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舊藏中的一段軼事
新近發(fā)現(xiàn)的《翠薇花館詞》三十四卷本,是清代詞人戈載刊刻最晚、存詞最豐富的版本。末四卷詞作大部分作于戈載歸里鄉(xiāng)居之后,據(jù)其內(nèi)容可補充戈載晚年的生平事跡。此外,三十四卷本還記載了一則書林掌故。此書為黃裳舊藏本,卷末附有黃氏題記一則。黃裳先生藏書甚夥,且有隨手做記的習(xí)慣。此則未見于《來燕榭書跋》,可補之缺,茲錄于下:
丙申春日,收此戈小蓮詞集于林氏,戈氏為清中葉填詞名家,卷帙甚富,此集傳世僅見有三十卷本,此獨增四卷,可珍重也。戈氏尚有《翠薇(原作“微”,筆者改)雅詞》,系棠刻本,亦道光中刊。余已有之,得此而遺詞遂全。因為題記。黃裳小燕書。
題記揭示了三十四卷本的獨到價值,此本較以往傳世所見本增加了四卷,故彌足珍貴。黃裳得到詞集的時間是“丙申春日”,推算應(yīng)是于1956年從林氏手中購入。但黃裳稱此書為“戈小蓮詞集”,乃為誤記,是將戈載父親的字誤植于戈載。戈載的父親名宙襄,字小蓮,喜讀書。據(jù)董國華《戈孝子傳》記載:“孝子博聞多識,撰述宏富。古文久刊行世,詩則自編四十卷附詞二卷。又有《方輿志略》《十六國地理考》《五代地理考》《十國地理考》,精研十載,凡三易稿,手鈔成帙。晚年力探圣賢之學(xué),著《大儒傳道錄》《名儒傳經(jīng)錄》《小人儒錄》,尤有益于世道人心。其余經(jīng)學(xué)、字學(xué)、韻學(xué)、算學(xué),各有成書,俱藏于家。”
二十余年后,此本入藏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圖書館,天津本地文人顧霽讀到了黃裳的序跋,關(guān)于戈載是否字“小蓮”這一問題,去信與他商榷,黃裳先生的復(fù)信現(xiàn)也附在此書中。全信如下:
顏霽同志:
賜信由《書林》轉(zhuǎn)下,關(guān)于我在舊藏《翠薇花館詞》上所寫題記,確如大函指出,誤將“小蓮”與“順卿”混為一人,承指出,極感。過去買書,嘗隨手作跋,常出類此之錯,思之慚汗。題記亦未嘗存稿。專此復(fù)謝,即致,敬禮!
黃裳上 十月三日
顏霽給黃裳寫信的時間,當(dāng)在1981年7月,黃裳的復(fù)信也在當(dāng)年。顏霽在讀過三十四卷本之后,又為此本寫了一則篇幅很長的題識,現(xiàn)在也附于書中。
翠薇花館詞,清·戈載著,字順卿、孟博、賓士,別署弢翁、雙紅詞客。
翠薇花館詞為戈載畢生詞作專集,頗得清真、梅溪、夢窗、草窗、碧山諸家之致。全集都三十四卷,據(jù)其自述及旁考,少時曾有《伴繡詞》一卷,并有《瀟碧軒稿》。其是否刊行,或者此三十四卷中,亦已刪存具在,并無考見。戈氏填詞,于聲韻譜式,甚見精研。往往可與《欽定詞譜》、萬紅友《詞律》為旁征引證也。惟是編第二十一卷、第二十二卷、第二十六卷、第二十七卷四卷,全為題麟見亭河帥《鴻雪因緣圖》第一、二冊之全部題詞,綜一百六十首。又第及五分之一。依人籬下,為他人作嫁衣裳,不禁為弢翁泫其老淚之然矣。固不必責(zé)弢翁以裒集之當(dāng)否也。戈氏曾輯《詞林正韻》一種,刻《宋七家詞選》一種(清真、梅溪、白石、夢窗、草窗、碧山、玉田),推許為詞家正宗,于此亦可見其胎息。并曾編次有清及嘉慶間詞為《續(xù)絕妙好詞》,亦未悉刊否然也。按《西諦書目》曾收道光刊《翠薇雅詞》一冊,孫殿起《販書偶記》收得嘉慶二十三年刊十卷本一部,道光癸巳刊三十卷本一部,蓋即曹默為序所自之本。此三十四卷本已洎丁未,即弢翁六十以后矣。
此本有黃裳購藏題記,誤指謂為“收此戈小蓮詞集于林氏”云云。曹默序文中已稱“順卿為小蓮先生令嗣,幼湔庭語……”,且小蓮名字上空一格抬頭,顯示尊諱,不謂黃裳失察至竟,蓋亦掛誤于萬一矣。
顏霽題記于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圖書館,一九八一、七、廿一日,初伏揮汗
