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2期|劉炫松:光明路與暗店街
劉炫松,一九九四年生于吉林。于北京生活七年?,F(xiàn)于比利時讀博。
光明路與暗店街
劉炫松
1
我去養(yǎng)老院當了護工。我懷疑我被選中僅僅是因為力氣大,因為這里有很多衰老的身體需要按時翻動、清洗和搬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大院子需要照看。上班的第一天我看見有人在院子里背著手慢吞吞地散步,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又好像可以走到任何地方。那時候我正站在院長辦公室里,聽他跟我說最后幾句話:記住動作要慢,力氣要輕,老骨頭經(jīng)不起你折騰。這句話他肯定已經(jīng)說了許多遍,像一塊嚼了很久的口香糖。
護工除了我還有一位李阿姨,前幾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跟著她,了解我要做的事情以及怎么去做,于是我看到她擺弄那些身體好像擺弄稻草人或者填了棉花的臃腫玩偶,熟練,冷靜,令人敬佩。我負責所有的體力活,比如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的早上橫穿那個院子去丟掉多得可怕的垃圾。這活比看起來費勁,我每只手各拖著兩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孤零零地走在沙地上。為了安慰自己,在停下休息的片刻我想象自己正在放牧幾只溫馴肥胖的黑色動物。這樣的工作還包括一整個星期獨自一人修理頂樓破舊的地板、墻面和天花板。星期三的下午,我在頂樓堆放水泥、沙子、油漆、大白粉和滑石粉的房間角落里找到一坨干燥變黑的大便。我猜想這里一度為某個突然腹痛但想要避免尷尬或隱藏秘密的人提供了庇護。除此之外,我還專門負責幫一個超過兩百斤重的癱瘓老頭翻身。從一側(cè)抬起他的身體,一股汗味就會從潮濕的被褥和皮膚之間溢出來。我讓他平躺著,側(cè)躺著,有時候臉朝下躺著,我在想人可以這樣堅持多久而不感到窒息,這時他神秘兮兮地努力轉(zhuǎn)過頭來,一只眼睛埋在枕頭里,一只眼睛閃閃發(fā)亮地看著我,壓低了聲音說:李阿姨是個老處女。我把他翻回正面,他盯著我,目光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惡作劇反復(fù)得逞后的快感,以及屢次出賣同一秘密的殘酷愉悅。接著他笑了,意思是“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我又把他翻了過去,并且在他頭頂放了一個枕頭,他在我身后大聲喊叫,說自己無法呼吸,叫我別走。
一天早上,走到院子中央時一個垃圾袋劃破了,幾片尿不濕滑落到地上。有一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走回養(yǎng)老院大樓拿新的垃圾袋之前,我在那幾片尿不濕邊上蹲了下來,也許只是在盡力推遲無聊的臨時返程之旅,所以寧愿觀察幾片垃圾,也許冥冥中期待可以像從龜甲裂紋中讀出未來一樣,從尿不濕的褶痕和尿漬輪廓里看出什么東西,比如哪個老頭會第一個死于消化不良或內(nèi)臟衰竭。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第一次把這個地方和死亡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同一天下午,頂樓修理完畢,我跑去問院長打算拿頂樓做什么。他陷在他的黑色皮革海綿座椅里,最后說他也不知道。那時他正望著窗外砸向院子的雨水發(fā)呆。我感覺自己被耍了,跑到頂樓大廳中央踢翻了半罐油漆,接著靠著窗戶抽煙,把煙頭瞄準樓下的花盆丟下去。晚上,我把值班室的行軍床搬到頂樓,打算一個人睡在那里,但兩天后我又搬回值班室去睡,因為在上面我?guī)缀跻挂故摺?/p>
頂樓荒廢后,無所事事的感覺越來越讓人煩躁。我覺得自己不能一整天只待在房間里看一群老頭下象棋,為他們一個個擦下巴上的口水,或透過窗戶看著他們在大院里無限緩慢地散步,安撫有關(guān)拿錯的假牙和被偷的核桃之類的大驚小怪,或者陪著被稱為“畫家”的老家伙偷偷在墻壁角落上或窗簾背面畫裸體女人。他把女人的乳房畫成深深的U形,這種畫法小學(xué)時我的同學(xué)就曾為我神秘又熱情地演示過,我畫得比所有人都好。終于有一天,我在“畫家”的女人旁邊用同樣的方法畫了一個女人,這讓他陷入了沉思。
我開始在休息日的時候在養(yǎng)老院周圍閑逛,去網(wǎng)吧或者臺球廳,偶爾光顧發(fā)廊或足療店,和附近的小混混白天打架,晚上喝酒。
有一天我去了市中心一家很舊的博物館,門口的玻璃櫥窗里有幾張多年沒換過的四角脫落的褪色海報。一個小孩正在一旁放煙花,夜幕尚未降臨,他皺著眉頭注視著在自己手中那團白日之下曖昧不清的火花和暴躁的硝煙,然后把它丟在地上跑開了。我掏了一支煙,走過去撿起了還在哧哧燃燒的煙花棒湊近我的嘴巴。硫磺和硝石的味道肯定讓我的表情難看。我讓剩下的煙花在腳下的水泥臺階上慢慢熄滅。那個小孩回來了,躲在大理石柱后面看著我。我盯著他的眼睛,為他示范了抽煙的正確方法,接著伸直了胳膊,做出把煙遞給他的手勢。他立刻扭頭跑開了。
2
那些日子里,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可我無法把這種朦朧的預(yù)感和周圍世界一一對應(yīng)起來。我仿佛一邊在尋找,一邊在兩者之間的萋萋世界里周游。許多突如其來的念頭和無可名狀的情緒,就像鞋子里倒不出來的小石頭。李阿姨也許覺出了我的變化,不時嗔怪我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連飯也不好好吃。我說我沒有,只是在發(fā)呆。
星期四,下午,去了先前看到的博物館。一個保安坐在入口處的椅子上,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三十歲,耳朵上掛著通訊設(shè)備,但正在打瞌睡。我很快就逛完了,在入口處毫無期待地翻著博物館的留言冊。內(nèi)容很少,起初幾頁寫著一些感受和鼓勵的話。接下來是幾頁空白。在中間一個折頁,有人在一張紙的兩面分別畫了隱私部位。我繼續(xù)向后翻了幾頁,什么也沒有了。
星期四,晚上,上頂樓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那里。我站在樓梯臺階上,只露出半個腦袋,看到B在頂樓地板上做著俯臥撐。B的身體像一個生銹的彈簧玩具,屁股像篩糠一樣發(fā)抖。他停下,不停地喘氣,接著又做了幾個,之后走到角落里,將手伸進褲子。但他硬不起來,最后,只奮力尿出幾滴又濃又黃的尿。不久后我又發(fā)現(xiàn)B的行跡非??梢?。他的外出過于頻繁,甚至夜不歸宿,有時他在傍晚離開,第二天天亮才回來,像透明人一樣無視養(yǎng)老院的規(guī)章制度和數(shù)道門鎖。一星期后的早上,我在院子中央碰到了他??吹轿?,他在原地停了一下,接著繼續(xù)往前走。在覺得我們靠得足夠近的時候,我問他要不要抽根煙。
我們坐在地上,把煙點著。我問他究竟在干什么。他什么也沒說,我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我的話。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好奇。只是因為好奇所以比平時提前一個小時出門扔垃圾嗎?今天起床早了,就想著早點干完活,僅此而已。
他把煙頭垂向地面,好像用煙頭輕輕燙著沙粒。我在想此時此刻降臨于此的沉默明明不乏做作,可又非常真實,好像是超越真實的超級真實。B把胳膊架在了膝蓋上,煙灰開始往下掉。
我在找人,他說。找誰?我孫女。你孫女怎么了?跟別人走了。你孫女愿意跟誰是她自己的事情啊。她才十七歲,肯定被別人騙了。我十六歲就已經(jīng)出來干活了。我嘟囔著,但不想讓他聽見。有一陣,我們都沒說話,他把沒抽完的煙丟在地上踩滅,起身要走了。要不我?guī)湍阏覍O女吧,我連忙對他說。你幫我?他瞪大了眼睛看我,接著笑了,你怎么幫我,而且,我憑什么相信你。因為我每天早上都按時倒垃圾,而且我一個人修好了頂樓。你是不是在耍我。我是認真的,我?guī)湍阏覍O女,你又不吃虧,而我正好想找點事情做。難道你沒別的事情可做了么?難道你還有別的事情做么?我跟你不一樣。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又笑了,重新坐下后,我又給他一支煙,他把煙夾在手指之間,擺弄一會兒,接著三根手指一用力就把它折斷了。你他媽,我把斷了的煙撿起來。你去找吧,我只知道她跟一個有紋身的胖子走了。就這么點信息我上哪兒去找?那是你的事情。有沒有照片之類的?他想了一下,然后說,等我有了再給你。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看著他朝養(yǎng)老院大樓走去,想叫住他但沒有這么做。天光越來越亮,有巨大的影子掠過院子一角。我拍了拍屁股,重新牽起我的黑色牲畜們,橫穿院子還有半程。
3
B,一九四八年生,輪胎廠下崗工人,戶口地址,明樺街道黑魚廟委二組,緊急聯(lián)系人(認不出是什么字)及聯(lián)系電話(打過去是空號,又打一遍,仍是空號)。在院長抽屜里找到了養(yǎng)老院在住人員資料簿,從上面了解到的東西非常有限。
