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2年第6期|余同友:湖泊
1
汪長松走到貼在墻壁上的年歷畫前。那上面畫的是胖孩子騎鯉魚,孩子粉嘟嘟,鯉魚神氣活現(xiàn),紅紅綠綠很喜慶。不過他沒看畫,只顧看畫面下方的日歷,在“七月”的那一個方框內(nèi),他已經(jīng)連續(xù)在十來個日期上畫了一個圈。他看看今天的日期,又扭頭看看王翠花。
王翠花坐在大門前,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屋前。屋前是一片湖灘地,種了南瓜和冬瓜。湖邊風大,種不了別的,只有種瓜,瓜是蔬菜中的鐵錨,能錨住土地上的風。灘地過去,就是大湖了。除了偶爾駛過的鄉(xiāng)政府的漁政巡邏艇,以及村子里幾戶人家的小木船,頂多再添加幾只長頸鷺鳥,就再也看不到別的什么了。
大湖就是這樣空空蕩蕩的,越是大湖就越是空蕩。這是汪長松的體會,是他七十歲以后的體會。王翠花除了看個空空蕩蕩,還能看出個什么鳥來呢?汪長松想不通她天天在看什么。他認真地用圓珠筆在今天的日子上又畫了一個圓圈,像一只水鳥在天空打旋。
這是最后一個圓圈了,今天這一趟搞完了,半個多月來的轉(zhuǎn)移工作就告一段落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工程。汪長松喘了一口氣,順勢將舌頭往上翹起,將呼出去的氣送到嘴唇上方,這樣就能吹動鼻孔下的兩撮花白胡子。心里有事的時候,他就喜歡這樣吹胡子。不過,他從不瞪眼。以前,他一吹胡子,王翠花就瞪眼。王翠花的眼睛不大,但瞪起來,卻像刀子一樣鋒利,能砍得斷船上的纜繩。她一瞪眼,汪長松就不再吹第二下了,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
汪長松和村子里別的人不同,他不是漁民,他是個木匠師傅,主要的活計是打船而不是開船下湖。打船的棚子就蓋在屋背后,人家送來木料,他就一個人默默地鋸,砍,劈,削,刨,然后拼拼湊湊,敲敲打打,大概一個月時間,一條大白魚樣的木船便浮在了兩條長凳之間。
村子在湖邊,出門就要用船,那些年,汪長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條船。他喜歡打船,喜歡一個人打船,在一堆木刨花里,他覺得自己像一尾魚,自由自在地游動。他沒有收徒弟,堂兄家的一個侄子曾經(jīng)跟隨他學過,但學了不到半個月,就不愿意學了。他對汪長松說的理由是,他認為打船這件事太枯燥了,他怕是做不下來。但背后他對別人說,現(xiàn)在外面都用水泥船、鐵皮船了,木船這行很快就不行了。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說中了,過了不長時間,就很少有人找汪長松打新船了,他后來主要的活計就是修理那些以前的木船,他就更不會有徒弟了。
和汪長松不愛說話不同,王翠花喜歡說話,喜歡一切集體活動。她和男人們一起出湖打魚,回到岸上,她又和婦女們一起曬魚干,她喜歡在人群中唱歌,喜歡和男女老少開玩笑,反正,一個人默默地干活她可受不了。村里的男人女人們也喜歡到她家里來,他們在屋子里喝大酒,說笑話,唱堂會,喝得熱鬧轟天的。汪長松悄悄地跑到木棚子里,修他的木船,他也喝酒,他把小酒壺拎到棚子里喝,喝一小口酒,吃幾?;ㄉ?。他這樣子,沒有人覺得不正常,村里的人都認為這一對夫妻本來就是這樣子分工的。他們結婚好幾年,連個孩子也沒有,村里人也覺得是正常的,好像生孩子這件事應該是由汪長松來完成似的,既然汪長松完成不了,那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畫完了圓圈,汪長松又看了眼王翠花,后者仍然一動不動,像廟里的泥菩薩。