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個球,好大的“陣仗”
都說足球是圓的,原因挺簡單,因為地球是圓的。
小球隨著大球轉(zhuǎn),現(xiàn)代足球盛況空前,是全球化的表現(xiàn)。
古羅馬人的踢球游戲叫“哈巴斯托姆”(Hapastum),與漢代蹴鞠極相近,盛行于軍營,帶球突破對方端線視為勝利。隨著愷撒進軍高盧,法國人將這種運動稱為“蘇洛”(Soule)或喬洛(Chaule)。古羅馬人的球場可以是整條街道,甚至是兩個村落之間。1066年法國諾曼底公爵威廉和“哈巴斯托姆”一起征服了英格蘭。
英國體育記者大衛(wèi)·戈德布拉特在足球史經(jīng)典著作《足球是圓的》一書中說:“它(足球)融合了東亞與太平洋文化的技藝精神,擁有與中美洲蹴球運動相當?shù)氖裎幕匚?,也?fù)蘇了古羅馬用以鑄造城市文化同時當做愚民手段的記憶……古代人懂得踢球,但足球誕生于現(xiàn)代。”
足球的現(xiàn)代性體現(xiàn)在哪里?工業(yè)革命的興起、超級城市的崛起、全球商業(yè)化造就的巨星效應(yīng)、卡塔爾世界杯用球“水性油墨和水基膠”的黑科技……
強調(diào)了現(xiàn)代性,大衛(wèi)·戈德布拉特卻忽略了傳統(tǒng)性的一點,就是足球的戰(zhàn)斗起源。古代戰(zhàn)爭講陣形,現(xiàn)代足球看陣型,足球是個戰(zhàn)爭模擬游戲,真人實景。
《左傳》說“皆陳曰戰(zhàn)”。陣通陳,春秋時代,不列陣不叫戰(zhàn)爭,那叫打架。在《兵以詐立》一書中,學者李零解釋說:“中國早期有國野制,國是城市,野是鄉(xiāng)村。野戰(zhàn)是攻城之前,在城市以外,在鄉(xiāng)村的田野或荒野里交戰(zhàn)。戰(zhàn)爭開始,首先進行的,必定是野戰(zhàn)。春秋時期,野戰(zhàn)多在兩國邊境接壤的空曠地帶進行,這種地帶叫疆場。雙方擺好陣勢,然后對決,這叫皆陳曰戰(zhàn)?!?/p>
綠茵場,象征了野,象征了疆場,足球?qū)﹃嚍椤敖躁愒粦?zhàn)”代言。
春秋時宋襄公要等楚軍上岸擺好陣勢再打,被稱為“蠢豬式的仁義道德”。宋襄公的費爾潑賴,如今搬到了足球場上。
聽,現(xiàn)在都在為此歡呼吶喊。
宋代也說“足球是圓的”
陣形和陣型,兩詞經(jīng)?;煊?。
談戰(zhàn)爭,更適合用陣形。古籍中多用陣形一詞?!秾O子兵法》中沒有一篇專論陣法陣形的,但“形”字在孫子的思想中具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
孫子講陣形,指的不只是戰(zhàn)斗隊形。“治亂,數(shù)也。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學者李零在《兵以詐立》一書中解釋說,“形”強調(diào)的是強弱態(tài)勢:
“治亂,數(shù)也。勇怯,勢也。強弱,形也”,這段話還是講開頭的眾寡之數(shù),“數(shù)”就是“分數(shù)”?!皠荨薄ⅰ靶巍本褪恰靶蝿荨?。但這里沒提“形名”和“虛實”。它是說,治亂取決于分數(shù),即軍隊的建制管理;勇怯取決于戰(zhàn)勢,即人為的態(tài)勢和作戰(zhàn)環(huán)境;強弱取決于兵形,即雙方的實力。
班固《漢書》把《蹴鞠二十五篇》歸為兵法,理由就是“蹋鞠,兵勢也,……以立攻守之勝者也”。唐代顏師古注說“蹴鞠,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焉”。踢球這件事,在漢代人眼里,就是兵法的演習。陣法靠譜不靠譜,先上場測試一下。
漢代劉向《別錄》認為,蹴鞠由黃帝所創(chuàng)只是傳說,或起于戰(zhàn)國時軍旅之中?!妒酚洝份d,西漢霍去病遠征匈奴,軍糧缺乏,遂以蹴鞠鼓舞士氣。漢代蹴鞠的“攻守之勝”,就是以連人帶球沖入對方底界,更像橄欖球的達陣得分。
漢代的足球場,叫作鞠城,蹴鞠就是攻城略地,“鞠城彌于街路”。東漢馬援在自家就修建了一座“鞠城”。三國時魏帝曹睿在許昌建景德殿,修鞠城。玄學家何晏寫了一篇《景德殿賦》,“將以行令,豈唯娛情?”意思是,蹴鞠可不是鬧著玩。
今年卡塔爾世界杯開賽在冬季,球員們表示大不習慣。唐代天寶六年,孟冬十月,唐玄宗下詔:“伊蹴鞠之戲者,蓋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義不可舍。頃徒習于禁中,今將示于天下”。唐玄宗辦比賽,專挑農(nóng)閑時的初冬。冬季大閱兵,一起踢蹴鞠。
“寒食近,蹴鞠秋千,又是無限游人”。由唐至宋,蹴鞠漸和秋千一起,成了寒食節(jié)的全民游戲。
“足球是圓的”出自贏得1954年世界杯的德國冠軍教頭塞普·赫爾貝格之口。這句名言其實是斷章取義,原話是“足球是圓的,所以比賽局勢瞬息萬變”,暗合兵法思想。宋人也說過相似的話,意思卻大不一樣。就是成立了最早的足球協(xié)會,對內(nèi)叫圓社,對外叫齊云社?!耙驁A情而識之”,所以自稱圓社。宋人說“足球是圓的”,意思是大家都是一個圈的。詳見《水滸傳》里高俅事跡,時為端王的宋徽宗,邀高俅一起踢“氣球”,高俅不敢,端王道“這是齊云社,名為天下圓,但踢何傷。”可見宋代蹴鞠,踢的不是球,是人情世故。
蹴鞠在宋代還是保留了一些軍事色彩。主管圓社的稱作都部署。部署是唐代武官名,相當于軍中槍棒教頭?!端疂G傳》中《燕青智撲擎天柱》一回寫道,東岳廟上相撲賽,擎天柱任原到場,“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暖的呵會”。蹴鞠比賽一如相撲,圓社的都部署一把抓,即是管理者,還當裁判員。
球員叫什么?叫校尉,也是軍職名?!秹袅讳洝氛f:參加蹴鞠比賽的,“既為閑客,必占校尉之名”。
越位讓后衛(wèi)越來越多了
談足球,更適合說陣型,類型的型。
十九世紀時,英倫足球要說有什么戰(zhàn)術(shù),那就是一起向前沖。英國埃爾郡一家俱樂部,因為只派出了保守的九名進攻球員,遭受了群嘲。
去年央視“追夢世界杯”的節(jié)目中,女記者王冰冰問主持人賀煒:我看球,需不需要懂越位?