B下崗后,先在冷庫做裝卸工人,后來去林場做了一段時間的護林員,再后來開夜班出租車。一天晚上,一個人上了車,車開到城郊時,那人把水果刀架在他脖子上。B扭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拖出了車,幾下打倒在地。報警之后,B坐在那人縮成一團的身體旁邊抽了兩支煙,連自己臉上在流血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反倒是天上的星星有一陣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時候他不到五十歲。別打斷我,咱們定幾條規(guī)矩,第一條,安靜聽我說完再問問題。B把煙頭在土地里按滅,決定以后不干這么危險的營生了。后來,他犯了點事蹲了幾年牢,出獄后,開始在光明路上一家夜總會當保安,從晚上十點干到早上六點。有一段時間他混得很好,甚至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變得比蹲監(jiān)獄之前更好。他強硬,多疑,有手段,常常發(fā)呆,有時哭泣,吃牢飯的經(jīng)歷和沉默的性格幫他擋了很多麻煩。后來,B妻在一個雨天給冰箱插電源時觸電去世。她平時推著炒冰機在街上賣冷飲。葬禮辦得很簡單。B和兩個子女匆匆見了一面,他們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不跟對方說話,之后可以說話的理由又少了一個。接著B就消失了,徹底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好像想銷毀自己所有痕跡,不想被別人記得。我能理解,非常能理解,你真正在乎的人已經(jīng)都不在了,你就也不想被任何其他人在乎。你搜過他的床鋪和抽屜,別騙我,你肯定搜了,這里誰也騙不了我。你應(yīng)該很清楚,他什么都沒有,幾乎什么都沒留下(降壓藥、一團毛線和一管用掉一半的藍色水彩顏料,擰開蓋子,一些藍色碎屑落下來,顏料已經(jīng)結(jié)塊變硬),或者他留下了什么但是從來沒打算讓別人知道。其實我們都一樣,誰也留不下什么東西,你說是不是。不。沒有。怎么可能,這些事情我當然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后來,B來了養(yǎng)老院,有一天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在外面太孤單了才來這里。他笑了笑,到哪里不都一樣孤單。我能說什么呢?最后我只是跟他說,咱們這兒不孤單。B的孫女?你打聽這個干什么(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幫小混蛋成天想的是什么。別的我不知道,不過確實有一個女孩B不時提起,十六七歲,上高二,喜歡跳舞,還跟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的肄業(yè)生學(xué)過幾年美術(shù)。你找她干什么?不說就算了。行了,我累了,剩下的以后再說,現(xiàn)在按照約定,推我出去轉(zhuǎn)一圈吧,天氣這么好,咱們到外面,聊一會兒別的。
4
我買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把第一張照片用膠水粘在其中一頁。照片上,一個女孩把一個藍色氣球抱在懷里,坐在草叢之中,下巴放在氣球上,頭歪向一邊,眼睛透過垂下來遮住臉龐的藍色頭發(fā)看向鏡頭。一只手在草葉間從前面抱住氣球,張開的手指輕微用力,讓氣球表面輕微凹陷,好像照片想拍的其實是那只手。我撫過照片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合上筆記本,把它塞進了枕頭里面。
我開始把日記也寫在這個本子里,而不是像從前一樣,把每日所做所見、零碎的記憶和瞬間的感受寫在養(yǎng)老院來訪登記簿的背面,被李阿姨忘在衣服口袋里的皺巴巴的購物清單上,或者撕下的舊日歷紙和書架上那些四處傾倒的書的扉頁、末頁和隨便哪一頁有空白的地方。我不寫日期,只寫星期和天氣,常常只簡單寫幾句話。從前我覺得這些四處散落的只言片語幫我維系著仍在跟隨歲月的脆弱感覺,但也許我只是被其他一些念頭吸引也說不定,比如玩一種把生活的肖像偷偷畫在生活背面的立體主義游戲,或者捉弄那些自以為是的清白整潔。那時候我只有二十歲。
保安把博物館留言簿給我的時候,我們正坐在博物館玄關(guān)前的椅子上曬著太陽。我找到那頁紙,把它撕下來,夾到了日記本里,然后把日記本揣進衣服口袋,把留言簿還給保安。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寫日記,保安說,老師讓的,后來不寫了。為什么不寫了?因為不明白為什么要把經(jīng)歷過的事情再寫下來,而且也不知道寫下來給誰看。我和保安成了朋友,并且開始迷戀這種摻雜了同謀意味的平淡下午。今天晚上有沒有空?保安問我,我?guī)闳ネ?。有點別的事得干。走吧,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再說。不行,我說,這件事情比較重要。
星期一,傍晚,去了第四中學(xué)。兩棟教學(xué)樓和一棟學(xué)生公寓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操場邊上。我繞著柵欄和圍墻走,不久就在后門斜對的一個淺胡同里,看到了一家名叫“水木源”的畫室。牌匾很舊,卷簾門關(guān)著,門邊上丟著幾個灰撲撲的石膏頭像,走近察看時,發(fā)現(xiàn)它們都被砸破了。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老師外出學(xué)習(xí),開課時間另行通知”。落款時間是一年前,后面有一個電話號碼。我敲了幾下門,但沒有回應(yīng)。再回到學(xué)校正門,放學(xué)的學(xué)生正從校門走出來。之后,我先去一家文具店給養(yǎng)老院里一個靠做算數(shù)題對抗老年癡呆癥的老頭買算術(shù)練習(xí)本,然后找了一家便宜的飯店吃飯。飯店里除了我還有兩個男人,他們在一個隔間里低聲交談著,看到我之后拉上了隔間的簾子。老板端菜上來之后坐在我對面點起煙和我說話,但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我的注意力只在畫室門前的石膏頭像和隔間里竊竊私語的兩人之間切換。我發(fā)現(xiàn)透過飯店的一扇窗戶能看見畫室的大門,就打斷老板問他,那家畫室最近開門嗎?老板顯得很吃驚,什么畫室,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這里有什么畫室。他趴在窗戶上向外望,臉幾乎貼在玻璃上,但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晚飯后,回到畫室附近,等到午夜。畫室的窗戶始終黑著。我隨手用指尖敲了敲防盜窗柵欄,又試著向上拉了一下卷簾門。門被拉開了。我拉起半身的高度,彎腰鉆了進去,灰塵和苦味立刻鉆進鼻孔。我拉上門,開始沿著墻壁向臨窗一側(cè)走動,腳下不時踢到什么東西。直到拉開百葉窗,街燈楔入一小塊黃光,我才在暗影的邊緣隱隱辨認出挨近窗子的若干畫架、椅子和顏料盒。一個顏料盒敞開著,里面的顏料已經(jīng)凝固。在另一個畫架前,顏料管胡亂躺在木匣里,我試著把它們一個一個排回去,但總是缺了幾種顏色??繅Φ哪炯芨咛帞[著幾個石膏頭像,它們凝固的表情加劇了房間里錯亂的時間感。穿過一條走廊,在一個看起來是辦公室的房間里,我在抽屜里找到了學(xué)員名冊,前后翻了兩遍,第二遍的時候找到了B的孫女的名字,名字前面的證件照被連著一層紙皮一起揭掉了。
房間盡頭有樓梯通向二樓。二樓是由一條走廊連接的一排房間,房間的門都鎖著,從門上的窗戶可以看見被路燈微微照亮的床鋪。按照學(xué)員名冊上的編號找到了房間,門是鎖著的,透過門上的玻璃,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走廊盡頭有盥洗室和衛(wèi)生間。我返回一樓的辦公室,在一個之前沒有注意的抽屜里找到了一串鑰匙,回到二樓后試著開門鎖,幾扇門被成功打開了,但是我想找的那枚鑰匙不在其中。我又把所有鑰匙試了一遍,的確沒有。我回到一樓辦公室,把鑰匙串放回原處。貼在墻上的畫室簡介里,一個留長發(fā)戴眼鏡的男人微笑著看著對面墻上的世界地圖,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離開時,我朝四周看了看,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第二天傍晚學(xué)校放學(xué)時,我在校門口,想要向幾個學(xué)生打聽一下他們認不認識B的孫女??墒撬麄冇志X又恐懼地看著我,身體往一邊躲開。兩個保安仰著頭朝我走過來,我只好離開。在學(xué)校旁邊一家小賣店,我打了畫室門上的電話號碼。一個嗓音沙啞的女人懶懶地接了電話。我馬上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兒,再打過去。仍然是那個女人的聲音。這次我問她是不是畫室的老師。她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楚。你是不是“水木源”畫室的老師?我聽不見,你說話大點聲。我喊了一聲“喂”,小賣店老板抬頭詫異地看著我。還是不行,我先掛了,你有事之后再打過來吧。我付了話費,在小賣店門口站著,看著操場上空飄過一塊很大的云。幾個孩子跑過來,其中一個落在后面正哭著,衣服臟兮兮的。半個小時后,我又打了那個電話,這次無人接聽。
5
星期二,早上,我拖著五個黑色垃圾袋出了養(yǎng)老院大樓。一個袋子劃破了,漏出來的垃圾里面有一個用過的避孕套。趁著打掃衛(wèi)生的時機,我搜了所有的床鋪、抽屜、衣柜、花瓶、帽子、衣服口袋,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有關(guān)這個避孕套的線索。我找到了打火機、身份證、紙團、泥土、昆蟲尸體、指甲刀、撕碎的信紙、假牙、雞蛋、電池、樹葉和硬幣等。我意識到這些東西很多是之前老頭們讓我找過的。我忽然對這個房子藏匿事物的可怕能力感到沮喪,它偷竊行將就木者身上不斷剝落的過往生活的碎片。我站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想這樣下去我會一無所獲,會不會我正被某些人、被時間、被在這棟建筑里厚厚堆積的叢林般的偶然性引入陷阱,會不會這和思考窗戶夾縫里一只金龜子的死亡真相或者養(yǎng)老院黑色鐵門上粉筆畫的螺線和圓圈一樣,是同一種危險。
我抬頭看天上的云。它們白花花圓滾滾,正慢慢從我的頭頂飄過。我的視線無所著落。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把腦袋伸出了二樓窗戶,朝下望著我,渾濁的眼睛表明他常年酗酒。我認得他,他每天下午都會一動不動地坐在二樓窗邊的按摩椅上,無休止地望著窗外空無一物的院子,我問他你在看什么,他會說他在看眼睛里的蟲子。什么蟲子?那種不透明的游來游去的蟲子?,F(xiàn)在我仰頭望著他,我們兩個都面無表情,都決心面無表情下去,好像打賭斗氣的小孩,誰先動誰輸。我忍不住了,低頭揉自己的脖子,走之前對他大喊你贏了。