自從五年前生病后,王翠花就是這樣,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嘴上的言語越來越少,身上的肉也越來越少。她雖然還能做飯,洗衣,采菱角,挖藕塘,但事事都慢,做一頓飯要半天,而且忘性大,經(jīng)常做著做著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丟下手頭的活計,跑到門口坐著,呆呆地望著湖面。有好幾次,她鍋里放上油,準備炒菜,菜沒下鍋,人卻走了,一口鐵鍋燒得通紅,差點把屋子都燒著了。王翠花連看電視都三心二意了,之前家里的電視由她全權掌控,她喜歡看諜戰(zhàn)片、抗戰(zhàn)片,音量要調(diào)到最大,電視里的槍炮聲似乎是從她家的墻壁上彈射出來的,將地皮震得嗡嗡響,硝煙如同彌漫在她家低矮的屋子里?,F(xiàn)在汪長松開了電視,她也坐在沙發(fā)上看,但看不了一會兒,眼睛便往上翻,盯著屏幕上方的墻壁,灰黃色的壁子上除了爬過一只壁虎,沒有別的動靜,她也一盯就是半天。汪長松曾經(jīng)想在她眼前晃一下手掌,把她的視線拉回到電視上,但他終于沒有。他知道,那些圓潤的肉、風風火火的熱情、大聲大調(diào)的話都從王翠花的身體里溜走了。
王翠花變得陌生了,汪長松也努力回憶過,到底她是從哪一天開始病的,他最后將記憶推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天晚上紅波從省城回來了,王翠花做了好多紅波愛吃的菜,那時候,她手腳還十分麻利,為了紅波,她特意做了一個她自己發(fā)明的菜:米粉蒸魚。將新鮮大青魚的魚肉片成片,裹上米粉,淋上調(diào)料,腌一個鐘頭,再上鍋猛蒸,像做米粉蒸肉一樣。蒸出來后,米粉香,魚肉鮮,只有吃到最后,在舌頭尾子上才能品出,這是魚肉。這個菜,王翠花只做給紅波吃,汪長松要想吃一口,就得托紅波的福。
那天的一切起初看起來都是正常的,紅波一個人吃了大半盤粉蒸魚,吃得鼻子尖上冒出了碎汗粒,直呼好吃好吃。吃好了,汪長松主動要求去廚房洗碗,讓她們娘倆在客廳里說說話。
后來,汪長松想,王翠花大概那之前就有病了,或是有病的跡象了,只是自己沒有察覺罷了。他們的房子不隔音,隔著一堵墻洗碗,他也能聽見她們娘倆的對話。王翠花不像平時那樣說那么多話,反倒是紅波在不斷地問話。
媽,我們家的貓呢?
貓?王翠花好久才說,哪有貓?
(汪長松知道,家里是有只老貓的,叫皮蛋的那只老貓幾個月前才死,是老死的,汪長松用一塊布包了它,放在竹籃子里,拎到上馬墩的一棵楓楊樹枝上掛著。湖邊的人都這樣做,貓死了,不埋,是掛在樹上的。老貓死了,王翠花還念叨了好幾天呢,可她為什么說她不知道呢?)
怎么沒有?皮蛋呀,我們家的皮蛋呀。
哦,王翠花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她說,你是說皮蛋?死了。
死了?
嗯。
這中間好像隔著很長時間的沉默。
紅波是汪長松夫婦倆在四十多歲時抱養(yǎng)的,現(xiàn)在大學都畢業(yè)了。抱養(yǎng)時,人家都說抱養(yǎng)的孩子不親,可是王翠花執(zhí)意要抱養(yǎng)。小的時候,紅波和他們親得很,晚上睡覺要爸爸媽媽一邊一個伸出胳膊給她做枕頭,可是上了大學后就不太親了,上四年大學,她只回來過一次,總是說要準備考研究生,沒時間回家?,F(xiàn)在,這個暑假,紅波突然從天而降,王翠花大概還沒有適應吧。
紅波又說,皮蛋以前每年都會生小貓,每次都不多不少生兩只,真是神了。
王翠花說,兩只?不,不,不止兩只。
汪長松正在放水清碗,聽到這里,他心往上一拎,趕緊關了水龍頭,側(cè)耳傾聽。
不止兩只?
