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2年第12期|栗鹿:幸福的烏蘇里
栗鹿,生于上海崇明,寫小說和詩歌。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長江文藝》《小說界》等。出版短篇小說集《所有罕見的鳥》,長篇小說《致電蜃景島》。
幸福的烏蘇里
栗 鹿
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墒菑奶焯么祦砹艘魂囷L(fēng)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fēng)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
——本雅明《歷史哲學(xué)論綱》
列車來了,瞬息間,數(shù)百張臉在車廂的燈光下閃爍,列車在呼嘯中減速,緩行,停駐,車門打開。明明隨著人流涌入車廂,紅色警示燈亮起,催促幾聲后,車門關(guān)閉。車廂被乘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油膩的扶手上都爬滿了手。
列車發(fā)動時伴隨巨大的晃動,乘客被顛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明明趕緊倚靠上扶手保持平衡,又將一只購物袋置于雙足之間,迅速夾緊,然后從褲袋里摸出手機漫不經(jīng)心地滑起來。一檔常聽的播客節(jié)目更新了。明明將入耳式耳機塞入耳朵,這期節(jié)目的選題很時興,聊千禧時代的Y2K美學(xué)。嘉賓是一個全網(wǎng)粉絲達到一百萬的KOL,明明沒有聽說過這個KOL,但她應(yīng)該很紅,節(jié)目的播放量在一個小時內(nèi)突破了五千次,以往這已經(jīng)是總播放量了。
列車呼嘯著駛?cè)敫堤?,信號時斷時續(xù)。
“千禧年前后,我們對一切是有預(yù)感的?!?/p>
“地球村、奧運會、科幻、未來、靈修、冥想都是Y2K美學(xué)的關(guān)鍵詞?!?/p>
“有一種音樂風(fēng)格叫NEW AGE?!?/p>
KOL的嗓子像得了喉炎一樣扁平且粗糲,但語速極快,思維跳躍,給人一種新鮮的速度感。
“大家還記得千禧年前后,有一只叫烏蘇里的明星熊嗎?它很喜歡模仿人?!?/p>
“我沒有印象?!睂χ鞑碚f,這個話題顯然有點超綱。她聲稱自己出生在一九九五年,對這只熊沒有任何記憶。
但KOL顯然很想好好聊一下這個話題。“烏蘇里曾經(jīng)是一只明星熊,在網(wǎng)絡(luò)還不普及的時代可以說是動物界的周杰倫。因為我老家是梅山的,它幾乎帶動了整個梅山的旅游業(yè)。你,真的沒有聽說嗎?”
“可能長三角和珠三角的圈子不太一樣吧?!敝鞑バχf,“我是珠三角的?!?/p>
“它真的是一個明星,現(xiàn)在也有二十多歲了吧。以前還拍了一部以它為原型的電影,名字就叫《幸福的烏蘇里》,我們?nèi)R黄鸾M織去看的,沒有印象嗎?”KOL再次試圖打開主播的記憶寶盒。
主播再次申明:“真的沒有印象。它叫什么來著?”
“它叫烏蘇里,是一頭烏蘇里棕熊。最近我回梅山,想去動物園再看看它。但是棕熊區(qū)卻不見它的身影,聽工作人員說,它好像生病了?!痹挼酱颂?,KOL也無意再聊下去,她適時切換了話題,從烏蘇里談及遷徙的象群和消失的豹。
到站了,明明被人從身后推了一把,腳下趔趄,差點摔倒,她沒有回頭,也沒有發(fā)聲,她低著頭快步?jīng)_出了車廂,有人提醒她東西沒拿,但她聽不到。喧囂的地鐵站被回憶夷為曠地。
烏蘇里出生在一九九九年。那時明明七歲,讀小學(xué)兩年級,和家人們住在梅山市的梅湖鎮(zhèn)。那里地處丘陵地帶,蔥蘢的小青山東一座西一座,也有幾座環(huán)在一起,擁抱物產(chǎn)豐富的湖泊。九十年代,梅山市欣欣向榮,鋼筋混凝土的高樓被數(shù)以萬計的工人們建造出來,插在小青山和湖泊之間。明明一家仍然住在遠離市區(qū)的矮山頂上,透過臥室的窗戶,就望得到梅湖和另一座種滿了楊梅樹的山。
當(dāng)時全國各地的公園和集市都流行一種畸形展,愛好獵奇的人們只要花上兩三塊錢,就能看到雙頭蛇、連體嬰和花瓶姑娘。明明曾和外婆慕名去看過花瓶姑娘,當(dāng)時畸形展上最火爆的節(jié)目。展臺其實是一只四十六寸電視機大小的木箱子,它被隨意放置在一個帶滑輪的平板車上。木箱里擺了只青花瓷花瓶,瓶口長出一個女孩的腦袋,畫著濃妝,看不清表情。外婆說,喏,花瓶姑娘!明明踮起腳尖,擠入擁擠的人群,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展臺前的主持人拿著一只拖線很長的話筒對觀眾講解:“花瓶姑娘從小得了一種怪病,骨頭很軟,只能住在花瓶里?;ㄆ抗媚锖突ㄆ渴枪泊娴?,只要離了花瓶,花瓶姑娘就活不了?!痹捦膊粫r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噪音。主持人拍了拍話筒,緊接著說:“只要五塊錢,就能問她一個問題。”一聽到要給錢,喧鬧的觀眾群瞬間安靜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觀眾付了錢,問她平時吃什么?;ㄆ抗媚镎f,只喝牛奶,輸營養(yǎng)液。