星期三和星期四,天氣晴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或者發(fā)生過什么我都忘記了,跟醒來后忘記夢的內(nèi)容一樣。星期五晚上,我只睡了一會兒就從夢中驚醒,再也睡不著。我打算到頂樓看看那晚的星空。穿過客廳時,我看見院長坐在花盆后的沙發(fā)里,在翻一本《世界熱帶雨林鳥類圖鑒》,他的貓趴在他的雙腿上打著盹。我在院長身邊坐下,問他怎么這么晚都沒睡。他說睡不著。我問他有沒有想好頂樓用來做什么。他心不在焉地翻著手中的書,好像在從銅版紙上那些熱帶鳥類的漂亮羽毛紋理中尋找啟發(fā),然后說,還沒有。我在他身旁的沙發(fā)中頹然陷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問我在這里工作感覺怎么樣。挺好的,我說。如果你想走的話,就跟我說,他摘下眼鏡揣在了胸前口袋里,開始用手一遍一遍梳理頭發(fā),臉上寫著一絲疲倦,也許這實際上只是夜晚世界造成的迷茫。我問他要不要抽煙,心想這么問他可能會生氣。他沒有回答,也許是沒有聽見或者只是不想說話。我又問了一開始的問題,頂樓能用來干什么?我們會想到的,他說,接著開始翻另一本《世界海洋貝類圖鑒》。
大概兩個星期之后,一個老頭死了,他在半夜把自己吊在了門把手上。養(yǎng)老院里漂浮著死魚一樣軟塌塌黏糊糊的嘆息,我很心煩,于是去找保安聊天。我問他,人為什么會死呢?他說你傻了么,人就是會死的啊。我知道,但是不明白。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我,你們養(yǎng)老院的所有人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會死,都得死,這道理你從小就明白啊。你明白么?我明白啊。保安開始抽煙。過了一會兒,我問,你見過死人么?見過,他說,小時候老家發(fā)洪水,積水退去之后我在河岸的淤泥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露在外面的屁股,我是說只有屁股,其他部分都埋在淤泥下面,那個屁股泡得雪白,我蹲在旁邊遠遠看著,然后忍不住開始朝那兩瓣屁股上丟石子,那些石子都朝四面八方彈開了。我見過我奶奶躺在殯儀館的玻璃棺里,我說,我在遠處看到她的顴骨很高,好像馬上就要穿透臉上的皮膚露出來一樣。后來我想把那個人挖出來,他繼續(xù)說,但是挖到一半的時候我放棄了,因為我總是把鐵鍬戳在那人身上。我現(xiàn)在只記得玻璃棺和顴骨,我說?,F(xiàn)在你有機會重新見識死人是怎么回事了,他說。我總覺得那好像不算死,不知道為什么。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保安把煙叼在嘴里。
暮光的潮汐從門口漫入,攀上我們的身體。我覺得時機剛好,于是告訴保安我正在找一個女孩。保安心不在焉地“噢”了一聲,接著問我,長得好看嗎?我看見他的臉和制服在夕陽下生出絨毛,好像他整個人在被金色的霉菌分解。不知道,好看吧,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哪有不好看的。這么說你不知道人家長什么樣?不知道。那你找個屁。她被一個紋身胖子帶走了,我想先找那個紋身胖子。我現(xiàn)在上街能給你找來一百個紋身胖子。我把自己的鞋尖探進一片光里。你說得對,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的姿勢越來越蜷縮,像口渴的動物為了夠到地面上正在退去的水一樣的光芒。涼意開始從博物館深處吹拂出來,保安伸了一個懶腰,坐直了身體,說,找吧,找到了我也想認識認識。
6
你去學(xué)校了?還找到了那間畫室?不錯,我就喜歡你這種實干派,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那時候咱們沒有錢,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咱們從來不缺冒險精神。你肯定明白那種感覺。時間多得不知道怎么用才對,身體怎么折騰都不會垮掉。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本來早就該明白,從來沒有那么多東西供我揮霍,年輕的時候我僅憑本能就輕易僭越了這條真理。
你看我,一不小心又說了一大堆廢話。別坐得離我那么遠,跟我講講有什么發(fā)現(xiàn),不說就算了。咱們繼續(xù)咱們的事情。B蹲監(jiān)獄期間,他的小兒子在南方打工時被人在工地謀殺,兇手一直沒有抓到。等他因為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被提前釋放,來接他的只有他的妻子,她給他帶了兩個雞蛋,等他吃掉,兩個人默默站了一會兒才一起離開,好像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一樣。不久后,B一個人悄悄潛去兒子被殺的南方城市,昏天黑地地過了兩年。沒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貋淼臅r候他更瘦了,像條狗一樣,帶回了一個小女孩和一筆錢。他用那筆錢買了一臺炒冰機給妻子,自己去了光明路,夫妻兩人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重新開始生活,好像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關(guān)于那個小女孩,更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別問我。我騙你干什么。這里所有人我最誠實,因為我最沒有撒謊的理由。
剛來養(yǎng)老院的頭幾個星期,B有點不適應(yīng),這很正常,剛來的時候大家都這樣,情緒失控很常見。B整夜整夜不睡覺,坐在床上,或者站在窗戶邊上,或者不發(fā)出聲音地到處走動,下雨的晚上他經(jīng)常出門把自己淋得像從河里撈出來一樣。我和他住在一起,除了我,我這個無所不能的廢人之外,沒有人能和他一起住超過一星期。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配合默契的。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他在窗邊抽煙,窗戶打開了一條縫。我說趕緊把煙熄了,被發(fā)現(xiàn)你就會被趕出去。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的。他頭都沒有回。這里全都是夜貓子,尤其是院長,我當然是在嚇唬他。說不定他們也都在抽煙,不僅抽煙,還偷偷喝酒,B說。你是不是瘋了啊。別說了,來嘗嘗,他打斷我,接著就把煙往我嘴里塞,抽吧抽吧,吸一大口,吸一口就好受了。我拼命搖著頭,罵他,后來狠狠咬了他的手指。我記得后來我哭了,沒有發(fā)出聲音,我只是瞪著眼睛,眼淚就流出來,也許是因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也許恰恰是因為什么也想不起來了。B一聲不吭,像石像一樣僵硬,我們離得很近,但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甚至感覺不到他在呼吸。我們僵持著,直到他用手掰開了我的嘴。他起身把煙頭丟到窗外,離開了房間。我很快就睡著了,什么夢也沒有做,我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有睡過那種覺了。早上醒來時,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B第二天晚上才回來。之后想抽煙的時候他開始含棒棒糖。
含棒棒糖的方法是院長告訴B的,棒棒糖也是從院長那里拿的。院長這人的腦袋里和抽屜里裝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總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派上用場。有些下午院長會來我這兒坐一會兒,我覺得那種時刻很奇妙,我們兩個就像很久沒見的老朋友。他的話很少,如果不是念書給我聽,就幾乎一直保持沉默,好像語言是個討人厭的東西,或者是遠遠被他甩在身后的東西。我不知道這么說對不對,有時候我覺得他說那些話并不是因為他想說那些話,那些話只是在那時恰好屬于他的溫暖的沉思中自己孵化了自己。有一天他跟我說,有些鳥類和松鼠秋天時會把收集來的植物種子儲存起來,但是它們常常忘記其中的一些,于是這些種子就留在了地下,如果幸運,春天就會發(fā)芽生長,慢慢成為森林的一部分,慢慢結(jié)出新的種子被鳥和松鼠帶走。我們就跟鳥和松鼠一樣,他說,我們只是偶然知道自己是鳥和松鼠的鳥和松鼠。你去做鳥和松鼠吧,我說,我要做人。說完這句話,我就哭了起來。
7
院長的貓在馬路上被卡車軋死了。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老頭,他站在街邊背手盯著地面。我看見他的時候并沒有多想,因為那是他們所有人常有的狀態(tài)。后來他叫我過去“收拾”。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間之前,也許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他對我說這樣被小孩看到不好。
貓被攔腰軋了過去,軀干完全壓扁,緊緊貼在地面上,它的眼睛閉了一半,舌頭軟塌塌地從尖牙的縫隙里伸到外面。我整個中午都在那里,觀察一只貓的死狀。我蹲下,站起來,又蹲下,又站起來,最后去雜物間拿來鐵鍬。不是很好弄,尸體下面的血已經(jīng)有些凝固,鏟起來時黏著很多沙土。怎么會這樣呢?我一直在想。我一邊走,它的頭和尾巴一邊耷拉在鐵鍬邊緣晃蕩,怎么會這樣呢?有幾個小孩在附近轉(zhuǎn)悠,試探著想要過來。我吼他們趕緊滾蛋。
下午,兩個警察來了養(yǎng)老院,他們在院長辦公室里談話,關(guān)于那個自殺的老頭。期間一個警察出來問我有沒有茶,我說沒有,他“嗯”了一聲,就去門口抽煙。他張望著遠處,但沒有走遠,院子里好像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傍晚時分他們帶走了院長和李阿姨。直到第二天凌晨他們才回來,李阿姨什么也沒說就回了房間。房間里不斷傳來她的抽泣聲。院長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指深深地犁了一下頭發(fā),接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攝影史上的百幅經(jīng)典影像》。我在他旁邊坐下,我們都不說話,好像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已不復(fù)存在。
