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2年第6期|李浩然:村莊里最后一頭騾子
那一年我八歲,或者九歲,也許上學了,也許沒上。按照年齡來說,應該是上了的,但是農(nóng)村的孩子普遍上學晚,這個年紀沒上學也算正常。但這都不是重點,我要說的是我爺爺和一頭騾子的故事。頭一天爺爺還牽著騾子下地,回來之后氣色就有點不對,整張臉蠟黃。他把騾子牽進棚,拴好,出來坐在院子的棗樹下抽煙。初夏的季節(jié),棗花開了,有一片花瓣被風扯下來,落在爺爺?shù)念^頂。我就站在他的跟前,幫他取下花瓣,他的頭發(fā)很濃密,也很黑。他把煙頭按在一只路過的螞蟻身上,我仿佛聽到一聲哀嚎,隨后聞到焦煳的味道。
他問我,你爸幾點下工?我說五點半。他點點頭,又抽了一支煙,再次問,你爸幾點下工?我說五點半,你剛問過了。他說,我知道問過了,還要你說?我不再說話,又有兩朵棗花飄落在他的頭頂,這次我選擇袖手。
爺爺沒有等到父親回來。他站起身邁出一步,大概腿麻了,有點踉蹌。我去扶他,他擺擺手,抖了抖腿,一瘸一拐出去了。我問他去干嗎,他說去找老憨。老憨是他的老哥們兒,光棍兒,年近六十,背早早駝了,彎成一個直角。老憨自己種了兩畝地,養(yǎng)了一匹馬,夠吃夠喝,駝背以后無法繼續(xù)農(nóng)事,就把地租出去,馬也賣了。說到這匹馬,應該插一句,它是我家騾子的媽,我家騾子的爸則是外村的一頭驢。爺爺經(jīng)常去找老憨。家里收了糧食,磨成面,爺爺裝滿一個蛇皮口袋,用騾子馱著帶去給老憨,順手兜里還要揣瓶酒,路過小賣鋪時稱半斤花生米或者買一只燒雞?;貋頃r身上攜帶著淡淡的酒氣和煙草味,一張臉通紅。爺爺這次回來得很晚,父親和母親坐在客廳的方桌旁不安地等待著。父親說,都怪你,提前跟咱爹通通氣也好。母親說,告訴他一樣發(fā)頓火,不告訴他沒準兒自己就慢慢想通了。父親說,反正都是你的理。母親說,那有啥辦法,咱爹脾氣那么大。
快到半夜了,大門吱呀吱呀響起來,父親母親一起轉頭看向窗外。爺爺硬硬的身影戳在黑暗里,手扶棗樹,垂著頭喘氣。母親拍了父親一把,父親一激靈。母親說,可能是喝多了吧,快去看看啊。我跑出去,一只胳膊伸到爺爺?shù)囊赶?,酒味混雜著一股酸臭味,嗆得我鼻子發(fā)癢。爺爺大概在外面吐過,胸前沾著一塊污漬。我把爺爺攙到他的房間,他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父親杵在門口說,問你爺爺喝水不。我還沒問,爺爺說不喝,你們?nèi)グ?,我睡了。父親把鞋給他脫了,抻過被子蓋在他身上。不一會兒,鼾聲從他鼻腔深處滾出來,在屋子里回蕩。我和父親剛要走,爺爺突然嘟囔起來:“誰也別想搶我的地!”隨后鼾聲又響起來。
平時習慣早起的爺爺在第二天一反常態(tài),等早飯擺上桌,他還沒從房間出來。母親差我去叫他,我走到他房前,耳朵貼在門上,里面靜悄悄的,鼾聲都沒有。我推開門看見爺爺躺在炕上,還是昨天的姿勢,只是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嘴角也歪向一邊,一串口水從勺口漏出來??吹轿?,他睜著的那只眼睛眨了一下,嘴角扯動,嗚嗚囔囔地說:“我好像被捆住了?!蔽覈樍艘惶?,忙叫爸媽,他們跑過來,爺爺又把剛才的話艱難地重復了一遍:“我好像被捆住了。”父親和母親把爺爺架到三輪車上,急急去了醫(yī)院,臨走時爺爺還囑咐我,把騾子喂了。
牲口棚在院子的西面,正對著谷倉,一到夏天會飄蕩出難聞的氣味,結結實實堵滿院子。母親有幾次背著爺爺向父親提議,把騾子賣了,牲口棚拆掉,種些花草。父親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使不得,騾子是咱爹的心頭肉。母親陰沉了臉說,你看全村誰家還養(yǎng)牲口?干農(nóng)活又用不上它。父親說,你就當它是個小貓小狗吧,咱爹喜歡,有啥辦法?母親說,這是指望著騾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還是他給騾子養(yǎng)老送終?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罵道:放屁!
