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詩人林德格倫:“無路之人”的“組曲”
《無路之人》瑞典語書封
這個冬天,供暖嚴重不足的2022年末歐洲的冬天,正以凍結的無表情,注視著林德格倫筆下20世紀40年代的遲暮歐洲。
瑞典詩人埃里克·林德格倫(ErikLindegren,1910-1968)一生只出版了四本詩集,即1935年的《遺世青春》,1942年的《無路之人》,1947年的《組曲》和1954年的《冬祭》?!稛o路之人》與早期斯堪的納維亞詩歌決裂,同時繼承北歐和歐洲詩歌遺產,結合20世紀上半葉歐洲實驗詩歌的精髓,豎立起一座北歐現(xiàn)代詩歌的里程碑。其后,林德格倫逐步樹立在瑞典文學界的地位,于1962年當選瑞典學院院士。
生于北方呂勒奧的林德格倫是工程師的兒子。曾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學文學和哲學。處女詩集明顯帶有拉格克維斯特等人的影響。1937年夏游歷芬蘭,和那里的瑞典語現(xiàn)代主義文學開拓者埃米爾·迪克托紐斯等深入交流,幾年后與瑞典現(xiàn)代派詩人阿瑟·隆德克維斯特相識并成為密友,筆下詩歌發(fā)生質變。
林德格倫詩選封面
“無路之人”
林德格倫給出版商去信推薦自己“具有更豐富的現(xiàn)實和普遍人性”的新詩作《無路之人》。然而在出版方面,他沒有路,只能自掏腰包。詩集問世后引起文學界關注。瑞典出版巨頭伯尼爾在1946年推出第二版,掀起圍繞著現(xiàn)代詩歌的不可理解性的激烈討論。
《無路之人》卷首有這么幾行字:“無影蜿蜒歧路/地上未知深淵/為太陽苦行的眼凝視/還有地平線的天生盲目。”歧路蜿蜒或許正朝著未知處。一輪俯視地球和眾生的太陽。天上的眼是苦行的眼,地上的則天生盲目。人類孤獨而無助,寥寥數(shù)語像是對無路之人類的鳥瞰圖,暗合書名,透露出詩人的聚焦點。在不曾付印的序言里,林德格倫寫道:“對詩歌而言,重要的是通過拒絕扭曲現(xiàn)在以準備未來,表達也許不受歡迎卻強烈的情感。當下詩歌的特殊任務就是體驗和反映時代的深淵。”
《無路之人》有40首十四行詩,以羅馬字I至XL編號,每首由七節(jié)兩行詩組成。前兩首詩置于括號內,仿佛序曲,此外全書再無標點。除美杜莎等三個人名的頭字母采用大寫,其余一概小寫。有五首詩寫于1939年11月,其他寫于1940年春夏,用林德格倫的話來說,那是“暴力、背叛和殘忍慶祝和狂歡的時代”。
詩集中頻繁出現(xiàn)眼、手、心、光、夢想、記憶、地球、太陽、生命、真理等相對抽象的字眼。抽象意味和具體意象比肩而立。第一首開篇這么寫,“鏡子沙龍里不單那耳喀索斯/絕望柱上無眩暈的寶座?!边@樣的句子無法以日常的經驗、感覺和推理破解。不過《無路之人》畢竟不是大半個世紀后出現(xiàn)的人工智能作品,詩人自己或更能透露字里行間的秘密,林德格倫表示:“《無路之人》有某種世界末日的特性……作者希望無論內容或形式都反映出短暫而滿滿的時空給人類神經系統(tǒng)造成的大量災難性的系列沖擊,而不僅是有一個或多或少成功或不成功的時代文本,它不僅反映外部和內部混亂,也反映……人類的無能為力……形式里存在超現(xiàn)實主義視覺藝術和現(xiàn)代音樂的影響……要在現(xiàn)代科學世界觀中表現(xiàn)理性與非理性的緊張關系……”
《無路之人》第9首這么寫:
但首先一座饑荒之塔必須仁慈地倒塌/而距離點亮逃亡者的虛弱:/他以紫色而冰涼的洞穴雕刻眼睛/指示焦慮之滴的墜落/他對幸福的驚懼那白色而無邊的手/他對生的嚴酷他對死的溫柔/伴隨無辜的永恒萌生的地平線/他以火焰之舌編成的渴望/漫不經心地在水中描畫的永恒之林/而云偷偷垂落大理石的腦袋/剝落成一副措手不及的痛苦之鬼臉——/哦認出宇宙如何崩裂的一刻/窒息的黑哦迷失的春而只有/他的頭盔如此平靜如此耀眼地盲目
第28首有這樣的講述:
射擊一個敵人以及卷一支煙/閃耀和熄滅如暴風雨中的燈塔/坐于利益之網如一只蒼蠅/以為天生不幸卻只是得以出生/是一切不起作用的作用/是別的什么或什么也不是/如灰石砌入仇恨之墻/可還是如帚石楠的喜悅感受石頭的理解/感覺在煙雨中的所有忽視/享受燃燒的篝火的刺激/懷疑這定然是最后一回/認可一切只要它不重復/猛烈推進直至一處遠景/那里閃電追獵為了替人類復仇
詩中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頗多。人類經驗的片段一一閃過,似有隱約可見的意義,對立的意義和圖像相撞,矛盾成為林德格倫展示現(xiàn)代生活中諸多矛盾的方式。詩歌未停留于個人層面,而是推出有普遍意義的人類化身,這個人,在災難與希望,在有路和無路間。
現(xiàn)代詩集《無路之人》論形式,敢于突破傳統(tǒng)慣例;論內容,密布交錯的隱喻和超現(xiàn)實元素。難怪埃凱洛夫稱之為“詩人的詩”,他肯定詩集完全的音樂性,肯定它對傳統(tǒng)的更新和延伸。他說道,當人們覺得現(xiàn)代詩不可理解性時,多指詩中夢一般的語言、不受控制的思緒。一首詩本質上的音樂性是詩歌本身,正如一段音樂毫無意義也仍可具有深刻意義,一首詩毋需完全得到理解也可具有深刻意義,這正是音樂性詩歌的出發(fā)點,而林德格倫的詩是其中的代表。埃凱洛夫肯定《無人之路》的哲學內容,認為它們表達了像生活本身一樣變化又矛盾的情緒,時而壓抑和逃避,時而狂熱而反抗。雖然從詩句里,超現(xiàn)實主義圣手埃凱洛夫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詩對林德格倫的影響,可他還是覺得,與其說林德格倫著力于超現(xiàn)實主義書寫,不如說是在創(chuàng)造個人的語言,這一嘗試有時難免壓抑,以至文本像一長排大小相同的窗戶。
《無路之人》將沉思的象征主義、擴張的表現(xiàn)主義匯于一爐。炸裂的新十四行詩吸取了古典的十四行形式,拋開押韻、韻腳上的拘束,尤其是拋開了古典十四行詩所要求的形式和內容的一致性,內容失去了可預測的軌跡,情緒和主題發(fā)生著出乎意料的多重變化。各詩節(jié)構成句法單元,手稿顯示,它們像積木一樣有不同的搭建可能,而詩人對詩節(jié)擺放的位置頗多猶豫,位置變化讓詩歌在不同版本中呈現(xiàn)出不同含義。編織思想、圖像、感覺和聲音,形式的規(guī)律性與內容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矛盾統(tǒng)一。
與同時代北歐詩歌相比,《無路之人》用典不多。與其說用典,不如說是走近《圣經》和神話,走近但丁和莎士比亞,讓現(xiàn)代和古代平行對話。不為故作深沉,而為了將當下的轉為歷史的,以遠古反觀現(xiàn)代存在。這些詩在當代層面表達戰(zhàn)爭年代的集體無力感;在個人存在層面涉及生與死、愛與恨、有為與無能。正如詩中有“我”、“你”和“我們”,無路之人不只你或我,更是普遍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在20世紀40年代廢墟化的世界里探索生存之路。在這個意義上,《無路之人》不是詩合集,而是四十首小詩連綴而成的一首長詩。詩人說過:“這些詩不過是對某些人的困境的證明,對殘酷的外部事件壓力下形成的現(xiàn)代意識悲劇的貢獻。形式完全取決于未經調解的矛盾的多樣性,這已成為我們時代的顯著特征之一。”《無路之人》摒棄小我的抒情,深思熟慮的詩句不能給出思考結果或找到道路,卻提供了體驗和發(fā)現(xiàn)宇宙和內心的過程本身。
哈姆雷特的沉思
第三部詩集《組曲》里有九組共37首詩。開篇題為《哈姆雷特的升天》:
當生命的書寫與死亡的夢想合而為一
一切都披上預感之時的背叛,
于是他從心鞘上拔出刀刃
讓它啜飲百合的熱露
并看到人類在真實里如世界
而世界如人類在真實里,
可與這確定相對的真實是什么
那站在不確定的海中掌舵的真實?