星期日,我又打了畫室門上的電話號碼,女人一接起電話我就認出了那邊的聲音。我問她是不是畫室的老師,我說我想找個人。孩子失蹤了還是趕緊報警吧。她突然煩躁和警覺起來,總是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用啊。你別緊張,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我妹妹有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有沒有接觸什么可疑的人。我之前說過了,有個胳膊上和脖子上都有紋身的光頭胖子,前一段時間常來接她,兩個人看起來關(guān)系很好,小姑娘總挎著光頭胳膊,我一開始還以為那是她爸爸。沒有別的了?還有幾次,有另一個人跟胖子一起來,那個人我見過,在荷塘月色夜總會當服務(wù)員。確定嗎?確定,我在夜總會碰到過他,黃頭發(fā),特別瘦,有一點點瘸,左耳朵戴著耳釘。
晚上八點,荷塘月色夜總會門前,一個穿西服的保安在門前晃來晃去。我走過去時他向前邁了一步,我以為他要攔我,腳步停了一下,但他為我打開鑲了金邊的玻璃門。巨大的音樂聲從腳下隆隆升起。起初,我以為柜臺里沒有人,走近些才發(fā)現(xiàn)一個燙了一頭卷發(fā)的矮個子在柜臺后面低頭讀著什么。他看起來不到二十歲。我問他在讀什么?!短啤ぜX德》,他說。我問他好看么。他沒有回答我。我問他還有沒有別的書。他說有,然后掏出一本《荒野偵探》,一本《夏加爾的新娘》,一本《從封閉世界到無限宇宙》和一本《伯格曼人體結(jié)構(gòu)繪畫教學(xué)》。我繞到柜臺后面,在他身邊的高腳椅上坐下,問他為什么看這些玩意兒。我覺得他沒有聽見我的話,或者他回答了但我根本沒有留意。我沒有等他說完就又起身開始往里面走,穿過大堂,下兩段樓梯,兩側(cè)墻壁上的鏡子映出我水銀樣融化的身形,樓梯下面,一條走廊開始向深處延伸。
如果有人問我,我就假裝自己是走錯房間的客人、詢問續(xù)費的服務(wù)員或者來找夜不歸宿的中學(xué)生弟弟的哥哥,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推開那些鑲著菱形反光板的厚重房門。房門后面是一群群在鋒利的碎光里痙攣的肉體,沒有一張臉能看清。很奇怪,越是往前走,走廊就越顯得狹小。有時候我感到自己正在海底世界般的幽閉恐懼中溶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手腳并用才能在其中穿行。一個服務(wù)員從前面走了過來,我們撞到了一起。也許我是故意這么做的,他一邊不停地向我道歉,一邊把另一只手也扶在立著高高低低酒瓶的不銹鋼托盤上。我看他的頭發(fā)、耳朵和腿,我看所有人的頭發(fā)、耳朵和腿,突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一條完全不同的走廊。
走廊兩側(cè)隔音很差的房間中傳來風扇、音樂、談話和呻吟的聲音。我試著推動那些隔間的門,都從里面鎖著。有一扇門打開一條縫隙。我把門輕輕推開了一些,一位保潔阿姨正拿著拖把清洗房間中的圓形浴缸,她抬頭看到了我,有幾秒鐘,我們就那樣互相看著對方。我心里奇怪地閃過一個念頭:為什么要安排她在這個時間打掃房間啊。我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轉(zhuǎn)頭走開,不知不覺疾步走到了走廊盡頭。我回頭,正看到那個保潔阿姨走到房間門口,對我說,小伙子,你要找誰啊。我沒有說話,連忙扣上了連帽衫的帽子,低頭快走。她又問我,你找誰啊。她拖把提在手上,戴著藍色的橡膠手套。
當我坐在夜總會前臺后面,和矮個子男孩一起看書時,我把一半的注意力都用來從過往的客人中尋找我其實根本沒有見過的面孔。那些肉體疲倦衣衫落寞的客人和女孩魚貫而出的時候,讓人有一種自己正在衰老的感覺,一種一切行將結(jié)束的抽象預(yù)感。這些款款擺動的肉體后面,大堂內(nèi)側(cè),吹著海螺的金色雕像正朝黑色大理石水池里吐水。后來我問男孩,這里有沒有一個黃頭發(fā)瘸著腿戴耳釘?shù)姆?wù)員。男孩想了一下,說,有,但是那人早就不干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么?不知道。再后來,男孩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干點活。我想都沒想就說好。我們出了夜總會,做夢一樣穿過了幾條人影少見的街,進了客運站旁邊一家賓館,他對前臺點了點頭,那人正咬著煙頭在紙上寫寫畫畫,沒有抬頭看我們。我們穿過大堂,走中間樓梯到頂樓,在樓梯口分開,我朝左邊他朝右邊,把那些印著女人照片的小卡片從門縫下面塞進去。
8
B給了我第二張照片。拍攝的地方是書房或圖書館,光線很暗,時間應(yīng)該是秋天或者冬天。女孩戴著紫色毛線帽,背靠書架坐在地上,膝蓋彎起靠在胸前,膝蓋上面攤開了一本書。膝蓋和書擋住了女孩臉龐的下半部,只有她的眼睛從書的上方望著你,那種讓你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事情的目光。
這是什么意思,我問。又找到一張照片,他說,過來給你。上次為什么沒有一起給我?我說了我才找到這張,上次怎么給你?最好你能告訴我是在哪兒找到的。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B嘲弄地看著我。是不是過幾天你又會跟我說你又找到了一張照片啊。我說了那跟你沒有關(guān)系,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我又搜了一遍B的床位和抽屜。和上次一樣,沒有太多東西,只有降壓藥和一把生銹的鑰匙,我拿走了那枚鑰匙。晚上,我把照片粘在了日記本的下一頁,之后去一家火鍋店與博物館保安和前臺男孩見面。我給他們看了照片。相似的濃重顆粒感,都看不全整張面孔。保安把日記本遞給前臺男孩,往后靠在椅背上,說,我們的護工兄弟可能真的是瘋了吧。這個女孩挺好看的,前臺男孩說,有種讓人無所適從的感覺??墒悄愣伎床蝗L什么樣子,保安說。那不影響。前臺男孩把日記本攤開放在了餐桌中間,我們一起看著照片,為了離得近一點,保安把胳膊架在桌子上。直到服務(wù)員端來一鍋熱湯,三人才從突然降臨的片刻沉默中出來。我們吃完飯沿著街道散步,一直走到光明路,前臺男孩準備去上班,保安說要回家睡覺,我打算在附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我們約好下次見面的地方,就朝三個方向散開了。
第二天,晚上放學(xué)的時間,我給學(xué)校保安遞了根煙,聊了幾句,然后問,你們這兒,有沒有孩子失蹤了?失蹤,什么失蹤,別說得那么嚇人。就是沒來上課。那不就是逃課么,還失蹤。我的意思是人不見了,好幾天都沒來。有人一個學(xué)期都不來幾次,你去臺球廳、網(wǎng)吧、歌廳、小旅館,一抓一大把,那玩意兒比上學(xué)有意思。其實也挺沒意思。其實我也覺得沒啥意思,但是他們還不懂啊。這邊就你們幾個保安么?什么意思?他的眼神警覺起來,你是學(xué)生家長?不是。不是家長你在這兒干什么,我看你有點眼熟,前幾天在門口對學(xué)生動手動腳的是不是你?我應(yīng)付幾句連忙逃開了。確認沒人追過來,我又去了畫室。卷簾門上的通知被撕掉了,我試著拉卷簾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鎖了起來。百葉窗被拉上了。門口的石膏頭像還在那兒,數(shù)量似乎更多了,好像一場古代戰(zhàn)爭褪色的殘骸。我蹲下來,隨手撥著碎片,一顆青年頭顱出乎意料地保存完好。它比別的頭顱體積更小,只在右臉上有幾道劃痕,我從一旁的垃圾桶里扯出一個袋子,把它包起來帶走了。
回到養(yǎng)老院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夜,李阿姨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我沒被她發(fā)現(xiàn),悄悄回到值班室,隱約覺得這里有別人進來過,那種說不清的物品被移動引發(fā)的異樣感絲絲縷縷地飄浮在空氣里。我摸摸枕頭下面,日記本還在,那么其他都無所謂。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在玻璃巨人腹中奔跑。
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們沒有什么收獲。養(yǎng)老院的工作變多了,垃圾成倍增加,一天早上我要跑兩個往返,算術(shù)題不再需要了,剩下的那些被我自己做完了,需要用尿不濕的人又多了兩個,院長開始每天晚上用毯子蓋住膝蓋。有時我覺得短短幾個星期之內(nèi)原本不該發(fā)生這么多事情,生活原來是常常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往前的么?我盡力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其他時間用來搜索、思考、閑逛和發(fā)呆,把誤入房間的昆蟲關(guān)在窗戶夾層之間,或者在養(yǎng)老院大門上用粉筆畫新的圖案。這些詞句說的其實都是同一種狀態(tài)。
我、保安和前臺男孩常常約在網(wǎng)吧見面,一邊上網(wǎng),一邊談?wù)摳髯孕碌陌l(fā)現(xiàn)。起初,我總是第一個到,后來我到時就會看見保安在和網(wǎng)管女孩聊天。保安沖我抬一抬下巴,女孩偏頭望了我一眼,微笑著點了一下頭。有一天,我看見兩人一起趴在柜臺上吃泡面,女孩從自己碗里把面夾給保安。另一天,他們晚上一起離開。接連有幾天,網(wǎng)管女孩不來上班了。網(wǎng)吧老板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被保安問煩了,不停用右手中指敲鍵盤上的空格鍵。我見保安馬上就要發(fā)作,連忙拉著他出去了,保安踢翻了路邊一個垃圾桶,一臉沮喪地問我要煙。