我走進牲口棚,里面光線不太好,天氣回暖后,爺爺在墻壁掏了個窟窿,安上了排風扇,此時排風扇悠悠轉動,陽光細碎地打在騾子身上,使得騾子的皮毛看上去閃爍不定。騾子原本是棕紅色的,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褪色,接近深灰。它臥在槽前,槽里堆積著結塊的草。我蹲下來看著它,它眼皮耷拉著,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
我從大門口拔了一把青草,擰成一股湊到騾子的嘴邊,它耳朵撲棱了兩下,把頭扭向一側,看來它的心情受到了爺爺?shù)挠绊?。我的手搭到它的脖頸上,捋它的鬃毛,它的鬃毛修剪得很整齊,這都是爺爺?shù)墓?。爺爺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給它剪鬃毛了,或許我可以代勞。但遺憾的是,爺爺并沒有把這門技藝傳授給我。不知過了多久,騾子突然站起身,用力掙著韁繩,啾啾打著響鼻,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能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后來我就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三輪車發(fā)動機的聲音,是爺爺回來了。騾子的舉動使我感到慚愧,騾子比我更加關心爺爺,或許它是世界上最關心爺爺?shù)膭游铩?/p>
爺爺?shù)牟∏楸任覀兿胂笾衼淼幂p,這得益于他平時的鍛煉。他幾乎每天都會牽著騾子下地,哪怕農(nóng)閑,哪怕在冬天。地里沒有活兒,他就在岸邊走上一圈兒,觀察麥苗的長勢,或者防止不長眼的綿羊來踐踏麥地。
得了病的爺爺只是嘴巴有點歪,眼睛有點斜,右手不再像之前那么靈活。他夾菜的時候我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著右手的抖動,即便如此,還是經(jīng)常會有飯菜從他的兩根筷子之間逃逸。剛開始他好像有些沮喪,常常飯吃到一半,就摔下筷子回房間了。父親母親目送著他的背影,互相交流下情緒復雜的眼神。
爺爺還是每天牽上日漸老邁的騾子出門,一出去就是大半天。有一次,我在父親的吩咐下跟蹤爺爺,看他究竟去了哪里。我看著爺爺和騾子一前一后出了門,韁繩垂在兩者之間,幾乎拖到地面。爺爺和騾子走得都很緩慢,像是在淤泥里跋涉。他們出了村口,沿著環(huán)村路一直往前走,和一些對向的拖拉機或者貨車擦肩而過,尾氣噴吐在他們身上,使他們的身影看起來支離破碎。路兩邊是成片的蔬菜大棚,一壟壟拱形的白色長龍向著天邊伸展。我聽父親說過,村里這片地已經(jīng)承包給了山東的菜農(nóng),他們架起大棚,在里面種大蔥。再往前走,大棚消失了,換成一道道沒完工的紅磚矮墻,仿佛給田地披了一層鎧甲。我也聽父親說過,這片地要建成什么工廠,是縣里招商引資的大項目。爺爺終于在一堵矮墻前停下,坐在路邊開始抽煙,煙霧在他頭頂盤旋,少頃消散。騾子也匍匐下身子,頭低垂著,一口一口喘著粗氣。不久之后,爺爺抽完了一盒煙,他翻了翻口袋,確定里面再也搜尋不出供他吞云吐霧的東西后,緩緩站起身,拍打著屁股后面的塵土,牽上騾子往回走。他回頭看見了我,說,那就是咱家的地,往年這時候,玉米秧已經(jīng)沒過腳脖子了。我點點頭,欣慰地確認疾病沒有讓爺爺變成啞巴。
我們回家后,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出門了,他們一個在瑪鋼廠上班,生產(chǎn)建筑用的扣件;一個在織袋廠上班,生產(chǎn)裝蔬菜的編織袋。爺爺拴好騾子,從牲口棚里取出了一把鐵鎬,他站在院當中,掄起鐵鎬向下?lián)]去。鐵鎬尖尖的嘴巴啄擊著地面,發(fā)出噠噠的脆響,迸射出灰綠色的碎屑。地上的青磚被爺爺一塊塊刨出來,散落在地上,像是一群落魄的尸體。爺爺命令我把青磚都摞放在墻角,他自己則繼續(xù)揮舞著鐵鎬。
