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千年的古建筑之謎
編者按
著名作家梅潔在張家口、蔚縣這塊土地上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一個時期,從1970年8月她大學畢業(yè)從北京分配至蔚縣,到1984年3月調(diào)往山城張家口,她在蔚縣生活、工作了近14年,她在蔚縣開始了她的文學之履;1992年她從山城張家口調(diào)到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25歲至47歲,她把生命中最寶貴的22年青春留在了塞外這片寒涼高光的土地上。
22年,絕對是生命時光里的一段精華,梅潔沒有忘記和虧欠這段時光。今天,我們在她40余年發(fā)表在全國各類報刊的數(shù)百篇、數(shù)百萬字作品中,精選出30余篇與塞外山川、歲月、歷史、文化有關的文字,以嚮曾經(jīng)與她朝夕相處的土地和人民。
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觸摸到一個遙遠的漢水女子,在怎樣感受、思考、體驗北方高原的千年過往,在怎樣把漫長的清貧、辛苦、瑣碎、情感的女人的日子化作了清澈圣潔的文字,從而成就了中國文壇一位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作家,一位值得我們驕傲和心疼的蔚州兒媳婦……
蔚州:千年的古建筑之謎
文/梅潔
由山西境內(nèi)自西向東橫貫而來的蒼茫恒山走到蔚州時分了個小叉,蔚州就是嵌在這個山叉里東西長160里、南北寬40里的一帶平川。很長的歷史時期中,匈奴人萬馬奔騰,他們鐵騎滾滾從這一帶平川飛駛而過。當“燕云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人之后,“十六州”之一的蔚州(那時蔚州轄四縣)就歸了同樣是“鐵騎滾滾的遼國”。再后來,又歸了依然是“鐵騎滾滾”的蒙古人,直到明清之后,這“一帶平川”從東到西才逐漸形成了穩(wěn)定的八大商業(yè)集鎮(zhèn)。
雍正六年以前,蔚州屬山西省所轄,為山西省蔚州。這里離山西平遙不遠,在北京西200公里處,在張家口西南150公里處。歷史上春秋時的代國、秦漢時的代郡均指蔚州。史載,漢末代郡都由蔚州遷往山西平遙;北魏時,原代郡所轄的懷荒、御夷第一次改稱蔚州,僑置平遙。唐時,正式移置今蔚州城。所以,兩地的歷史淵源很長,由此而生成的兩地文化特質、人文氣息和后來的商業(yè)品格都極其相似。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京、津、冀1300多名大學畢業(yè)生被分配到張家口,其中70多人分到了蔚縣(沿襲了1400多年的蔚州在民國初年改制為蔚縣),我是70人中一員。我們那個年代的分配,包含有“發(fā)配”和“知識分子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旨義。我在蔚縣一呆就是13年!我在那里結婚、生子、工作、生活。13年和以后的許多年里,蔚縣無數(shù)“謎”一樣的文化現(xiàn)象和人文景觀都令我驚詫不已。
首先是遍布蔚縣的古建筑,這些古建筑包括古塔、寺廟、古堡、戲樓和民宅。如果說那座建于遼代時期的十三層古塔和一些寺廟我們在別的地方也可以找到的話,那么,那些古堡、戲樓和民宅就實在為中國一絕。在蔚縣,無論高山還是平川,無論山地還是丘陵,有堡就有村,有村就有廟,有廟就有戲樓。蔚縣歷史上有800城堡之說,這足以說明蔚縣曾經(jīng)是冷兵器時代戰(zhàn)事頻繁發(fā)生的邊地。800古堡最終成為800村莊,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進行的文物普查發(fā)現(xiàn),蔚縣有738個村莊,村村建有古城堡;有700座古戲樓、古寺廟。這些古城堡、古戲樓、古寺廟全部為明清建筑。經(jīng)過十年“文化革命”的浩劫之后,1984年蔚縣再次進行文物普查,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古戲樓、古寺廟仍有300余座。
那座屹立在古代國遺址上的代王城戲樓是一座三面戲樓,就是說它的東面、北面、南面都可以唱戲,這座建筑極其精美,如同古代亭閣般的戲樓是蔚縣古戲樓中最獨特的一個。蔚縣還有諸多造型別致的穿心戲樓、排子戲樓、庭院戲樓,真是洋洋大觀。戲樓在蔚縣也被稱為戲臺、樂樓、歌臺,這些青磚筒瓦、雕龍畫鳳、飛脊斗拱、彩繪紛呈的古代文化娛樂設施,星羅棋布般出現(xiàn)在蔚縣,這不能不使人深思:這里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這里的人群在崇尚、敬畏著什么?它身后博大深邃的歷史背景又是什么?