除指出“小蓮”為戈載父親之字這一處黃裳誤植外,顏霽的這一則題記還揭示出一個重要問題,也是后世對戈載的評價中所涉及的關(guān)鍵問題,即他為旗人麟慶的著作《鴻雪因緣圖記》作詞鼓吹之事。
麟慶,字見亭,姓完顏氏,滿洲鑲黃旗人。其母為《國朝閨秀正始集》的編者,清代著名女詩人惲珠。嘉慶十四年(1809),麟慶考中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一職。后又屢遷,自道光初年外任安徽寧國府知府,道光十四年(1834)官至江南河道總督,十九年兼署兩江總督理兩淮鹽政、關(guān)防。戈載家道中落之后,嘗依附麟慶幕下,先后稱其為“麟見亭制軍”“麟見亭河帥”,時間當(dāng)是麟慶任職江南河道總督之后。
《鴻雪因緣圖記》是麟慶所作散文集,此書共分三集,每集收入文八十篇,共二百四十篇,每篇附圖一楨。麟慶在這本書中除了敘述自己的生平事跡、仕宦經(jīng)歷、游覽名勝等事之外,對自己在各地治理水患的功績多有渲染。戈載《翠薇花館詞》第二十一卷、二十二卷、二十六卷、二十七卷這四卷的內(nèi)容,都是配合麟慶《鴻雪因緣圖記》第一集和第二集所作,共有詞作一百六十闋。謝章鋌曾因此事毫不客氣地批評他:“為巨公譜榮華之錄”,“言之不足,又長言之,若以為有厚幸焉,此真極詞場之變態(tài)矣”。
為麟慶等“巨公”歌功頌德,“譜榮華之錄,摹德政之碑”以換取垂青,是戈載受到論者指摘的主要原因。他也在《題麟見亭河帥〈鴻雪因緣圖〉八十幅》題識中詳述了原委:
南河河帥完顏公少年科第,揚歷中外,風(fēng)雅性成,愛探奇勝,故自幼歲讀書以及宦跡游蹤,皆有圖以繪其景,有記以述其事。至觀察中州時,得八十幀裝成四冊。戊戌冬初出以見示,欲將圖記付梓。委予編校,卷首寫三十九歲小影冠之……公曰此翰墨因緣也,尚有大因緣在,請得而遍題之。予不敢以不文辭。每圖賦詞一首,既刊于《鴻雪因緣圖記》之后,錄稿存為二卷。
對于寄人籬下食人俸祿的戈載來說,“委予編?!保罢埖枚轭}之”,乃奉命而為,“予不敢以不文辭”。除《鴻雪因緣圖記》外,戈載還曾為麟慶的寓所花園題詞,有《題麟見亭河帥半畝園十二景》十二闋;又有“麟見亭河帥屬題秦良玉像”,“麟見亭制軍招游清晏園,時牡丹盛放,并觀孔雀開屏,制軍命賦詞以寵之”等詞作。作為麟慶的幕僚,這本是分內(nèi)之事,實難推脫。故顏霽此處所說“依人籬下,為他人作嫁衣裳,不禁為弢翁泫其老淚之然矣。固不必責(zé)弢翁以集之當(dāng)否也”,乃是體諒之語。
麟慶在治理河道上頗有功績,主政期間當(dāng)?shù)厮即笥懈纳?,又著有《黃運河口古今圖說》《河工器具圖說》,于國于民皆有益處,對于戈載來說,夸贊也是出于真情實感的。麟慶本人在當(dāng)時亦有文名,對戈載很是賞識,他和戈載之間,是有“翰墨因緣”惺惺相惜之意的,戈載對此也報以感激之情?!锻夯亍芬辉~為“送麟見亭河帥入都”而作,上闋寫他主政實績,下闋寫二人乃文墨知音,當(dāng)是對二人關(guān)系最好的寫照。
十年駐節(jié),喜福星照臨,歡忭南國。何事唱驪駒,又催掛帆席。宣防賢勞留德政,聽河壖、萬口碑如一。兩堤楊柳,綠波掩映,畫成行色。
浮塵自吟古鏡。幸環(huán)外知音,緣契文墨?;此咏?,看流徧春澤。公無歸兮歌舊句,望旌幢去影情難釋。好攜琴鶴,小園半畝,暫娛泉石。
《翠薇花館詞》三十四卷本陸續(xù)經(jīng)過著名藏書家徐世昌、林葆恒(林則徐侄孫、號讱盦)、黃裳等人收藏。書中鈐有林葆恒藏書印,有言“讱盦老人六十以后力聚之書子孫保之”,“子孫保之”四字道出了古今藏書家的心聲。可惜的是,林氏逝世之后,他的藏書也難逃出售散佚的命運。如浮萍聚散無定,也許就是書籍既定的命運。《翠薇花館詞》三十四卷本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這一段前人藏書軼事的鉤沉,算是對前輩聊致敬意吧。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