太陽升到頭頂時,院子里一半青磚已經(jīng)被掀起,爺爺擦把汗,瞥了眼身后的碎屑,滿意地點了點頭,嘴角翹起來抽動了兩下(得病之后,他說話之前總要抽兩下嘴角,以此來啟動嘴巴),說,這邊種玉米,又指了指另一側,那邊種點啥呢?我說,種花生,地瓜也行。那是我兒時最愛吃的兩種食物,它們可以煮著吃、烤著吃、炒著吃,當然也可以生吃。爺爺脫下被汗水浸透的背心揉成一團,在兩邊腋下各抹了一把,搭在肩頭,他的背上呈現(xiàn)一個背心印子,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在印子里攢動。
揭完青磚,爺爺圍著院子正中的棗樹轉了三圈兒,看樣子有點躊躇。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說爺爺,我愛吃棗子,棗樹不能刨。爺爺說,那好,不刨,礙點事就礙點事吧。
晚上母親回家比父親早一點,她一進院我就觀察她的反應,她臉上的肌肉像是被什么重物墜著,明顯下沉了幾分。她掃了爺爺一眼,爺爺此時正坐在屋門口抽煙,背心也穿回了身上(前胸有一坨褐色的污漬)。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爹,你這是干啥?爺爺說,地沒了,總得讓我種莊稼。
吃過飯后,爺爺回了自己屋,父親和母親一個坐在凳子上,一個坐在炕頭上。母親眼睛里長出了刀子,一下一下在父親身上剜。父親可能感覺到了痛,他抹了抹胳膊,瞄向母親說,爹的性子你也知道……母親打斷他,絕望地說,造吧,可勁兒造吧。
清晨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我騎著騾子,在玉米田里穿梭,玉米稈沒過我的頭頂,枯黃的葉子全都蔫下來,垂在稈子兩側,每根稈子上結著一兩個玉米,裹在綢緞一般的玉米衣里,顯得身材臃腫笨拙。走著走著,玉米稈突然拔地而起,紛紛拖著兩只泥腳向我們身后跑去,騾子受了驚,揚起四蹄飛奔,我去抓它的鬃毛,它的鬃毛才剪了,很短,抓不住。我摔下來,騾子自顧自向前奔跑,我叫它,它不理我。正當我束手無策時,我聽到爺爺?shù)穆曇魝鱽?,吁,吁—?/p>
吁,吁——尾音拉得長長的,漫成爬山虎,在四面墻壁上攀爬,回蕩。我睜開眼睛,窗外還黑著,爺爺已經(jīng)起來了,他在趕騾子。我自己在一間屋,和父母的房間隔著一道木板墻,我隱約能聽到父母的對話。
咱爹在折騰啥?
種地。
真讓他在院子種莊稼?
不然咋辦?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間,黑暗里爺爺一手扶著犁,一手揮舞著鞭子,騾子仿佛一夜之間返老還童,渾身上下蒸騰著精氣神兒。我坐在門檻上,靜靜看著爺爺和騾子,院子空間狹窄,走不了多遠騾子的腦袋就頂了墻。爺爺往一側拉動韁繩,騾子艱難地轉過身,爺爺抬著犁,隨騾子轉過一百八十度,再把犁頭戳進地里,嘴里呼喝著,騾子俯下頭,前腿用力,艱難行進。院里的土跟地里的土不一樣,硬,里面還埋了一些歷史的印記。爺爺一邊犁著地,一邊從犁頭上擇下意外的收獲。剛才是一只小鞋,他把鞋湊到眼前端詳,對我說,這是你爸小時候的,大腳趾破了個洞,還以為讓老鼠叼走了。手臂一甩,把鞋扔到了墻根。不一會兒又犁出一塊紅色的爛布頭,爺爺抖了抖上面的土,在晨光里觀摩了一陣,什么都沒說,把布頭揉成一團,塞進了褲兜里。我說,爺爺,那是你的褲衩嗎?爺爺說,胡說八道。
太陽升起來了,月亮還沒落下,這是我第一次在同一片天空看到太陽和月亮。