……
第三只眼唱出靈魂的平衡動作
凍結如北國天空下的種子,
而釘出歡樂主題的大鍵琴
消失于夜的差異的晦暗。
……
而后他看到房子漂浮在宇宙,
露臺在黑暗之隙炫目
……
《哈姆雷特的升天》讓人類歷史中的風景不斷掃過。夢和預感都是意識。刀刃從心鞘拔出意味著哈姆雷特的意識對母親和奧菲莉亞的威脅。純真的奧菲莉亞如顫動著露珠的百合。人類意識因苦痛而蘇醒,也因蘇醒而格外苦痛。在寒冷的北歐,哈姆雷特早已癲狂并死去,卻又始終活在人類舞臺上。這舞臺不只是戲劇的,也是現(xiàn)實的,哈姆雷特是世間痛苦、癲狂又高貴的靈魂寄托。意識能暴露生活的殘酷。看見真實的人和世界,哈姆雷特的沉思背后有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說。然而,不確定性的海洋中的真實到底有沒有,究竟是什么?人類的第三只眼到底哪里,是否已凍結?晚年在伯利恒苦修的圣經學者耶羅尼米斯于410年羅馬淪陷時悲嘆過世界的毀滅,而哈姆雷特的嘴縫著。一首詩寫著哈姆雷特和人類意識的命運。
愛的“詠敘調”
總寫些含義晦澀現(xiàn)代詩的林德格倫竟也是一首流行詩歌作者,多數(shù)人把它讀作最好的情詩。因為詩的開頭寫道:“在我們內部的某處,我們總在一起,/在我們內部的某處,我們的愛永不逃離/某一處/哦,某一處/所有的火車駛離,所有的時鐘停下:/在我們內部的某處,我們總在此地和此刻”。這是“你”和“我”完全融合的愛的奇跡,愛超越了時鐘的走動和火車的行止。這里有火熱的心。
然而很快,詩中顯現(xiàn)出驚悚的景觀,出現(xiàn)了由學者、懷疑者和我們內在的白骨組成的干渴的沙漠景觀,繼而再轉回愛情場景,日常的男歡女愛有了抽象的宇宙背景:
在我們內部的某一處
那里骨頭已白、海市蜃樓相遇
激起遠方的安全如波濤的洶涌
你映出我們的遙遠像浪潮里的星
我映出我們的接近如浪潮里的星
夢總是摘下面具并且變成你
于痛苦中從我身邊溜走
為了再次返回
為了再回我身邊
越來越多、在我們內部,越來越多的你。
沙漠景觀和瑞典詩人維克托·里德伯格的《康塔塔》有承繼關系。里德伯格的《康塔塔》和林德格倫這首收入《組曲》的《詠敘調》皆以音樂術語為題,都提到了沙漠、海市蜃樓。里德伯格在《康塔塔》中借用摩西書中以色列人穿過沙漠來暗示19世紀后半期西方人的文化處境,但不同于宗教對以色列人的引領,里德伯格以為科學和哲學能引人走向正確。林德格倫是無神論者,不認同基督教,世界大戰(zhàn)的現(xiàn)實也讓他無法接受里德伯格的觀點。骨頭已變白,理想在戰(zhàn)爭中破產,愛情或為僅有的慰藉。林德格倫未將感情局限于私人領域,而是推出了宇宙。有理智的人恐怕都會覺得這缺乏實現(xiàn)的可能,然而詩不僅僅著眼理性和現(xiàn)實。《詠敘調》認定了愛的奇跡發(fā)生并永遠保存之處,升華人類那可以很美好的夢想。而在另一首詩《宇宙之母》中,林德格倫寫道,“在我心里/你冬街的氣息/在我心里/你已是/一直是夢,一個夢,/超越夢想的山脈,/超越現(xiàn)實、比現(xiàn)實更真實,/某個我不能忘也不能記起的……它就在我體內”。與其說《詠敘調》和《宇宙之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lián),不如說林德格倫重復表達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期待靠近一個就在體內、就在宇宙,曾經分離卻總在一起,可感知卻難以觸摸的“你”,那里寄托安寧的希望。這個“你”是永恒的愛人也好,是宇宙之母也罷,都不重要,都可能是一碼事。林德格倫的詩為音樂,也為闡述,表達嚴肅的思考,絕無軟弱的感傷,甚而因過于嚴肅,缺少更貼近生活層面的自發(fā)的書寫。
結 語
如果說《無路之人》呈現(xiàn)了哲學思考,《組曲》則更體現(xiàn)美學觀。林德格倫很少讓純粹的私人抒情占據(jù)主導地位,而是讓多種聲音、印象、回憶及世界文學的回聲交響成曲,除了莎士比亞,也不難發(fā)現(xiàn)瑞典詩人的影響。除了詩歌,《組曲》里也有散文詩。
“太陽在處女的生命里行走/這里什么都不會迷失/血月天眼/這里什么都未迷失/夜成了心草上的星/晨與夜是同一扇門/無事需做,而一切已完成/唯整個世界迷失了”。在題為《春分》的這首短詩里,處女和太陽暗示萬物孕育與生命的無限可能?!把隆碧嵝讶松畹钠D難和瘋狂?!靶牟萆系男恰毕駩鄣幕糜X。晨與夜有同一扇門,一切在此比肩來又去。大夢里的癲狂是一代代人類的親歷。詩人身處20世紀40年代戰(zhàn)爭煙云下,這感觸怕是尤為痛徹。也許正是這份痛徹使得他一次次將日常移到洪荒之地,把當下拉至無始無終。
值得一提的是,林德格倫還是杰出的文學翻譯家。20世紀30年代,他翻譯艾略特作品,40年代他詮釋了里爾克和保爾艾呂雅等人的詩歌,對北歐詩人產生過重要影響。他也翻譯格雷厄姆·格林等人的小說和戲劇,1944年對威廉·??思{《八月之光》的解讀膾炙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