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亢德筆下的《生活》周刊
上世紀80年代初,現(xiàn)代編輯家、出版家陶亢德在回憶錄里寫道:“1931年是對我一生極有關(guān)系的一年,1941年也是對我一生最有影響的一年。前者的影響,可以說是大有利的,使我進了生活周刊社,也就是從此進了文化界,實現(xiàn)了我想做文人的幻夢的一半。十年中名利兼有,所以30年代可以說是我的黃金時代,不過更確切些說,這十年是我的‘得馬’時代?!?/p>
在那十年,陶亢德與鄒韜奮共事兩年后,其編輯出版生涯便與林語堂密不可分。數(shù)十年后,他寫道:“我到現(xiàn)在還常常和朋友說,我所看過的雜志,只有兩種是成功的,就是《生活》周刊和《論語》半月刊,這也就是說,中國辦雜志辦得成功的有兩個人,一個鄒韜奮,一個林語堂。這兩個人辦雜志是胸有丘壑的,是要辦成一個怎樣怎樣的雜志的?!?/p>
時隔四十年后,2022年6月,陶亢德的回憶錄《陶庵回想錄》出版。此書記述他始于童年的一生遭遇,僅就他的“黃金時代”而言,則始于鄒韜奮主編《生活》周刊的后期。
1931年,陶亢德結(jié)緣《生活》周刊,從讀者到作者再到編者。此前,他初闖上海,曾讀過此刊,并投過一次稿。赴東北謀生后,他在沈陽青年會見到此刊代售廣告,猶如他鄉(xiāng)遇故知,立即訂購。他對此刊的印象是:“親切誠懇平穩(wěn)樂觀。既不劍拔弩張,也不浮頭滑腦。”
訂閱《生活》周刊后,陶亢德再次投稿,但并未被采用?!昂髞碓诳锷峡吹秸锌季毩暽鷨⑹?,我立即寫去一信,說我極想應(yīng)考,但人在東北,趕不上考試截止期,可否留一空額,讓我趕來報名應(yīng)考。這封信是很冒失的,您猜答復怎么樣? 答復是請我做《生活》周刊的特約通訊員,報酬是不過三千字的話,月給三十元,超過三千字,超過的字數(shù)以八元一千字計算。信是用華文打字打的,有韜奮先生的墨筆簽字?!?/p>
“九一八”事變當天,陶亢德為《生活》周刊寫了一篇通訊稿《訃聞》并快件寄出,其后此文刊發(fā)。后因形勢所迫,他與家人由沈陽乘船返鄉(xiāng),經(jīng)停上海,獨自拜訪鄒韜奮。后在鄒介紹下,他入職陳霆銳律師事務(wù)所。一個月之后,由于《生活》周刊需要人,他進入生活周刊社。
陶亢德在《生活》周刊的主要事務(wù),是回復比較復雜些的讀者來信?!啊渡睢分芸x者的來信很多,內(nèi)容多種多樣,從生活瑣事到人生觀,從家事到國事。讀者來信每天總有幾十封,有問必答,而且答得很快,有些問題的答復有一定之規(guī),例如關(guān)于健康的,那就直接復信不發(fā)表在‘信箱’一欄,有的問題涉及人生觀的,也多直接答復,很少發(fā)表,發(fā)表的總是一般問題,可供大家參考的。要發(fā)表的答復由鄒先生自己執(zhí)筆。復信擬稿后由鄒先生看過認可后,用華文打字機打出再蓋章或鄒先生簽名寄出。”僅僅幾個月時間,他就從答復的對象轉(zhuǎn)變?yōu)閳?zhí)筆者。
除此之外,陶亢德還兼及其他?!拔覄傔M《生活》周刊時,他(鄒韜奮)正在編一本《人物評述》,這些評述都曾在周刊上發(fā)表過,作者署名雖不一,實在都是他一個人的作品。這些人物中沒有列寧,他就叫我寫一篇,資料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一本《列寧與甘地》?!薄爱旤S炎培先生去東北慰勞馬占山將軍回來之后,他就請任老(黃炎培先生字任之,我們稱他為任老)講馬氏抗日情況,由我執(zhí)筆記錄,后來發(fā)表在周刊上。”“還有,《生活》周刊其時有‘望遠鏡與顯微鏡’一欄,作者原為‘冷觀’(吳頌皋筆名),當冷觀到南京外交部做官去了,這一欄由我撰述,每周約一千五百左右字?!?/p>
陶亢德對鄒韜奮如此評價:“鄒先生是《生活》周刊的主持人,但他的對人是一貫的熱誠親切,心直口快,從不威風凜凜裝腔作勢,他和年齡較大的同事們親如手足,對年少者視同子侄,愛護栽培不遺余力?!庇缮鲜鲟u對他工作的安排,可見一斑。此外,得知他曾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過小說(署筆名徒然),鄒建議他收集整理而成《徒然小說集》,并作序文,1933年4月由生活書店出版。同年12月,生活書店又出版他與吳頌皋合著的《望遠鏡與顯微鏡》。