父親和母親陸續(xù)上班去了,母親臨走前還對爺爺說,爹,飯菜在鍋里,語氣像這清晨的空氣一樣寡淡清冷。爺爺犁完地,卸下套在騾子身上的犁,扛進牲口棚,他的兩條胳膊在微微顫抖。我說爺爺,吃飯吧。爺爺點上一支煙,看著院里的土地,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吃過飯,我問爺爺,現(xiàn)在可以種玉米和花生了嗎?爺爺說,還不行,土太干了,得先澆水。我們一人拎著一只鐵桶,舀滿水,往地里潑灑,爺爺手上忙活著,還不忘指導我,水要灑勻,就像下雨一樣。我領會了精神,卻總也灑不好,水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水洼,好久滲不下去。爺爺奪過我手里的瓢,說你一邊待著去吧,凈添亂。
灑完水,又晾了小半天,直到爺爺把一只腳踩進土里,拔出來鞋底,看到上面沾泥,他才說現(xiàn)在可以種了。他提著鋤頭,從南到北在地里耙出一道道排列整齊的地壟溝。耙完,住了鋤頭,他說,以棗樹為界,左邊種玉米,右邊種花生,怎么樣?我說好。
種好玉米和花生,爺爺從中間堆起一條地壟,用腳踩實,說,現(xiàn)在路也有了,你爸媽就不會挑毛病了。我說,爺爺,你想得真周到。
我和爺爺每天坐在門檻上,等著玉米或者花生的嫩芽鉆出地面。我們等了三天,種子還在沉睡。爺爺坐不住了,他背了籮筐出門,不久后背了一筐雞糞回來。雞糞是干的,爺爺捧起一把雞糞,在掌心里揉碎,一把一把撒進地里。陽光很好,雞糞的味道在院子里游蕩,它們捋著門縫登堂入室,甚至在飯桌上撒野。母親終于忍不了了,她把半碗涼面蹾在桌上,對父親怒目而視,父親用筷子敲了敲桌沿,以示提醒,但這完全沒起到作用。母親端起碗,起身把面條倒進了泔水桶。她說,我吃飽了。父親臉色有點難看,他小聲說,爹,確實太臭了,好像在吃雞屎味的面條。爺爺沒理他,噗嚕噗嚕吃得暢快。
在雞糞的召喚下,小嫩芽們紛紛拱出地面,綠汪汪地鋪了一層。爺爺?shù)淖旖蔷`開笑意,雖然因為中風的緣故,那笑容看起來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隨后幾天里,爺爺?shù)脑挾嗔似饋?,常常一邊吃著飯,一邊跟父親探討玉米品種的優(yōu)劣,還會有意無意夸贊幾句飯菜可口。這時候母親的神情也緩和了許多。我打著一家人和和睦睦等待豐收的算盤,可是好景不長,家里來了一幫不速之客——那些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蝗蟲有著驚人破壞力和食量,小嫩苗很快被咬得遍體鱗傷。酒足飯飽的蝗蟲們有的趴在墻上午休,有的大搖大擺進了房間,它們對爺爺?shù)哪z皮鞋底子毫無懼意,哪怕上面沾著四分五裂的同伴尸體。
爺爺急忙買來農(nóng)藥,在蝗蟲的包圍里將藥倒進噴霧器,兌好水,對著蝗蟲一頓狂噴。爺爺贏得了這場戰(zhàn)役的勝利,不過損失也很慘重,三分之一的玉米和花生遭到致命性傷害,剩下的也都掛了彩。爺爺只好唉聲嘆氣地重新補苗。但這都是小事,不知怎么的,有可能是中了毒的蝗蟲逃進了鍋里又掙扎著爬了出去,反正吃過一頓飯后,我們?nèi)胰硕汲霈F(xiàn)中毒的跡象。爺爺因為去找老憨喝酒而躲過一劫;母親躺在地上不停抽搐,嘴角的白沫咕嘟咕嘟冒個不停;父親上吐下瀉,往廁所折騰了幾次;我只是有點肚子疼,放了幾個屁后屁事沒有了。父親吩咐我去老憨家叫爺爺,可是我認為應該先叫醫(yī)生。
爺爺和醫(yī)生差不多一起進門的。醫(yī)生問診期間,爺爺蹲在地頭抽煙,直到醫(yī)生步出房間,他站起身,迎上去,詢問情況嚴不嚴重。醫(yī)生說,食物中毒,沒什么大問題,吃了藥多喝水,明天就好了。爺爺這才舒了一口氣,臉上陰云散去,現(xiàn)出皺紋里盤結著的絲絲縷縷的愧疚。但是爺爺嘴巴上絕對不會服軟的,這我清楚,我們?nèi)叶记宄K€是我行我素,每天照顧那些小秧苗。隨著玉米和花生逐漸長大,母親對爺爺?shù)膽B(tài)度也越來越冷淡了,一天到晚都說不上一句話。
