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品中相遇,卻不敢走近你,我們的米蘭·昆德拉
法國作家阿麗亞娜·舍曼撰寫的傳記《尋找米蘭·昆德拉》,讓我決定重讀這位捷克作家。他曾六次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代表作包括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玩笑》《笑忘錄》《生活在別處》《小說的藝術(shù)》等,他是一個祖國的遺民、一位攜帶故鄉(xiāng)的作家,他為自己的寫作賦予一種氣質(zhì),那就是在恐怖中發(fā)現(xiàn)玩笑的可貴。他總是在用輕盈對抗重負,這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學(xué)截然不同。在中國,昆德拉是一個現(xiàn)象。一位東歐作家,影響一代中國青年,他的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玩笑》《生活在別處》至今仍未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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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在國內(nèi)最早被提及是在1970年代,那時候他的作品還是“內(nèi)參讀物”。改革開放后,昆德拉的作品出現(xiàn)中譯本。1987年,景凱旋翻譯了《為了告別的聚會》,韓少功翻譯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它們都由作家出版社以“內(nèi)部參考”的名義出版,國內(nèi)的昆德拉熱由此出現(xiàn)。
昆德拉的小說被引進中國,也帶火了一個概念,被翻譯成“媚俗”,準確來說應(yīng)該叫Kitsch(“刻奇”)。19世紀,Kitsch被用來形容那種過度夸張的情感和戲劇化的作品,昆德拉想說的是一種自我感動的激情,自我偉大化的傾向。上世紀80年代末,經(jīng)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翻譯,Kitsch被中文譯者譯成了媚俗,譯成了討好別人的意思。
昆德拉為什么會警惕刻奇?因為他意識到,這種自我崇高化的傾向,容易導(dǎo)致對于苦難的消解。舉個簡單例子,在中國有個俗語叫憶苦思甜,什么苦難的生活都是有意義的,都能夠在事后的追緬中賦予它意義,這就是“刻奇”的一種表現(xiàn)。
昆德拉的作品是反浪漫主義的,是對于崇高的一種消解。上世紀90年代后,中國很多文學(xué)作品喜歡掛上昆德拉的旗號,當時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潮流就是反崇高、反浪漫,比如像王朔的作品,但是他跟昆德拉很不一樣,昆德拉是更知識分子式的那種反思崇高,王朔更像是大院子弟那種,有點痞氣有點傲。
誠如學(xué)者、翻譯家景凱旋說:“昆德拉并不反世俗,恰恰相反,他喜歡眾聲喧嘩的世俗?!崩サ吕J為,世俗的喧囂非常重要,人類的日常生活、個體的情愛,包括人們對于幽默和笑聲的渴望都是重要的。昆德拉的作品幽默、輕盈、靈動,而不只是政治宣言的照本宣科。昆德拉的作品之所以能在國內(nèi)流行,也是因為他擊中了久久被政治辭令所裹挾的人們塵封的內(nèi)心,它讓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日常生活也非??少F,那些過去宏大敘事所無法涵蓋的部分,反而具有更加鮮活的可能。
昆德拉曾經(jīng)目睹“偽崇高”造成的真實之惡、宏大敘事對于個人空間的侵擾,這也是為什么他推崇卡夫卡。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他曾精確地指出卡夫卡的小說描摹了現(xiàn)代人的困境,其中一點就在于現(xiàn)代人無法獨善其身,無法保護自己的私人空間,現(xiàn)代人總是無時無刻不處在被侵犯的危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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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昆德拉很希望自己被當做一位文學(xué)家去對待,去用美學(xué)的價值來解讀他的作品。但是他的書在西方出版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政治是解讀他文學(xué)作品的第一標桿。
他寫過很多小說,處女作《玩笑》和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我最喜歡的兩本?!锻嫘Α穼懥嗣\對小人物路德維克的捉弄,它用一種悲喜劇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代文藝青年的犬儒處境,一代人的愛情怎么被荒誕所塑造。昆德拉用這部多聲部小說致敬了赫爾曼·布洛赫和卡夫卡,這部小說表面上是在三天里展開,而這三天里的事件幾乎是按照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講述。但是在線性敘述之中,作者又不斷地穿插對于過去的回憶。
書中,主人公路德維克事實上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在經(jīng)歷一系列幻滅后,他很難再相信某種理想。與他互為對照的是,埃萊娜的存在主義者身份,她追求熱烈的感受,對于愛情的激情與真摯她總是飛蛾撲火。她不知道路德維克對其的引誘純粹出于報復(fù),路德維克也后知后覺,埃萊娜原來早就陷入一段死水般的關(guān)系中,命運同時捉弄了兩個人,愛情的幻滅走向的卻不是毀滅,而是玩笑,是原本打算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埃萊娜,卻在羞愧和可笑當中被嚴重的腹瀉擊垮了。埃萊娜自殺未果的段落堪稱小說的題眼——悲劇的盡頭是玩笑,一切崇高與浪漫歸于荒誕。
昆德拉無意走入傷痕文學(xué)或控訴小說的俗套,他心心念念的是那只名叫格里高利的甲殼蟲。昆德拉擅于描寫情色和滑稽,對于《玩笑》,昆德拉曾說:“這是一部探討人類價值脆弱性的小說,而不是一部想揭露某種政治制度的小說,小說家的抱負要略大于瞄準某種短暫的政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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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昆德拉想探討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是:當上帝死了,信仰缺失之后,我們該過怎樣的生活?