三人依然頻繁見面,常常在網(wǎng)吧,但換成了另一家,但有時仍然回來,因為這里的紅色沙發(fā)椅比別處的窟窿少;有時去看電影,之后隨便找一家便宜的餐館吃飯,輪著請客;有時從街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從街道對面返回。有一天,路過光明路附近的小廣場時,我從一個賣氣球的奶奶那里買了一個藍色的氣球,把它系在手腕上。晚霞降下的時候,我把氣球牽在手里,我記得我慢慢松開了手,我記得也許是我想象出的塑料繩拂過手掌時轉(zhuǎn)瞬即逝的觸感,我記得有小孩叫了起來,我們看著那顆氣球慢慢升上了天空。保安和前臺男孩在前面停下來回頭看我,暮光讓他們一瞬間像神話中的人物。
那一天兩人帶來的消息——
這一帶新來的妹妹里面沒有我們要找的人,我很確定,更別說跟紋身光頭胖子有來往的妹妹。我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另外一個媽媽告訴我,不久前有別人也找她打聽過同一件事,她記不得那人的樣貌,只記得那人穿黑夾克戴鴨舌帽,陰沉沉的。我覺得可能是B??磥鞡也找錯地方了,我們都找錯地方了。
關(guān)于黃毛的去向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他回老家務(wù)農(nóng)去了,有人說去外地打工了,有人說他去外地其實是因為捅了人,還有人說他雖然捅了人但沒走只是在某個地方藏著。我覺得這些人其實并不關(guān)心黃毛去哪兒了,只是想著要說點什么。不過我打聽到另一件事,黃毛他爸在水產(chǎn)市場打更,就住在市場里。
我去蹲過兩天,黃毛沒有出現(xiàn)過。
9
星期五,晚上,我點了一支煙,煙絲在火焰中仿佛瞬間閃亮的金縷,又仿佛剎那枯萎的紅綢。過了一會兒下起了雨。最后幾個客人拎著東西從鐵皮穹頂下走出來。一個穿著膠靴的人出來拖地,從一側(cè)慢騰騰移動到另一側(cè)。我想象前臺男孩瘦小的身影在這里徘徊的樣子,想象他手里拿了一本書隨便翻著或者那本書自己翻著而男孩跟隨著舞動手指。拖地的人不見了。夜幕落下來。市場里潮濕的大燈熄滅后,我從還沒上鎖的兩扇鐵門之間側(cè)身進去。渾濁的腳步回聲標示出人工制造的空曠。一扇窗子在遠處透出一小片亮光。我敲門的同時推開了一條縫隙,他手里的煙正好卷了一半。
你找誰?我說我找黃毛。你是他什么人?他瞇起眼睛打量我,同時兩只手把煙卷卷完了。朋友。朋友?嗯,朋友,玩的時候認識的。那個兔崽子不在這兒。那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去哪兒了?他是不是闖了什么禍?。课也恢?,我說,我只是最近找不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他接著問,是他告訴你我這里的?對,他說我可以到這里來找他。找個屁,他想去哪里我也管不了,找我有什么用。
有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你包里裝的什么?突然他問。石頭。搞不懂你們天天都在想什么。我朝窗外望了一眼,雨下大了。坐會兒等雨停了再走吧,他說,跟我講講,那臭小子之前都在干什么。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接過他推過來的椅子坐下。關(guān)于黃毛我一無所知,于是我把保安和前臺男孩的事情揉在一起講,搪塞他。他沒有什么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出去一下,你在這里等我。
他離開后,我重新聽到市場鐵棚屋頂上雨和鐵的轟鳴,我想剛剛我們說話時一定很大聲,但并沒有因此比平時聽得更清楚。我打量整間屋子,向下凹陷的天花板矮得沒法向上伸直胳膊,靠窗放著一張寫字桌(一個抽屜里有一把手電筒和一本登記簿,另外兩個抽屜鎖著,沒有找到鑰匙,我敲了敲抽屜,又晃了晃,感覺里面是空的,可是既然是空的,為什么要上鎖呢?),還有兩把椅子、一個小鍋爐、一張床,床下有一只皮箱。衣柜上面放了一臺電視機,遙控器上的灰塵說明電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開過。我打開了電視,把聲音關(guān)掉,挨個換臺。只有一個臺有信號,兩個戴眼鏡的男人在交談著,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我把電視關(guān)了,拿了手電筒出去,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往市場里面走去。我只是想知道他平時工作時是什么感覺。一片黑暗。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升起,就像重重地撲進厚厚的虛空。我放輕腳步,吞了一口口水,最后還是沒有走到市場盡頭就返回了。我站在市場的門口,這里是外面的大雨和內(nèi)部的黑暗的交界。我把手電筒晃來晃去,直到照見他從雨幕中慢慢浮現(xiàn)的披著雨衣的身影,他問我有沒有睡一會兒,我說我睡不著。那我們喝點吧。我看見他的手里拎了一打啤酒。
最開始的緊張氣氛消退了,很奇怪,也許是出于某種默契又或許只是巧合,我們沒聊黃毛,也許關(guān)于他我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或者現(xiàn)在他不重要。我問他每天晚上巡邏幾次。兩次,他伸出兩根粗粗的手指。你一個人不害怕么?害怕?有什么可怕的,他笑了一聲,又不是三歲小孩。這么大地方晚上連個燈都沒有。咱們有手電筒就夠了。他說著伸手關(guān)掉了燈,把手電筒不斷地按亮又按滅。就是這樣,他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燈重新打開。
你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他問。在養(yǎng)老院當護工,我說。養(yǎng)老院?他每一思索就會瞇起眼睛,伺候老同志吃喝拉撒唄?我心頭不悅,但沒有說話。之后呢?什么意思?離開養(yǎng)老院之后啊,你總不能一直在那兒干吧。我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一陣沉默。跟我一起去轉(zhuǎn)一圈吧,他突然提議,沒有看我。我想了一下說,好。
他的腳步很輕。一道光柱從他手中擎起,緩慢描過鐵皮棚頂?shù)妮喞?。突然,手電筒滅了,他的身影隨之消失,我立刻停下腳步,屏住呼吸,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沒有聲音,渾然一片的黑暗。你的膽子怎么這么小啊,他從后面突然挎上我肩膀的胳膊讓我一陣戰(zhàn)栗。我的身體下意識地想甩開他,但他用力摟住了我的脖子。孩子,我覺得你不是來找麻煩的,他湊在我耳邊說,但是別找了,你找不到他的,就算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用力掙脫他,往前搶了兩步,意識到其實是他松了胳膊。這時他把手電筒打開了,直直地照著我,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僵在那里,滿目黑與金。走吧,回去喝酒,他過了一會兒才說。
我的身體有一種虛脫感,這讓我有些焦躁。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也不知道為什么留下來,出于某種類似饑餓的渴望,不停往肚子里灌酒。后來,我從屋子里踉蹌到大雨邊上嘔吐。吐過之后我清醒了,這時輪到他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弄到床上,關(guān)掉了燈,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跟喝酒前判若兩人。精神和肉體之間的脆弱聯(lián)結(jié)在大雨聲中輕易地消散了,他的身體像一個醒著的天真而迷茫的嬰兒在胡亂動彈。
我蹲在床邊,看著他的身體不斷扭動和翻滾,突然想起了養(yǎng)老院里那些睡著的衰老身體,那些與死亡僅僅隔著一縷微弱呼吸的過于平靜的睡態(tài);想到一具具肉體在按摩椅里像一袋袋豆腐在抖動,徹底松懈,喪失所有警覺,按摩椅停了,還在上面忘記下來;想到每天搬癱瘓老頭到輪椅上,推他到院子里曬太陽,還要幫他翻身,讓其受熱均勻。
后來,我從床底抽出了那只皮箱,因為雨和酒精,絲毫不擔心箱底剮蹭地面發(fā)出的粗糲的摩擦音割傷了整個房間。鎖頭上積了灰塵。皮箱里有一套西服和一些其他衣服,一只手表、一捆白色線手套、一本很薄的相冊,還有一捆紙卷,打開之后是一疊學(xué)生獎狀。沒有兇器、財寶、帶血的衣服,沒有任何犯罪證據(jù)或者黑暗秘密??傊?,沒有關(guān)于男孩或者女孩去向的任何線索。我只是突然想這樣做,于是把包里的石膏頭像拿了出來,端詳了一下,接著放進了他的皮箱,用來交換那捆線手套。我到房間外面抽煙。雨已經(jīng)停了??床坏皆铝?。
10
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樣,我以前可是運動員的體格加上詩人的腦袋。你不要笑,我沒有騙你(他自己笑得更厲害了)??晌覜]法向你證明我原來是什么樣,我們從前也不認識,我從前認識的人可能早就不記得我了。我不怪他們,我誰也不怪。過了這么久,那已經(jīng)沒有意義。現(xiàn)在只是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才有那種特別難熬的晚上。你肯定不懂,你還這么年輕肯定連失眠都很少。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我有預(yù)感晚上我會很難受,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整個人漸漸燃燒起來,好像馬上就要爆炸,不停大口喘氣,窒息的感覺從胸口一直堆積到額頭。我以為這次沒救了。這時B走了過來,把一根棒棒糖塞進我嘴里。我跟他說我不喜歡草莓味。他又把一支巧克力味的塞到我嘴里,但沒把草莓的那個拿走。我含著兩根棒棒糖在嘴里,像是含了兩個帶甜味的鋼球,說不出話來。他坐在窗戶邊上,朝外面看著,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時候我以為他要說話了,但是他沒有。
棒棒糖慢慢融化,我感覺好了些,于是就像過去那樣,探聽他在南方那幾年都干什么了。沒什么好說的,他還是這么回答。過了很長時間,他從窗邊回來坐在床上。好像我們剛才的話仍飄在空中懸而未決,我要做的就是輕輕把它們吹向他。我問他,看到大海了么?看到了。怎么樣?還想再看一回吧,他想了想說,然后就倒頭睡覺了。