不止,王翠花的眼睛里似乎閃爍著一種老巫婆的邪惡,她突然張開嘴無聲無息地笑著,每窩都有六七只貓呢,皮蛋真是個會生養(yǎng)的老母貓。
不對,每次只有兩只。
不,王翠花說,你知道嗎,每次都是你爸留下頭生的兩只,另外的那幾只小奶貓都被塞到塑料袋里,埋到上馬墩島上去了。
汪長松走到客廳里,他看見紅波臉色煞白。
真的是這樣?紅波問。
王翠花卻突然不說話了,或許,她看到汪長松,一下子想起來,當年那個謊話是她和汪長松共同為紅波說的。
那天晚上,紅波再也沒有說話,本來準備回來過暑假的她,只住了一個星期就又回到了省城。她走的時候,是汪長松送她到縣城車站的,紅波的眼睛里空空蕩蕩的,那種空蕩讓汪長松心里特別難受。他想向紅波說明一下,關于那些小奶貓,可是,他剛要開口,紅波仿佛知道他要說什么,立即就用眼神制止住了他。
汪長松一連幾天不理會王翠花,他不明白,王翠花為什么要那樣說。
一個月后,汪長松接到省城來的電話,他和王翠花急匆匆去了一趟省城,回來捧著一個盒子,盒子里裝的是紅波的骨灰。紅波學校的班主任告訴他們,紅波有嚴重的抑郁癥,加上談戀愛不順,和男朋友分手后,一時想不通,就跳了樓。
王翠花當時倒也沒什么,還是她一路上抱著紅波的骨灰盒回到村子里的,也是她一手操持著,回到村里,找了塊墓地,安葬了紅波的。
但不久后的一天,他看見王翠花不停地在眼前揮舞著雙手,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念些什么。他問她,有蜘蛛網(wǎng)?還是蠓蠓子?她愣愣地說,沒有。她說著,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汪長松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氣她幾年不回來一次,就說了實話。我要不說,她就不會走了,她要不走,就不會跳樓了。
那是王翠花得病之后說得最多的一次話,說完后,她就哭了。后來,連著幾天,汪長松都看見王翠花不停地在眼前揮舞著雙手,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念些什么。這狀況持續(xù)了好幾天,汪長松才想到,王翠花八成是有病了。
王翠花也知道自己有病了,她說我睡不著覺,老做夢。她沒有對汪長松說的,是她經(jīng)常想一頭栽到湖里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那樣想。她覺得自己腦子里有根筋大概是搭錯了。
汪長松帶王翠花去了市里的醫(yī)院,醫(yī)生悄悄對汪長松說,這是典型的抑郁癥啊。開了一大堆藥。醫(yī)生開藥的時候,汪長松問,那吃了藥多長時間會好?醫(yī)生搖搖頭,說不好,這種病有的很快就好了,有的吃藥也吃不好。
王翠花吃了藥,也不見好,也不見壞,吃了一個月她再也不愿意吃了,她把藥扔到了湖里,也不知道有沒有魚貪嘴吃了它。魚有沒有抑郁癥呢?汪長松想不通,那么愛熱鬧的王翠花怎么會得抑郁癥呢?要是得,也應該是我汪長松得啊,再說了紅波得了抑郁,怎么王翠花也得呢?他有時想,是不是這個房子的風水不好,門向有問題呢?
2
汪長松對王翠花說聲我走了,就往湖邊去,他知道,自己的背影會一直在王翠花空蕩蕩的視野里晃動。
看看天,云彩魚鱗斑斑,汪長松心里有點打鼓,魚鱗天,無雨風也顛,落雨還好些,這要是刮風就麻煩了。再看看大湖,湖面平靜,幾里外上馬墩上的綠樹與青草在湖面上堆積出了一大片濃綠。看樣子,雨和風來到這里還是有段時間的,自己加快點進度是能在風暴來臨之前完成任務的。汪長松走到自己家的木船邊,解開纜繩,拉起鐵錨,發(fā)動了柴油機,調(diào)整下方向,破開湖面,往上馬墩去。
湖風吹著汪長松稀疏的頭發(fā),他吹起了胡子?,F(xiàn)在他再怎么吹胡子,王翠花都不管他了,她眼睛里的刀子生銹好幾年了,汪長松反而思念起她眼睛里的刀子來。沒有她的刀子,他也不怎么愿意吹胡子了,他想什么時候理發(fā)時,將養(yǎng)了多年的這兩撇胡子剃了算了。
有魚從船邊躍出,啪嗒一下,又落進湖里。聽聲音,魚應該不小,江湖連通,自從長江禁漁以后,魚確實變多了,沒有人害它們了,魚應該比過去快樂多了吧?汪長松又回到了先前的問題上,曾經(jīng)那么快樂的王翠花怎么會得抑郁癥呢?
