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鬼金:始于夜晚的白晝(節(jié)選)
一
就在圖尼爾決定踏上死亡之旅的前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雨。
轉動著輪椅坐在窗前,圖尼爾伸手把窗戶打開,雨滴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雷電的戰(zhàn)車在半空中轟隆隆駛過,那雨水仿佛是在黑暗中伸出雙手挽留他。圖尼爾仰望著半空,企圖尋找雷電戰(zhàn)車的蹤影,那閃電的羽翼一閃而過,只剩下滾滾的雷聲。圖尼爾潸然淚下。
這個夜晚過去之后,圖尼爾將去卡爾里海的“天使之家”,讓那里的工作人員來結束他的生命??奁且驗榭謶謫幔坎?。那么是圖尼爾留戀這個世界嗎?不??奁谀承r候是一種本能?;蛘哒f是對窗外來臨的這場雨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呼應。圖尼爾止住哭泣,拿過煙,點了一支。雨仍在窗外持續(xù)著。那些秋日的草木在雨水的沐浴中,已經開始有葉子翩然,猶如雷電戰(zhàn)車上閃落的碎片。也許,過些天,它們將用滿地的落葉和光禿禿的樹干,來迎接即將抵達的凜冽之冬。圖尼爾甚至畫過一幅油畫就叫《冬》,那些白雪中的物將護送圖尼爾去完成他的死亡之旅。那里同樣是一個白色的世界,他將和先他來到那個世界的他的愛人凱瑟琳經歷一場雌雄同體的圣禮。這么想,圖尼爾內心有了喜悅。望著窗外,不中用多年的身體竟然有了意識,是的,有了那種意識。這是圖尼爾的身體在挽留他嗎?還是……但圖尼爾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圖尼爾是經過慎重考慮后才決定去死的。閉著眼耳朵里傾聽著窗外的雨聲,在享受著那種意識,猶如電擊,雨滴和雨滴疊落、撞擊、把天和地連接到一起。雨的世界,讓圖尼爾變得有力量起來,身體也輕盈了,骨頭都空了,隨時能飛起來似的。
圖尼爾想,如果這種力量讓他維持到卡爾里海就夠了。從布塞塔坦市到卡爾里海,開車大概要七天時間。如果路況和天氣原因或者是汽車故障之類的,可能要九天到十天。“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員提出來,只能走陸地(不包括火車),不能走水路,也不能坐飛機。至于為什么?“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員沒說。圖尼爾也想過,也許這樣做很人性化,如果在路上的這些天里,準備去赴死的人有了對生的留戀,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不想結束自己生命的話,那么只要網上發(fā)個信息給“天使之家”,約定也就取消了。
屋內的燈光照射著那些草木的葉子,它們因為被雨淋濕而變得明亮,把燈光折射過來,落進圖尼爾的目光中。那些草木的葉子,在雨滴的重壓下,有了坡度。每一片經過雨水沖洗的葉子閃爍著微光,像隱藏在黑夜中幽靈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圖尼爾的腰部以下已經死亡,失去知覺。那還是十年前的一次車禍。那年圖尼爾四十五歲。在開始的幾年里,圖尼爾幾次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都以失敗而告終。在那次車禍中,他美麗的妻子凱瑟琳去世了。這十年多時間里,圖尼爾更多是在輪椅和床上度過的。輪椅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自嘲是兩個輪子上的“活死人”。
二
圖尼爾還記得出事后不久,他第一次輕生,是吞了一瓶安眠藥。他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來臨。在他即將看到死神的模樣的時候,被來照顧他的朱莉發(fā)現(xiàn)了。圖尼爾被送到醫(yī)院,洗了胃……悲傷的朱莉在圖尼爾醒來的時候,含著淚,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圖尼爾,你要活著、活著,我不想在我活著的時候看見你的離開。那樣,我會……凱瑟琳已經先你一步離開了,我不想你,不想……這讓我想起我的科爾姆。你一定還記得霍爾迪鎮(zhèn)的那次礦難,我也想過死、自殺,但我活下來了。活著,才是對逝者最好的愛。朱莉說完,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朱莉的手是那么有力地握著圖尼爾的手,像是要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體里似的。