我以為一切都會這樣繼續(xù)下去,可我想得太簡單了,原來我從來沒改過天真。不久后,B扭傷了腳踝,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還不能下地。他整個人消沉到了極點,變成一頭晦暗不明的黑色動物。我跟他說你到底要干什么,扭了腳又不是死了人。他一言不發(fā),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敲碎了石膏,強行開始走路,最后從樓梯上直接摔了下去。接著是漫長的休養(yǎng),康復(fù)時他有點恍惚。有一天他拿了一本棋譜,跟我說他想過過真正的老年人生活。什么是真正的老年人生活啊,我問他。就是可以從早到晚下象棋的生活。他就是這么說的。我說你少放屁,你不是那種人,過不了那種生活。他馬上收回了之前假裝出來的良善表情,又變得硬邦邦冷冰冰。但是他變了,我和他都知道他變了,也許變得不明顯,但是確實變了。
你看我都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今天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以為過了這么多年我終于能把想說的事情說出來,結(jié)果每一次我都發(fā)現(xiàn)這只是我的幻想。我其實是想說,你什么也不要去問B,連我都問不出來的事,你更問不出來。如果故事的主人想讓它們通通爛在肚子里,那么它們合該如此,我們能做的不過是用圍繞黑暗之心的其他世界拼出它的輪廓。我是想說,常有這種事對吧,沒來由地,不知為什么,你就想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像非如此不可,比如有一天我躺著,突然就想試試能把口水吐得多高,能不能碰到天花板。好像一瞬間的精神失常,說到底哪有什么失常,只是比較少見而已。我不知道口水最高到了哪里,只知道它們最后落回來砸到我臉上,我央求李阿姨幫我擦臉時,她說我能不能別老干三歲小孩才干的事。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要這樣看著我。你以前不是這么看人的。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惡心對么?我知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你裝了這么久,其實你跟那幫膽小鬼老惡棍一樣。除了B和上吊的那個老頭,一個不知道是傻還是倔總之不肯認命,一個誠實又勇敢地選擇了自己死掉的方式,其他所有人都一樣。你別得意,一轉(zhuǎn)眼你就會變得跟我們一樣,你下面那根小東西會變得跟我們的一樣沒用,你也得穿尿不濕,讓別人擦屁股。我一點也不羨慕你們,我永遠活在你們前面。我再說一遍,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
對不起,我剛剛太激動了。有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是想給你講什么大道理,但你確實還不明白這些。你得見到擦鼻涕的小孩開始染頭發(fā)、罵人和打架,見到一張年輕的臉開始長皺紋,年輕的腰腿開始拄拐。不是想象,不是推理,不是復(fù)述,是見到,真正的見到,只能用等長的歲月來交換的“見到”。除此之外什么都沒用。我總是覺得,沒有人能靠回憶和想象弄明白只能經(jīng)歷的事情,因為它除了生活本身什么都不是,你觀察和思考,你被迫這樣做時你的生活就結(jié)束了,你想要思考的對象也一并消泯。
對不起,我又想哭了。我不怕別人笑話。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剛才是怎么回事了。有時候你只是看到一張面孔或者一個眼神就想哭。有時候你甚至不認識他和她,也不知道他和她是好人是壞人,不知道他和她是在高興還是在悲傷。你只是忽然就明白,原來人是可以這樣無辜的,原來人是容許這樣困惑和驚慌的。你一邊忍不住想要靠近,可是又遠遠地躲開那人,避免和這個人說話或引起這個人的注意,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你害怕那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也因為你討厭自己啊。
好久沒有人聽我說這么多話了。院長不算,他像無底洞一樣把你倒給他的東西通通吞了下去,一點回音都沒有。李阿姨最會假裝聽不見。B?我跟他在一塊兒時并不像你以為的那么想跟他說話。你比他們對我更好,唉,我怎么先說起這么肉麻的話來了。
你今年有二十歲了么?最多二十二歲吧。
如果有時候我騙了你,別怪我。
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走吧走吧,你們這些注定要背井離鄉(xiāng)的小混蛋。
11
B在前廳等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并不感到驚訝。他朝我走過來。那時我在想,如果他想要回照片,我就說照片弄丟了。如果不得不打一架,我也不打算手下留情。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像我想的那樣揪住我的衣領(lǐng),他朝我襯衫胸前的口袋里放了什么東西,然后就要走了。喂!我叫住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半轉(zhuǎn)過身子看著我,沒有說話,在黑暗中做了一個看不見的表情。我沒有再問。B走了。有一瞬間,我想把口袋中的東西丟掉,后來我站在門口,在踏進院子前,借著身后最后的燈光看第三張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在室內(nèi)逆光拍攝,一個女孩在鏡頭中央留下了她的剪影,十一歲或者十二歲,光線給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邊。
我離開了養(yǎng)老院,沒有事先跟院長說明讓我覺得愧疚,但是那種感覺并未持續(xù)太久。整個夏天我都和小混混們待在一起。有一段時間,我仿佛把過去的事情徹底忘掉了。偶爾,我會問我的小兄弟們知不知道一個有紋身的胖男人或者一個染黃毛的瘸子,有一次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小胖子立刻湊過來,低頭露出自己的脖子給我看,肥肉上面縮著一條歪歪扭扭的龍,我踢了他一腳,讓他趕緊滾蛋。
快要到冬天時,我花光了身上的錢,決定先找一份工作。保安帶我去了一家朝鮮飯店,牌匾上的“鮮”字只剩下“羊”還亮著,窗戶玻璃上用紅色膠布貼著“狗肉”兩個字。房間里面鬧哄哄的全是人,一個顯眼的光頭胖男人把紙牌很響地摔在桌面上,然后站起身大笑著從其他人身前拿走大把的紙幣。女掌柜坐在柜臺后面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走進來,一條大黃狗趴在她腳邊。她風姿綽約地朝我們笑了一下,讓人非常難忘。這里是長途卡車司機的據(jù)點,這些人在不需要出車或者剛剛返回的寒冬夜,跑到這里來一碗狗肉燉豆腐,喝高度白酒,待在這個女人居于中央的溫暖屋子里。
我開始跟著他們跑大車,先是跟車,然后自己開??垦b滿熱水的保溫杯、劣質(zhì)的香煙和歇斯底里的搖滾樂,我一晚上能跑幾百公里,趕在天亮之前把一整車蓋在棉被和稻草下的綠色蔬菜送進熙熙攘攘的露天市場。不出車的晚上我把車停在市場里,就在車里過夜,睡覺前跟大多數(shù)司機一樣去朝鮮飯店吃飯和閑聊。我窩在車里寫日記,在某個僅僅一閃而過的念頭里發(fā)覺自己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我常常只寫星期和天氣,沒有內(nèi)容,比如大雪的星期日冷的星期日刮了一晚上風的星期日,因為太累了,因為越來越多的事物開始像我的大車一樣不停遷徙。
十二月的某天晚上我做了長長的噩夢,醒來之后我感到非常疲倦,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車窗玻璃,接著漫無目的地掃視周圍房子黑洞洞的窗戶,那里什么都沒有。我下車,走去附近還在營業(yè)的小賣店買了一罐啤酒和一袋香腸,從小賣店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下雪了。我點了一支煙,朝駕駛室走去,這時我聽見從附近某處傳來尖細的叫聲。第一次我以為是我的錯覺,就像所有睡眠不好的夜晚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感官和精神的微小失控。第二次我發(fā)覺并非如此,那聲音真切地存在著,游絲一般在雪片中飄浮。我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又走向旁邊的一輛車,蹲下身,發(fā)現(xiàn)它躲在車底茫然地望向四周。察覺到我的出現(xiàn),它不叫了,退在輪胎后面。我伸手去夠,第一次只摸到它毛茸茸的耳朵,它開始往更深的地方退去。于是我脫了外套,爬進了車底,抓住了它的后頸,它馬上變乖了,身體微微蜷縮。我用衣服裹緊了它,抱進駕駛室,放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然后裝了一瓶熱水,靠著它放著。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只小貓已經(jīng)死了,屁股后面留下一攤稀便。
夏天時黃毛的父親介紹我在水產(chǎn)市場里幫忙。我每天從早上五點工作到晚上八點,之后去光明路和去年夏天分別過一次的伙伴重聚。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我們掰手腕、拼酒、打架,露出汗津津的額頭和肱二頭肌,互相炫耀肢體的眩暈和意識的顫抖,只要不掀翻桌椅砸爛碗碟,只要付錢,大排檔的老板就任由我們把一小段夜晚一小片街道變成演唱會和斗獸場。
聚會常常持續(xù)到凌晨,離開的客人們勾肩搭背在四面街道的陰影里融化。我不想回去,因為除了睡覺無事可做。我讓老板再做一些吃的,一碗餛飩或者一盤蒸餃,有什么就做什么。女服務(wù)員輕輕皺著眉頭,擦桌子的胳膊有力地揮動著,把桌上的殘羹冷炙擦進泔水桶。起初我在一旁看著她工作,后來我動手和她一起收拾起來。她連忙說不用,但我堅持這樣做。她像小狗一樣輕輕喘著氣,臉色發(fā)紅,在出汗,我提著泔水桶跟在她身旁,心臟和肌肉都陣陣發(fā)緊。從街道的另一頭,夜總會的霓虹燈投來不斷變換的光線,在我們身上,像一團團搖搖晃晃的彩色泡沫。