上馬墩就要到了,汪長松減了馬力,讓船緩緩靠岸。
大湖上怎么會出現(xiàn)兩座土包?也許,很早以前,村子里的人望著這兩座土包,就會生出許多猜想。湖邊的人,一到刮大風下大雨,就把船攏到湖灣里,人縮到屋里頭,直勾勾望著大湖。湖那么大,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不用擔心自己的想法把湖撐破了。于是,就有很多關于兩座土包的說法。流傳比較廣的說法是,有一年,天上的一位神仙將軍,騎馬過湖,他喝多了,馬驚了,一對馬鐙掉在了湖里,然后長出了兩座土包,一前一后,被叫成了上馬墩、下馬墩。
上馬墩離他們村子近,算是他們村的土地了,是長在水面上的土地。以前大集體的時候還有人在上面種點菜,后來,就沒有什么人上島了,由著它長樹,長草,長鳥,長蟲子。來得最多的是他汪長松,他隔三差五會到島上來找一些雜木,補船用。這些年,島上的樹沒人砍,長得很健康,樹種也多了,楓楊,鬼柳,香樟,木梓,泡桐,臭椿,甚至還有幾棵合歡樹,也不知道它們是怎么來到島上的。
拋了錨,系了纜繩,汪長松上了上馬墩。草又長深了,知了叫得像落雨一樣密集,聲音又大又鬧,像以前的王翠花。
走到林子里,汪長松先爬上山包最高處,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廟,叫楊泗廟,供奉著一個叫楊泗將軍的,不知道他是不是騎馬過江丟下馬鐙的那位,估計他還沒有從醉酒中醒過來。汪長松站在破敗的小廟門前,對著灰不溜秋的泥像將軍。他指著將軍哼了一聲說,你也是個沒用的。
王翠花從醫(yī)院回來后,不吃藥了,汪長松就陪她一起到上馬墩來求仙藥。在楊泗廟前燒了三七二十一刀香紙,又磕了七七四十九個響頭,包了一大包香灰回去兌鹽水喝了。當晚王翠花就全身起雞皮疹子,眼看著一粒粒小紅疹子從胳膊上蔓延到肚皮上、臉上、額頭上,最后連頭發(fā)窠里也有了,王翠花渾身發(fā)燒,燒得像一塊火炭。汪長松慌了,連夜求著鄰居殺牛的老劉來幫忙,將王翠花送到了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吊了一個星期的水,才算將王翠花搶救了過來。所以,汪長松上來一回,就要罵一回這個糊涂蛋將軍。罵過了,他才能干正事。
3
哞——哞——
汪長松學著黃牛叫。他學得不太像,聲音不悠揚,沒有轉(zhuǎn)折,槳一樣筆直的。但牛聽得懂,牛聽到了,就會從林子深處呼哧呼哧趕來,它們的長脖子底下都系了一個小銅鈴,走一步就要響一聲,叮當,叮當,叮當。
牛們是沖著汪長松手里的鹽磚來的,它們是實用主義者。以往,每次來上馬墩,汪長松都要帶幾塊鹽磚來,放在草皮上,供牛去舔,牛們愛好那一口,見了鹽磚比見了親媽還親。
這些牛是王翠花買來養(yǎng)的。五年前的夏天,紅波走了后,魔魔怔怔的王翠花清醒了一陣子,決定要養(yǎng)黃牛。她一旦決定的事,九條黃牛也拉不回來。最后,她拉回來了三頭黃牛,一頭公的,兩頭母的。
黃牛們拉回來后,就被送到了上馬墩。有一段短暫的時間,王翠花似乎要把全部精力放在養(yǎng)牛這件事情上,她好像要重新振作自己,重新試著在眼睛里磨出刀子的鋒芒。上馬墩那么多的草,都是好草,牛嚼在嘴里,隔著老遠,她都能聞得到草里散發(fā)出的甜絲絲的味道。
汪長松只好走出木棚子,陪著王翠花天天到上馬墩報到上班。養(yǎng)三頭牛,其實什么事也沒有,牛低頭吃它的草,吃得肚皮撐得像一面鼓,就去泥塘里打滾,一身黃泥巴糊得像厚厚的鎧甲,在草地上奔跑起來,一個攆另一個。忽然,前面母的停住了,豎起了尾巴,后面公的咧著嘴,興奮地揚起前蹄,趴在了前面的背上。
王翠花很是好了一陣,她看著牛在泥塘里滾一身泥,甚至都會微微地笑起來。這一度讓汪長松相信,或許,不久之后,王翠花眼里的刀子就又會鋒利了。
可是,好不了一個月,王翠花眼睛里的光又散了,她眼里又空蕩蕩的。在上馬墩,她也只知道望著大湖發(fā)呆,她肯定不明白牛們在做什么。那時候,汪長松就氣惱地別過頭去,他不再看著那些快活的牛。回家吧,他對王翠花說。
哦,王翠花慢吞吞地站起來,很聽話地上了船,隨著汪長松回到村莊。
王翠花就這樣反反復復地,一會兒像好了,一會兒像沒好。好了的時候,她恨不得跟牛們一起睡覺,跟牛一樣啃草。牛到了泥塘里,她也跟著到泥塘里,為牛梳理細細的毛;??胁莸臅r候,她拿著一把樹葉,跟著它們,為它們驅(qū)趕綠眼睛的牛蒼蠅,像照顧一群孩子一樣,根本不用汪長松過問。牛們也聽她的,見了她來,全都擁在她的身邊,撒嬌一樣蹦蹦跳跳??梢坏┧牟“l(fā)作,喂牛就成了汪長松一個人的事了。王翠花看見牛,就好像看見了樹樁一樣,連摸都不摸一下;牛湊在她的腿邊,拱她,她也不理不睬。汪長松就一邊放鹽磚,一邊說,你看,三只牛,現(xiàn)在都發(fā)成了十六頭了,要是賣的話,一頭??梢再u小一萬塊錢,我們也是十多萬的主了,你當初要養(yǎng)牛,還是對的,你做什么都是對的,你有算計,是不是,王翠花?