面色蒼白的圖尼爾,對著朱莉點了點頭。他同樣含著淚光的眼睛中仿佛看到年輕的朱莉。那個曾經因為丈夫科爾姆去世而悲傷過度的朱莉……還有那個婚禮上的朱莉。白色的婚紗,白色的頭飾,紅色高跟鞋。她微笑著和科爾姆在婚禮上給人們敬酒。人們敲打著音樂,他們跳起舞。科爾姆的工友搶先和朱莉跳起來,然后,把新娘朱莉送到科爾姆手里。只見他們在人群中舞蹈著,直到科爾姆把朱莉抱在懷里,親吻著。他們的婚禮讓霍爾迪鎮(zhèn)在那一刻沉浸在喜悅之中……小圖尼爾在人群中窺看著新娘朱莉,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她的美,讓小圖尼爾覺得科爾姆是那么丑。大衛(wèi)坐在一邊的桌子旁邊喝酒,他也眼望著新娘朱莉。小圖尼爾跑到樹林里,拿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骷髏,他寫上科爾姆的名字,又連忙用腳抹掉了?;槎Y上的熱鬧仍在繼續(xù),小圖尼爾爬上了一棵樹,坐在樹上,望著那邊的熱鬧。新娘朱莉的頭飾在舞動中落在了地上……忘情的朱莉和科爾姆,沒注意到,還是大衛(wèi)站起來,把新娘掉在地上的頭飾撿起來,放到桌子上。大衛(wèi)離開婚禮現(xiàn)場,看到小圖尼爾在樹上,他喊著小圖尼爾,兩人去了霍爾迪鎮(zhèn)的湖邊……對著落日,大衛(wèi)對小圖尼爾說,你看到了什么?小圖尼爾說,落日。大衛(wèi)說,那是現(xiàn)實中的落日,如果在藝術上,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隱沒在山巒間的頭顱……小圖尼爾感到驚訝,但他什么也沒說。兩人就那么坐著,直到天黑才回去。婚禮現(xiàn)場點了篝火,人們還在慶祝著。新郎科爾姆已經喝醉了,身體搖搖晃晃地跳舞。疲憊的新娘朱莉在小圖尼爾的腦海里晃動著,她像一個天使?;鸸庥成湓谒麄兩砩稀璛光般,讓小圖尼爾看到了那些人的骨骼……在他們的身體里閃著白皙的光……
朱莉在醫(yī)院里照顧了圖尼爾幾天,格拉斯也來看過圖尼爾兩次。還沉浸在喪女悲傷中的格拉斯看上去是那么頹喪。是啊,他心愛的寶貝女兒凱瑟琳去了天堂……而孤獨的圖尼爾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是親人了。他對格拉斯懺悔著,是自己沒保護好凱瑟琳。圖尼爾說著,邊哭著邊向格拉斯道歉。格拉斯也眼淚汪汪的。
三
圖尼爾的父親是在霍爾迪鎮(zhèn)煤礦的一次礦難中去世的。從那以后,他和母親相依為命。那年,圖尼爾十歲。母親是霍爾迪鎮(zhèn)上唯一的裁縫。父親的尸體被一輛大卡車拉回來,同車的還有其他幾位遇難者。他們的尸體從卡車上被抬下來,依次擺放在霍爾迪鎮(zhèn)廣場上。鎮(zhèn)上的人聽到消息后,像發(fā)瘋的牛群般,從各家的房子里跑過來。那天是星期五,天陰。看到那些尸體的時候,人們發(fā)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哀號聲。母親手拉著圖尼爾,出現(xiàn)在廣場上,在尸體中尋找自己的丈夫、圖尼爾的父親。有的尸體已經破碎,丟了胳膊,少了腿腳,黑色的煤粉覆蓋著他們的臉,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只從陷阱里弄上來的死了的動物。鎮(zhèn)長根據名單,喊著死者的名字,仿佛在呼喊那些死者從地上站起來列隊似的。那些尸體一動不動,僵硬地躺在廣場的石板上。鎮(zhèn)長叫到名字的家屬紛紛在鎮(zhèn)長面前站成一排。有的人不相信被點到名字,鎮(zhèn)長重復著死者的名字,一遍遍的。直到鎮(zhèn)長目光從紙上抬起來,看著人群。鎮(zhèn)長又念了一次那個死者的名字,問,這個人的家人不在嗎?你們要學會面對。有人罵了一句,他媽的。鎮(zhèn)長聽見了,問,誰?沒人吭聲了。鎮(zhèn)長說,我剛念到名字的人的家人到底來沒來?沒來的話,我們就當無名尸體處理啦?只見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女人怯怯地從人群里拄著拐杖站出來。圖尼爾認識,那是里拉奶奶。死者是她孫子。鎮(zhèn)長瞧見是里拉奶奶,本來要發(fā)脾氣的,但他沒有。鎮(zhèn)長又開始念下一位死者的名字,直到念到圖尼爾父親的名字。母親拉著圖尼爾站在隊伍中,在圖尼爾的旁邊是朱莉。被點到名字的人,那些死者的名字。他們的家屬瑟瑟發(fā)抖地站在那里,他們的家人也被死神欽點了。鎮(zhèn)長看到面前的死者家屬,開始安慰他們,說那些死者只是提前去往了天國。