問題是,怎么才算懂越位?越位的規(guī)則給足球陣型帶來的革命性影響,是一段漫長的戰(zhàn)術(shù)進化史,挺難懂。
英國足球?qū)谧骷覇碳{森·威爾遜的《倒轉(zhuǎn)金字塔》,200年的足球陣型演變中越位帶來的影響,被形象地比喻為“金字塔倒過來了”。
19世紀前半葉,足球開始流行于英國公學之中。足球比賽和聚眾玩鬧無異,球員們在泥地里滾作一團,喬納森·威爾遜說:“陣型的概念聞所未聞,比賽時長乃至雙方人數(shù)都有待設(shè)定”。那時候抽象的戰(zhàn)術(shù)思考以及畫滿叉號與箭頭的戰(zhàn)術(shù)圖,都是足球場的多余之物。
1848年,劍橋?qū)W生在寢室召開了一次會議,整理出世界上第一部現(xiàn)代足球規(guī)則,稱為《劍橋規(guī)則》。到了1863年制定了越位規(guī)則,才讓人們意識到,足球不能再一味往對方球門踢。
最早的陣型出現(xiàn)于19世紀末。足球戰(zhàn)術(shù)有了陣型的概念,探索的重點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更好的防守。后防線人數(shù)緩慢地增多,剛開始40年增加一個,后來加快到20年多一個。
1872年英格蘭隊與蘇格蘭隊對陣,英格蘭隊排出127陣型,一口氣上了7名前鋒。到了十九世紀80年代,英國人讓一名前鋒后撤成為中前衛(wèi),組成235陣型,也就是所謂的“塔式”陣型。
過了40年,英國阿森納俱樂部主教練赫伯特·查普曼開發(fā)了里程碑式的3223陣型,又稱WM陣型,從前鋒線撤回一名球員來防守。
1940年,蘇聯(lián)基輔迪納摩隊率先啟用四后衛(wèi)的陣容。
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奧地利教練卡爾·拉潘發(fā)明了鏈式防守,蘇聯(lián)基輔迪納摩主教練馬斯洛夫開發(fā)了區(qū)域盯人。這是球王貝利的年代,但巴西隊真正的成功之匙,被認為是把前鋒加林查后撤,讓扎加洛拉邊,巴西隊形成了更平衡的433陣型。
又是二十年,阿根廷主教練比拉爾多為馬拉多納的天才量身定做了352陣型,實際上是532陣型,其中7個人負責防守,用現(xiàn)在球迷的話來講就是“干臟活”。比拉爾多曾自掏腰包在報紙上打廣告:“比拉爾多,阿根廷教練,352陣型的發(fā)明者,為本廣告自掏腰包1500比索。”
至此宣告,金字塔終于倒了過來。
“陣線失去了意義”
1990年代初擁有“荷蘭三劍客”的AC米蘭主教練薩基是防守戰(zhàn)術(shù)大師,他強調(diào)“控球時,你主導(dǎo)比賽;防守時,你控制空間”。他跟古利特和巴斯滕說:有組織的5名球員能戰(zhàn)勝無組織的10名球員。他挑出了馬爾蒂尼、巴雷西等5名防守悍將,而讓古、巴在內(nèi)等十人全力進攻,為時15分鐘,“我一直這么練,他們從來沒進過球,一次也沒有?!?/p>
自2010年南非世界杯起,從442陣型轉(zhuǎn)向4231陣型,是大勢所趨。至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據(jù)統(tǒng)計有超過半數(shù)的18支隊伍采用4231陣型。場上的球員更崇尚攻防一體,贏球不再依賴天才球員的靈光一現(xiàn),陣型和陣線的概念正在模糊。喬納森·威爾遜在《倒轉(zhuǎn)金字塔》中說:“作為基本分類的防守、中場和進攻,每一個都可以細分為更小單位,哪怕因為越來越精細導(dǎo)致細分出來的陣線失去了意義?!?/p>