花瓶姑娘的發(fā)聲又引起了一陣騷動,很多人都想掏錢了。但外婆搶得了先機,她迅速從口袋里摸出五塊錢,突破層層人群,遞到主持人手中,人群讓開一條道,話筒遞過來?!皢柊伞!敝鞒秩苏f。外婆有點怯場,她推了推明明說:“是小孩子要問?!泵髅鞯男奶脜柡?,胸口被什么東西踩著,有種想吐的感覺,但話筒已經(jīng)戳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么,這位小朋友,問花瓶姑娘一個問題吧,她會如實回答的?!敝鞒秩苏f。
“你疼嗎?”明明脫口而出。
“不疼?!被ㄆ抗媚锵褚恢槐蝗四笤谑掷锏暮毤毜纳ぷ永锇l(fā)出很小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安惶鄣摹!彼龑χ捦仓貜?fù)了一遍,以免眾人沒有聽清楚。
明明看了一眼花瓶姑娘,她面色紅潤,不像生病的樣子。她身下的花瓶,是附近一個家具店常年八十塊清倉甩賣的款式,不同的是瓶口更小,如果要住在里面的話,她的脖子得像蛇一樣細,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她說話的聲音那么小。明明嚇壞了,她掙脫了外婆,逃離了人群。多年以后,這個奇怪的場景仍然會在她的夢境中再現(xiàn),她忍不住去夢見花瓶中藏掖著怎樣畸形的軀體,忍不住去夢見自己的身體被裝進花瓶。
從春天開始,畸形展一路環(huán)山流動。到了秋天,梅湖公園又辦起畸形展。自從見了花瓶姑娘之后,明明對畸形展失去了所有興趣。但她聽說,有人在畸形展上看到了熊。明明不信,她看過《動物世界》,熊應(yīng)該在西伯利亞。有人說,熊是獅子狗假扮的,也有人說是貉子或野豬,總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熊。
明明在車站等車,那個片區(qū)的孩子們都會花一塊錢,坐環(huán)城車上學(xué),環(huán)城車途經(jīng)梅湖鎮(zhèn)所有的學(xué)校。排在明明前面的是貝貝,她梳著兩只羊角辮,皮膚像面團捏的,白凈而柔軟,眉眼也一并被揉開,顯得有些分散。她像往常一樣穿著很干凈的格子背帶裙和一雙果膠質(zhì)地的塑料涼鞋,身后背著一個木頭琴盒,里面裝著一把很小的小提琴。只有孩子纖細的手指,才能準(zhǔn)確按住琴弦。明明和貝貝住在同一座矮山上,她經(jīng)常聽到貝貝拉琴,曲子總是《歡樂頌》和《北風(fēng)吹》,一喜一悲,交替呼應(yīng)。
“你今天怎么帶琴啦?”
“老師說可以帶?!?/p>
貝貝說的每一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彗星緩慢滑行。明明和貝貝原來在一個班級,但貝貝沒有升入二年級,新學(xué)期開始,貝貝就要去培仁學(xué)校讀書。上了車,貝貝依然坐在明明身邊,她說她看到了熊。有孩子的聲音從后方傳來:“怪胎!怪胎!”明明繼續(xù)和貝貝說話,她只想知道有關(guān)熊的事?!笆腔畹倪€是死的?”“活的,我去看的時候還是活的,現(xiàn)在就不知道了?!薄岸啻螅俊薄昂苄??!薄皶粫村e了?”“不會,我在《動物世界》里看過熊?!?/p>
貝貝的話總是很可靠,她的琴聲也是這樣,緩慢的,粗粗的,沒有美感,但是可靠,錯了就從頭再來。環(huán)城車在培仁學(xué)校前停了下來,貝貝把琴重新背起來,在一車異樣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談?wù)撝?,貝貝艱難地從座位上起身,然后對身旁的明明說:“我不想去的?!毕萝嚨臅r候琴盒蓋住了她的身體。
明明朝車外望了一眼,培仁學(xué)校曾是一個加工模具的小工廠,巧的是,貝貝的父親曾經(jīng)是這里的廠長。工廠倒閉后,這里改建成培仁學(xué)校。貝貝已經(jīng)走到了校門口,車發(fā)動了,貝貝轉(zhuǎn)過身來,笑著朝明明揮了揮手說著什么,但聽不到。后來明明才知道,這里專門接收聾啞學(xué)生和低智學(xué)生。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熊,外婆也聽說了,她想去看熊,但媽媽說:“你自己去,別帶小孩?!边@天是星期二,晚飯后突然停電,媽媽查看電閘后排除了跳電的情況,又派明明到屋外看看鄰居家有沒有電。鄰居已經(jīng)聚集起來了,他們站在戶外大聲談?wù)撏k姷氖隆J谴笸k?,整個梅湖鎮(zhèn)都沒有電。明明朝遠處望了一眼,所有的山、湖泊、房子、小店都熄滅了。趁著暮色,外婆也出來了,她對著黑暗喊了聲:“都停了啊?!币膊恢勒l大聲回了句:“都停了,整個梅湖都停了。”“又給大上海支援電力了,我們也去點蠟燭吧?!蓖馄耪f。
媽媽早就在客廳和廚房里點了幾根蠟燭,屋里恢復(fù)了一點光明。明明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媽媽本來要去舞廳的,看來泡湯了。明明覺得無聊,便又走到屋外,一邊等晚歸的父親,一邊玩起了手電筒。她把手電的光照在遠處,照亮了正在醞釀變色的橘子。一只柑橘鳳蝶的幼蟲正在樹干上緩慢爬行,啃食嫩葉。她又把光照到石階上,光圈忽大忽小,自由自在。忽然,路口又出現(xiàn)了另一束光,與她的光束交疊在一起。她開心地大喊:“爸爸回來啦!”
