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山四皓與隱士文化
“商山四皓”作為一個特定歷史人群,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其“隱士”身份。他們因在秦末漢初同隱商山、同出輔漢的歷史事件中表現(xiàn)出的政治智慧,經過歷代史論、文學層累的加工塑造,不斷被賦予道德內涵,最終定型為特定的“隱士”文化符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傳統(tǒng)的表征之一。
歷史本事:“隱”作為“商山四皓”的政治智慧
“商山四皓”,早期亦稱“南山四皓”,是以群體形式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四”者,指的是四位賢人,即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妒酚浰麟[》引《陳留志》曰:“園公姓唐,字宣明,居園中,因以為號。夏黃公姓崔名廣,字少通,齊人,隱居夏里修道,故號曰夏黃公。甪里先生河內軹人,太伯之后,姓周名術,字元道,京師號曰霸上先生,一曰甪里先生?!彼麄儾⒎莵碜酝粎^(qū)域,但秦末漢初之際皆在商山隱居,時年八旬有余,須眉皓白,故稱“商山四皓”。歷史上對“四皓”的稱呼還有“四人”“四老”“四公”等,有時也直接用“商洛”指代“四皓”。
“四人”是“商山四皓”最早的稱謂,他們的歷史本事是作為張良事跡的陪襯載于《史記·留侯世家》的,繼而被《漢書·張良傳》沿襲。劉邦“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太子之母呂后向張良求助,張良說:“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建議呂后為太子“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后來劉邦見到“四人從太子”,認為太子“羽翼已成”,終于放棄易儲的想法。
據(jù)《陳留耆舊傳》“圈公(東園公)為秦博士,避地南山,惠太子以為司徒”及其他史料,“商山四皓”隱居前的身份相同,皆為“掌通古今”的“秦博士”?!稘h書·王貢兩龔鮑傳》序言記載:“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倍诮忉尅氨偬印眲钪贂r,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碧永^位后要報答四人,他們又“不受而去”。
可見,作為劉邦看重、張良推重、太子倚重的“四人”,“商山四皓”之“隱”,在秦末是避“亂”之“隱”,在漢初是避“辱”之“隱”,在定儲安邦之后是避“功”之“隱”?!半[”的行為蘊含著對時勢的精準判斷、對政見的委婉表達、對身份的自覺定位。所以在歷史本事中,“隱”主要是體現(xiàn)“商山四皓”與張良類似的政治智慧。
文史主題:“隱”作為“商山四皓”的道德情操
道德情操是史論、文學歌詠贊嘆的永恒主題?!吧躺剿酿睔v史本事的文本內容有限,恰恰為后世史論、文學對其進行形象塑造提供了深廣的想象空間;他們在政治事件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名利的明智取舍,成為歷代文人雅士津津樂道、孜孜以求的高風亮節(jié)。
《史記·留侯世家》《漢書·張良傳》提到“商山四皓”“義不為漢臣”,而“上知此四人賢”?!傲x”與“賢”這種表現(xiàn)在政治方面的才能和品德,隨著歷史的演進,被后世賦予了更為充實的道德內涵。班固認為,四人“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揚雄在《法言·重黎》中以“四皓”為例,釋“賢”為“為人所不能”,并將其歸入“美行”之列;在《后漢書·鄭玄傳》中,孔融以“四皓”之“潛光隱耀,世嘉其高,皆悉稱公”為例,解釋“公者仁德之正號”,敬稱鄭玄為“鄭公”。從“賢能”到“美行”到“仁德”,“商山四皓”的形象隨著“激貪厲俗”的道德內涵的充實而更為豐滿起來。
政治智慧與道德情操兼具,“商山四皓”成為歷代文人雅士歌頌的對象是必然的。東漢崔琦《四皓頌》記載,“四皓”作歌明志,有“富貴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之句。三國曹植以《商山四皓贊》贊揚他們,“不應朝聘,保節(jié)全貞。應命太子,漢嗣以寧”的道德操守和歷史功績;東晉陶淵明以《桃花源記》抒發(fā)與他們“賢者避其世”的精神共鳴;晉皇甫謐《高士傳》描述“四皓”“修道潔已,非義不動”,“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已”;葛洪、陶弘景還將“四皓”納入了道教神仙體系,這正是二人通過吸收儒家“忠孝”道德來完善神仙信仰理論的體現(xiàn)。