《數(shù)字游戲》一書從數(shù)字統(tǒng)計來分析球場的現(xiàn)代變化:“近年來最顯著的戰(zhàn)術(shù)轉(zhuǎn)變清晰顯現(xiàn)了出來:陣線只有三條(即防守、中場和進攻)的觀念已成為過去,越位規(guī)則從1990年起不斷放寬,加快了它的消失過程。尤其是2005年的修改,明確定義了哪些情況構(gòu)成參與進攻,對采用高越位線和高強度壓迫的球隊來說,日子越來越艱難,有效活動區(qū)域已經(jīng)從35至40米延伸到了55至60米?!?/p>
前阿根廷主帥貝爾薩綽號“瘋子”,提倡瘋狂的壓迫性打法。343陣型是貝爾薩執(zhí)教的基本陣型,但貝爾薩認為位置和陣型應(yīng)該退居其次。他有句名言“如果球員不是人,我就不會輸”。貝爾薩的三后衛(wèi)陣型沒有在2002年韓日世界杯上閃亮,阿根廷隊小組都沒出線。真正把貝爾薩的戰(zhàn)術(shù)發(fā)揚光大的,是西班牙教練瓜迪奧拉。瓜迪奧拉接手巴薩時,和貝爾薩吃了頓烤肉,暢談一夜。不過瓜迪奧拉沒有那么瘋,主要還是選擇巴薩傳統(tǒng)的433陣型。
喬納森·威爾遜說:“跟舞蹈、戲劇和音樂一樣,足球同樣是一種要求高超技巧的自我表現(xiàn)方式,它以規(guī)則和原則為框架,需要其他參與者的互動和理解。”巴西足球被稱作“桑巴足球”,阿根廷足球則如“探戈”。這不僅僅是一種比喻,南美足球真是帶音符的。
阿根廷有十號傳統(tǒng),從馬拉多納、里克爾梅到梅西,十號一般是中場組織者。“我們南美足球有‘休止’的概念,這一刻是在思索,預(yù)示一次進攻,就像同樣需要休止的音樂……”因此回過頭來,從音樂的角度,就可以理解足球到了里克爾梅腳下為什么要慢下來,而梅西常會在中線附近踱步,顯得無所事事。當過搖滾樂隊吉他手、執(zhí)教過北京國安隊的克羅地亞教練比利奇就說:“往前往后,向左向右,再也沒有陣線了?!狈路鹨魳芳也辉傩枰寰€譜。
千里走單騎、一箭定天山這樣的英雄故事,一直被用來描述足球場上的高光時刻?,F(xiàn)代足球總是在讓人擔心,天才的藝術(shù)會不會被全能的戰(zhàn)術(shù)所絞殺?在曼聯(lián)比賽中巴西球員安東尼秀了下花活,拉球轉(zhuǎn)了個圈圈,都惹出漫天爭議。古代戰(zhàn)爭的陣型已少有用武之地,那么足球是否也需要被重新定義了?
八陣圖里有“彩蛋”
足球陣型常以數(shù)字表示,中國古代陣形,也有數(shù)字之妙。
古陣法,有一字長蛇陣、三才陣、五行陣。八陣圖其實是九陣,李靖發(fā)明了六花陣,其實是七陣。李零說:“一、三、五、七、九是一個序列(奇數(shù)的序列),一、三、五和九,古陣都有,唯獨沒有七,李靖加了這種陣,就全了,但它和這些陣全都不一樣,它是用六條線平分圓面,代表十二位。所謂六陣,其實是七陣,就像八陣加中陣,其實是九陣?!?/p>
成語“五花八門”,最初說的是兩種陣形。“五花”指“五花陣”,又叫做五行陣;“八門”指“八門陣”,還稱為八卦九宮陣,或八卦陣。
明清小說中陣法的名稱更為“五花八門”。《水滸傳》里有“太乙混天象陣”,《封神演義》有誅仙陣、萬仙陣,其實是陰陽家們的故弄玄虛,看似斗陣,實寫斗法?!斗馍裱萘x》中姜子牙登壇拜將,倒是讓士卒把從一到十的陣法都練了個遍:一字長蛇陣、二龍出水陣、三山月兒陣、四門斗底陣、五虎巴山陣、六甲迷魂陣、七縱七擒陣、八卦陰陽子母陣、九宮八卦陣、十代明王陣。名頭很響亮,除了一字長蛇陣、九宮八卦陣,其余都不足考據(jù),比如“七擒七縱陣”生拼硬湊,鬧的是哪出?