他還沒說完,就有死者家屬開始哭了,暈倒在地上。死者家屬的隊伍亂了。暈倒的死者家屬被叫醒過來,鎮(zhèn)長開始安排這些家屬去辨認自己的親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人群中罵了句,聲音尖銳而憤怒。這聲音就像一顆石子掉進水中,一絲漣漪都沒有,直接沉入水底。母親拉著圖尼爾在排列的尸體中間,走了好幾個來回,每個尸體之間都有空隙。尸體們就像人體棋子般,并排擺在那里,仰望著天空,時刻等待指令似的。天陰沉著,密布的烏云,在天上圍觀,并發(fā)出唏噓的嘆息。一個個尸體的辨認,最后還是圖尼爾發(fā)現(xiàn)了躺在那里的父親。已經認出家屬尸體的人們哭號著,山洪般,震天動地。剛剛新婚不久的朱莉趴在丈夫的尸體上,呼喊著丈夫科爾姆的名字,科爾姆、科爾姆。她的手在科爾姆破碎的衣服上撕扯,像是要抓下科爾姆的肉,一口口吃到嘴里似的……直到看見科爾姆的鼻孔、眼睛、耳朵、嘴流出鮮血來。科爾姆的母親把朱莉拉開,還打了朱莉一個耳光。朱莉癱軟在地上,安靜了,魂兒也丟了似的。部分人同情地望著坐在地上的朱莉,企圖用目光把她拉起來,但悲傷讓朱莉沉重如山??茽柲返哪赣H跑上去揪住鎮(zhèn)長的衣領,讓他還兒子的性命,被幾個警察架走了。只見癱坐在地上的朱莉,突然向科爾姆的尸體爬過去,在他的身邊躺下來……
死者家屬的哭聲,相互傳染,病毒般,在霍爾迪鎮(zhèn)的廣場上空回蕩。云朵都被嚇得倉皇逃竄。天空在那一刻,異常清冷。整個霍爾迪鎮(zhèn)蒙上了一層悲傷色彩,涂抹著死神來臨的天空。令人心碎。母親沒哭,她倔強地跪在父親身邊,膝蓋像釘子扎進地面。她拿出手絹,輕輕地給父親擦著臉,從額頭開始,雙眼、鼻子、嘴、下巴。母親邊擦邊和父親悄聲說著只有她才知道的話。直到父親的臉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母親把掛在父親脖頸上的銀色十字架取下來,給圖尼爾戴上。圖尼爾的手緊緊地握著那個十字架,咧開嘴,大哭起來。
由煤礦出錢,母親為每一位死者都做了新衣服。母親是在一個個尸體身上拿著皮尺量的尺寸。衣服做好了,給死者穿上,都很合適,看上去有了尊嚴似的。
三天后,在鎮(zhèn)長和牧師的主持下,這些礦難中的遇難者被裝在棺材里,埋在了霍爾迪鎮(zhèn)的墓地。浩大的葬禮隊伍,猶如一條黑色的河流,緩慢地流淌到霍爾迪鎮(zhèn)墓地。全鎮(zhèn)的人都來了,他們送行逝者,他們哀悼逝者。那些活著的礦工在這次瓦斯爆炸事故后,開始罷工,要求改善井下的工作環(huán)境,還有礦工的福利待遇。礦工們在霍爾迪廣場靜坐,帶著他們的家屬。靜坐了三天。鎮(zhèn)長和煤礦老板都沒有出現(xiàn),他們開始從霍爾迪廣場移動著向鎮(zhèn)公所走去,堵住了鎮(zhèn)公所的大門。有人憤怒地說,如果鎮(zhèn)長再不露面,他們就燒了鎮(zhèn)公所。鎮(zhèn)長就在鎮(zhèn)公所里,他焦躁、憤怒地給煤礦老板里爾曼打電話,他幾乎是吼叫了,說,你他媽的,再不過來的話,我就帶他們到礦上去,讓他們燒了你的煤礦。他摔下電話。過了半個小時,煤礦老板里爾曼坐著汽車來了。人們圍住了里爾曼的汽車,要把汽車掀翻在地上,還有人揚言要把里爾曼的汽車給燒了。鎮(zhèn)長疾步從鎮(zhèn)公所里走出來,為里爾曼解了圍。他把里爾曼拉到一邊,低聲在里爾曼耳邊說著什么,直到里爾曼宣布答應礦工們要求的條件。那些礦工讓里爾曼簽了字,鎮(zhèn)長也簽了字。他們才帶著妻子和兒女,紛紛回家。煤礦也恢復了正常的生產??瓷先ニ麄儎倮耍鋵?,沒有。煤礦老板里爾曼更加苛刻了,只是在暗里而已。里爾曼甚至從別的鎮(zhèn)又招來一些工人,把之前鬧事的工人一個個孤立起來,直到他們無法忍受那種來自同類的孤立、冷漠和背叛,自己辭了工作,走人。
四
死亡的氣息在霍爾迪鎮(zhèn)籠罩了半年多,才開始變輕了,像云朵一樣,絲絲縷縷的,緩慢散盡,但在那些死者家屬的心里,親人逝去的陰影仍無法抹去,仍舊沉甸甸的。他們在逝去家人的痛苦中,堅強地活著。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兒,朱莉上吊了,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下來。從那以后,朱莉精神恍惚,頭不梳,臉不洗,像一個瘋子。人們總是能看到朱莉披頭散發(fā)地在霍爾迪廣場上轉圈,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鞭子,在抽打著她這個陀螺。有人問她,為什么在廣場上轉圈,她也不說,齜著牙,傻笑,看到什么都喊科爾姆的名字。薩拉大嬸的一只鵝跑到廣場上,被朱莉抓到,抱在懷里,她也呼喚那只鵝叫科爾姆,直到薩拉大嬸把鵝從朱莉的懷里搶過去。朱莉哭喊著,還我科爾姆,還我科爾姆。那鵝在薩拉大嬸的懷里掙扎著,飛到半空之中。朱莉就站在廣場上,對著飛在半空中的鵝喊著,科爾姆、科爾姆,你要飛到哪兒去???你帶著我??!你不能撇下我不管??!路過的人看到可憐的朱莉,都心疼地搖搖頭,無奈地走開。
