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fā)現(xiàn)傅雷佚文《悼張弦》
眾所周知,1936年10月15日,傅雷便以“捨之”的筆名在上?!稌r事新報》發(fā)表緬懷張弦的文章《“我們已失去了憑藉”》。筆者這次意外發(fā)現(xiàn),傅雷竟然在1936年10月17日、18日在《時事新報》發(fā)表《悼張弦》(上、下),以詩意的筆調(diào)再一次深切緬懷好友。
《悼張弦》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對張弦的人品和作品有了更為豐富的認識,也讓我們再次見識了傅雷對待朋友的古道熱腸和俠肝義膽。
生得恓惶,死得凄涼,畫家張弦在今天可謂鮮為人知。
張弦是傅雷的好友和在上海美專的同事。他們最早相識當是1929年張弦陪隨劉海粟赴歐游歷之時,可以說,傅雷和劉海粟相識并交往的時候,也就是傅雷和張弦相識并交往的時候。
關(guān)于張弦的材料有限,但其生平并不復(fù)雜:
上海美術(shù)??茖W校西畫教授張弦,浙江青田人,幼歧嶷,性好藝術(shù)。民國十一年,卒業(yè)該校,旋服務(wù)江浙教育界,終以未遂其愿,十二年赴法,入巴黎美術(shù)學校肄業(yè),以囊乏一泉,夜入工廠操作,勤工儉讀,四年之間,對油畫及素描,造詣甚深,大畫家愛奈士羅倫稱為第一高材生。十六年歸國,任母校教授。十八年,其師劉海粟赴歐,復(fù)相偕至法益加講習,遍觀古今名跡,受其他文藝政教之陶镕,寫生寫意,俱臻神妙,卓然大家。二十年十一月歸國,復(fù)任美專西畫教授,誨導后進,不厭不倦,弟子數(shù)百人,皆崇拜膺服,課余輒自作畫,畢生致力藝術(shù),不求聞達,藝壇同人,亦競相推許。[《名畫家張弦逝世》,《申報》1936年9月2日,15版]
張弦本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際。據(jù)他的畫家朋友們的零星描述,我們約略知道他的一點情況。
1932年,周多筆下的“速寫”是這樣的:“他的面孔黑得幾乎不像一個長江下游的人,他不愛多說話,但是他常說出有趣的話來,而且那話會要給你發(fā)笑。他愛游神隍廟,他說他可以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他所需要的東西。”[周多:《決瀾社社員之橫切面》,《藝術(shù)旬刊》1932年第1卷第5期,第10頁]
1936年他去世后,吳曙天是這樣說張弦的生活和工作的:“他好動,也好靜。他能夠玩,也能夠工作?!薄霸诒砻嫔峡磥?,他是個最頹廢、最因循、最隨便不過的人。他愛吃、愛喝酒、愛抽煙、愛打牌。有了吃喝,他可以忘了使他苦痛的胃病,盡量的吃喝,有了牌打,他可以忘了疲乏,忘了日夜??磥?,正好是一個無意志的、沉溺于享樂的人。”但是他工作的時候,卻極為嚴肅認真?!八娜粘9ぷ鞅闶钱嫯?,在畫上表現(xiàn)了沉著有力的線條,與靜穆的色彩。他的頹廢、因循、茍且,在畫面上,速然而逝,一點也看不見。在線條上,可以看到他的緊張,興奮,和堅韌的內(nèi)心。”[吳曙天:《紀念張弦》,《時事新報》1936年10月15日,3版]