古陣法,最出名的當屬八陣圖。李零為什么說八陣圖有九陣?因為陣里藏了個彩蛋——0號陣。0號陣是八陣中的陣核。唐太宗和李靖討論兵法,曾經(jīng)說過:“陣數(shù)有九,中心零者,大將握之,四面八向,皆取準焉?!卑岁囍行牡年?,稱為“零”。零陣不是空陣,而是作為王牌軍陣,就像象棋盤上的九宮格,老將躲在里面。宋太宗制定過一個“平戎萬全陣”,給0號陣取了個令人費解的名字,叫“無地分兵”。放在卡塔爾世界杯賽場上,這個0號陣的作用就相當于10號位的梅西、內(nèi)馬爾、莫德里奇。
談八陣圖,諸葛亮不可專美。黃帝有風后八陣,西周有太公八陣,春秋戰(zhàn)國有司馬穰苴八陣、孫子八陣、吳起八陣,西漢有公孫宏授霍光八陣,三國有諸葛亮八陣,西晉有馬隆八陣。北宋從宋太宗到宋徽宗,都是陣法研究的普信男,拿八陣圖打個底稿,換個名目就開腦洞、畫圖紙。
對宋太宗的“平戎萬全陣圖”,《武經(jīng)總要》拍馬屁地說“知神謀之有在矣”。陣名響當當,戰(zhàn)績輸光光,難有勝績可查。從陣法設(shè)置看,“萬全”說白了,就是少輸當贏。
陣形問題還在其次。自宋太宗起,到仁宗、神宗和徽宗,將領(lǐng)出征,皇帝都喜歡“料敵機先”。以文馭武、預(yù)授陣圖成了宋代軍事積年之弊。最會打仗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反而最不喜歡遞紙條。
王安石曾談宋太宗御陣之法:“詔付兩卷文字,云兵數(shù)盡在其中,候賊如此即開某卷,如彼即開某卷?!薄度龂萘x》里劉備入?yún)钦杏H前,諸葛亮授他三條錦囊妙計,看來就是從宋太宗這里借鑒的。錦囊越漂亮,打仗越窩囊。
宋代士大夫跟著起哄畫圖紙,認為大老粗能做的事,文化人自然會做得更好。蘇軾譏評孫武“天子之兵,天下之勢,武未及也”,司馬光笑話蘇軾“白面書生,披文按圖,玩習陣跡,不知合變,競獻奇策”。不過在瞧不上武將這一點,司馬光和蘇軾一樣一樣的。
誰是盜版“拐子馬”
岳飛剛出道,宗澤告誡他“好野戰(zhàn),非古法”,因此親授陣圖。岳飛不領(lǐng)情:“留守所賜陣圖,飛熟視之,乃定局耳。古今異宜,夷險異地,豈可按一定之圖。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測識,始能取勝?!痹里w主張“陣而后戰(zhàn),兵之常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和孫子“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個道理。
《孫子兵法》定奇正之說:“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后世談陣法,必繞不開這倆字。曹操說“先出合戰(zhàn)為正,后出為奇”,李靖說“凡將正而無奇,則守將也;奇而無正,則斗將也;奇正皆用,則國之輔也”。
宋代打不贏,原因在于平平無“奇”。明代戚繼光總結(jié)到位:“列陣無難,使人各識我陣為難。人之各識我陣亦未為難,使人之能用我陣為難。所謂非知之難,行之難也。”
中外布陣,思路相通。騎兵一般放置兩翼,利用高度機動性從側(cè)翼進行突襲。亞歷山大擅長打鐵戰(zhàn)術(shù),又叫砧錘戰(zhàn)術(shù)。馬其頓長槍方陣充當“鐵砧”抗壓,精銳的伙伴騎兵發(fā)動迂回沖鋒,尋機致命一擊,和孫子的奇正之說一個玩法?,F(xiàn)在玩《英雄聯(lián)盟》游戲的玩家,打團戰(zhàn)都懂這一套。
到了清代,太平天國軍隊運用的螃蟹陣,曾國藩把螃蟹陣起了個更文藝的名字,叫“蓮花抄尾陣”,放到二戰(zhàn)叫“鉗形攻勢”,足球場上就叫“兩翼齊飛”。