父親的意外去世,把圖尼爾從一個快樂活潑的孩子變成一個孤獨陰郁的孩子。他常常會在放學后,跑去墓地,和父親說著悄悄話,告訴父親學校里和鎮(zhèn)子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薩拉大嬸和她的鵝,都被人殺死了。薩拉大嬸身上沾滿了被血染成紅色的鵝毛,十幾只鵝頭被砍下來,整齊地擺在薩拉大嬸家的窗臺上。警察都來了,還沒找到兇手。比如,圖尼爾在放學后的校園里游蕩,他的男老師馬塞洛把女學生莉蓮留在教室里,讓莉蓮脫去衣服,他也脫去衣服……圖尼爾看到莉蓮淚珠從臉上滾落。馬塞洛是一個壞老師,女學生都很怕他。圖尼爾透過窗戶偷看著,貓一樣跑開了,跑出很遠。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著那教室的窗戶扔過去。玻璃被打碎了??梢月犚婑R塞洛在里面憤怒的謾罵聲。圖尼爾壞笑了一下,從躲藏的樹后面溜出校園。寂靜的校園給圖尼爾一種墓地的氣息,在那種氣息中,圖尼爾聽到了莉蓮鬼魂般的抽泣聲。
圖尼爾常常會在墓地遇見年輕的寡婦朱莉,一身黑衣,蒙著黑色的頭巾,出現(xiàn)在她丈夫科爾姆的墓碑前。在寡婦朱莉出現(xiàn)的時候,圖尼爾都會躲在樹后或者是墓碑后面,靜靜地偷看著朱莉的一舉一動。朱莉靜靜地坐在科爾姆的墓前,是那么美,整個人仿佛都交給了逝者科爾姆,讓圖尼爾嫉妒。在朱莉離開后,圖尼爾來到科爾姆墓前,拿走了朱莉帶來的野花,把它們一枝枝放到別的墓碑前面。朱莉是從卡麥倫鎮(zhèn)嫁過來的,二十多歲,沒想到剛結婚不久,丈夫科爾姆就在霍爾迪鎮(zhèn)最大的一次礦難中離開了她。悲傷的朱莉讓圖尼爾心疼。有一次,圖尼爾還是被朱莉發(fā)現(xiàn)了。圖尼爾靦腆害羞地從一座墓碑后面出來,兩人坐在墳墓中間。朱莉說,她要回卡麥倫鎮(zhèn)了。她邀請圖尼爾去卡麥倫鎮(zhèn)玩。她說卡麥倫鎮(zhèn)有一座古尸博物館,如果圖尼爾去的話,她會帶圖尼爾去參觀那些近千年的古尸。即將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朱莉讓圖尼爾很傷心,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他很想上前擁抱一下朱莉,聞聞她身上的氣息,把那種氣息吸到鼻子里,保存起來,但他不敢。一個星期天,圖尼爾還真騎著自行車去卡麥倫鎮(zhèn),但路上被一場大雨澆回來了。
朱莉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那天,圖尼爾站在山崗上看著朱莉上了一輛馬車,離開了。圖尼爾順著山路追出去好遠,路邊的樹枝刮破了他的臉,滲出紅色的血珠,但他沒在意,直到那輛馬車消失在霍爾迪鎮(zhèn)通向麥迪倫鎮(zhèn)的大路盡頭。看不見了,圖尼爾才停下來,坐在路邊喘著氣。他在路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只死去的烏鴉,隨手撿了根樹枝,折斷,把烏鴉從草叢中挑出來。圖尼爾掏出兜里的火柴,又找了些枯草和樹枝,把那只死烏鴉給燒了,先是火焰舔舐著那些羽毛,羽毛燒盡后,燒到肉了……氣味極其難聞。圖尼爾又找來一些枯草和樹枝,直到把烏鴉燒成了炭,用一根樹枝輕輕一敲,碎了,露出里面的骨骼,他又加了把火……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過晚飯。母親說鄰居的孩子掉進河里,差點兒淹死,讓圖尼爾注意,別往河邊去了。圖尼爾答應著,回屋后,早早就睡下了。他夢見了朱莉,一絲不掛……夢見他們在果園里山一樣堆積的蘋果中……等他們從山一樣的蘋果堆下來的時候,那些彩色的蘋果突然變成了褐色,又變成了黑色,腐爛了,慢慢坍塌下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少年圖尼爾仍能聞到那種爛蘋果的味道,他悄悄把內褲洗了,但還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什么也沒說,悄悄扭過身去。圖尼爾羞澀地把濕漉漉的內褲擰干,晾曬在院子里的樹枝上。黑色的內褲看起來像一只翅膀傾斜的烏鴉。
五