汪長松只管說著,王翠花除了“嗯嗯”兩聲,就是呆呆地看著湖面。
現(xiàn)在,他們倆角色調(diào)了過來,他說話多,她只沉默地聽著。汪長松發(fā)現(xiàn),到了上馬墩,自己的話就變多了,他能一口氣說一連串的話,這在過去真是難以想象,嗨,這人啊,老了老了,還變了。
雖然病了的時候王翠花到上馬墩也像個木頭一樣,但汪長松慢慢發(fā)現(xiàn),到上馬墩來,王翠花有一個變化,那就是當天晚上她會睡得香。不然的話,她睡到半夜,會摸索著爬起來,打開門,也不開燈,一個人鬼一樣,坐在門邊,癡呆呆地看著大湖,沒來由地讓兩行眼淚水掛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汪長松開始還陪著她起來,但陪了幾次,他就陪不住了,頭沉重得像鐵錨,一不注意就滑落到褲襠里去了。而要是哪天上了上馬墩,王翠花就不爬起來,能在硬木床上睡到天亮。
這樣一來,汪長松徹底放下了他的木匠家伙,有人送舊船來修,他也不接活了,他要修理王翠花這只抑郁的老木船。他天天早上帶著王翠花去上馬墩,如果不下雨,午飯也帶到島上吃,到了傍黑的時候才開船回來。既然到上馬墩對王翠花的睡眠有用,汪長松相信,王翠花的病就會慢慢徹底好起來,說不定,某天早上他起來,就看見王翠花不再菩薩一樣鑲在門口,而是在廚房里扎著花圍裙,手里菜刀起起落落脆生生地切著菜,嘴里還哼著漁歌,或是大著嗓子朝經(jīng)過門前賣豆腐的外鄉(xiāng)人打招呼——
哎,賣豆腐的,今天豆腐好不好?
賣豆腐的會說,好,我的豆腐你又不是沒吃過,塊塊好。
王翠花會說,哎喲,說得嘣脆的,哪里好了,上次買了一塊,發(fā)酸,酸得都能釀醋了。
不會的,你今天買了,要是不好吃,你送給我。
喲,喲,還送給你呢,怎么送給你,用燉缽連肉湯和豆腐一起端了送給你?那不是做給你吃了?
賣豆腐的沒話說了,只有笑。
斗過嘴后,王翠花很滿足地從賣豆腐的手里買過半塊白豆腐。
汪長松覺得從前的這一幕遲早會重現(xiàn)的。這希望如同上馬墩的黃牛,年年在繁殖增長。黃牛們也沒怎么管,第二年就生下了牛崽,五年一過,竟自然發(fā)展到了十六頭。
但這個夏天,王翠花的病卻比以前更嚴重了,她忽然又不愿意跟隨汪長松去上馬墩了。
4
最后一頭黃牛不愿跑過來,汪長松喊破了嗓子,它也只是遠遠地看著,昂著頭,像街上戴著墨鏡嚼著口香糖的黃毛小伙子一樣,吊兒郎當?shù)乜粗?,眼神里滿是輕蔑,似乎在說,我不會上當?shù)模斜臼?,你過來追我呀。
汪長松有些急了,他真就過去追那頭騷牯小黃牛。他忘記了,這是人家的地盤,他還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七十歲了,怎么可能追得上這個小騷牯子呢。汪長松攆得一頭油汗,坐在樹底下直喘粗氣,年齡大了,身上的一點力氣經(jīng)不住折騰,一會兒就溜走了。
島上草肥,牛又是純放養(yǎng),所以,剛放養(yǎng)的頭兩年,逢到過年過節(jié),鎮(zhèn)上的屠宰戶們包括鄰居老劉都會趕過來問,牛賣給我吧,給最高價。
汪長松是準備賣的,價格都談好了,船也開到了上馬墩,屠宰戶們將殺牛的家伙也帶來了,他們準備就地將牛宰殺了,就地處理,然后帶著牛肉和下水等開船離開,直接到鎮(zhèn)上去賣。其實,他們都約好了客戶,這么好的牛肉,主顧們都盯著呢。沒想到,王翠花那天似乎又清醒了,她說,不賣,不賣,不賣。她將頭搖個不停,如果汪長松不答應的話,她會將自己的頭搖落下來。
從此,上馬墩的牛就沒有了生命危險,它們繁殖得一年比一年快,牛丁興旺。
但是半個月前的一天,汪長松到鎮(zhèn)上買鹽磚,老劉喊住他說,老汪,你那牛還不處理?
汪長松說,處理什么?