只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回道:“誰是你爸爸?”鄰居家的孩子小松舉著手電,忽然出現(xiàn)在明明面前。他披著一條印花流蘇毯子,不斷晃著手電,嘴里還發(fā)出“嗶嗶”的聲音模仿開槍?!澳銇砀墒裁矗俊泵髅髡f。他們小時候玩過,但上了小學(xué)后突然有了性別意識,彼此生疏了。
“我媽讓我來借蠟燭?!?/p>
“要幾根?”
小松伸出三根手指。過了好一會兒,明明才拿來兩根蠟燭,交給小松,“只有兩根了。”小松將蠟燭揣進兜里,臨走前忽然對明明說:“你見到熊了嗎?”
“沒有,你見到了?”
“我打算去看?!?/p>
小松的父親在梅山市動物園工作,他一定見過熊。
“我想去看熊。門票只要兩塊錢,但去看熊卻要三十元,兩個人的話只要四十五元。我們一起去看熊。”
“不去?!?/p>
“為什么不去?是一只西伯利亞大熊!”小松將毯子撐起來,比畫著熊的大小,“這么大!你怕了?”
“不怕?!?/p>
“不怕就和我去看熊。”
“好,看就看唄。”
孩子們交換了承諾后,小松就回家了,冷色的月光降落在他背上,弱化了他的輪廓。當(dāng)他走入建筑的陰影時,他將手電舉得高高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圈巨大的暖色光影。小松消失了,世界消失了,只有光在走動。
明明記得小松喜歡看《動物世界》,他最討厭狒狒和鬣狗。他喜歡羚羊和獵豹,但很奇怪,獵豹吃羚羊。明明并不喜歡看,她覺得動物的故事都很殘忍。小松離開后不久,好像有無形的手撥動了所有電源開關(guān),啪,電力之神降臨,光明重返人間。
和成人不同,孩子并不回頭看,也沒有穩(wěn)定的長久計劃。他們喜歡夸大的未來和近在咫尺的驚奇,比如看熊。第二天放學(xué)后,明明和小松在通往梅湖的木棧道上密謀看熊的計劃。貝貝的爸爸方才在湖邊釣魚,這會兒正收拾漁具準(zhǔn)備回家,紅色塑料桶里只有幾尾不足為道的小鯽魚。貝貝的爸爸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煩心事,反而比從前笑得更多了,臨走前,他對孩子們說,要小心漲潮。明明告訴小松,她拆了一個一角錢紙幣折成的菠蘿桶,又把存錢罐里的零錢都取了出來,總共十九元,再也湊不出錢了。
“我這里也差了八塊錢。但不要緊,他們常常是打一槍換一個山頭,這里生意好,他們會多待一陣子的,過一陣,就沒有那么貴了?!毙∷烧f。
這時湖水漲上來了,木棧道四處漏水,很快,他們就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沒的船上。
小松的預(yù)感是對的,一個禮拜以后,該去的人都去過了。辦展覽的人不得不騎著腳踏車,舉著擴音喇叭,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喊:特大喜訊,精彩表演,盡在梅湖公園。演出門票,低至兩元!看熊的門票也從三十元跌到了二十元、十元?,F(xiàn)在只要五塊錢就能去看熊了。他們到達公園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還有一個多小時,太陽就要下山,一陣陣涼風(fēng)吹來,讓孩子們分外清醒。買完門票,他們順利進入公園,往落羽杉那里走去,展覽就辦在那邊。
下午時落過一場雨,泥地上坑坑洼洼,散落著骯臟的紙牌、糖紙、煙頭。展覽區(qū)里的橫幅布滿泥斑,大多數(shù)展位都已經(jīng)撤走了,只有零星游客聚集在幾個小吃攤前,買年糕餃和茄子餅。
孩子們迅速穿過地攤,來到展區(qū)中心。泡在福爾馬林玻璃瓶中的畸胎露天擺著,地上有的鐵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死掉的大老鼠,綠頭蒼蠅正聚集在它鼻子的傷口上,籠子旁邊豎著一塊牌子,用小學(xué)生的字體寫著:實驗室十八斤變異大老鼠。明明嚇得一哆嗦,往小松后面靠了靠。“沒什么好怕的,竹鼠而已。它們非常怕光,白天這么熱,是被熱死了?!边€有幾頂帳篷是另外收費的,有些只向成人開放。在兩棵落羽杉之間,扎了一頂紅色的帳篷,橫幅拉在上方:西伯利亞大棕熊。已經(jīng)沒有人排隊了,也沒有人收費。這時他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從一只木箱的后方走了出來,是花瓶女孩,她下班了,好心地對孩子們說:來看熊的吧,看門的人不在,去吧。
他們沒有想到如此輕易就看到了熊。但西伯利亞大棕熊的名號實在與它的身形不符,果然只有一只獅子狗那么大,所以他們用關(guān)老鼠的鐵籠子關(guān)這只熊,籠子里有一只骯臟的碗,浮著層稀薄的奶狀物,蒼蠅正肆無忌憚地搓手吸食。熊趴著,金棕色的毛發(fā)上沾著濕漉漉的污穢,籠子底部墊了薄薄的幾張報紙,寫著巨大的彩票中獎信息,它們被幼熊的尿液泡軟了。帳篷里散發(fā)著一股新生與死亡交疊的味道。
熊的一只前爪擋在頭部,看不清它的臉。明明說,這只熊已經(jīng)死了。她向后退了幾步。
小松繞著籠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子很小,熊的毛發(fā)從鐵格子里露出幾撮。小松伸手摸了摸,熊的身體微弱地抽動了一下,就像孩子做噩夢時失足從高處跌落的一瞬驚厥。
“怎么樣?”