在圖尼爾享受著那種身體意識的時候,他看見窗外的雨是明亮的。窗外,黑夜變成白晝。他能感覺到那種身體意識開始退去,潮水般,從每一個毛孔退去,讓他再次變得空蕩蕩的。圖尼爾手指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銀色十字架。他在感恩。是老天讓他在即將踏上死亡之旅的前夜有了這樣的意識。這是否意味著圖尼爾的腰部以下從此開始恢復知覺了呢?不。更像是老天在告訴圖尼爾,曾經活過似的。
圖尼爾盯著窗外的雨,他看見了凱瑟琳,沒有雨衣,也沒有雨傘,她掛著雨滴的臉隱藏在濕漉漉的樹木后面。她從濕漉漉的樹木后現(xiàn)身,在雨中向圖尼爾走過來。凱瑟琳輕聲地喚著,圖尼爾……圖尼爾……圖尼爾聽見了那溫柔、甜蜜的聲音,向窗前移動了一下輪椅,對著空蒙的雨中,企圖從輪椅上站起來,但他的下半身不允許他站起來。他雙手支撐著輪椅扶手,又重重地坐下來,能感覺到輪椅兩個輪子的震顫。圖尼爾焦急地對著雨中的凱瑟琳問,是你嗎?凱瑟琳。雨中的凱瑟琳又消失了。雨絲變得稠密,織成網,織成幕,什么都看不見了。圖尼爾嘆息著,變得沮喪、無助。雨像一道屏障,把他的凱瑟琳阻擋在后面、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注視著、注視著,仿佛凱瑟琳隨時會從雨簾后面再次出現(xiàn)。他憎恨起這天氣來,但這憎恨是短暫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天氣,也許凱瑟琳不會出現(xiàn)。
窗外除了沙沙雨聲,還有雨滴落在草木上的聲音,再沒有別的聲音了。雨落在萬物上,也落在空無之中,時而緩慢,時而急促。急促的時候,仿佛在催著什么,又像有無數的蟲子在啃噬著什么似的。那些雨滴的精靈投奔到這個紛亂的世界中來,它們沒有喊叫,悄然地從天空落下,變了形體,一到地上,就變成了喑啞的水,匯成細小的水流,和那些集聚在大地褶皺里的污穢,一起流動。
圖尼爾記起有一天雨后,他轉動輪椅去街上,路過一個鐵道口。他看到一顆雨滴懸掛在一個紅色油漆的圓環(huán)上。圓環(huán)是十字路口鐵欄桿上的一部分,有火車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從這里經過。欄桿已經滑動到路中央,堵住了行人。那個懸掛的雨滴,被他看見。他看到他的臉,還有那些在等待火車通過的人的臉?;疖囋谶h方已經發(fā)出刺耳的鳴笛聲。人群發(fā)出嘈雜的聲音。那雨滴里的臉孔在變化著不同的表情。更多是木然。他注視著雨滴,看到里面還映射出不遠處教堂頂尖上的十字架?;疖嚭魢[而來,震動著鐵軌。那顆雨滴,在鐵軌的震動中掉落下來,摔在地上,碎了。沒有人注意,只有他。只有他看到了,摔碎的雨滴變成了水,慢慢滲透進泥土之中。
圖尼爾又點了一支煙,他知道剛剛凱瑟琳的出現(xiàn)只是幻覺,難道那突然襲來的身體意識也是幻覺嗎?圖尼爾更愿意相信,那剛剛潮水般退去的身體意識,是真實來過的。雨里面裹著冷和土腥味,從窗外的草木間撲進來。窗臺上是摔碎的雨滴變成的水,淌在那里。圖尼爾把蓋在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拽了拽。毯子還透著洗衣粉的香味。是雷蒙娜臨走前洗過的。他把毯子拽到鼻子下面,聞了聞,仿佛那上面還有雷蒙娜的味道。圖尼爾在心里面告誡自己,忘掉雷蒙娜。圖尼爾仍注視著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他預想天亮后,道路的泥濘會給他增加很多麻煩,還好,他剛買的那輛二手小貨車性能不錯,也許會幫他順利到達卡爾里海。到達卡爾里海后,“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員將會把他送往天堂之路。之前,圖尼爾是恐懼的,但最近他釋然了,或者說他超脫了。
凱瑟琳再次出現(xiàn)在雨中,躲藏在雨簾后面。圖尼爾回頭望了望墻上。墻上是空的。那個掛在墻上的鑲在鏡框里的凱瑟琳的照片已經被他裝到了包里,打算帶著去卡爾里海。他要讓凱瑟琳伴著他一起完成他的死亡之旅。他就要和凱瑟琳在天國相見了。圖尼爾還記得從墻上摘下凱瑟琳照片的時候,親吻了一下照片上的凱瑟琳,被雷蒙娜看到了。雷蒙娜笑著說,我今天還沒來得及擦上面的灰呢。平時,雷蒙娜每天都要擦一次凱瑟琳的照片,這是圖尼爾安排的。圖尼爾沒說什么,他把凱瑟琳的照片貼在胸前,移動著輪椅,把凱瑟琳的照片裝在背包里。雷蒙娜輕聲問圖尼爾,你還愛她嗎?圖尼爾說,我曾經對凱瑟琳說過,我要愛她,一生一世,沒想到她走在了我前面。即使她離開了我,但我說過的話,還是有效的。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對她的愛。雷蒙娜邊收拾東西邊說,我都有些嫉妒了。圖尼爾坐在輪椅上笑了笑,想說什么卻沒有說。明天雷蒙娜就離開他了。他已經給雷蒙娜聯(lián)系了新的工作。