翻譯,還是還不夠成熟、尚待打磨的譯文,都會讓我們肅然起敬,并對我們朝向“心之山”的攀登產(chǎn)生持續(xù)的激勵。
注釋:
①馮至:《我和十四行詩的因緣》,《世界文學(xué)》,1989年第一期。
②見朱迪思·瑞安《里爾克,現(xiàn)代主義與詩歌傳統(tǒng)》,謝江南、何加紅譯,第19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③參見《灰燼的光輝:保羅·策蘭詩選》,王家新譯,第465頁,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
④王家新:《翻譯與中國新詩的語言問題》,《文藝研究》2011年第十期。
⑤葉廷芳在《緬懷馮至先生》中回憶了他約馮先生撰寫介紹里爾克專章長文的情形,說馮先生一再不能交稿,“我又往后推三個月。最后我去要稿時,他卻抱歉地說:“葉廷芳,我跟你說實話:里爾克的后期作品我并沒有搞懂。”(《文匯報》, 2005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