“有點硬?!?/p>
明明伸出一只手,戳了戳熊的肚子和爪子,欣喜地說:“它的身體是熱的,爪子是冷的。”
“它活著,它的爪子刨過雪。”
“我們把熊帶走吧。”
“把熊帶走?他們會把我們抓起來?!?/p>
“不會的,沒有人。”
“把熊帶走以后呢?”
“你爸爸是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讓他交給動物園不就好了?”
小松到外面看了看,天快黑了,公園即將關(guān)閉。他從花瓶女孩的展臺上揭下一塊黑色的幕布,罩在熊的籠子上。然后兩個孩子拎著籠子,飛步往公園門口跑去。一路上,兩個孩子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把熊帶出公園。雖然熊還很小,但對孩子來說,要拎著它跑起來并不容易,手指被鐵絲勒紅了,手臂酸了,但他們一步都沒有停下來。太陽一點點墜入落羽杉林中,走出公園的時候,落日的金光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孩子們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到達公交車站的時候,明明累得癱坐在地上,大約五分鐘后,125路公交車來了,它將開往一個他們從沒去過的地方。但他們沒有害怕,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上了公交車后,一路沖向最后一排,看著公交車門關(guān)上,他們對視一眼,終于放松地大聲笑出來。明明揭開幕布,碗倒扣著,熊好像動了一下。太陽一頭扎進地平線下面去了,把天空燒紅了。小松說:“你們教《火燒云》了嗎?”
“教了?!泵髅髡f。
兩個孩子不約而同背起了課文,背到最后一句,都有些不解?!翱墒翘炜掌坏却切酆盟暮⒆?。一會兒工夫,火燒云下去了。”
梅山市動物園收留了這只熊,明明和小松解救小熊的事跡也登上了當(dāng)?shù)貓蠹垺S浾邌柡⒆觽?,為什么要救熊,明明想了半天說不出話。小松說,熊和我們一樣,它就是我們。但最后報紙上寫的是:熊是保護動物,我們是少先隊員,要保護珍稀動物??伤麄儾艃赡昙?,戴綠領(lǐng)巾,根本不是少先隊員。大概是為了掩飾這個錯誤,報道出來后沒多久,明明和小松很快就成了第一批少先隊員,在國旗下戴上了紅領(lǐng)巾。
明明和小松并沒有很多機會見到熊,畢竟到市動物園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但他們總能從小松爸爸的口中聽到熊的近況。兒子救熊的事跡傳開后,沈伯軍順利接手了棕熊,成了它的專職飼養(yǎng)員。在那之前,沈伯軍是喂養(yǎng)河馬的,河馬的脾氣很差,拉的屎又很臭,小松說,在亞馬遜河里,它們拉的屎能毒死所有的魚,所以爸爸對照顧小熊的工作很滿意。
明明對小松的爸爸并不陌生,以前他常到家里來和爸爸打撲克。沈伯軍話不多,個子不高,頭發(fā)長得很好,皮膚白白的,說話聲音很輕,每次見到他,他手里總是拎著食物,最少也是一把蔥。他總想給家人帶回點什么。明明一直覺得,小松以后會長成他爸爸那個樣子。
沈伯軍工作繁忙,周末才能回來。明明就會找借口去小松家里一起做作業(yè),順便聽小松爸爸講小熊的事。它是一只烏蘇里棕熊,才三個月就和母親分離了,他們懷疑母熊已經(jīng)遭遇不測,應(yīng)該是盜獵者干的。幼熊可能幾經(jīng)轉(zhuǎn)手才淪落到畸形秀劇團,它頭上有一個傷口,舔不到,又很疼,就總是去撓,出現(xiàn)了嚴重的細菌感染,動物園請醫(yī)學(xué)專家過來會診,用了大劑量抗生素才救回它的命。
后來,小熊有了名字,就叫烏蘇里。梅山話里“烏蘇”是潮濕、不清爽、悶?zāi)伒囊馑?,配合熊敦厚的模樣,別有一番戲謔可愛。小松的爸爸說,烏蘇里棕熊能長到三百多公斤,體長能達到兩米。烏蘇里是一頭母熊,也能長到兩百公斤,體長可達一米七。“四境之內(nèi),凡其所欲者,攻無不取,連東北虎都讓它三分?!焙⒆觽兊纱罅搜劬?,很難相信獅子狗大小的烏蘇里能長成如此巨大駭人的模樣。
“它喜歡吃什么?”明明問。
“東北同事給它帶了椴樹的蜂蜜,它可喜歡吃了。”沈伯軍說。
他還說,烏蘇里已經(jīng)可以出來活動了,動物園為它專門建了一個棕熊館,即將擇日對公眾開放。他拿出一張烏蘇里的照片,照片中的小熊像人一樣直立著,伸長了腦袋,在揮手。
“它怎么像人一樣?”