其實,圖尼爾從雷蒙娜的身上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但他克制著,他不能對雷蒙娜敞開自己。雷蒙娜只是他花錢雇來照顧他的人。再說,他只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半個人”,他除了是個累贅,給人增添麻煩,不會是別的。還好,圖尼爾已經覺醒,他即將踏上結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未來的幾天過后,圖尼爾將告別這個喧囂嘈雜污穢的世界,成為另一個世界里的人。那里有凱瑟琳,有父親和母親,有朱莉的前夫科爾姆,還有克勞……有那些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戰(zhàn)友……他們將在那里團聚。還有大衛(wèi),圖尼爾不知道是否會見到大衛(wèi)。圖尼爾還想到了小西蒙……
六
圖尼爾和凱瑟琳是在一次畫展上認識的。那是圖尼爾的第一次畫展,在布塞塔坦市的一家畫廊。畫廊是圖尼爾的大學同學克勞的外祖父開的??藙谝彩钱嫾?。畫展除了幾個朋友來捧場,再沒有人來。展廳里是冷清的??藙诤蛨D尼爾的朋友在展廳內轉了一圈,都走了,去了酒吧。克勞拍了拍圖尼爾的肩膀說,我們在法瑞爾酒吧等你。第一次畫展還是讓圖尼爾有些忐忑、緊張。他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喜歡他的畫。那種被承認和渴望被認同的感覺格外強烈??藙诤湍切┡笥讯疾幌矚g圖尼爾的畫。他們對圖尼爾說,你的畫展就像一個地獄,你自己在這兒待著吧,我們要喝酒去了。圖尼爾的畫里面充滿了血腥和暴力、撕裂和掙扎,一種被死神籠罩的壓抑感。他們不知道圖尼爾為什么畫這些,而不是那些田園風光什么的。他們認為圖尼爾畫的那些人物都是地獄里的人物,透著猙獰的恐怖感,像是要從畫面里出來似的。圖尼爾不辯解,他知道那些朋友不懂他的畫。他們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表面,而他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黑暗,看到了地獄里已經空蕩蕩的。朋友們走后,圖尼爾找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像一個郁郁寡歡的看門人。直到凱瑟琳的出現(xiàn),讓圖尼爾眼前一亮。她是那么美麗,金黃的頭發(fā),穿著白色連衣裙,就像一道光出現(xiàn)在展廳里。她在圖尼爾的畫前靜靜地欣賞著,仿佛要走進畫中。圖尼爾也在靜靜地望著她。女孩駐足一幅油畫前面。那幅畫的背景是荒野,枯黃的野草隨時都會被點燃似的。野草的形狀,可以看到風了。在那些凌亂的野草叢中,有一面絲網,絲網上掛著一只烏鴉,它細小的爪子,被細細的網線纏繞,勾在那里,身體倒懸,尖尖的嘴朝下,要釘進地面似的。一只膀翅,像張開的扇子般掛在絲網上,整個身體看上去傾斜。在懸掛的烏鴉絲網前面站著一位黑衣女人的背影。透過絲網,可以望見不盡的荒野。圖尼爾忐忑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女孩旁邊,問,喜歡嗎?女孩點了點頭,扭頭問,你畫的嗎?圖尼爾也點了點頭。女孩說,我總覺得這個背影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圖尼爾驚訝地說,是嗎?女孩說,一時想不起來了。你畫的是真實的生活嗎?還是你的想象?圖尼爾說,基于現(xiàn)實的想象,或者說是對現(xiàn)實的內化,然后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靈魂映像,我喜歡這樣來界定我的畫。在更多對現(xiàn)實膚淺的模仿的那些畫面前,我更相信我呈現(xiàn)出來的真實。我模仿我的靈魂,模仿我的內心。女孩說,哦。你好,我叫凱瑟琳。圖尼爾說,你好,我叫圖尼爾。圖尼爾陪著凱瑟琳又看了其他畫。凱瑟琳的腳步又停留在那幅畫前,目光專注地盯著那畫面上的女人背影。圖尼爾看著凱瑟琳走神的目光,沒有打擾她。凱瑟琳突然轉過身來說,我想起來了,這個背影像我的繼母朱莉。圖尼爾好像沒聽清,問,你說什么?凱瑟琳說,這個背影像我的繼母朱莉。朱莉這個名字伴隨著圖尼爾度過少年時光。圖尼爾想,不會是那個麥倫鎮(zhèn)的朱莉吧?會這么巧合嗎?圖尼爾問,你的繼母是哪里人?凱瑟琳說,朱莉來自麥倫鎮(zhèn)。圖尼爾怔住了,不說話。凱瑟琳問,你認識我繼母嗎?圖尼爾說,這幅畫確實畫的是一個叫朱莉的女人,是我記憶中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繼母。凱瑟琳說,你來自哪里?圖尼爾說,霍爾迪鎮(zhèn)。凱瑟琳說,哦。那明天,我?guī)Ю^母過來看看你的畫。圖尼爾說,歡迎。圖尼爾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圖尼爾坐在門口抽煙,他突然覺得凱瑟琳像天使。至于凱瑟琳說的朱莉,他沒有想太多。他不相信這樣的巧合。這樣的巧合更多像是小說家的杜撰。