這年雨水勤,進入七月后,三天兩頭下雨,一下就是半天。爺爺披著雨衣穿上膠鞋在地里視察,發(fā)現(xiàn)被雨沖倒的秧苗就小心翼翼扶起來,然后用兩只手在秧苗下面攏起一座堡壘,以防它再次倒下??墒怯暝较略酱?,水漫過了爺爺?shù)哪_面,秧苗們半截身子被淹沒,仰著脖子向爺爺求救。爺爺跑去牲口棚,取了一把鐵鍬出來,隨后快步出了院子。母親在屋里隔著玻璃看著爺爺,對父親說,咱爹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父親說,你才出問題了。母親說,他出去干啥了,你快去看看。父親從凳子上跳起來,抄起門口的雨傘跑了出去。
院子里的水突然向著院門口奔涌,不一會兒流了個干凈。父親回來了,爺爺回來了。父親在門口抖著傘上的雨水,說,下水道口被堵住了。母親說,捅開了?父親悄悄看了看爺爺——爺爺正在脫雨衣,把下水道掘了。我仿佛聽到啪嗒一聲,母親的面皮沉到地上。
酷暑時節(jié),玉米齊了我的腰,我穿梭其間,它們伸出墨綠的葉子搔我的癢。花生一汪一汪的,神氣活現(xiàn)的葉片昭示著隱藏于地下的果實正在蓬勃生長。爺爺戴著草帽,赤著膊,給玉米和花生鋤草,他黝黑的脊背被不識相的玉米葉子劃出了一道道血印子。
這段時間騾子賦閑,它偶爾會表現(xiàn)出焦躁,四只蹄子跳舞一樣跺踏,頭顱甩動,把鼻涕或者口水噴射到墻上。這時候爺爺就會解開它的韁繩,任由它在院子里撒歡。它一個猛子扎進一片肆意的綠色生機里,玉米秧顫抖出不規(guī)則的波浪。很快它從另一頭冒出頭,又一個猛子扎進去。我擔心它會把莊稼糟蹋了。爺爺說,不會,它精著呢。果然,事后我驗證,一棵玉米都沒倒,一株花生都沒有被踐踏。
父母好像也適應了這樣的環(huán)境,有時抱怨蚊子多,不過多點上一根蚊香,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他們大概在盼望著秋天快點到來,不論收成如何,這些業(yè)障都會被鏟除。而我盼著能多結一些花生,我不關心玉米。
事情發(fā)生得有點突然,那天爺爺正在午睡,我熱得睡不著,在炕上翻來覆去滾浪頭。這時候我聽到院里有動靜,我骨碌起來,趴在窗臺上,隔著玻璃和黏稠的空氣看到一只羊。它正伏在花生秧上大快朵頤。
顯然,羊不會有好果子吃。它死了。晚上,鄰居豌豆嬸子坐在我家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我和爺爺閉門不出,直到父母下工歸來。母親把豌豆嬸子讓進屋。豌豆嬸子臉上浮現(xiàn)著鄙夷的神色,她說,你公公真能折騰。母親撇了撇嘴,沒有回應她。母親沏好茶,倒上一杯,用手背在杯壁上試著水溫,直到確保豌豆嬸子不會被燙到,才把水端到豌豆嬸子面前說,喝茶。豌豆嬸子并沒有接,她說,你家還挺講究,大夏天喝什么茶,我都是直接從甕里舀涼水喝,痛快。母親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賠著笑。母親說,豌豆嫂子,別說了,不就一只羊嗎?我賠你。豌豆嬸子說,本來那羊養(yǎng)了是留著過年給我兒子吃的,你們知道,他在外地當兵,一年才回來一次。母親說,我知道,你就說多少錢吧。豌豆嬸子說,看在這么多年鄰居的分上,一千吧。
母親把豌豆嬸子打發(fā)走,坐在炕上生悶氣,父親喝著涼掉的茶水,一口一口啐著茶葉碎渣。爺爺說,我出去了,晚上不在家吃。我說,我也跟你去。伸手去拽爺爺?shù)男渥?。母親瞪了我一眼,說,你給我老實在家待著。爺爺瞅了瞅母親,嘴角抽動,想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他喂了騾子,背著手走了。我知道他去找老憨喝酒了,他開心了要找老憨,不開心了也要找老憨。
母親還在生著氣,她生起氣來飯也不給我們做了。我小聲嘟囔,我餓了。母親說,餓了自己做!她則直接躺在炕上,隨手抓過一個枕頭墊在了腦袋下面。父親喝完了茶,說,我來做。母親好像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存在,她說,你怎么攤上這么個爹?父親說,咋了?我覺得沒什么不好。我也附和,沒什么不好,爺爺還給我種花生呢。母親突然爆發(fā)了,她從炕上彈起來,向屋外射去。我和父親追出去,母親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把鐮刀,她揮舞著鐮刀,像一個癲狂的劊子手,殘忍處決著那些玉米和花生。我們口頭上制止著母親,可我們誰都不敢上前,母親手里的鐮刀沒有一刻猶疑。玉米斷肢橫飛,花生殘尸遍野。我聽到它們在痛喊,在哀嚎。騾子也在牲口棚里不安嘶鳴。