“是的,喜歡站起來,學(xué)人走路。不像別的熊,膽子小。烏蘇里是一只真正的烏蘇里棕熊,在雪天出生,見過針葉林。這就叫見過世面。”
烏蘇里不喜歡待在室內(nèi),它喜歡到處走動。烏蘇里性格溫順,況且年紀(jì)還小,沈伯軍經(jīng)常牽著繩子帶它在動物園里四處閑逛??赡軓男【团c飼養(yǎng)員待在一起,它特別喜歡模仿沈伯軍走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惹得眾人垂愛不已。
烏蘇里兩歲的時候,有動物學(xué)家對它進行了鏡像實驗。他們搬來一面鏡子放在烏蘇里的活動室里,然后打開攝像機,觀察并記錄它的反應(yīng)。起初,烏蘇里對鏡子中的熊非常警惕,它被嚇得躲到角落里。但沒過多久,它就發(fā)現(xiàn)鏡像里的那個東西,和自己有著一些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烏蘇里做出一個動作,鏡子里的熊同時重復(fù)那個動作,它開始用爪子撓鏡子,又繞到鏡子背后,確認那里是否有別的“熊”,還會湊到鏡子前用鼻子聞一聞,舔一舔。大概一周以后,工作人員趁烏蘇里不注意,偷偷在它腦門上貼了一張黃色便利貼。烏蘇里走到鏡子前,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熊頭上有一個黃色不明物體,它凝滯片刻后,忽然把爪子放到頭上,把便利貼撥了下來。科學(xué)家驚呼,烏蘇里具有自我意識,它認得出鏡子中的那個熊就是自己。
烏蘇里成了一只明星熊,大量的報道蜂擁而至,各種神奇的解讀和追捧讓它大受歡迎,當(dāng)時動物園門票被炒高一倍,游客數(shù)量卻只增不減,有其他省市的游客搭乘飛機、火車來看它。烏蘇里三歲的時候,電影院上映了一部名叫《幸福的烏蘇里》的電影。主要講述兩個孩子解救小棕熊的故事。電影里,由三只不滿周歲的棕熊扮演烏蘇里。有兩個上海的小演員扮演明明和小松,烏蘇里在電影結(jié)束時登場,它在動物園里過著童話般幸福的生活。但明明和小松卻并不喜歡這部電影,他們隱隱覺得電影里漂亮的演員代替了自己,那三只棕熊也代替了烏蘇里。
這期間,明明和小松去過一次梅山動物園。當(dāng)他們見到烏蘇里的時候,驚奇地發(fā)現(xiàn),烏蘇里竟像游客一樣趴在鐵柵欄上觀看園子里的動物。假山里關(guān)著兩頭黑熊,它們曾被活取膽汁,其中一只身上長滿了腫瘤,已經(jīng)不大活動。另一只體型小得出奇,因為常年被關(guān)在籠子里,它長成了一只侏儒熊。明明忘不了這一幕,烏蘇里的身體像人一樣直立著,右腿隨意地擱在一塊石頭上,兩只前爪自然地垂放在鐵柵欄上,目光直直地看著黑熊。它在想什么呢?
“它變成了一個人?!毙∷蓪Π职终f,“你為什么不把它關(guān)到籠子里去?”
“沒事的,它還小呢。”小松爸爸笑嘻嘻地說。
烏蘇里五歲的時候,梅山動物園搬到新址,作為飼養(yǎng)員的沈伯軍被調(diào)往林業(yè)局工作,管理上千棵古樹名木。烏蘇里越長越大,已經(jīng)與成年男子等高,體重達到了兩百斤。游客見到它都有點發(fā)憷,它被單獨關(guān)到了棕熊館。到了發(fā)情的年紀(jì),動物園又引進一只成年雄性棕熊。它和烏蘇里交配時咬傷了它,幸好傷得不重。烏蘇里的傷愈合了,但它再也沒有交配過。
明明和小松十四歲了,學(xué)業(yè)繁重,并不常在一起玩,但彼此之間仍維系著兒時的親密。明明家的十幾棵楊梅樹素來無人打理,僅靠陽光和雨水自己活下來,熬過漫長陰濕的冬季,到了初夏時節(jié),青綠色的果實忽然就被點染出暖色,顏色一天比一天更深。趁果實還未被鳥啄完,明明邀請小松一道去摘楊梅吃。他們摘啊摘,不斷把果實往嘴里送,將果核吐到泥濘的地上。地上紫一片,黑一片,掉落的果實被踩成了果醬。前夜又下過一場雨,小松腳下一滑,明明去扶他,卻被小松一起帶下了山坡。矮矮的丘陵并不陡峭,兩人只是擦破了皮,但身上滾滿了楊梅和泥巴,渾身一股發(fā)酵的腐爛味道。他們灰溜溜到家,明明的外婆笑話他們,抱在一起滾下山,可是要結(jié)婚的哦。兩人的臉都紅了。入冬后,明明的父母離異。父親搬到了市中心,明明也轉(zhuǎn)校到市里的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偶爾才回到梅湖的家。
初三時春游,明明的學(xué)校組織孩子們?nèi)バ旅飞絼游飯@游玩,其中一個項目就是看烏蘇里。多年過去,很多孩子還是記得它,早早準(zhǔn)備了零食準(zhǔn)備投喂。學(xué)校特意邀請小松的父親做向?qū)?。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孩子們伸著頭,聽著這只小熊的故事。沈伯軍說了很多話,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明明也不斷向大家訴說著她兒時的奇遇,她好像從未收到這么多關(guān)注,從未說過這么多話。
好不容易步行到偏遠的棕熊館,同學(xué)們卻失望了。烏蘇里被關(guān)在棕熊館里,和大家隔著厚厚的玻璃,它不停地踱來踱去,好像在尋找出口。明明回憶起第一次看到烏蘇里的樣子,當(dāng)時它在一只鐵籠子里,奄奄一息,只有一只獅子狗那么大,和眼前這個龐然大物無法聯(lián)系到一起。有同學(xué)問烏蘇里怎么了,工作人員說這是一種刻板行為。