唐詩宋詞中更不乏吟詠“四皓”的篇目。白居易尤其推崇“四皓”維護禮制的政治擔當和功成身退的高風亮節(jié),認為歷史上的巢父和許由、呂尚和伊尹,都不及“商山四皓”的操守。李白則因“四皓”“歸來商山下,泛若云無情”的達觀灑脫,表達與他們“意氣還相傾”的精神共鳴。宋代王禹偁撰《四皓廟碑文》稱,“四皓”是“知亡”“知存”“知進”“知退”的“全德者”。明清時期以樹碑、建廟、方志、民俗表演等形式為“四皓”歌功頌德更是蔚然成風,延宕不衰。
顯然,在史論與文學層累性的塑造中,“商山四皓”之“隱”,是無為有為的賢德之“隱”,是利國利民的仁德之“隱”,是富貴不淫的廉德之“隱”?!半[”的行為被賦予了修身自重、清廉自守、淡泊自適等豐富厚重的道德品質。
文化符號:“隱”作為“商山四皓”的精神傳承
圍繞“商山四皓”的隱士身份與隱逸品格,除了史論與文學作品,歷史上產生了一系列繪畫、書法、雕塑、碑刻等藝術作品,大大豐富了“四皓”文化的內容和形式。同時,由于被賦予特定的精神含義,“商山四皓”以不可分割的整體成為隱士文化的特定符號之一。在中國學者看來,成為文化符號的“商山四皓”,是政治智慧和道德情操的象征,更是理想人格和精神抱負的寄托。
“商山四皓”的“隱”,上承“古之逸民”,下啟后世歷代隱士,無疑是隱士文化精神傳統(tǒng)中的重要一環(huán)。依《小隱書》《新唐書·隱逸傳》等典籍,在具備政治能力和道德操守的前提下,與朝堂仕途的距離決定了隱士的品類,有拒聘不仕者,有仕隱自如者,也有以隱圖仕者。顯然,“商山四皓”完美演繹了“泛然受,悠然辭”的仕隱自如的最佳狀態(tài),其生存方式最為古代知識分子所認可、推崇和效仿。
隨著古代儒道釋三教合一的文化發(fā)展趨勢,“隱”的“定路岐”“正根宗”的政治意味逐漸淡化,而“標趣味”的文化屬性得到更大程度的彰顯。儒家“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擔當精神,道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坦蕩襟懷,佛家“四大皆空”“高蹈出塵”的價值取向,共同為隱士文化提供了豐沛活潑的文化源泉,構建出“隱士”文化兼容的基本生態(tài)結構。歷史上尤其是近代以來,還出現(xiàn)了為專攻術業(yè)而離群索居的人,一般也被視為“隱士”,其中不乏在文學、藝術、學術、科技等方面取得深厚造詣的事例,他們無疑也為“隱士”注入了文化內力。由上可見,“商山四皓”這一文化符號對于“隱”這一精神傳統(tǒng)而言,是其必然產物,是其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其抽象表征。
在“商山四皓”從歷史事件到文化符號的演變過程中,“商山”無疑是不可忽視的地域因素。習慣上,秦嶺在陜西境內的區(qū)段稱為“南山”或“終南山”,南山在商洛境內的區(qū)段被稱為“商山”,“商山”是因其中一座形似“商”字的山而得名。早在春秋時期,通過穿越商山形成了一條連接陜西與湖北的交通要道,即商於道,秦時稱武關道,唐時稱商山道,如今泛稱秦楚古道。如果說,“四皓”選擇商山作為隱居地,是因為商山與秦都咸陽或漢長安城不遠不近的距離,便于他們實現(xiàn)仕隱自如的目的,那么,秦楚古道作為連接政治、文化中心的重要通道之一,作為古代文人士子穿梭往來的必經路徑之一,在傳播四皓故事、演繹四皓文化、宣揚四皓精神方面無疑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商山四皓”作為獨特的文化遺產,促使地處“秦楚古道”咽喉的商洛成為彰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人格魅力、精神境界的地域載體,為講好商洛故事、講好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故事,提供了獨一無二的文化素材。對“商山四皓”文化進行系統(tǒng)、準確的挖掘整理,開發(fā)建設相應的文化品牌,為地區(qū)發(fā)展營造具有吸引力的文化氛圍,可以說符合歷史邏輯,也符合現(xiàn)實需要。因為,在“商山四皓”之“隱”這一地域性歷史事件衍生出中華民族精神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歷史過程中,本身客觀地蘊含著一種歷史文化資源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和歷史經驗,從而也蘊含著其在當代不斷取得新發(fā)展的現(xiàn)實可能性。
(作者系陜西省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