老劉搓搓他那雙油膩膩的大手說,環(huán)保需要啊,江邊湖上都不給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雞了,政府下通知了,半個月后,如果養(yǎng)殖戶自己不處理的話,就要派人集中處理掉了。
汪長松琢磨了好一會子說,你是說,政府要派人去殺牛?
老劉說,對呀,你還是趁早處理給我吧,政府去處理,就是給錢,也付不了我這么高啊。
汪長松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他把老劉的話說給王翠花聽。坐在門口的王翠花半天沒有反應,汪長松以為她忘記了那些牛,就又對她說了一遍,她仍然沒有表態(tài),只是對著空蕩蕩的大湖發(fā)呆。
汪長松不敢自己處理那些牛,假如有一天,王翠花突然又想起來那些牛呢?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要問起來,我總不能說是我賣了它們吧。汪長松覺得王翠花有一天是會好起來的,她這個病既然像個鳥一樣突然降落,肯定也會像鳥一樣,毫無征兆地振起雙翅,唰一下飛走了。
可是老劉的肉鋪子就設在鄉(xiāng)政府旁邊,他兒子又在給鄉(xiāng)政府開車,消息是靈通的,他說的應該不會是假的。汪長松陪著王翠花看了一會兒漆黑的湖面,后來,他走到年歷面前,看著那上面的日子,在上面畫了一個圈。他計算著,一天拉一頭?;貋?,要多少個日子,才能趕在鄉(xiāng)里動手之前,將那些牛安全轉(zhuǎn)移。轉(zhuǎn)移的地點,他想好了,就放在屋后的木工棚子里面。反正現(xiàn)在也不接木工活了,棚子透風,鋸木屑子將地上墊得軟軟的,牛睡在上面冬暖夏涼,牛喝水的槽子也有現(xiàn)成的,就用那條廢棄的木船,木船是前幾年村里的寡老漢送來修理的,修好了,老漢也走了,就一直放在那里沒用,這下正好派上用場了;至于喂牛的草,汪長松也有主意,每天到灘地上去割一些,另外,趕緊在灘地上種一些夏玉米和秋黃豆,長起來,也夠十幾頭牛吃的了。
當然,這些都不是長久之計,汪長松想好了,躲過了這波風頭,他最終還是要將牛們送到上馬墩去的,那里才是牛們的天堂,才是它們最終的去處。
從那天起,汪長松就天天到上馬墩去拉?;貋?。牛在木工棚子里很安靜地嚼草,反芻,半夜里,汪長松還會起床去喂牛草,牛偶爾會發(fā)出哞的長鳴聲。牛的眼睛里像藏著一個大湖,王翠花不去看屋前的湖了,她改為去看牛眼里的湖,牛哞的一聲,她的眼睛似乎就會跳動一下,這讓汪長松很得意。
一開始去拉牛,牛們一點警惕性也沒有,一聽汪長松叫喚,就快快地奔來,低頭舔著鹽磚,任憑汪長松在它們的脖子上套上繩子,跟著他踩著跳板踏上木船。直到離開上馬墩,它們還迷迷糊糊地,沒心沒肺地張開嘴,對著無邊的大湖呆笑著,很快樂的樣子。汪長松覺得,牛們這樣沒心沒肺的也挺好,要是有人捉了它們賣到屠宰場,估計它們還是會呆笑著,它們是不會抑郁的??墒牵吡耸畞眍^以后,牛們越來越抵觸了,也不知道它們之間交流了什么,它們不再相信汪長松的呼喚。汪長松只好采取埋伏戰(zhàn)術,將鹽磚丟在樹杈間,然后在樹杈里設個活繩扣,牛們一來舔鹽磚,他一拉繩索,牛就跑不了啦。被拉住的黃牛,一看是汪長松這個老熟人,認定沒有危險,也就象征性地掙扎幾下,便不再做出過激的舉動,半推半就地跟著他上了船,離了島。
但這最后一頭小黃毛騷牯子是個例外。這是一頭才一歲多牙口的小伙子,它像是街頭上初中不久的一個不良少年,大概平常逃課慣了,散漫慣了,驕傲慣了,面對汪長松的種種計謀,它根本不上當,總是遠遠地看著汪長松,面對那誘人的鹽磚,它看都不看一眼,繞開樹杈,徑直撒歡去了。汪長松只好將它留到最后一天來對付。
小黃毛離他只有一丈來遠,它若無其事地啃食著草皮,尾巴在屁股后彈簧樣彈來彈去,像是毫無防備??墒牵坏┩糸L松站起來靠近它,它就迅速地蹦跳開來,睜著一雙大眼睛,裝著一副清純無辜的樣子。