明明注意到沈伯軍臉上一種凝重的擔(dān)憂。園方不可能讓烏蘇里走出來,但他們同意讓沈伯軍再喂食它一次。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沈伯軍走進棕熊館的時候,明明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大家都在向前擠,但她又像那個在畸形展的孩子,想要逃離,于是退到人群外沿。
明明聽到了尖叫聲,一開始她以為有人暈倒了,后來幾個穿著工作服的大人抬著一個滿頭是血的人從棕熊館后門快步跑到了草坪上,帶隊的老師搖著旗子,催促大家集合,聲音在發(fā)抖。隊伍里的同學(xué)說,熊吃人了,誰都不知道為什么,烏蘇里一見到昔日的飼養(yǎng)員,就撲了上去,小松的父親重重地摔倒了,頭部撞擊到一塊假山上。她不記得那天救護車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什么時候駛離了動物園。她忘記怎么回到家中,只記得那列大巴空前沉默,身后的夕陽紅得可怕。她又想起《火燒云》:“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兒工夫,火燒云下去了?!币恢苤?,小松的爸爸在醫(yī)院去世了。
明明覺得,如果不是她要求帶回烏蘇里,小松爸爸興許就不會死。為此她痛苦了很久,每次有人談?wù)撈鹦∷梢患业谋瘎?,仿佛都在把她曝在砧板上切碎。為了不遇到小松,明明很少再回梅湖。關(guān)于小松的事情,都是從各方鄰居和昔日同學(xué)那里聽來的,聽說他成績一直不錯,只是沒有那么活潑了。爸爸去世后,媽媽一直獨自撫養(yǎng)他,他考入了市重點,考到了理想的大學(xué),讀英語系,后來在政府單位工作。十二年前,他在駐坦桑尼亞使館的工作任期結(jié)束時,辭去工作,留在當(dāng)?shù)剡^起了與野生動物朝夕相處的生活。
明明查到了小松的公眾號,偶爾會閱讀他寫的文章,從而得知了一些近況。二○一七年后,小松來到了塞倫蓋蒂國家公園,幫助獵豹研究中心擔(dān)負起尋找獵豹的工作,收集整理它們的信息。他與一只名叫希拉的獵豹互相建立了信任,他觀察它捕獵、休憩、爭斗、產(chǎn)仔,親眼目睹它痛失幼崽。希拉有時會在他的車蓋上睡覺,甚至?xí)蛩麑で蟊幼o……明明非常不解,為什么小松會選擇和動物在一起,是喜愛,是困惑,還是另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復(fù)雜情感?難道他不曾恨過烏蘇里嗎?
明明不想回梅山,但房子已經(jīng)易主,她得回去收拾個人物品。在此之前,媽媽已經(jīng)把外婆的遺像和遺物都帶走了。她搭乘舅舅的車,再次回到梅湖鎮(zhèn),途經(jīng)一個巨大奇異的建筑物,三座山峰匕首般刺入荒涼的土地中。明明問舅舅,那是什么。舅舅說,那里是浙江省最大的爛尾樓,里面有小泰晤士河,小香榭麗舍,小第五大道,全部仿制真實的街景制造,可以住三十萬居民呢。但是終究沒有完工,居民也只有兩三萬。
“還有人住的?”
“要開過去看看嗎?看看小泰晤士,造得蠻好,蠻英倫的?!?/p>
明明搖搖頭說,不去了。她向來害怕荒涼。
外婆是忽然離世的,車禍,尸首分離,冰箱里還存著剛做完的年糕餃,準(zhǔn)備給明明寄到上海去——老太太已經(jīng)學(xué)會收發(fā)快遞。十年前矮山已經(jīng)修出了一條車道,私家車可以開上去了。送完明明,舅舅便回了市區(qū)。十月的陽光依然焦灼,時間尚早,洗衣機還能用,于是明明洗了一床被子,把被子拿出去曬。她感覺身心得到了放松,再來就是游客了,何不再住一個晚上?于是她打電話退了預(yù)定的酒店房間。
該如何度過這漫長的夜晚呢?一個熟悉的朋友親眷都沒有了吧,到了晚上,偌大而空曠的宅子著實讓人害怕。她忽然想起,外面到處都是電力與人群,何不到外面走走看看故鄉(xiāng)的變化呢。
月亮逐漸虧去,但整夜可見,在絲綢浮云中,像一只缺眼的忠誠老狗,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她故意加快腳步,想擺脫它,但很快,月亮升得更高了。不管她到哪里,它都能穿過植物的縫隙和建筑物的空隙伸向她。月亮升到了屋檐上,再也躲不開了,她不自覺地往梅湖走去。鈴蘭花形路燈排成兩列,整齊地矗立在路邊,不斷有居民和游人往湖邊走,她已經(jīng)望見湖了,晚上也有釣魚的人,但木棧道不見了。
她走到湖邊,想確認木棧道的去向,在那兒,她看到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可怖的人。原以為他會長得像他的父親,他卻越來越像他自己。他看上去老了些,眼角的褶皺似乎不是一時徒生的,面龐變得嚴肅不可接近。他穿著一件灰色棉質(zhì)短T恤和一條看不清顏色的褲子,黢黑、精瘦,四肢上凸起的血管如樹的根莖。但她一眼就認出是他,那雙正直溫順的眼睛。
??!小松,你回來了?她心里有許多話,像潮水一樣漲上來。播客,搬家,草原,一只叫希拉的獵豹,一個接一個的死亡,還有烏蘇里,但什么都說不出來。小松愣在那里,看著眼前這個沒有任何孩童氣的女人,認了半天,試探地叫出她的名字:明明?
明明不想承認,她就是明明。但她又實在很高興,便脫口而出:“我看你的公眾號,你在非洲,在塞倫蓋蒂?!彼雷约嘿栽搅?,對自己激動到發(fā)抖的聲音有些羞愧。
小松詫異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聽一個老同學(xué)說的?!?/p>
“哪個老同學(xué)?”
