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6期|薛超偉:化鶴(節(jié)選)
導(dǎo)讀
男孩演山久疾,同父親借住在佛堂,冀望得愈。佛堂日子簡凈,四時化作“念經(jīng),打坐,吃飯,睡覺”,松鼠或蛐蛐,西瓜或池魚,與演山相伴,生活細(xì)碎而具體。住持常覺師父清瘦、嚴(yán)肅,保管著寺里的鎮(zhèn)堂之寶——一口水缸。缸里究竟有什么,演山始終好奇著。在一個夜晚,他發(fā)現(xiàn)了師父的秘密。他與父親約定,縱使疾病預(yù)告了他早夭的命運,要記住此身此地此間,讓它在未來時間永駐。
化鶴
文 | 薛超偉
演山被自己的心跳吵醒,睜開眼,盯著黑夜里的空無看了一會兒,房間慢慢顯出輪廓。他無聲誦經(jīng),調(diào)整呼吸,胸悶漸漸好轉(zhuǎn),心跳也平復(fù)下來。窗外萬籟有聲,蟬叫里捎帶一些風(fēng),半月池?fù)渫ㄒ豁?,又安靜了。他不能很快入夢,心里頭有事。父親常跟他說,別老皺眉,小孩子哪有這么多心思,要快快樂樂的??墒虑闆]有那么簡單,是心事來尋他。在這佛堂里,師父說,煩惱即菩提,煩惱多了,就沒有了。師父的話比較合他意。
現(xiàn)在,師父就睡在旁邊的禪床上。她平時嚴(yán)肅,睡著時,也保持著清凈僧相,不打鼾,絕少夢囈。演山有幾回夜里醒來,甚至不確定她有沒有躺在那里。師父四十歲出頭,法名常覺,長得瘦,跟他母親相似。
他拜過很多師,有氣功師父,有道教師父,也有常覺師父這樣的釋教師父。以至于,年初到上海的一家醫(yī)院里做手術(shù),見到醫(yī)生,他也脫口而出,喊了句師父。從上海回來,父親聽鄉(xiāng)里人說,明寂堂的果云住持是得道之人,一些生了病的人跟她一同起居,一同念佛,身體就好起來了。于是父親帶著他來到明寂堂,來了才發(fā)現(xiàn),佛堂的住持已經(jīng)換了人。他皈依在常覺師父門下,是演字輩,法名演山。他喜歡這個名字,就在心里叫自己演山。
禪床吱呀一聲,緊接著又帶出一串吱呀。是師父起來了。演山?jīng)]出聲,不想讓師父知道自己沒睡??创巴獾奶焐€沒到早殿的時間。她沒開燈,穿好僧衣,摸黑出去了。一會兒,窗外有一束光晃動,他猜那是手電筒的光。師父去做什么呢?他坐起身,看到光束往西邊去了。雪隱在東,香積廚在西。他想,師父是去香積廚偷吃嗎?昨天午齋,他跟父親吃到了發(fā)霉的豆腐渣。好像只有他倆吃到了似的,師父們都沒有反應(yīng),如常地吃著碗里的食物。父子兩人交換了眼神,忍耐著把豆腐渣吞下去。想到近處的事情,他放松下來,重新躺下,漸漸有了睡意。
他睡到自然醒。陽光落在屋內(nèi),他躺著,聽窗外的動靜,那里面藏著季節(jié)和時辰。白天的聲音,他可以放心聽,沒有夜間那般凄清。他聽到有人敲磬,還有幾位師父在唱誦,若遠(yuǎn)若近,如霧彌散開來。聽久了,會覺得那一切不是人為發(fā)出的,而是天地間自有的。這是小鎮(zhèn)中的小小佛堂,外頭是草地,再遠(yuǎn)處是居民區(qū),但隔著墻,他覺得,他在一個離開自己的遠(yuǎn)方,休憩著。他在床上賴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窗邊,拉開插銷。有只小動物急急地從櫸樹上竄下來,是松鼠。這樹上有好幾只松鼠,師父說是一大家子,但通常一次只出動一只,還是謹(jǐn)慎的。他學(xué)師父的樣,從櫥柜里拿出一袋生花生,抓一些在手里,準(zhǔn)備去喂,松鼠大概看出他不是它熟悉的常覺師父,背過身去,抬頭比量了一下自己與樹枝的距離,躍到櫸樹上,櫸樹繁茂,松鼠很快就隱到不知何處去了。
演山下到一樓,穿過東廂前的小路,走到道坦,道坦前的門就是山門了。他聽佛堂的僧人說,道坦是新修的,整個明寂堂都是新修的,原先佛堂只有一間小殿,常覺師父接手佛堂后,募集善款,雷厲風(fēng)行,盤下旁邊的舊廠房,在三年間把佛堂做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仍是小,但建起了大雄寶殿,后有面闊五間的圓通殿和左右?guī)?。道坦上兩邊分立六座小柱,柱上有六尊青石沙彌盤腿而坐。
道坦上,父親已經(jīng)在黃葛樹邊打太極拳了。父親打了十年太極,很有架勢,蹬地時石板砰砰響,令人心驚。樹葉都被驚到了,飄下來幾片,演山抬頭看,是兩只鳥飛走了。許久,樹枝還在微微顫動。他尋一尊歡笑的青石沙彌,在其跟前席地坐下,練氣功。師父教他的靜功,是一種吐納法,與周圍的空氣交流,同禪定有幾分相似。約莫半小時,睜開眼,發(fā)現(xiàn)父親在旁邊守著他。父親扶他起來,兩人走到大殿,對著佛像拜了三拜,穿過殿門,去后面的香積廚吃早齋。早齋沒什么問題,粥是粥的味道。父親說要去集市一趟,買些東西。演山說:“我也去。”
“太遠(yuǎn)了,你留在這兒。想吃什么,爸給你帶?!?/p>
“嗯,四季豆。”
“就四季豆?”
