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中有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常與變”的辯證與博弈
“想寫一部關(guān)于‘吃’的小說,是很久的事情了。在《北鳶》里頭,文笙的母親昭如,在一個饑饉的寒夜,對葉師娘說,‘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她想說的,是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tài)度。便從安徽毛豆腐、益陽松花蛋,一直說到肴肉。如此,這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常與變’的辯證與博弈?!弊骷腋鹆恋倪@一心愿終于在最新長篇小說《燕食記》中達成了?!拔夷钅畈煌@個主題,便在這部新的長篇小說里,將這‘常與變’植根于嶺南,放在了一對師徒身上。”批評家李敬澤閱讀后認為:“《燕食記》里,時間流逝、人世翻新、眾人熙來攘往,如夢華錄、如上河圖,這盛大人間中,舌上之味、耳邊之聲,最易消散,最難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p>
近日,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北京紅樓公共藏書館舉辦了以“時間的味蕾——葛亮長篇小說《燕食記》新書發(fā)布會”為主題的活動。中國出版集團黨組成員、總經(jīng)理李巖,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臧永清,評論家閻晶明、潘凱雄、楊慶祥,主持人白巖松等出席發(fā)布會。
小說《燕食記》以四十余萬字的篇幅,沿著嶺南飲食文化的發(fā)展脈絡(luò),以榮貽生、陳五舉師徒二人的傳奇身世及薪火存續(xù)為線索,借關(guān)于美食的跌宕故事,以細致入微的文筆,生動描摹出中國近百年的社會變遷與世態(tài)人情。小說題為“燕食記”,意為古人日常的午餐和晚餐。周朝確立“三餐制”,意味著禮制的開始,由此確認了中國人“民以食為天”的日常俗理。對于葛亮而言,飲食,在這時代的磨礪中,猶如一枚切片,質(zhì)地醇厚而砥實,但是邊緣確實鋒利,“在切片里,藏著時間與空間的契約,藏著一些人,與一些事?!?/p>
白巖松表示,作為葛亮的長期讀者,從《朱雀》到《北鳶》再到《燕食記》,一個最明顯的感受是作家的文字,干凈但稠密,仿佛從遙遠之地而來,以克制而溫情的方式在回望一些美好的情感。在他的文字當中,能感受到當代文學的各種可能?!啊堆嗍秤洝繁取侗兵S》更生活化,也更稠密了,概念幾乎消失,他就活在生活中?!彼J為,中華民族是重視吃的民族,中國人是把飲食與人生連在一起的,飯菜的滋味就是人生的滋味。一日三餐、碗中百味——我們出生于不同的時代、奔波于不同的生活,但擺上餐桌的,卻是同一種味道、同一份溫暖。楊慶祥則表示拋開評論家的身份,作為一名讀者讀這本與飲食相關(guān)的書,“他的回望被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為當下的一種感覺或生命狀態(tài),就如主題‘時間的味蕾’,最重要的是它喚起了一個讀者的情感,這也是一個作品真正有生命力的地方。”
如《燕食記》中同欽樓最負盛名的“大按”師傅榮貽生因打得一手好蓮蓉而聲名遠揚,每做一鍋蓮蓉,這第一口他一定親嘗。但做了一輩子,他最想念的,還是小時候在太史第中第一次吃到的蓮蓉棗泥月餅?!败浥吹纳徣嘏c棗泥,并不十分甜,但卻和舌頭交纏在一起,滲入味蕾深處?!睍r隔多年之后,憑著這個味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得月樓”的名廚葉鳳池的手藝。當他終于能夠復刻這份味道,成為其他人心中的念念不忘時,廣府的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不可追憶的前塵往事。世事渺茫,但味道永存。
全書落筆于飲食,選取粵港美食作為故事和人物的落腳點,卻是將廣東、廣西、香港、福建、上海聯(lián)結(jié)起來,以飲食的傳承、流變、革新勾連近代百年嶺南的世事人情與眾生百態(tài)。葛亮表示,嶺南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化容器,這個容器最大的意義在于中間有各種文化的穿插與互相輝映。楊慶祥從這一角度指出小說延續(xù)著“以飲食來寫世情”的傳統(tǒng):“從《金瓶梅》、馮夢龍的作品等,‘以飲食寫世情’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悠久的傳統(tǒng)。它曾經(jīng)隱而不現(xiàn),在這些年,卻像幽靈一樣被我們召喚回來,這部作品既是世情小說,又是文化小說,也是歷史小說?!毙≌f寫到香港這座城市的興盛與不斷遷徙的人群的關(guān)聯(lián),它是多元融合之地,有巨大的包容感,但同時是砥礪的,這種砥礪既可以推陳出新也可以留舊不新,集中展現(xiàn)了嶺南文化的一些特質(zhì)。楊慶祥進一步表示:“《燕食記》中的名廚葉鳳池等人,他們用非常傳統(tǒng)和古老的方式參與到救亡圖存的歷史里,這是極為精彩的書寫。他們以一己的孤勇加入到宏大的歷史敘事里,鮮見于以往的文學敘事,我覺得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以食物知著于烽火硝煙的抗戰(zhàn)歷史,便是以日常煙火建構(gòu)起大時代的根本。
“《燕食記》是中國文學近年來的重要收獲,葛亮堅持寫人間煙火,大的歷史有時候是不經(jīng)意的,有時候是閃現(xiàn)的,虛構(gòu)的人物穿梭在紀實的生活之中,讀來令人在溫馨樸實之中又有驚心動魄的感覺?!遍惥魈岬搅俗骷倚≌f寫作的手法,比如如何將非虛構(gòu)融入到虛構(gòu)中,他提到了小說中的“我”,“我”要做一個茶樓研究,自然在走訪中對人物命運感興趣,起到了穿插與藏閃的作用,而這個“我”與葛亮本人的經(jīng)歷又極為相似,這顯然是作家有意為之。潘凱雄從小說結(jié)構(gòu)入手補充說:“小說上半部分是師傅,主要在廣州,下半部分寫徒弟,主要是香港,這樣看,結(jié)構(gòu)似乎有點機械,有點簡單,但是‘我’就是那個妙筆,把滿盤串起來,把整個作品也串活了。”潘凱雄認為,《燕食記》中描寫的時代和歷史背景是影影綽綽的,“文中幾乎沒有直接提到黃埔軍校、抗日戰(zhàn)爭等史實,但在小說人物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中,會突然點到。如謝醒動員五舉參賽,提到餐廳在觀塘的位置,說觀塘怎么怎么有前途,你沒看到對面。對面是什么?深圳特區(qū)。就這一句話,一個大時代來臨了?!庇纱怂J為:“《燕食記》是很渾厚的,同時又是很完整、很機智、很巧妙的一部長篇。”
鐫刻在一簞食一瓢飲的平樸光景中的是難以消散的歷史鄉(xiāng)愁,也是連綿不覺的文化根基。葛亮表示,他的寫作這么多年來,都蘊含一種情感的傳遞。《朱雀》有關(guān)他的家鄉(xiāng)南京,《北鳶》有關(guān)于家族的一些過往,一些祖輩的故事,而《燕食記》則是他在嶺南生活了二十年時間,對嶺南的一種情感回饋?!霸鯓痈惺茉谑澄锏牧鬓D(zhuǎn)過程下埋藏的時間,其實作為一個當代人,和時代之間既有某種意義上的連接,同時也存在距離。我認為這種距離是有益的。既遠且近,克制提醒而又相互成全。我在不斷的學習中,也不斷地親近文化的內(nèi)質(zhì)與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