“我,我也記不住了。”
小松臉上出現(xiàn)了熟悉的笑容,這笑容一瞬間把明明拉回了往昔的童年場景中:小松用手電筒向她射擊時也是這樣笑著。他們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涼風(fēng)習(xí)習(xí),驅(qū)散了夏日余熱。
“我以為你在非洲,怎么回來了?”
“疫情前就回來了,我媽身體不好,回來照顧她?!?/p>
“阿姨怎么了?”
“做了手術(shù),切了膽,現(xiàn)在她是一個沒膽的女人了。你呢,十幾年沒見,過得怎么樣?有孩子了吧?”
“有了?!?/p>
“真想不到,你都當(dāng)媽媽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但和她爸爸一起過。我們……是相親認識的。不說這個了,你不會想聽的?!泵髅髂樕下冻隹酀男θ?,她無意將自己的失敗生活主題繼續(xù)拓展下去。他們一路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知不覺就走回了矮山。
“阿姨還住這兒?”
“不住了,但房子還在,她?;貋泶蚶?。我媽總覺得,有一天我會回來住,家里就弄得特別干凈。水電按時交,被子是洗曬過的,冰箱里還有吃的?!?/p>
“果然還是媽媽最了解自己?!?/p>
兩人走到半山腰上,明明有點累了,忽然停下腳步說:“不知道為什么,以前那么小,路那么泥濘,每天放學(xué),飛似的就到家了。我媽總說,放學(xué)了小腳跟就粘在屁股上?,F(xiàn)在人大了,路也鋪好了,卻覺得難走?!?/p>
“是因為家里沒人等著我們。”
明明沒有回話,低著頭又走起來。小松家快到了,送完他,她也快到家了。
這時小松忽然說:“你還記得烏蘇里嗎?”
明明沒有料到會從小松嘴里聽到這個名字。“記得。”她艱難說出這兩個字,感覺自己像是被系在車尾拖行的尸體。
“它情況不好,我聽爸爸以前的同事說的,它快死了,這次回來,打算再見見它。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和我一起去?!?/p>
“不,不?!泵髅饕魂圀@悸,慌亂地連聲拒絕,仿佛有人自她天靈蓋處撬開一個洞,灌冷水下去。小松又一次邀請她去看熊,但她早已沒了孩童時的快樂心境。他們一路沉默著走到了小松家門口,院子里有燈,燈下有小型哺乳動物的身影一閃。
明明終于開口:“你為什么要去看它,你原諒它了?”
“對熊來說,不存在原諒不原諒。原諒,是人類才會用的詞?!?/p>
“當(dāng)時我也在場?!?/p>
“你也在場?”
“對,在場,從來沒和你說過。我在場,但我什么都沒有看到,只聽到有人喊熊吃人了,然后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泵髅鞯穆曇?,小小的,輕輕的,像一列蚜蟲在葉片上行軍,留下密密麻麻的傷口。
明明看到寒冷的冰從小松的腳底向上生長,將他包裹住,凝固住。明明收住目光,不忍心去看他,仿佛任何凝視都會把這塊冰擊碎。
沉默許久后,小松忽然說:“你想過為什么會發(fā)生意外嗎?”雖然他竭力壓著聲音,但仍然控制不住顫抖。
“不敢去想?!?/p>
“我想過,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我說服自己,它只是像小時候那樣,撲到了爸爸身上,它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長得太大了,一下子就把他撲倒了,那只是一個意外。但我永遠沒有辦法讓自己忘記,是我把烏蘇里帶來的,如果沒有這么做,爸爸就不會死?!?/p>
明明想馬上離開,但她最后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大概是踩到什么很滑的東西,她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后方倒去。小松及時扶住了她。
“我慶幸父母離婚了,這樣我就能逃到?jīng)]有你的地方去,逃開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泵髅骺蘖顺鰜?,她從沒想過會把這些話說出來,“如果能用什么換回你的幸福,我一定會做的?!?/p>
“你要怎么換回我的幸福呢?”
面對小松的詰問,明明無言以對。雖然她很想給小松一個滿意的回答,但她做不到。
“烏蘇里是一只熊,不要忘記這一點。我們都太傲慢了。”
回到家后,明明不禁去想,如果她是一個小說家,會怎樣重寫小松的故事。如果那天他們沒有去看熊,小松會比現(xiàn)在更幸福嗎?“你要怎么換回我的幸福呢?”小松的話不斷在她腦中回旋,她忽然明白,那厄運不是她帶來的,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幸福換回他的幸福。睡前,她打開了之前沒有聽完的Y2K美學(xué)播客節(jié)目。她又一次和小松站在木棧道上,潮水涌上來,一塊木板翹起來,船只正在沉沒。
“一切來得太快了,我們還沒有準(zhǔn)備好?!?/p>
“不可能準(zhǔn)備好?!?/p>
“還記得電腦千禧蟲危機嗎?”