“我也想吃羊蹄,在佛堂,最好不吃嘛。”
父親笑,從飯頭師那里要來一只編織袋,離開了。其實,那是演山的一個小秘密。小時候,母親去菜場前,問他想吃什么,他就會說四季豆。他覺得四季豆應(yīng)該是四季都有的,這樣他隨時都可以拿它應(yīng)對,母親就不用有選菜的煩惱了。
演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香積廚是西首廂房里的一間,廂房和墻圍出一個小院,小院里挖出了兩口半月池,池邊修了護(hù)欄,成對相望。池水清澈,只是水而已,不做他用,沒有游魚,也沒有雜物。演山去過一些寺院,凡有水處,都沉著許多硬幣。這里沒有硬幣。
他到禪堂坐下,攤開佛經(jīng),等著師父來。他曉得,一般禪寺的禪堂用于坐禪和參話頭,不念經(jīng)。在這里好像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禪堂可以學(xué)經(jīng),也可以開會,一室多用。相較于別的寺廟,他格外喜歡明寂堂,正因為它的局促。和小小的他,以及內(nèi)里更小的心臟,是相映的。
常覺師父走進(jìn)來,檀香氣味也飄了進(jìn)來。演山覺得好聞,挨師父近一點。近了,他愈加感覺到師父的疏瘦。人瘦了,會顯出鋒棱,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對她既敬且畏。以前的一些師父,圓胖的,都溫潤慈愛。是那些發(fā)霉的食物,是簡約的生活,讓師父這樣瘦下去嗎?他聽過一個故事,從前饑荒年代,有個和尚將寺廟里僅有的食物拿出來,分給災(zāi)民。自己沒吃的,日日瘦下去,有一天,就變成了鶴,飛去溪邊吃馬蹄草。
演山偷眼看師父。她念《楞嚴(yán)經(jīng)》的第三卷,為他敘說大略,不作詳解。她仍披著袈裟,結(jié)跏趺坐,在除了寮房以外的地方,她都是這樣嚴(yán)整。師父曾說過,僧相威儀,是自己的修持,修行者要與自己相處,有沒有人看見,都沒關(guān)系。
演山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經(jīng)文上。經(jīng)的第三卷有許多“但有言說,都無實義”。他感覺奇怪,既然如此,佛為什么要言說呢,弟子又為什么記錄這些經(jīng)文呢?他向師父提出這個問題。師父問他:“你向佛祖祈愿的時候,佛祖答你嗎?”
演山說:“不答。”
“佛祖不答你,你下次還祈愿嗎?”
演山說:“還祈愿的?!?/p>
“你的言說落到哪里去了?”
演山搖搖頭。
“蓮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捎钟心敲?,稱水中蓮、空中月。言說無實義,是因為領(lǐng)悟真如自性的人,看清了世界本來面目。身處無明中的眾生,還是要依靠言說。”
演山想了想說:“師父,好難啊。”
“難沒關(guān)系,慢慢感受就好?!?/p>
“師父,如果我一直都不懂,怎么辦?”