天黑下來了,夜色仿佛是玉米和花生的血,淌滿整個院子。沒有一棵玉米或者花生幸免。母親停下來,扔掉鐮刀,呆立在一片莊稼的尸首堆里。父親突然說,你惹麻煩了。母親沒有理他,她誰都沒理,她走進屋躺回到炕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鞋,兩只腳板沾滿泥土和葉片。
我和父親,還有騾子,我們靜靜等待著爺爺歸來。爺爺是在一個小時后回來的。他走進院子里,面對一地狼藉,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咕的一聲,不,應該說是半聲,另外半聲被什么堵在嗓子里了。他的身子在夜色里攪動了兩下,然后頹然倒塌,轟的一聲,倒在被砍倒的玉米和花生里。
爺爺就這樣死了,父親和母親急忙把院子鏟平,鋪上青磚,搭起靈棚,招待來吊唁的鄉(xiāng)親。我懵懵懂懂地過了五天,爺爺終于下葬了,我單純地想,我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花生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父親正了正我頭上的孝帽,說,傻孩子,想吃花生還不簡單?小賣部里有五香花生、煮花生,還有裹了白糖的花生。我說,真的嗎?他說,當然是真的。
可爺爺再也回不來了。幾天里,因為一直在忙爺爺?shù)膯适?,我們都忘了騾子的存在,等爺爺下葬后,我走進牲口棚,發(fā)現(xiàn)騾子安靜地臥在地上,身上落了成群的蒼蠅,我把蒼蠅轟走,騾子抬了抬眼皮,我這才放下心來,它并沒有死。我把草料填進它的槽里,它都沒有看一眼。我想它可能還沉浸在悲傷里,等它接受了爺爺?shù)乃?,就會吃飯了。于是我不再管它?/p>
第二天,母親向父親提議,現(xiàn)在地也沒了,爹也走了,留著牲口沒用,而且你看它皮包骨頭,只怕要死了,趁它還有口氣,抓緊賣吧。父親點點頭。
晚上,等到父母房間里傳來一高一低兩縷鼾聲,我悄悄走出門,來到牲口棚。騾子還在臥著,槽里的草料一動沒動。它一定知道我來了。我看到它的耳朵幅度很小地轉動了一下,但它并沒有做出其他反應。我解開它的韁繩,嘴巴伏在它的耳朵上,說,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它聽懂了,艱難站起身,四條腿微微抖動。
我們走在混濁的夜色里,走在一片空曠里,走在紅磚綠瓦的壁壘里。我想起死去的那只羊,是我一腳將它踹倒,而后騾子發(fā)瘋一樣掙斷韁繩,兩只前蹄高高躍起,重重落在羊的肚皮上。這是爺爺和我以及騾子之間的秘密。騾子在我的身后,它越走越慢,我感覺到韁繩上的分量越來越輕。我回頭看了一眼,它的身子軟下去,軟下去,倒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倒在月光的河流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在慢慢消融、分解,化成一顆顆熒光,向天空飛去,向月亮飛去。
我想,秘密終將成為我自己的秘密。N
【作者簡介:李浩然,80后,河北滄州人。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北京文學》《都市》《短篇小說》《躬耕》《作家天地》《佛山文藝》《當代小說》等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