1935年,倪貽德說到張弦的兩次赴法求藝,第一次自法國歸來,成績平平。然第二次在法國學習現(xiàn)代派繪畫后,取得自我突破。他說:“若說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有點憨性,那么張弦可說是有點憨性的。他曾兩度作法蘭西游,拿了他勞作的酬報來滿足他研究藝術(shù)的欲望。當他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和其他的留法畫家一樣的平凡,老是用著混濁的色彩,在畫布上點著,點著,而結(jié)果是往往失敗的,于是他感到苦悶而再度赴法了。這次,他是把以前的技法完全拋棄了,而竭力在新的方面跑。從臨摹特迦(Degas),塞尚(Cezanna)那些現(xiàn)代繪畫先驅(qū)者的作品始,而漸漸受到馬蒂斯(按,Matisse)和特朗(按,André Derain)的影響。所以當他第二次歸國帶回來的作品,就盡是些帶著野獸性的單純的東西。他時常一個人孤獨地關(guān)在房里,研調(diào)著茜紅、粉綠、朱磦、鵝黃等的色彩,在畫布上試驗著他的新企圖。他愛好中國的民間藝術(shù),他說在中國的民間藝術(shù)里也可以發(fā)現(xiàn)出一點新的東西來。而現(xiàn)在,他是在努力于用毛筆在宣紙上畫著古裝仕女了。”[倪貽德:《藝苑交游記》,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教1936年版,第11頁]
張弦是1936年8月14日在溫州就醫(yī)被拒后,返回故鄉(xiāng)青田的路途中病逝的。8月19日,也就是張弦去世后的第五天,剛從黃山休養(yǎng)回來住在南匯周浦的傅雷,從好友劉抗的信中得知張弦病危:“我就毛骨悚然,渾身發(fā)冷,與足下作書時真有同感。嗚呼天乎,如此好人,如此典型的藝術(shù)家,但愿皇天保佑,安渡難關(guān)。信到時我們正在打牌,從此就懨懨無復(fù)牌興,心頭好似壓了一大塊石頭。幾年來早晚相見的朋友,一別才未兩月,遽爾身染沉疴,何況關(guān)山遠隔,一些信息都得不到,尤使我凄惻欲絕,悲痛欲涕,假如你有什么消息,千萬趕快告訴我,我們真是如何的掛念他啊!”[傅敏主編:《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版,第18~19頁]
次日,他便接到張弦去世的噩耗,傅雷為之悲痛萬分。這個事情對他來說來得太突然了——就在7月初傅雷去黃山前,張弦等人就曾登門為他送行,而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故人西去,令他特別不能接受。他委托劉抗代為祭奠。
今日又接噩耗,悲慟之情,難以言喻。此次伊定欲回家,甚至有“無錢將徒步歸去”之語,豈冥冥中已預(yù)感將回老家耶!言念及此,更想起他的一生遭遇,坎坷潦倒而始終保存完滿無缺的藝人人格,在這種時世尤為難得。詎天不永年,徒令故人欲涕無從,猶憶弟赴黃山前一小時,伊與兄及邦干、堯章等四人來寓送我,今彼長辭此世,我意欲謀一奠而不得。嗚呼,痛哉!人生如朝露,尤使人感慨不已。臨書泫涕,不知所云,亦不能終篇。附上支票一紙(八元),請持向霞飛路呂班路口大陸銀行兌現(xiàn)后,即在該行購一八元禮券(說明喪用,并討一綠色封袋),外面請代書“奠敬”二字,下署“弟傅雷拜具”字樣;吊禮應(yīng)交何人代收,請兄做主可也。[傅敏主編:《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
傅雷想知道“校方對他有何表示,大師又如何?雖說一死皆空,但我還想知道知道世情冷暖?!毙7郊磸埾胰谓痰纳虾C缹#按髱煛奔磩⒑K?。