我把裝滿的泔水桶搬到角落,接過老板遞來的飯盒,離開時,我看到女服務(wù)員站在空蕩的紅色陽傘下,沖我微笑了一下。我朝她揮了揮手,然后就走了。我去了荷塘月色,叫前臺男孩出來吃夜宵。他很開心,我們明明常常見面,但每一次見面都像是隔了很久,都像永遠懷著對某些尚未發(fā)生的事情的無定形的憂愁。我問他最近在看什么書。他說他在看《鱷魚街》和《我是貓》。你從哪弄到這些書的?動物園。他說。
那些夏天我?guī)缀醪凰X,但從不感到疲憊,或者那種疲憊被我有意忽略了。白天我拼命干活,晚上就在大排檔待到凌晨,然后留下幫忙打掃。我不給你工錢,這是你自愿干的。老板咬著煙從店里出來,嘴里哼哼著,把打包好的剩菜放在桌子上就往回走。我離開,朝著對我微笑的女服務(wù)員揮手,她在陽傘下,穿著臟兮兮的白色圍裙,露出半截瘦削的小臂。我倒退著慢慢走遠,手臂一直在天上揮舞,長長的影子連接到她腳下,有一天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彎了腰,接著也朝我揮起手來。
12
三人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但是沒有中斷。我發(fā)現(xiàn)前臺男孩長高了,下巴上有了胡茬,眼神介于清澈的困惑和沒有對象的憤怒之間。你們都有一點不一樣了。保安若有所思地在煙幕后露出一絲微笑,說,你變得強壯也變得沉默了,而他剛剛變成看不出來會變成什么樣的樣子。就是那一天,保安告訴我們他要離開一段時間。你找到她了,對嗎?我們問??炝?,保安回答。晚上,我們在飯店請他吃飯,點了那家店里既不是最貴也不是最便宜的菜。老板娘額外送了我們一大鍋排骨湯,我想那是因為她知道我們會是最后離開的客人。
告別時我和保安擁抱了一下,前臺男孩只是在一旁笑著。保安說了一聲走了,然后就離開了,他的背影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有點駝,是那種自愿的輕微佝僂,腳步從來都很輕快。有一瞬間,我覺得他走得太快了。
我在那個岔路口徘徊了一會兒,接著朝大排檔的方向走。夜風里能聞到剩菜剩飯翻滾的輕微餿味和夏末過盛的草木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干凈,無辜,因為太干凈太無辜連記憶也因此變得脆弱。那些晚上院長坐在桌子后面,戴著眼鏡,在一盞黃色小臺燈下,用硫酸紙描地圖集上陸地與海洋的輪廓。他的貓趴在他的腿上,偶爾下地撥弄窗簾下?lián)u蕩的流蘇。那一定是夏夜,因為我記得我在頂樓抽煙時常常從黑暗中一起吸入微茫的植物氣息,就好像夜晚是一塊吸滿夏日氣息的巨大海綿。我記得院長幾乎從來不畫完他的地圖就起身離開,有的時候,我會替他補全尚未閉合的大地輪廓,把那些不知流向何方的河流、沒聽過名字的城市和連接它們的鐵路也都畫下來。但最后院長把這些紙全都團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那時我以為他是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而我這樣做有一半的理由是為了惹他討厭,現(xiàn)在我覺得他也許只是想要一個純粹的輪廓。
大排檔的紅色陽傘在遠處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幾個人從我身旁經(jīng)過時跟我打了招呼。我看到她在那里,趴在一張空桌子上,枕著自己的手臂,正在擺弄一張餐巾紙。季節(jié),夜晚,我所知曉的先前發(fā)生的事情的總和,突然被往事襲擊后飄搖如潮的情緒讓我有些精神恍惚。我在她身邊坐下,她把方形餐巾紙折成八分之一三角形用指尖推到我手邊。我問她今天很累么。她說有一點,但沒有看我。我把那張餐巾紙打開,復(fù)原時多折了一折,但十六分之一無法穩(wěn)定存在。這時她抬起眼睛,遠處霓虹燈的微縮圖案漂浮在她的眼中。
老板端了一大盤冒著熱氣的花蛤撂在桌子上,坐在我身旁,對我說,別客氣,吃完了再泡我的服務(wù)員。你趕緊滾開吧,她笑著打了他一下。我走,我走就行了吧。他笑著回店里去了。很快桌子上堆滿了蛤蜊殼。
你在找一個女孩嗎?她問。起初,我很驚訝她知道這件事,但馬上想到這一點也不奇怪。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我覺得無論怎么解釋都無法準確說明。她是誰?那張餐巾紙在她手里又乖巧又叛逆。我不認識,我說,我是幫別人找。那你找到什么了嗎?沒有,我說。所以,你會走么,她把餐巾紙丟掉了,過了一會兒說,跟別人一樣,秋天一過就走?我不走,我不知道這么說對不對,我會待在這兒。這樣說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卡車,想起我朝它走過去的時候,它在雪夜中像一只蜷縮的甲蟲。可我要走了,她說。去哪里?不知道,可能回家吧。為什么不留下來?冬天沒什么工作。那夏天的時候還會回來么?可能吧,她說,你想讓我回來么?我沒有回答,起身去拿了兩瓶啤酒,還拿了兩個杯子,她起開瓶蓋,把一瓶放在我身前,把杯子拿開了。
很快,我們都醉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身體和我一樣對這個動作剎那間的莊嚴感感到茫然。老板從廚房里看了我一眼。我伸了一個懶腰,晨曦讓我的身體起了一陣寒顫,這陣寒顫讓我驀然想起了那個懷抱藍色氣球、在書架下戴著紫色毛線帽、浸沒在陽光中的女孩。那個在日記中占了三頁,但整本日記都因為她才存在的失蹤者。我把手伸向晨曦,張開手指,想象和感受氣球表面的凹陷。
我們各吃了一碗白面條。老板問我酒醒了沒有。我說我沒醉。別吹牛逼,是不是忘了自己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你一直在哭啊。我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有什么可哭的。你這是在說誰啊。我把面條湯也喝光了。我在想要不要等她醒來,但覺得那毫無意義。跟老板道別后,我去了荷塘夜色,問前臺男孩可不可以給我找個地方睡覺,我覺得自己要死了。他領(lǐng)我下了臺階,走到那條之前我闖進去的走廊,我隨便推開一間門,倒在門口的沙發(fā)上就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有節(jié)奏的摩擦聲將我喚醒,我睜開眼睛,隔著一道簾幕看到保潔阿姨正用拖把清洗房間中央的圓形浴缸。她的動作就像在擦拭嬰兒的肚臍。我從沙發(fā)上坐起,一件舊女式外套從我身上滑了下去。
13
有一天,夏季突然就結(jié)束了,我從水產(chǎn)市場走到光明路時,陽傘、桌椅和燈牌都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我已經(jīng)幾個星期沒有來過,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弄錯了地點。幾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冷冷清清的街邊空地上,我想他們屬于從未相信昨晚原來真的是最后一晚的人。一個賣烤地瓜的小販推著他的爐子朝這邊越走越近,幾個人連忙湊過去,像得救了一般圍成一團。
夏季結(jié)束時,B死了。那天晚上,目擊者看到B在光明路和兩個小混混打成一團。也許他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一只手就能把別人拖出駕駛室的工人司機,或者是那個地下世界的把門兇神。他絲毫沒有退卻,在倒下前,甚至用拳頭打中了其中一人的鼻子。凌晨時分報案的女孩向警察證實,B介入了她和其他兩人的爭執(zhí),她堅持認為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她的錯,而且她根本不認識B,她說B肯定是喝多了或者有病,不然不會莫名其妙地沖過來大罵那兩人。她越說越激動,最后哭了起來。她說她和那兩個人也沒什么關(guān)系,三人晚上在歌廳才剛剛認識,走的時候他們兩個想拉她去別處再玩玩,她不想去于是三人拉扯在一起。B就是這個時候突然沖過來的。那兩個小混混不知所蹤。我托朋友打聽兩人的消息,并沒有想好這么做是為什么。毫無音訊。
夏季結(jié)束時,前臺男孩也離開了。他在養(yǎng)老院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走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院長把紙條遞給我時說,他很有禮貌。他也很喜歡看書,我說。我知道,我想送兩本給他,他堅持要和我換。我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我抬頭在書架上看到了那本《我是貓》,書脊上有貓抓一樣的劃痕。我想知道他用《我是貓》換了什么,但我想不起來書架上原來有什么書。李阿姨給我們端了一壺茶,坐下來,拉著我問我過得好不好,告訴我一個人別太辛苦。
我把那張紙條小心地揣進口袋。離開前,在養(yǎng)老院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通往頂樓的樓梯上了鎖,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上面的聲音。我沒有去看癱瘓老頭,但去了B從前住過的房間。那里現(xiàn)在空著。抽屜,衣柜,床墊下面,然后是床欄桿四角頂端的空腔。在其中一個空腔里,有一張卷起的一百元紙幣。另一個里,有一把鑰匙和一張彎成弧形的一寸照片:一個穿白色上衣的女孩微笑著,照片背面中心有一小塊膠水的痕跡。
我去荷塘月色打聽前臺男孩的去向,他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們說他去哪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恰恰是這樣的答案讓我覺得世界仍在正常運行。我拆掉了日記本上的鎖,只是為了防止紙頁散開,在本子上套了一根橡皮筋。
第一場雪來得很早,那時還不是冬天,也許已經(jīng)是冬天了只是我還不覺得。那一天,我站在遠處看我的卡車,它像頭頂覆了薄雪奄奄一息的昆蟲。夜晚慢慢連在一起,它們之間的界限被漸漸抹去。我依然用手電筒照著在駕駛室里寫日記,有時忘記裝熱水,有時抽光了煙,有時音樂播放器壞掉或者突然對音樂生出怨恨。如果夜里在下雪,我會把車開得很慢,上癮一般地看著雪片從茫茫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撲進車窗和被車燈照亮的錐形空間。李阿姨有時候會聯(lián)系我,我以為她有事情找我,但事實上我們只是東拉西扯。