首先需要區(qū)分的是,昆德拉所處的環(huán)境并不是一個絕對森嚴的環(huán)境,恰恰相反,它是處在了捷克等東歐國家正處于解凍時期的歷史氛圍。在西方化思潮的影響下,捷克知識分子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利維坦的威脅,還有當人們擁抱了一種有限的自由,可是又并不知道如何把握這種自由的情況下,如何應(yīng)對虛無癥的問題。這種虛無癥是現(xiàn)代主義的產(chǎn)物,人們身處在一個個人解放欲望的環(huán)境下,卻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欲望,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么多的誘惑和選擇。重的挑戰(zhàn)是什么?是信仰的挑戰(zhàn)、宗教的挑戰(zhàn)、國家的挑戰(zhàn);輕的挑戰(zhàn)是什么?是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這種荒原一般的處境,怎么去面對我的孤獨,我的個體的欲望,我沒有生命意義的這種虛無的處境,輕與重同時存在于小說主人公的困惑中,只是它分成兩種典型,在昆德拉的敘述里,那是一種像天鵝絨一樣很輕,又裹挾在我們生活中的這種質(zhì)感,它其實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是人在失去信仰之后,不知該往何處走的一種困境。
其實,昆德拉在《笑忘錄》里還提到另一個詞,叫做“力脫思特(Litost)”。這是一個捷克語,按照昆德拉的解釋,它描述的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自身的可悲境況后產(chǎn)生的自我折磨的狀態(tài)”。這種情境常常出現(xiàn)在一個人感到幻滅或意識到自己也是悲劇的共犯以后,他無法改變現(xiàn)實,于是把憤怒和絕望的情緒演變?yōu)閷ψ晕业氖┡埃蛘邔τ谕榈膫Α?/p>
昆德拉的小說《搭車游戲》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其實都存在力脫思特情境。而中國讀者熟知的電影《牯嶺街殺人事件》結(jié)尾,何嘗不是一個力脫思特的體現(xiàn)。如今回看,昆德拉是一位洞察權(quán)力機制和人類幽暗心靈的作家,在描寫威權(quán)社會下文人心態(tài)的作家里,昆德拉是很準確的一個,他的小說對于知識分子、流亡者和女性的塑造令人印象深刻。但昆德拉的小說也有明顯局限,我以為,昆德拉過于表現(xiàn)聰明才智的腔調(diào),反而使小說有時候太具象、太有目的性了,昆德拉很聰明,但這種聰明容易折損留白之美。這可能是他跟卡夫卡的一個本質(zhì)區(qū)別。如果說卡夫卡的寫作會走向混沌,昆德拉的寫作則會表現(xiàn)出一個明亮的晶體,一個在崇高價值瓦解之后的那個豎立在迷霧之中的標桿。但無論如何,在當下重讀昆德拉,依然會具有現(xiàn)實感,這說明他的作品仍未過時,它與我們所處的情境息息有關(guān)。
到頭來,昆德拉作品的啟示不是反抗媚俗,而是保衛(wèi)世俗,保衛(wèi)人世間的混亂與天真、自由與玩笑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