第二天,凱瑟琳真的領著她的繼母來了。當圖尼爾看到朱莉的時候,他驚呆了。他幾乎是跑過去和朱莉擁抱在一起。凱瑟琳先是驚詫,愣怔著,張大了嘴巴,之后,她嫉妒的目光落在圖尼爾和朱莉身上。朱莉的眼中閃著淚光。圖尼爾給朱莉和凱瑟琳各沖了杯咖啡。他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凱瑟琳端著咖啡在那些畫作前面瀏覽著,仿佛要透過那些畫作窺探圖尼爾靈魂深處的陌生世界。朱莉對圖尼爾說,她回到麥倫鎮(zhèn)兩年后,經人介紹認識了凱瑟琳的父親格拉斯。格拉斯中年喪妻,比她大八歲,是一個布塞塔坦市的眼鏡商人。剛開始朱莉還不同意,但看到格拉斯是真心喜歡她,她答應了這樁婚事。他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凱瑟琳也很乖。朱莉看了一眼旁邊的凱瑟琳,微笑著。圖尼爾也說了霍爾迪鎮(zhèn),說了在經濟環(huán)境低迷的影響下,霍爾迪鎮(zhèn)很多人都離開了。朱莉問了圖尼爾的母親,圖尼爾說,還在鎮(zhèn)上當裁縫,眼睛有些不太好了。常常會在給人量尺寸的時候出錯。有時候,把小孩的衣服做成了大人的,把大人的做成小孩的。朱莉說,真想讓她給我再做衣服。圖尼爾說,等我下次回去把她接到城里來,去府上拜訪你。朱莉說,沒想到這么快,你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圖尼爾羞澀地盯著朱莉,少年般靦腆、緊張。凱瑟琳打斷了她們,領著朱莉看畫。朱莉看到那幅畫也愣住了,發(fā)呆了很久,眼含著熱淚。她用手指輕輕拭去從眼眶里滾落到眼角的淚珠。圖尼爾盯著朱莉看,她看上去優(yōu)雅和豐腴,透著成熟的美,那種美,攝心奪魄,透著古典油畫里那種女人的瓷光。與多年前霍爾迪鎮(zhèn)的那個朱莉判若兩人。圖尼爾說不出喜歡哪個時期的朱莉?,F(xiàn)在,朱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讓圖尼爾的心臟怦怦直跳,手心都出汗了,局促不安。圖尼爾知道朱莉看懂了他的畫,她曾經經歷過和他一樣失去親人的苦痛,并被苦苦折磨著。從朱莉的眉眼間仍能看到那過去存留的一絲痕跡。經過了那些經歷,才讓她更加發(fā)光,像苦難中淘洗出來的金子。凱瑟琳看到圖尼爾出神的目光,碰了他一下,他從恍惚中回來。對著凱瑟琳和朱莉說,要不要喝點兒什么?朱莉說,不用。圖尼爾又看了眼凱瑟琳,問,你呢?凱瑟琳四周望了望,問,有什么?圖尼爾說,水和果汁。凱瑟琳說,那來杯果汁吧。圖尼爾給凱瑟琳沖了杯果汁。朱莉整個人就像被那幅畫吸去了魂魄似的,臉色變得蒼白。
圖尼爾想起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之前的一天,他坐公共汽車回畫室,透過公共汽車的玻璃,他恍惚看到在另一輛公共汽車上的朱莉,但兩輛公共汽車錯過了。他回到畫室后,就畫了這幅油畫。童年的很多東西在他的生命中是無法抹掉的。圖尼爾的畫確實喚起了朱莉的傷痛記憶,那次礦難中死去的科爾姆。朱莉和凱瑟琳離開畫廊的時候,凱瑟琳沖著圖尼爾做了個鬼臉。圖尼爾沖著她笑了笑。凱瑟琳邀請圖尼爾去家里做客。圖尼爾也邀請她們去他在涅瓦涅大街五十二號的畫室玩。那時候的凱瑟琳還在一所大學上學。凱瑟琳身上有一股勁兒吸引著圖尼爾,讓他想把她抱在懷里。
兩人不久后就戀愛了,如膠了,似漆了,瘋狂了。
那次畫展唯一賣出去的一幅畫就是凱瑟琳和朱莉喜歡的那幅。圖尼爾問凱瑟琳是不是她派人來買的,凱瑟琳說,不是。凱瑟琳撒謊了。后來,在兩人結婚的那天,凱瑟琳把那幅畫送給了圖尼爾作為禮物。那時候,圖尼爾已經是布塞塔坦市小有名氣的畫家,基本可以靠畫畫謀生了。眼鏡商人格拉斯是個開明的人,他看到女兒凱瑟琳和圖尼爾在一起是快樂的,他很滿足。朱莉已經懷孕了,挺著肚子,挽著格拉斯,在婚禮上祝福凱瑟琳和圖尼爾。圖尼爾在婚禮上喝多了。
七
圖尼爾還記得那次婚禮后,岳父格拉斯資助,讓他們去中國度蜜月。那是一次奇異的蜜月旅程。圖尼爾和凱瑟琳去了上海、香港、深圳、桂林、北京。圖尼爾驚異中國那些魁偉的建筑,兩人置身故宮的時候,那種氛圍讓圖尼爾想起了霍爾迪廣場的某一刻,他還看到了成群的烏鴉在故宮上空飛舞。圖尼爾記憶深刻的是長城,雖然他只是簡單了解了長城的歷史,長城在圖尼爾心里還是偉大的。兩人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圖尼爾創(chuàng)作了大幅油畫《城》。有的面孔還從墻里面掙扎出來,像是在喊叫似的。這幅畫被布塞塔坦市博物館收藏?;楹蟮膭P瑟琳在一所中學教書。兩人一直沒有孩子。朱莉帶著凱瑟琳去醫(yī)院檢查幾次,也沒查出什么。倒是圖尼爾很享受這樣的兩人生活。