星期二,再冷一點就會下雪的那種天氣。我用李阿姨給我的鑰匙打開通向頂樓的樓梯門,上樓,接著走進其中一個鋪著紅色地毯的昏暗隔間。一個女人正懶懶地蹲在地上吃方便面。她看到我,吞下一大口面,剩下的放在一邊,請我進來坐,轉(zhuǎn)身整理床鋪時,她嘴里還叼著塑料叉。我問她李阿姨是不是處女。她先是一愣,接著笑了出來,你瘋了么?我沒有回答她,又問她知不知道一個有紋身的胖子。她看著我像看著一個白癡,你在說什么啊,有紋身的胖子怎么了?我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表示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她“撲哧”一聲笑了,說,我知道有一個剛回來的,帶了一群小弟,正到處搶地盤呢,最近常去朝鮮飯店。他很危險,之前躲在外地,她補充道,你不是要去找他吧?我不找,我說。
14
我每個晚上都待在朝鮮飯店。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保安坐在飯店大堂的角落里,正在和女掌柜聊天,女掌柜懷里抱著小嬰兒。我遠遠看了他們一會兒,小嬰兒被保安的大手逗得咯咯笑起來。后來,我走過去,坐在他們身旁。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既覺得他沒怎么變,又覺得他確實不一樣了,離得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明顯。你看,他來了,女掌柜這時笑著說,你們快說說話吧,我先去把小祖宗哄睡了。
女掌柜起身離開,起初幾秒鐘,保安的視線仍然停留在小嬰兒身上。之后他才對我說,你果然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我說。又問,什么時候回來的?昨天,他說。我們面對面坐著,他又說,你看,外面在下雪。所以你找到她了么?我問。找到了,他非常簡短地回答道。我對他說前臺男孩在他離開后不久也走了。我知道,我們見到了。你們見到了,我問,在哪里?很神奇是吧,他說,在沈陽火車站,我等火車往回走,他應(yīng)該是正要南下??墒撬茉缇妥吡?,不可能剛到沈陽。他已經(jīng)兜了一圈回來了,保安若有所思,所以這應(yīng)該是他第二次南下了。他到底在干什么?不知道,他提到之前在北京和人一起拍電影,后來去了福州,再后來去到南寧和人做生意。福州是哪兒?福州在福建,離這里很遠。南寧呢?在廣西,更遠。他有說什么時候回來么?沒有。我們看著窗外,那里一點聲音都沒有。
你呢?他問。什么?你找到她了么?沒有,但是我覺得快了。我還以為你早就把這件事忘了呢。你不是也沒忘,我繼續(xù)說,但與其說我在找,不如說我在等待。我還聽說B已經(jīng)死了。是的。
幾天后,一幫小混混來朝鮮飯店鬧事,打頭的男人正是一個光頭胖子,他戴了一條金鏈子,敞開了胸前的衣服,紋身從衣服下面鉆出來爬上了脖子,他不停地撓自己的脖子和頭。后面幾個嘍啰站成了一排,都是一副中學(xué)生的樣子。引人注目的是帶頭男人身旁跟著的一個年輕女孩,下身穿著有破洞的牛仔褲,黑色長筒靴,上身是牛仔短上衣,頭發(fā)染成藍色。我感到整個身體都繃緊了一下,我明白這種感覺危險,并不可信,但它如此強烈如此奇妙,讓人忍不住被它吸引,就像一個明亮的星點。
兩邊對峙著,客人們站在女掌柜身后,有人暗暗抄起了板凳的肋條。女掌柜一人擋在前面。這時,黃狗朝前走過去,掌柜叫它回來但它沒有聽見。它走到年輕女孩的腳邊輕輕嗅著,沒想到自己會被女孩厭惡地用鞋尖一腳踢開,它發(fā)出一聲嗚咽,退到暗處。胖男人連忙呵斥了一聲,可是太晚了,人們身體僵硬地目視著掌柜款款走到女孩前面,打量她,接著揚起手,一個耳光打了她一個趔趄。女孩想要撲回去,但被后面兩個人拉住了。掌柜靠近胖男人,湊在他耳邊,但所有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最近新來的孩子脾氣好像都很大啊。胖男人比先前更頻繁地撓頭,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最后說要跟女掌柜單獨聊一會兒。他讓女孩和手下一起出去了,而飯店里原來的人都留在飯店里,不出聲地打牌,吃花生米,保安在一旁細心地剪手指甲。
半個小時后我悄悄離開了飯店。我循著足跡、暗影和直覺往前找,在路上先撿了一塊有棱角的石頭,后來換了一根更趁手的棍子。賣烤地瓜的小販和幾個在附近喝酒的年輕人提供了模糊的線索。很快,在一家夜總會門前的雪地上,我看到一個男人扯著女孩向前走,另有一個男人在一旁抽煙跟著。女孩反抗著用力朝后坐,幾乎要蹲下。他們都喝了酒,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像孩子一樣互相拉扯。這時,男人猛然松手,女孩一個趔趄向后摔倒了,她費力地想要站起來,男人跟上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倒了下去,不再嘗試起身。我捏了捏手里的木棍,仿佛提前感受到了擊打頭骨的分量,然后直直地朝那個男人走過去。男人想要坐在女孩身上,在他身子下沉前,我的棍子掄在他的后腦勺上。他向前撲倒了,軟軟地哼了一聲,掙扎著想要支撐自己。一旁抽煙的男人愣在原地,接著馬上跌跌撞撞朝我沖來。我躲開了他的拳頭,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被人抱住。第二拳重重打在了我的肋骨上。我頓時覺得呼吸困難,朝前跪倒,木棍掉在了地上。一個人騎在了我身上,就在這時,有人從斜刺里沖出來撲倒了我身上的家伙,我扭頭看見兩人滾到遠處,接著扭打在一起,雪屑在翻騰。保安笑嘻嘻地對我說,你趕緊走,這里我一個人就行了!我蹬開纏住我雙腳的手,看到女孩在雪地上蜷縮如同嬰孩,仿佛可以放入一枚雞蛋。我把女孩背起來,往養(yǎng)老院的方向快速走去。我想問保安你怎么會在這里但我沒有。在我身后,越來越小的兩人在雪地中扭成一團。
這不是我想象的冬季結(jié)尾,它只是這樣到來而已。一條狗從后面漸漸追上了我,減慢速度跟在我身旁,它后背的毛發(fā)里雜著雪花,一條腿是瘸的。我感到后背上的她溫暖、柔軟、沉甸甸。冷空氣涌進咽喉,我一邊喘息一邊問她或者問我自己,所以你是誰呢?你不是她,你年紀不太像,你太高了,你的眼角還有一顆痣,很漂亮?;貞?yīng)我的只有朝我側(cè)臉呼出的昏熱的酒氣。狗加速向前,在它即將消失的視線遠端,一面廣告墻立在茫茫黑暗中,一個黑影在廣告墻下蠕動。那狗發(fā)出一聲悲涼的吠叫,躲開一個飛向它的酒瓶,轉(zhuǎn)眼就在昏朦的光線中不見了。我慢慢走近,廣告墻上巨大的穿著比基尼的側(cè)臥女人形象漸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看清楚了一個男人靠在廣告墻上,一只手里拿著一支煙,另一只手在墻上摩挲,接著開始用猩紅的煙頭燙女人的胸部。他慢慢地移動煙頭,沿著胸部的輪廓,很快燒出一整個黑色的洞。左邊,然后是右邊,然后是內(nèi)褲。我想起廣告墻后面是被拆掉的電影院的磚石廢墟。
雪越下越大,但是越來越溫柔,我往前走,很快又折回來,仿佛在等保安趕上來,或者覺得女孩應(yīng)該和我一同經(jīng)歷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一切。那條狗也回來了,它身上落了更多的雪,安靜地站在我身旁。我沒有東西給你吃,我對它嘟囔。那個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有可能在某個不遠的角落躲避風雪。這里始終只有我們。我站了一會兒,從賣烤地瓜的小販那里要來了火,他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沒有過問。我走近廣告墻,點燃了它,三人看著火苗從廣告上女人胸部燃起,蔓延到她的脖子、鼻子和眉毛,到肚臍、大腿、腳踝和趾尖,最后是全部?;鹧嫦?,電影院的廢墟突然朝我們涌來,一股寒風不受阻礙地傾瀉到大街上。我們站在那里,背對著寒風,我給了小販幾個硬幣,買了一個烤地瓜揣進女孩的衣服口袋里。小販又送了我一個,然后自己也拿起一個。我們的動作是同時進行的:我們掰開地瓜,里面是滾燙的熔巖的顏色。
又是夏季的尾聲。一個早早顯出異樣的下午,去市場的路上,我看到一個小男孩用玩具步槍遠遠地瞄準我,我停下來,站在原地和他對視,可我只看到他緊閉的一只眼睛和帶著瞄準鏡的槍管。我又在對視的比賽中敗下陣來,我無法看著別人的眼睛不感到憂傷或者恐懼,我把連帽衫的帽子扣在腦袋上,低頭加快腳步一直走到市場大門前,在那里,另一群小孩站在一起,在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某一時刻,一個孩子出乎意料地開始尖叫,緊接著所有孩子都跟著尖叫了起來。比試、惡作劇、同時大聲尖叫的意義不明的單純的快樂,或者這僅僅是因為他們看到另一個自己已經(jīng)叫了起來,除了跟著尖叫沒有別的選擇。幾分鐘后,我戴著沾滿血的圍裙,站在案板后面劃開魚腹,一團內(nèi)臟滑了出來,魚輕輕張了一下嘴,好像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好像忍耐很久的痛苦得到了安慰。我突然有了主意。我撈出另一條魚,輕松地劃開肚子,輕松得讓我相信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會非常順利。我提著開膛的魚,不讓內(nèi)臟灑出來,走過去把它猛地丟到那堆小孩中間,我看見那條魚劃過一道弧線,在地面“啪”地炸出一攤內(nèi)臟,緊接著在地面上狼狽而絕望地跳動了幾下。濺到血污的小孩子們尖叫著逃跑了。我的老板沖到我的背后,一把抓住我,問我要干什么,我說我賠你一條魚嘛,他更加用力地鉗住我,不停地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博物館門前,又遇到了之前在這里遇到的小孩。很奇妙,他依然拿著煙花,就像一切都在重演,不同的是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我用我的煙給他點了煙花。我們在業(yè)已關(guān)門的博物館門前,夜幕下,一片黑暗中。我在想院長會把我們形容為螢火蟲還是鮟鱇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