他馬上致信劉海粟,為料理張弦后事,提出四點建議?!?(一)把張弦的死訊在報上登一條新聞(這是不費一文的),讓他數(shù)年來的桃李得悉;(二)籌備一個遺作展覽會;(三)設(shè)法替他賣掉些作品,所得的款作為他遺孤的教育費;(四)設(shè)法叫博物館購藏他的一張作品?!闭摾恚@些建議,并不過分。
然而,他似乎沒有得到劉海粟的回應(yīng),這讓傅雷悶悶不樂。他給劉抗的信中說:“信去后亦迄無回音,甚為詫怪!望見信后速即復(fù)我!大師有沒有回滬,照理他不能久游在外。邦干已來校否?若來請將此信給他一閱。還有什么別的消息,請一一告知為要,我們這一晌始終為張弦的事情悒悒不歡。”[傅敏主編:《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
其實,傅雷對劉海粟所提的四點意見,應(yīng)該說基本上都實現(xiàn)了。因為在9月2日的《申報》上,就發(fā)表了張弦逝世的消息,其中對張弦的繪畫做了極高的評價:
年來攻國畫中之白描人物,線勢動蕩回旋,純粹出乎自然,而不造作,看似簡單,但存有不可捉摸之力感。識者謂張氏白描仕女,有駕龍(李龍眠)御羽(丁南羽)之妙,在吾國藝壇開一紀元。又以國畫之神韻,運用于油畫,溶合東方的要素與希臘傳統(tǒng),表現(xiàn)沉著的色調(diào),流暢的線條,解決了藝術(shù)的秘密,實為吾國畫家中杰出之人物。
至于傅雷所提的辦展覽會,籌款養(yǎng)孤,在這個消息中也都提到了?!皠⒑K诘葦M發(fā)起組織張氏遺孤教養(yǎng)委員會,定期舉行遺作展覽會,籌集遺孤教養(yǎng)金,籌印遺作畫集,以志紀念,并善其后。美專全體同學同事,決定于開學后舉行追悼大會。”[《名畫家張弦逝世》,《申報》1936年9月2日,15版]
然而,在9月份,傅雷等幾個老朋友為張弦籌辦遺作展覽會的籌備會上,秉性剛直、脾氣峻急的傅雷一怒之下與劉海粟絕交,這一絕交便是二十年。這顯然是傅雷對料理張弦后事的一些意見,不能在劉海粟那里得到滿意回應(yīng)之緣故,另一方面,也可見他對張弦的感情的真摯而深厚。
傅雷為他抱不平,為他的死痛惜不已。他說:“張生前為美專學生出身之教授,受美專剝削,抑郁而死”[傅敏主編:《傅雷著譯全書》第22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頁]
10月11日上午,張弦追悼會在上海美專舉行,蔡元培、傅雷等出席。
10月14日到22日,傅雷等人籌劃的《張弦遺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樓開幕,蔡元培、劉海粟、潘玉良、劉抗、王濟遠、王曉籟等二百余人出席,蔡元培在開幕式上發(fā)表演說?!奥灾^張先生藝術(shù)高超,惜乎天不永年,其身后蕭條,寡妻孤雛,尤屬可憐。希吾愛好藝術(shù)諸同志,踴躍購藏其遺作,一則可永資紀念,一則施之生而復(fù)及死,想為諸位所同情云?!盵《張弦遺作展覽會昨開幕》,《申報》1936年9月15日,12版]
傅雷一生只為三個人積極張羅過畫展。一是1936年亡友張弦在上海大新公司的遺作展覽會,一是1943年黃賓虹在上海寧波同鄉(xiāng)會的“八秩紀念書畫展覽會”,一是1945年好友龐薰琹在上海震旦大學禮堂的畫展。
張弦對于傅雷來說為什么那么重要呢?由于傅雷多少有些道德“潔癖”,又不長于交際,亦不屑于交際,故性情相投的朋友不多。在傅雷眼里,“澹泊的天性下面藏著真摯的熱情”的張弦是他的“渺茫的生命的途程中”的一個“忠誠的伴侶”,是他有限的“朋友圈”中一個難得的摯友。張弦之死,使得傅雷突然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空虛。