1933年,由于《生活》周刊號召對日抗戰(zhàn),抨擊國民黨當局的不抵抗主義,被勒令禁止發(fā)行。為代替此刊,陶亢德受命編輯新創(chuàng)的《星期三》,不過其僅出版三期即告???。不久,鄒韜奮被迫出國流亡,出發(fā)之前,推薦他加盟《申報》旗下的上海文庫。
其后,陶亢德又與林語堂因投稿結(jié)識,先后接編《論語》、代編《人間世》、合辦《宇宙風》。在他那黃金十年的下半場,事事處處都有《生活》周刊時期的影響。
魯迅致陶亢德書信,現(xiàn)存十九封,起于1933年10月18日,訖于1934年7月31日,其中兩封,是他回答陶有關(guān)學習日語的詢問。一為1934年6月6日:“我和日本留學生之流,沒有認識的,也不知道對于日本文,誰算較好,所以無從紹介。但我想,與其個人教授,不如進學校好。這是我年青時候的經(jīng)驗,個人教授不但化費多,教師為博學習者的歡心計,往往遷就,結(jié)果是沒有好處。學校卻按步就班,沒有這弊病。四川路有夜校,今附上章程;這樣的學校,大約別處還不少?!倍?934年6月8日:“長期的日語學校,我不知道。我的意見,是以為日文只要能看論文就好了,因為他們紹介得快。至于讀文藝,卻實在有些得不償失。他們的新語、方言,常見于小說中,而沒有完備的字典,只能問日本人,這可就費事了,然而又沒有偉大的創(chuàng)作,補償我們外國讀者的勞力。學日本文要到能夠看小說,且非一知半解,所需的時間和力氣,我覺得并不亞于學一種歐洲文字,然而歐洲有大作品。先生何不將豫備學日文的力氣,學一種西文呢?”
那時,陶亢德已離開生活周刊社,身兼《論語》的“保姆”與《人間世》的“乳母”。追根溯源,他學習日語,還是緣于鄒韜奮當初的提議:“他勸我讀日文,說他自己除英文外,可以閱讀法文報刊,社里如有一個懂日文的人,在這日本帝國主義咄咄逼人橫行霸道的時刻,肯定是有用處的。”
陶亢德長女陶潔曾作長文《我的父親陶亢德》,其中寫道:“我跟父親談到了他辦雜志的選材問題。他說,首先是邀請知名作家,其次是從投來的稿子中挑選,即便是沒有名氣的作者的第一次投稿,如果寫得還可以,父親一定刊登。這是為了鼓勵他/她再次投稿。但是,如果第二次稿子沒有進步,那就不再錄用了。此外,還有一個條件:字一定要好。我說,字的好壞跟稿子水平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他堅持說,連字都寫不好,不可能下功夫鉆研文章怎么寫的。他還說,雜志一定要準時出版。說好每月1號出版,不能拖到2號才上報攤。這是對讀者的許諾,不可以讓他們失望的。但你可以提前一兩天上報攤。那是給讀者的驚喜,他們會喜歡的?!边@些編輯之道,顯然與他在《生活》周刊時積累的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
回顧編輯《宇宙風》時期,陶亢德自以為最得意的策劃,是約請各界人士寫作《自傳之一章》。其中,救國會七君子之一章乃器的文章,系由鄒韜奮代他約來:“七君子是沈鈞儒、鄒韜奮、王造時、章乃器、李公樸、沙千里、史良。我只認識鄒韜奮,寫信給他請寫一章自傳,順帶便請他代約沈、史六位各寫一章。結(jié)果,鄒先生自己沒有寫,別的六位中也只有章先生寫了一篇來。”他稱之為“非凡之作”的馮玉祥的《我的生活》,系由他去信約來,此果即種因于曾經(jīng)的一面之緣:“我曾在中華職業(yè)教育社聽過他的一次講話,記得他穿的藍布棉襖,束的一條帶子,人很高大,面色紅潤。聽講者沒有多少人,好像不是普通的演講,講的什么,一點也不記得了?!?/p>