這有點像紅波。坐在小黃毛面前喘著粗氣的汪長松想。
汪長松記得紅波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早上吃早飯時,王翠花數(shù)著錢包說,這錢不對呀,少了好幾塊,我記得有一個一塊,一個五毛的,這兩張錢,都有人在上面畫了字,我怎么找不到了?她一邊說,一邊用刀子眼睛脧向紅波。
那時候汪長松的眼神還很好,他捕捉到了紅波眼睛里細微的變化,他慢吞吞地說,是我拿了,給老鐵匠的,訂了幾根鐵船釘。
王翠花狐疑地看著汪長松,又看看紅波。紅波像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睜著一雙特別清澈無辜的大眼睛,直盯著王翠花。
王翠花不再說什么。汪長松從那以后就知道,紅波這孩子心里的水深。
這樣想著,汪長松忽然不想再去抓小黃毛了,抓不住的就是抓不住,硬抓就更不行,這也像紅波,眼看著她長大了,曾經(jīng),他們想抓住她,留在身邊,但她還是走了,走了那么遠,永遠不回來了??墒?,小黃毛要是不被轉(zhuǎn)移,它就要被清理啊,老劉說,政府準備請人來抓,他們不用費勁,用麻醉槍一打,幾秒鐘后,再歡實的牛都得倒下來。
汪長松又去看小黃毛,他感覺到頭頂上的日頭熱度在減弱,抬頭望,云朵蓋住了日頭,魚鱗斑消失了,西北邊的天空變成了青灰色,像是有人在用毛筆一遍遍渲染,天空慢慢在轉(zhuǎn)黑。這是大風暴的前奏,根據(jù)經(jīng)驗,不超過半個小時就會風狂雨驟。
汪長松決定再試試。他瞇上眼,裝著睡覺的樣子,手里的繩索卻暗暗提溜著繞在手腕上,用余光觀察著小黃毛。不甘寂寞的小黃毛離自己越來越近,它的好奇心似乎又上來了,仿佛是要用自己的厚嘴唇去拱汪長松的大腿。它打著響鼻,啃食著草皮。汪長松都能感覺到身底下草地的顫動了。他猛地挺起,將繩圈從橫地里套在小黃毛的脖子上,然后,使勁一拉,活扣就套上了。
成了。汪長松想。
可是,受驚的小黃毛扭脖就跑,汪長松還沒來得及用勁呢,他被小黃毛牽扯著,拖拽著,一下子奔去了幾米遠。小黃毛就像大功率的馬力拖著一艘破船顛簸在浪尖上。汪長松清醒過來,完了,這樣子自己隨便碰上一塊石頭就會碎裂。他趕緊憋足勁,迅速松開繞在雙手上的繩索。
繩索松開了,汪長松控制不住腳步的慣性,他一下子摔倒在一棵樹前,然后,就聽到左邊的小腿骨嘎巴一聲脆響。哎喲,他大叫了一聲。
這時,他還不忘向天空看上一眼:云層涌動得更猛烈了,天色更黑了。風暴很快就要來了。
汪長松試圖站起來,站穩(wěn)右腳,將左腳豎立起來放到草地上時,一股鉆心的疼痛從腳板底直透腦門,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他拉起褲腳低頭看左腿,已經(jīng)腫得像個小冬瓜了。
他癱坐了下去,大湖的水波即將動蕩,他是不可能回去了。他突然想到,癡癡看著大湖的王翠花大概不會記得他在上馬墩,也不知道去通知別人來島上救他;而他拖著的這條斷腿,會很快發(fā)炎,腐爛,他會發(fā)燒,昏迷,身上沒有吃的。最后,一堆綠頭蒼蠅會圍著他唱歌,直到他完全死去。很久以后,到上馬墩來的人,會看見一具躺倒的人的骨架。
這樣想著,汪長松翻身趴在地上,用兩只胳膊支撐著,往碼頭上爬去,每爬一步,斷了的左腿就要被不平坦的地面撞擊一下。他只能咬著牙,咬了幾步之后,他就不咬了,他任由哀嚎聲從自己的喉嚨里爬出來,哎喲,哎喲,媽也,他爬一步嚎一聲,哎喲,哎喲,媽也……
有那么一瞬,他不想爬了,就算是自己爬到了碼頭邊,能不能爬上船還是個問題呢,風浪起來了的話,船是要被蕩遠的,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拉住纜繩,拉回船呢?