失去張弦的傅雷,在精神上一時手足無措。他發(fā)自肺腑地說:“我們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濁流中,掙扎摸索,時刻想抓住真理的靈光,急切的需要明銳穩(wěn)靜的善性和奮斗的氣流為我們先導,減輕我們心靈上所感到的重壓,使我們有所憑藉,使我們的勇氣永永不竭……現(xiàn)在這憑藉是被造物之神剝奪了!我們應(yīng)當悲傷長號,撫膺疾首!不為旁人,僅僅為了我們自己!僅僅為了我們自己?。 盵傅雷:《“我們已失去了憑藉”》,《時事新報》1936年10月15日,11版]
從這篇文章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傅雷對好友的那種超乎尋常的同情、敬重和贊美,以及因失去了他而帶來的莫大的痛惜和悲傷。而《悼張弦》(上、下)的出現(xiàn)讓人意識到,《“我們已失去了憑藉”》還沒有將他對張弦之死的哀痛宣泄盡凈,他還要繼續(xù)傾訴他的傷心、遺憾、不平和憤怒。這是一首哀婉、凄美的散文詩。如果說張弦用他人生的苦痛來作畫的話,那傅雷正是用他對朋友的深情——他對畫家的窮困、苦斗和不幸的深切的同情——來做這個文章的。
張弦生前畫了兩千余幅作品,但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卻十分有限。
張弦作品,刊《良友畫報》1934年第91期
如前引倪貽德云,張弦在法國時臨摹德加、塞尚等現(xiàn)代繪畫先驅(qū)的作品,受野獸派的馬蒂斯和安德烈·德朗的影響。這時傅雷對受馬蒂斯等野獸派影響的張弦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10月15日,《時事新報》出版了追悼張弦的專版。傅雷以“捨之”的筆名寫的悼念文章《“我們已失去了憑藉”》,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在文中,傅雷稱張弦是一個“擁有孤潔不移的道德力與堅而不驕的自信力的人”:
光明奮勉的私生活,對于藝術(shù)忠誠不變的心志,使他充分具有一個藝人所應(yīng)有的可敬的嚴正坦率。既不傲氣凌人,也不拘泥于委瑣的細節(jié)。他不求人知,更不嫉人之知;對自己的作品虛心不茍,評判他人的作品時,眼光又高遠而毫無偏倚;幾年來用他強銳的感受力、正確的眼光和諄諄不倦的態(tài)度指引了無數(shù)的迷途的后進者。他不但是一個尋常的好教授,并且是一個以身作則的良師。
他說張弦的風景畫有“蕭邦的憂郁孤潔的情調(diào)”,而他的人體畫,“明快的章法中暗示著無涯的凄涼,像莫扎特把淡寞的哀感隱藏在暢朗的快適外形中一般”。——傅雷最擅長的是美術(shù)批評,更何況是對他所敬愛的老朋友的畫作。在傅雷看來,張弦的作品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同,“深沉,含蓄,而無絲毫牽強猥俗”。
他能以簡單輕快的方法表現(xiàn)細膩深厚的情緒,超越的感受力與表現(xiàn)力使他的作品含有極強的永久性。在技術(shù)方面他已將東西美學的特征體味融合,兼施并治;在他的畫面上,我們同時看到東方的含蓄純厚的線條美,和西方的準確的寫實美,而其情愫并不因顧求技術(shù)上的完整有所遺漏,在那些完美的結(jié)構(gòu)中所蘊藏著的,正是他特有的深沉潛蟄的沉默。