《水滸傳》中膾炙人口的“鉤鐮槍大破連環(huán)馬”,其實是從《宋史》里搬來的。到了清代,錢彩《說岳全傳》寫岳飛大戰(zhàn)拐子馬:“那馬身上都披著生駝皮甲,馬頭上俱用鐵鉤鐵環(huán)連鎖著,每三十匹一排。馬上軍兵俱穿著生牛皮甲,臉上亦將牛皮做成假臉戴著,只露得兩只眼睛。一排弓弩,一排長槍,共是一百排,直沖出來?!痹儡娢鍖㈥囃?,讓岳飛痛泣道:“向年呼延灼曾用過,有徐寧傳下鉤連槍可破??蓱z五位將軍白白的送了性命,豈不痛哉!”岳飛轉(zhuǎn)頭向梁山好漢偷師了。
拐子馬和連環(huán)馬是一回事、兩個版本,都是兩翼齊飛?!端问贰防锏挠涊d大抵依據(jù)的岳珂《鄂王行實編年》:
初,兀術(shù)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凡三人為聯(lián),號“拐子馬”,又號“鐵浮圖”,堵墻而進,官軍不能當,所至屢勝。
岳珂也是編的。他把劉锜指揮順昌之戰(zhàn)的細節(jié),搬到了“郾城大捷”,讓自家爺爺搶了風頭:
是戰(zhàn)也,以萬五千騎來,諸將懼,先臣笑曰:易耳。乃命步人以麻札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既相聯(lián)合,一馬僨,二馬皆不能行,坐而待斃。官軍奮擊,僵尸如丘。兀術(shù)大慟,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拐子馬由是遂廢。
據(jù)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考證,拐子馬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宋真宗的詔書中。在北宋,拐子馬陣是陣法,拐子馬則是大陣的左右翼騎兵。拐子一詞,宋人常用,即指左右兩邊?!斑@一詞語竟跟隨著中原和華北地區(qū)一同淪陷。”
從《武經(jīng)總要》的記載看,宋軍的拐子馬雖也是把騎兵部署在左右翼,但從屬于步兵,“以為救援”,成了輔助性的“疑兵”。其實郾城之戰(zhàn)的意義,在于是南宋和金國騎兵正面對決上的一次罕見勝利。
鉤鐮槍、拐子馬的故事深入人心,象棋里的別馬腿兒、俗語中的露馬腳,均說以此為出處。
金軍“貫以韋索”“三人為聯(lián)”的陣法,爭議頗大。乾隆曾駁斥:北人使馬,惟以控縱便捷為主?!瓫r烏珠(兀術(shù))戰(zhàn)陣素嫻,必知得進則進,得退則退之道,豈肯羈絆己馬以受制于人?
乾隆未必說得對。
一網(wǎng)不撈魚就再來一網(wǎng)
貫以韋索,一說相連的不是馬與馬,而是人與馬?!端问贰吩d西夏騎兵“以鐵騎為前軍,乘善馬,重甲,刺斫不入,用鉤索絞聯(lián),雖死馬上不墜?!?/p>
《孫子兵法》中有“方馬埋輪”一說法,曹操注說:“方,縛馬也。埋輪,示不動也?!惫植坏谩度龂萘x》里曹操赤壁之戰(zhàn)要“縛船”呢??`住戰(zhàn)馬、埋起車輪,乍聽起來一樣不合理,卻可能是鞏固防線的妙招。
《晉書》上就有真實戰(zhàn)例。五胡十六國時期,冉魏與前燕大戰(zhàn)于魏昌廉臺,前燕多騎兵,冉魏多步卒。此前,前燕主將慕容恪連輸十陣,冉魏主將冉閔欲引慕容恪入?yún)擦肿鲬?zhàn)。慕容恪則佯敗反誘冉閔回軍平地,自率中軍,選能騎善射者五千人,以鐵鎖連馬為方陣而前。又各置一側(cè)輕騎,從旁夾擊,大破冉閔軍。
慕容恪“鐵鎖連馬”的目的,是當“砧”、當“正”來用。