陶亢德透露,在上世紀30年代,一份刊物如能單期銷到五千冊就可歸本,即不至于蝕本。當時“論語派”三份刊物每期的發(fā)行量,《論語》為兩三萬冊,《人間世》為一萬冊以上,《宇宙風》為兩萬冊左右。與之相對應(yīng),《生活》周刊為十多萬冊,超過銷數(shù)最多的日報《申報》《新聞報》?!颁N數(shù)多當然影響大,但是《生活》周刊的影響,即使銷數(shù)比《新聞報》少,也一定比《新聞報》大,看《新聞報》的讀者只是看看罷了,它的主張(其實也可以說它并沒有什么主張)和言論(它是有社論的)恐怕沒有多少讀者贊同,更不要說信仰擁護了??础渡睢分芸淖x者可兩樣,他們大多數(shù)是細細看細細讀,當作教導或指示的。”
陶亢德分析道:“《生活》周刊的銷數(shù)增加,不是以低級趣味迎合有些讀者的低級趣味的結(jié)果,而是以有趣味有價值的內(nèi)容吸引了趣味不同的讀者。你打開《生活》周刊的無論哪一期,決沒有粗俗的文章,更不用說色情和兇殺的下流作品了。一期《生活》周刊的文章,鄒韜奮先生除了撰寫《小言論》外,還寫幾篇別的,特別是人物評述,可以說全是他的手筆。鄒先生的文章格調(diào)并不太高,他的思想也不怎么高超(至少在全面抗戰(zhàn)之前),但極誠懇親切,公平正直,不亢不卑,合情合理,不冷嘲熱諷,不尖酸刻薄,忠恕中庸,樂觀和平。他的為人就是這樣,文如其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一個說他不是好人,讀他文章的人也就沒有一個說它不是好文章。他的為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罔論人短,無論對什么人,他不抹殺這個人的優(yōu)點長處,當然這是對一般人而論,對于大憝巨奸,他是口誅筆伐,絕不留情的?!?/p>
陶亢德認為:“《生活》周刊的編者鄒韜奮先生,在我進《生活》周刊時還不是偉大的人物,他編輯的周刊卻已經(jīng)是個空前也許絕后的刊物了。刊物之能夠這樣杰出,當然應(yīng)該歸功于它的編者,這也就是說鄒韜奮作為編輯論,是前無古人,后亦恐無來者的杰出的編輯?!?/p>
晚年的陶亢德將鄒韜奮的《生活》周刊與美國華雷斯(今譯華萊士)創(chuàng)辦的《讀者文摘》比較,得出結(jié)論:“我的談《生活》而涉及《讀者文摘》者,是我覺得《生活》內(nèi)容和《讀者文摘》有仿佛之處,不過這決不是說韜奮模仿華雷斯,而是兩者的都能成為老幼咸宜雅俗共賞的刊物,由于編輯者的精神思想與大眾的精神思想正相契合,他倆不是‘迎合讀者’獲得讀者,而是以其合乎人情合于民心的內(nèi)容使讀者‘一擁而上’?!彼瑫r斷言:“如韜奮能享華雷斯那樣的高壽(九十多歲),《生活》周刊必能銷行幾千萬冊甚至一兩億冊?!?/p>
同期,陶亢德看到徐懋庸的文中提及1932年的兩件大事,“一件是,在上海,早就有一個中華職業(yè)教育促進社,是黃炎培主持的。這個社由鄒韜奮辦了一個‘生活書店’,出版一種《生活》周刊”,身為當年的《生活》周刊編輯,他在回憶錄中指出:“徐懋庸記述這一件事,我可以毫無錯誤地指出他是記錯了,無可懷疑不容否定的事實是:生活書店是《生活》周刊的產(chǎn)物,絕不是生活書店出版《生活》周刊。其實這件事情,韜奮有著作講得詳詳細細,一查便知實情,并不是無可稽考的歷史往事?!彼指袊@道:“不過徐懋庸的這個錯誤,我們應(yīng)該知道決不是有意為之或故意歪曲,不過如一般文章的通病,作者對于他所振筆疾書的事實,不作查核,無暇稽考,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中撒了一個謊,如果后人據(jù)以為史料寫成歷史,那就誤事不小了。試想十年八年之后,不要說千百年后,有人寫《生活》周刊史或生活書店史而引用徐懋庸這個記述作為史料,那兩部史不是終非信史了嗎?”
1941年,陶亢德的生活中也有兩件大事發(fā)生。一件是他與林語堂分手,退出宇宙風社;另一件看起來無足輕重,他與鄒韜奮在香港邂逅,見了最后一面:“地點在皇后大道大華飯店樓下門前。他扶著手杖,慢步走來(他有腳氣病的,那時大概在發(fā)病),我和他迎面不期而遇,他客氣地問我還在寫作吧。我對答了一兩句,匆匆而別?!?/p>
這是一種隱喻,意味著陶亢德的“得馬時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