10月15日的《時事新報》悼念張弦的專版上,還有吳曙天的《紀念張弦》的文章,這個文章就提到了張弦的中西雜糅,古今混搭的仕女畫:
而且在他最近的素描仕女畫中更可以看出他的客觀很強,同時主觀也很強。畫一個有中國特性的美女,臉是那樣畫了,然而衣服的線條改變了,也許穿了西裝,也許穿了運動衣。中國古裝美女的一雙腳上,也可以穿跑鞋,頭發(fā)也可以卷亂起來,然而坐的凳子,卻是一條中國工人坐的長板凳。他的畫,往往如是,以客觀的態(tài)度去覺察,然后不肯放棄他的主觀,他以為這樣加些改良是對的,就這樣畫了。[吳曙天:《紀念張弦》,《時事新報》1936年10月15日,11版]
1936年11月,傅雷去洛陽考察龍門石窟。北方冬天的惡劣環(huán)境以及客中枯索的心情讓傅雷不由得又想起了好友張弦。他在致劉抗的信中說:“朋友離遠了,音訊總要隔膜。我已快到中年(按,其時傅雷28歲),想到此,平空添出一番悲傷。張弦的死對我精神上的打擊,就是這個緣故。”“可憐的朋友,但愿這顆藝術(shù)家的靈魂在天上永永得到和平與安息!”[傅敏主編:《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版,第30~31頁]
張弦(1898-1936)
悼張弦
傅雷
(上)
張弦,一個薄命的畫家,一個薄命的造型詩人。
紀元前十三年生在浙江青田的鄉(xiāng)間,紀元后二十五年歿于溫州到青田的舟中:三十八歲的生命就是一幅單調(diào)陰沉的書面,沒有鮮明的色彩,沒有歡笑的光芒;恰像陰雨綿綿不見皓日的霉天。短促的旅程中沒有轟烈的事跡,沒有柔情的回憶;人生既沒賜予他甜蜜的幸福,也并沒給他致命的打擊,只是些零零碎碎斷斷續(xù)續(xù)的失意和細小的磨折,把他一顆渾樸堅強的心靈侵蝕凈盡而已。他的一生,正如此間大多數(shù)人的一樣,說不上壯烈,說不上悲愴,說不上纏綿悱惻,只是一片平凡與單調(diào)。
(平凡的人卻有一顆不平凡的靈魂。)
他默默無聞的生了,默默無聞的死了;仿佛一縷煙在無垠的空中消失,一道微光在黃昏中隱去,沒有人驚動它,也不會驚動人??墒鞘澜缟嫌肋h留著一組凄涼的旋律在繚繞回旋,一組悽惶的意境在憧憧飄??;一滴雨水已經(jīng)落下汪洋大海,已經(jīng)形成一個水渦在向著無窮盡的天際擴展開去,雖然你瞧不見,但的確存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不知不覺已被水渦激動,已被幽怨的哀吟感動;你以為它從此消滅了,你不會介意;但當你花晨月夕偶而惹動柔情的時候,午夜夢回忽而莫名其妙地傷感的時候,你的心扉打開了,透過你的淚眼,透過你的警醒的感覺,透過你的銳敏的耳膜,你又恍惚看到那些悽惶的形象伴隨著你,依稀聽到那些哀怨的曲調(diào)與你唱和……你不孤獨了,全人類的心靈和你在一起。藝術(shù)家不孤獨了,他和全人類的心靈同在……
哦,死去的藝術(shù)家永存在人類的心坎中?。?/p>
殘酷的運命往往替詩人畫士安排下一個陰霾黯澹的場面。