蔚縣的民宅建筑也極其獨特,明洪武年間建成的蔚縣城為州城,這整整一城池的民居,全部仿老北京的四合院建成,這些四合院如今大部保存完好。當你穿行在一街一巷的灰墻黑瓦、古石老磚的院落中間時,你不能不產(chǎn)生這樣的暢想:這會不會是當年被召到京城建元大都、故宮的3000蔚州男兒的傳承?在蔚縣地域的最西端,有一個與山西接壤的古鎮(zhèn)暖泉鎮(zhèn),暖泉鎮(zhèn)是蔚縣八大商業(yè)集鎮(zhèn)中最獨特、最美麗的地方,它的獨特、美麗在于它有南方水鄉(xiāng)之韻:當你看到繞街的小河從人家的門前汩汩流過,當你聆聽一街一河的杵衣聲和村婦們此起彼伏的歡笑聲時,你無法不生出“塞北江南”的快樂與喜悅。暖泉鎮(zhèn)最令人驚異的是它無與倫比的古民宅古民居,鎮(zhèn)里的西古堡村是蔚州800古城堡中最耀眼的一個,它的城堡呈“甕城”形,“甕城”建筑應追溯到元代。在甕城內(nèi)的民居民宅大都為明清古建筑,高大的木門樓、大青磚砌墻、無處不在的磚雕木刻……西古堡村至今保存完好的古代民居民宅院落有180個,走進這些四進四出、甚至九院相連(當?shù)厝朔Q為“九連環(huán)”院)的古民居古院落,你無法不產(chǎn)生如同走近山西祁縣喬家大院一樣的歷史感和蒼桑感,你無法不想去追問:是誰在這里建造了如此的氣宇軒昂?他們背后龐大的財政支持如何而來?
蔚州的“古建筑之謎”,包括世界獨一無二的點染彩繪、刀刻剪紙的“藝術之謎”,以及“古老而現(xiàn)代的商業(yè)精神之謎”都曾讓我困惑、追問了很長年代,終于有一天,我在瀚海般的閱讀里,一切都豁然開朗。原來,這一切都與古老的張庫(即張家口至烏蘭巴托)商道有關。
蔚州座落在恒山、燕山、太行山三山交界的夾縫之中,層巒疊嶂的恒山、燕山,屏障般把蔚州乃至張家口地域千萬年地擋在了寒冷的塞外。然而,大自然奇跡般地在蔚州南北的山脈中,留下了八大山峪,古時叫關隘,這八大關隘南邊自西而東有石門峪、北口峪、九宮口峪、松枝口峪、金河口峪,北邊自東而西為鴛鴦口峪、榆林關、五岔口。所謂峪,即是恒山、燕山山脈中“蛛曲蟻穿”般的百里大峽谷。在沒有路的年代,在有路而沒有火車、汽車的年代,人類是從這些大峽谷中艱難地走進來又走出去的,最終走向了文明。由于這些峪的存在,蔚州自古成了軍事上的鎖鑰重地,也成了張庫商道上重要的商貿(mào)基地。
穿越“千夫拔劍,露立星攢”的北口峪(歷史上著名的飛狐峪),就到達保定的淶源;穿越懸崖如刀劈石砍般的石門峪,就通往了山西的靈邱、太原;松枝口峪通往易縣、保定;金河口峪通往淶水、高碑店;北邊過鴛鴦口經(jīng)宣化到達張家口、庫倫和恰克圖;過榆林關往陽原東城到懷安、經(jīng)大青溝直達內(nèi)蒙草原;過五岔口經(jīng)陽原西城直達山西大同。
我們由此可以想見當年精明的晉商、饒舌的京商、沉穩(wěn)的蔚商以及南來北往的外國商、中國商們通過蔚縣境內(nèi)的八個大峽谷穩(wěn)步走向張家口、走向庫倫、走向恰克圖,折轉身,走向北京、天津、上海,一直走到武夷山的茶山、走向蘇杭的綢緞和走向武漢、襄樊的碼頭時的情景。在明末至民國的370余年的走來走去中,走出了北方絲綢之路上蔚州古老的繁榮、古老的文化、古老的生命精粹,走出了蔚州大地上繁華的八大商業(yè)古鎮(zhèn),走出了馳名中外的百年“皮都”,走出了蔚州古老的建筑、輝煌的民間藝術以及讓世界驚嘆的古老文明。
(本文發(fā)表于2010年10月20日《人民日報》,節(jié)選自梅潔作品集《天下蔚州》)
梅潔,湖北鄖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河北張家口工作,198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創(chuàng)作40年至今,累計在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了650余篇作品,在全國多家出版社出版了33部著作,達700余萬字。作品被收入《中國百年百篇經(jīng)典散文》《中華百年游記精華》《百年美文》《中國文學年鑒》等230余種經(jīng)典文本。《童年舊事》《跋涉者》《諦聽水聲》《樓蘭的憂郁》《白發(fā)上津城》《山蒼蒼,水茫?!返榷嗥髌繁皇杖氪?、中、小學教材、讀本和課本。其作品屢獲全國“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一屆、三屆、五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第八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河北省一、二、三、五、七屆“文藝振興獎”,第一屆河北省“孫犁文學獎”,“第八屆北京文學藝術獎”以及《十月》《作家》《長城》《黃河文學》《中國作家》《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報刊獎,計80余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