他仰頭看天空,天空中有一只水鳥,像他早上出門時畫的那個圓圈,正在天空上打著轉(zhuǎn)。他想,這會子,自己在那只鳥的眼睛里,活像一只受傷的老鱉,在泥灘上艱難爬行。
爬著爬著,他果真像老鱉一樣低下了頭,趴著,攤開了四肢。
一朵銅錢大的雨砸下來。
一絲風,細小,但卻尖銳,暗器一樣穿了過來。
汪長松趴在地上想,完了,小黃毛,我坑在你手上了。
隨后,大風和大雨從遠處的湖面上呼嘯而來,汪長松覺得大湖在旋轉(zhuǎn),上馬墩在旋轉(zhuǎn),帶動了自己也在旋轉(zhuǎn),它們旋轉(zhuǎn)得越來越快,形成了一個漩渦,將他旋進了一個深深的黑暗的地方。
5
汪長松以為自己還在那個漩渦里,但他好像聽到了木船開來的聲音,從湖面上開來,他以為是幻覺,他不想抬頭,他估計自己一抬頭,那聲音就會消失了。可那聲音越來越近,然后,熄火,然后,有個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走過來。
他知道是誰了,他果斷地一下子抬起頭,他竟然又一次掙扎著站了起來,扶著身邊的一棵木梓樹。
王翠花沖著他招了一下手。
倒霉,等到王翠花過來扶他時,汪長松喘著粗氣說,真是倒霉,關鍵時刻跌跤子了。他說著,這才想起問她怎么會過來。
王翠花的病似乎好了些,不,應該就是好了,她的嗓音都比平時大了,她說,我聽到牛叫了,我去棚子里才發(fā)現(xiàn)起風暴了,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你沒回來,你去上馬墩了,我就想來看看你。
汪長松靠著王翠花瘦弱的身體,挪動著步子往碼頭上走,他讓王翠花撿一根樹棍給他,這樣撐著走要省勁不少。你知道我在上馬墩啊,汪長松說,我以為你從來不關心我在哪里呢。
王翠花說,其實,我不是擔心你回不去,我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風暴一停,我就急著來告訴你,我是開了老劉家的船來的,一到碼頭,我就看見你趴在那里。
什么事?
王翠花說,你不在的時候,老劉去木棚里看了好幾次,我就想到了,政府要處理牛的事,也許是老劉瞎說的,他是想要你賣牛給他,他好發(fā)上一筆,你想,如果是政府的決定,政府怎么沒有人來通知我們?
汪長松咧開嘴說,還真是的,我這個笨腦子就沒想到這一點。
汪長松又咬緊了牙,他不想在王翠花面前鬼哭狼嚎的。在王翠花和那根樹枝的扶持下,他終于顫顫巍巍地爬到了自己家的木船上,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
經(jīng)歷了一場短時的暴風雨,天空像一只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藍邊白瓷碗,被洗得干干凈凈的。
你行嗎?汪長松躺著問王翠花,剛問過,他就知道自己不該問,她都開著船來了,怎么會不行呢?
王翠花將自家船上的纜繩系在老劉的船頭,扯起錨,發(fā)動了引擎。這時,一陣鈴鐺響,那只小黃毛顛顛地跑來了,它看著船上的兩個老人,將一只蹄子舉起,像是打著手勢。
王翠花也做了個手勢,你一個人也孤單,上來吧,上來。
她伸出塊跳板,搭在船頭前,上來,她對小黃毛說。
小黃毛放下蹄子,在大跳板上試探了兩下,然后,輕快地走過跳板,站在了船艙里,站定后,它低著頭看著汪長松,一雙濕潤的大眼睛像大湖一樣,映現(xiàn)出汪長松的臉。
船開了,汪長松看著船只犁開湖面,拖著老劉家的船,往村里開去。她開得很穩(wěn),像以前一樣,他想,王翠花是不是突然就好了?還是轉(zhuǎn)過眼就又不好?他嘆了一口氣,偷偷地吹了吹胡子。專注開船的王翠花沒有看見。
王翠花又不說話了,汪長松想讓她說話。他看著湖面,對王翠花說,我們都叫這個湖大湖,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一個好聽的名字,顯得有學問的名字,這個名字我想了好久,剛剛我想起來了。
什么名字?
湖泊。汪長松自豪地說,湖泊。汪長松沒敢告訴王翠花,這個名字是他從紅波留下來的初中地理課本上看到的,高山,平原,丘陵,湖泊,書上就是這樣寫的。紅波從小學到高中的課本,他都沒有丟,分門別類,放在她原先小房間的一個木箱子里,一本本保管得好好的呢。
湖泊,湖泊。王翠花輕輕念著這個名字,像個剛認字的小學生,重復著念了兩遍。
順著王翠花的眼光望過去,湖泊是多么大而遠啊。水和天交接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種深藍,藍得透明,藍得鮮艷,藍得像古時候,藍得讓人心里咯噔一下。汪長松對王翠花說,你是對的,湖泊并不全是空空蕩蕩的,湖泊還是值得望的。
余同友,祖籍安徽潛山,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為安徽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等,曾獲安徽省文學獎政府獎、澎湃新聞非虛構大賽特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