關(guān)于張弦的身世,我們只知道他出身于世代經(jīng)商的人家,是幼失怙恃的孤兒,早歲就得自謀衣食,在巴黎的時代是一個勤工儉學的苦學生,回國以后是一個安貧樂道的窮教授。但他自己從未向朋友談起他以往的歷史,好似由于宿命的信仰,認為吃苦是當然的,亦好似由于謙卑的心理自愧他的奮斗沒有成績。然而人生的艱難,世情的冷淡,再加上藝術(shù)天才所特具的客觀的好奇心,已形成了他豐富銳利的觀察力,構(gòu)成了他凄涼嚴肅的人生。平凡的身世與煎熬掙扎的苦惱已經(jīng)升華,融化成一篇詩;小我的痛苦已經(jīng)蘇解,轉(zhuǎn)變?nèi)祟愒嫉陌б?。他是木訥寡言的人,但木訥之中藏有天真純樸的氣分。他不是一個屈服的弱者,但遇事隱忍,處處抑捺住他剛強的本性。他以無掛無礙無愁無慮的心情應(yīng)付人事,實際卻是非曲直都看得分明,感得真切。他酷愛美,酷愛真理;也痛恨丑,痛恨虛偽;但冷酷的社會不容許他表現(xiàn)心中的愛憎;于是良知與意志的斗爭把他堅強的生命力無形中消磨完了。
他是一個落落寡交的人,沒有熱烈的言辭,沒有交際的手腕:但澹泊的天性下面藏著真摯的熱情,使朋友和門徒敬愛他,親近他,在渺茫的生命的途程中,當他是一個忠誠的伴侶。
(《時事新報》1936年10月17日,12版)
(下)
他生平從未和人提起他的工作,然而他在繪畫上已經(jīng)下了十余年的苦功。(注一)從事物的狹隘的輪廓中解放出來,擺脫了規(guī)矩繩墨,走入荒誕幻想的境界,再蛻化到矯健飛躍,回旋動蕩的形式來象征宇宙的律動,——這是他在線條方面所經(jīng)歷的路程。從蒼白灰暗的室內(nèi)的光暈,轉(zhuǎn)到強烈的,對比的裝飾趣味,終于覓得外物與內(nèi)心融和一致的情調(diào),——這是他在色彩領(lǐng)域里的旅行。他以西洋素描為根基,加上中國古石刻的熏陶,耽溺于吳道子,李龍眠,恩格爾,馬蒂斯諸大家縱橫飛舞的線的和諧,終竟產(chǎn)生了他自己的線條,精練遒勁之中兼有嫵媚動人的韻味。它溫柔地撫弄你的視覺,使你的神經(jīng)感到微妙的震動,宛如一組優(yōu)美輕靈的旋律使你沉醉。圣潔的女像上面,在那無邪的瞳子中間,有一個謎樣的問號隱約可辨:這是赤裸裸的生命的姿態(tài)??!……作者不但凈化了現(xiàn)代女子的典型,不但在美的領(lǐng)域內(nèi)創(chuàng)造了一組不朽的女像——如鮑梯卻梨與文西(按,即波提切利和達·芬奇)那樣,且更借了嫵媚細膩的女性曲曲傳出人類智慧的永久的苦悶。
他對于自然的描寫,亦充滿著東方情調(diào)。他創(chuàng)造了牧歌式的交響詩……那是一片蒼茫的境界?。∪岷偷娜展?,沉沉的暮靄,在夜色中交映出絨樣的光暗,薄薄的霧雰包裹著大地;萬籟俱寂,連蟲鳥的歌唱都沒有;風影全無,草木的枝條都靜著不動……水神似的少女惆悵地在海邊凝想,天地顯得格外廣大格外神秘,一切充滿著夜的幽香……在又凄涼又溫馨的情調(diào)中,生命融解了,萬物合而為一,丑惡消減了,悲辛的淚水蘇解了人間的苦痛,剩下的只有清明的意境和含笑的淚痕……熱情化為幽思,生的苦悶沉潛為堅強的意志;一片淡漠的哀愁縈繞心頭……但這哀愁是甜蜜的,神圣的,雖然含有受難以后的苦澀的余味,生的力量究竟受過鍛煉,變得更雄厚更沉著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剎那而已,閃電般的光明消逝以后,良知與意志依舊在他的內(nèi)心爭斗,陰霾不散的天氣始終籠罩著他的靈魂,是這樣地,他經(jīng)過無數(shù)磨折而養(yǎng)成的無掛無礙的心情仍不免于騷亂,創(chuàng)作時間的超脫的境界不能久存,苦悶老是糾纏著他……直等到死來解脫一切。
張弦,一個薄命的畫家,一個薄命的造型詩人。
二十五年十月
(注)張氏死后發(fā)見遺作油繪素描速寫白描仕女共二千余幀。
(《時事新報》1936年10月18日,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