“有一個都市傳說,二〇〇〇年的到來同時還會伴隨世界末日,所以那一年有很多孩子沒有做暑假作業(yè)?!?/p>
“都要世界末日了,還做什么暑假作業(yè)。”
“但二〇〇〇年還是來了。”
“還好老師懶得批改暑假作業(yè)?!?/p>
“像夢一樣。二〇〇一年,北京申奧成功?!?/p>
“我們?nèi)叶荚诳?,整個小區(qū)都在看,人們瘋了,所有人走到了大街上,大聲呼喊勝利。好像那是壓抑了數(shù)百年的聲音?!?/p>
“在大聲宣告勝利的時候,全世界都看到了我們,包括太空中的宇航員。”
“那天,我們樓上的鄰居把兩個熱水瓶扔了下來,砸壞了我們天井里的一個魚缸,兩條魚被砸死了。他們也在慶祝?!?/p>
“緊接著兩架飛機撞上世貿(mào)大樓?!?/p>
“很多人認為從那一刻開始,世界線被調(diào)整過了?!?/p>
“一個男人從世貿(mào)南樓和世貿(mào)北樓之間墜落,他被快門捕捉下來,頭朝下,加速墜落,時速超過每小時二百四十公里,相當(dāng)于一列動車,但在照片上,他是靜止的。”
“光錐被移動過了。”
“我們聽到了爆炸聲?!?/p>
“爆炸聲一直是這個星球的背景音,甚至是整個宇宙的背景音?!?/p>
“千禧年的美好愿景破滅了嗎?我寧愿整個世界處于這個夢境中沒有醒來。”
“十九世紀(jì)聽上去很遙遠嗎?你們還會讀十九世紀(jì)的文學(xué)嗎?你們聽說過那些巨擘的名字嗎?”
“盡管十九世紀(jì)聽起來很遙遠,但我們才是跨越了千禧年的人,比跨越一個世紀(jì)的意義還要深遠。千禧年前后的三十年間,科技飛速發(fā)展,互聯(lián)網(wǎng)更新迭代,對宇宙和人類心靈的起源研究更加深入。這種速度對以前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是空前的?!?/p>
“我們會被歷史寫下來的?!?/p>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會不會是僅有的一代獨生子女,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們的生命長度和這個星球上出現(xiàn)過的所有人類都一樣,短短幾十年。但卻要承受這種速度和孤獨。”
“對永恒絕望的想象?!?/p>
“我們還會得到幸福嗎?”
“不要回頭看。”
“歷史在我們身后被炸碎了,碎成無數(shù)個小小的世界,每一面都朝向不同的未來?!?/p>
烏蘇里趴著,像一座黑色的山,沉重地起伏著。它的呻吟和痛苦咫尺之遙,卻隔著一面密不透風(fēng)的玻璃,任子彈也無法擊穿。小松帶了椴樹蜜,托工作人員帶進去,但烏蘇里不為所動,依然如山一樣趴著,仿佛再也沒有什么新事或舊事能令它抬起頭。它大得不可思議,金棕色的毛發(fā)消失了,變成了黑色,沉郁的一片,看不清它的臉和表情,也看不清它的痛苦。明明和小松不約而同想起初次見它的樣子,但他們都沒有說破。懷念不會帶來任何改變。
小松忽然說起了希拉的故事。“有一天它被斑鬣狗圍攻,我不該這么做,但我卻開車趕走了斑鬣狗。它滿身都是被咬開的傷口,不斷淌血,我以為它會灰溜溜逃開,我想錯了,它平靜地走到一塊很高的巖石邊,蹬了蹬后腿,輕盈地一躍而上。它在眺望草原。”
“你還會回去嗎?”
“會的?!?/p>
“等疫情好轉(zhuǎn)?”
“等不了,疫情遙遙無期,等不了?!?/p>
小松又說,在動物園,能看到鯨頭鸛、東北虎、亞洲象、南美貘,甚至還有虎鯨,世界各地的珍禽異獸匯聚在動物園里,世界看上去變小了,變得沒有隔閡,在這個樂園中,動物餓了,有飼養(yǎng)員喂養(yǎng),生病了有醫(yī)生看病,它們不再為了生存廝殺。但它們不該在這里,動物園摁住了所有跳躍,摁住了所有殺戮,動物園讓種子不能發(fā)芽,讓角馬不再遷徙。他們讓動物站在一面鏡子前,觀察它如何獲得自我意識。但在希拉的世界里,這些都不存在,它的生活如此艱辛,又如此真誠。
下午,他們回到梅湖,去看了楊梅樹,果實早已不存,但葉子還沒有凋敝的跡象,有淺淺的溪流從光滑的彩色石頭山流下來。
“臺風(fēng)的時候,我恰好在這里。不可思議,那么大的風(fēng),把這些小瀑布刮得倒流?!?/p>
“還記得嗎,我們兩個人一起從山上滾下去。”
刮起一陣邪風(fēng),下大雨了,兩人奔回家去。氣溫急墜十度,大雨把冰雹甩到脆弱的窗玻璃上,沒有修剪的油松不斷敲打著窗戶,像是要進來避雨。明明沒有帶厚衣服,好不容易從衣柜里摸出一件中學(xué)時穿的運動服套上,當(dāng)時尺寸訂大了,現(xiàn)在穿倒將將好。等風(fēng)暴過去,他們都將離開梅湖,離開梅山,再也不會見面。
幾天后,明明收到一段小松發(fā)來的簡短信息:動物園的叔叔告訴我,我們走后,烏蘇里吃了一口蜂蜜。當(dāng)天晚上烏蘇里就去世了,好像一直在等著我們。它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門,它太大了,他們不得不鋸掉了門,然后用八噸的吊車把烏蘇里的尸體運了出去。本來這種大型哺乳動物死亡是要先切塊的,之前他們這么處理了河馬。但動物園還是想把烏蘇里完整地保存下來,做成標(biāo)本。
小松又發(fā)來一個mp4文件,他說,這個視頻是從一個舊的DV里轉(zhuǎn)存下來的,卡帶上貼著一個標(biāo)簽,寫著:幸福的烏蘇里。明明打開視頻,終于和那只金色的小熊重逢,它直立著身子,學(xué)人走路,走得不穩(wěn),被地上的雜物絆了一下。小松的爸爸摸了摸它那敦實的小腦袋,寵溺地說:“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熊???”烏蘇里在春天第一個走出洞穴,走到動物園寬闊的道路上,它曾見過針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