《水滸傳》中鉤鐮槍大破連環(huán)馬的故事,簡直就是反寫廉臺之戰(zhàn)。呼延灼連勝而驕,先鋒韓韜報告南面發(fā)現(xiàn)梁山步兵,不知人數(shù)多少?!昂粞幼拼篁?qū)連環(huán)馬,卷地而來,那甲馬一齊跑發(fā),收勒不住,盡望敗葦折蘆之中枯草荒林之內(nèi)跑了去?!绷荷揭环奖秩介h最初的戰(zhàn)略設(shè)計,而呼延灼在此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差了慕容恪不止一檔。
16世紀末期揚威歐洲的波蘭翼騎兵,出現(xiàn)雖然晚于拐子馬600年,但作戰(zhàn)方式卻有極大相似。比如都是重型騎兵,三人一個戰(zhàn)斗小組,有一名騎士和兩名扈從,通過反復(fù)沖鋒來突破對方防線。同時還是能騎能步的全兵種,下了戰(zhàn)馬,就變成重甲步兵。大膽假設(shè),金軍可能上馬是“拐子馬”,下馬就成了重裝步兵“鐵浮圖”,可“奇”可“正”。
足球場上,同樣適用“三人為聯(lián),貫以韋索”。如《數(shù)字游戲》一書說:“足球更多是和三角形有關(guān)。球場上的一個三角形可能是由正在觸球的球員、準備要接球的球員和最能撕裂對手防線的無球跑動隊員組成?!?/p>
不能不提意大利足球標志性戰(zhàn)術(shù)——“鏈式防守”。今年意甲有支升班馬球隊叫薩勒尼塔納,一家小球會,卻有百年歷史,更對鏈式防守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上個世紀40年代末,時任薩勒尼塔納主教練吉波·維亞尼,從起初意乙一個不知名的小教頭,最終成了意大利國家隊的主帥,正是他創(chuàng)造性地在足球場上使用了“清道夫”一角。
某天吉波·維亞尼在港口踱步,一艘小漁船引起了他的注意。船上的漁夫,張開大網(wǎng),撒向海中,提起來,收獲滿滿。在這張大網(wǎng)下,還有一張保護網(wǎng)。他靈光閃現(xiàn):一張網(wǎng)難免有漏網(wǎng)之魚,那么就再加一張網(wǎng)。于是,他決定設(shè)立一位保護型后衛(wèi),藏在第一道防線之后。
早在公元前707年,鄭莊公在繻(xū)葛之戰(zhàn)中,率軍布魚麗之陣,“先偏后伍,伍承彌縫”,大敗周室聯(lián)軍。什么是魚麗陣?解說不一?!缎⊙拧~麗》有“魚麗于罶(liǔ)”一句,麗同“罹”,意即陷入、遭遇。罶,指捕魚的竹簍子。更傾向于認為,魚麗陣或是魚簍陣,讓人進去就出不來,如明代《陣紀》所評“其(魚麗陣)巧在彌縫,其勝在周密”。
這么看魚麗陣也好、拐子馬也罷,都可能是一種困陣,和韓信的十面埋伏、諸葛亮的八陣圖一樣,讓敵軍好進不好出。
回過頭來說鉤鐮槍。《射雕英雄傳》里金庸講了個“頭鐵”的笑話。眾百姓氣憤之余,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什么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蹦骋业溃骸敖鸨薪鹭Pg(shù)。”甲道:“咱們有韓少保?!币业溃骸敖鸨泄兆玉R?!奔椎溃骸霸蹅冇新樵丁!币业溃骸敖鸨欣茄腊??!奔椎溃骸霸蹅冇刑祆`蓋?!甭樵犊赡苁倾^鐮槍的原型,具體形制史籍無載,大致是麻繩把鐮刀綁扎在長矛之上。
阿根廷足球?qū)?0號球員有個特別的稱呼——“鉤子”,他們通過傳球和盤帶突破防線,功效和鉤鐮槍一樣,用于破網(wǎng)。
古人贊“陷陣之志”,戰(zhàn)場陣形或是球場陣型運用,即在于: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