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圖尼爾和克勞被征兵了??藙谠谝淮螒?zhàn)役中犧牲了。圖尼爾和戰(zhàn)友把克勞埋葬的時候,圖尼爾號啕大哭。在戰(zhàn)場上,圖尼爾認識了羅貝托。羅貝托的夢想是成為像海明威那樣的作家。克勞犧牲后,羅貝托成了圖尼爾唯一的朋友。戰(zhàn)爭結束后,圖尼爾回到布塞塔坦市,繼續(xù)畫畫,他沒有找工作,成了一個職業(yè)畫家。圖尼爾和凱瑟琳過著平凡的日子。圖尼爾上戰(zhàn)場之前的畫已經被很多著名的收藏機構盯上了,他的畫被高度闡釋。圖尼爾拿著報紙和凱瑟琳談起,微笑著,并沒有放在心上。圖尼爾在戰(zhàn)場上打仗這幾年,凱瑟琳老了很多。羅貝托開車從格蘭薩市來看過他一次。圖尼爾問了羅貝托的寫作情況。羅貝托說,剛剛從婚姻中掙扎出來,還沒調整好寫作狀態(tài),他會寫的。他要寫一部像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那樣的作品。圖尼爾沒看過那本小說,問了羅貝托,那部小說寫什么的。羅貝托說,那是另一場戰(zhàn)爭。是我們即將面對的中年戰(zhàn)爭。后來,兩人聊到了格蘭薩市的蝙蝠俠。羅貝托說,他從來沒看到過。羅貝托說起一樁發(fā)生在格蘭薩市的小丑殺人事件,他想深入采訪一下,寫一部《冷血》那樣的非虛構作品?!独溲肥菆D尼爾看過的,是杜魯門·卡波特寫的。圖尼爾鼓勵羅貝托寫,寫出來才是重要的,這樣夸夸其談無意義。羅貝托喝了口酒,說,我會寫的,我會的。從戰(zhàn)場上回來,我總是噩夢連連。我要戰(zhàn)勝那些噩夢,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進行寫作。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憶起戰(zhàn)場上的慘烈情景。兩人都哭了。羅貝托透露,有一次,他和班里幾個士兵去執(zhí)行任務,在一個小山村里,喜歡上一個女孩。在他們第二次去那個村子的時候,那個村子里的人都被屠殺了。女孩的尸體躺在溪水邊。他和士兵用溪水把女孩清洗干凈,裹上白色的被單,埋在村口的一個土坑里。羅貝托說,如果有生之年,還能回去的話,我想去尋找一下那個女孩的墓地,再給她豎立一個墓碑。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初戀。那個女孩給了我很多戰(zhàn)爭以外的東西。羅貝托的話,圖尼爾懂。對于戰(zhàn)爭中的殺人機器,那些戰(zhàn)爭以外的東西格外珍貴。羅貝托說他繼承了父親的屠宰廠,但他厭惡屠宰廠的工作。他已經把父親留下的屠宰廠給賣了,得到的錢,夠他活幾年的。
那次分別后,羅貝托五年沒再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圖尼爾去畫室的路上看到萊斯書店櫥窗上《小丑》的巨幅廣告,上面的作者正是羅貝托。圖尼爾買了一本,帶到畫室閱讀。沒想到的是,羅貝托的這部非虛構小說,也給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他畫了組畫《假面》。有出版社聯(lián)系圖尼爾,問他是否可以根據《假面》創(chuàng)作一本漫畫書,圖尼爾拒絕了。有一天,圖尼爾坐火車去了一趟格蘭薩市,沒有找到羅貝托,他就像從格蘭薩市蒸發(fā)了似的,生死未卜。圖尼爾想,也許羅貝托回到他說的那個被敵人血洗的村子。圖尼爾也想過回去看看克勞的墓地,但他沒有面對過去的勇氣。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鬼金,原名劉政波;1974年12月出生,遼寧本溪人;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小說先后在《上海文學》《花城》《十月》《山花》《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著有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等;自由職業(yè)者;現(xiàn)居本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