“路遇石子,有人會踢一腳,有人不踢,踢不踢石子,路都好走的?!?/p>
學(xué)完當(dāng)日的經(jīng),演山聽從師父的話,在院子里散散步,消化一下經(jīng)文。院墻外面是荒地,有時候會聽到小孩子跑跳、嬉鬧,現(xiàn)在近中午,沒有人,都是蟬鳴還有草木的聲音。一會兒,草木呼嘯起來,傳到耳朵里變得擁擠,聲音里還有聲音,好像一些喜歡隱藏自己的有靈之物也愿意寄身在風(fēng)里熱鬧一下。以前在大別山養(yǎng)病的時候,他聽到林子里有一種鳥,會重復(fù)唱一句“誰是傻瓜”,不是真這樣發(fā)出人聲,而是聲調(diào)類似,附會一下就是如此。當(dāng)時還經(jīng)常聽到一種類似于蛐蛐的聲音,可又比蛐蛐的聲音低沉。有個伯伯跟他說,那是蚯蚓翻土的聲音。他就遲疑地信下來了,時間長了,忘了那份遲疑,再聽到那種聲音,就跟人說起蚯蚓。父親說,那就是蛐蛐,人家逗你的,翻土怎么會是這樣的聲音。誤解有時是這么有趣。便有了刻意的誤解,時不時地,他有意騙自己一下,讓事物偏離常規(guī),在腦海里鑄成新的邏輯。
在他老家有個詞叫“無空講”,是“胡說”的意思,而他覺得,“無空講”不應(yīng)該只是這個意思,他喜歡這三個字的組合,在心底給它換了個意思,把所有那些幽微的不可解的現(xiàn)象,稱為“無空講”。比如鳥為什么會一直問“誰是傻瓜”,這就很“無空講”。這樣一來,當(dāng)他念叨著一些奇怪的話,父親就會說,你這是“無空講”。演山會欣然表示同意。
在墻邊站了許久,演山走到另一側(cè),靠近香積廚的一段不是墻,是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有些年代,重建時沒有被拆除。寺院大多講究對稱布局,主殿的兩邊,建筑往往成雙,明寂堂也不例外,獨獨這間屋子,小而舊,孤零零窩著,毫不起眼,又因為它的不起眼而顯特別。他推了下門,鎖著。夜里,師父未必是去香積廚,也可能是進(jìn)了這間小屋。小屋的頂上有煙囪,看來以前是間灶屋。上了鎖,難道是因為供奉了灶王爺?他知道,一些小寺廟,為了討好信眾,會供奉一些本教以外的神仙。他走到屋子側(cè)面,往窗里面看,里面有灶臺、洗菜池、一口水缸,還有一些雜物,沒看到神像。
“演山?!庇腥嗽谏砗蠛傲怂宦?。他回頭看,是定慈居士,她正端著洗衣盆出來。定慈居士說:“不要在太陽底下曬?!彼麘?yīng)著,走回到屋檐下。
定慈居士是借住在明寂堂的。以前她在自家修行,虔心禮佛,不僅花費許多精力,也買許多佛器佛像。那些佛器佛像,慢慢侵占了家里人的生活領(lǐng)地,因此鬧了不少矛盾。有一天,吵過一架后,女兒問她,媽媽,對你來說,我們是什么呢?是你修行的障礙,還是能夠幫助你修行的工具?定慈居士聽了很難過,想了一段時間,做了決定,處理掉那些法器,找到這間佛堂住下。一年間,春夏在佛堂禮佛,剩下秋冬的時間,回到家中,不管佛事,做一個純粹的塵世中人。
定慈居士坐下來,一邊搓洗僧衣,一邊說:“那小屋里頭有個鎮(zhèn)堂之寶,除了住持,其余人不能進(jìn)去的?!?/p>
演山說:“鎮(zhèn)堂之寶?灶臺嗎?”
“是那口大水缸?!?/p>
演山說:“一口破水缸,是鎮(zhèn)堂之寶?”
“不破,不是好好的嗎?”
“我家里也有這樣的寶貝?!?/p>
“嘿你這孩子,也會揶揄人。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就像常覺師父說的,物不因材質(zhì)而貴,貴的是人的念想?!?/p>
演山蹲在檐下,陪定慈居士說了會兒話,聽到父親回來。父親把一個編織袋扛到香積廚,演山也跟進(jìn)去,看父親和飯頭師清點食材,有西紅柿、四季豆、絲瓜、佛手瓜、洋芋之類一大堆。父親拿出一根茄子,輕撫著,格外珍視,對演山說:“我一看到攤位上的茄子就流口水,茄子有肉味的。這鎮(zhèn)上羊蹄出名,我還想偷偷買一根來啃,因為有這茄子,忍住了?!毖萆秸f:“爸,茄子好吃,其他也好吃,我都喜歡?!毕氚言掝}掩過去,又有點欲蓋彌彰。飯頭師笑呵呵,沒說什么,似乎很理解世人的嘴饞。
父親給飯頭師打下手,演山也幫著擇菜,他愛掰四季豆,清脆有聲。忙活一個多鐘頭,到了午齋時間,一張大桌上擺出八道菜,如宴席一般。演山觀察常覺師父的吃相,端正的姿態(tài),飯一口一口,細(xì)細(xì)咀嚼,師父們的好惡依然不形于色,但他知道是有滋味的。他希望師父多吃點,不要在吃上面節(jié)省。他住在安佑寺的時候,那位長得像彌勒佛的宏仁師父,不喜歡寺里的齋飯,鐘愛寺門外一家飯館里的饅頭。出家人不好顯示貪吃的模樣,所以宏仁師父總叫他去買,從山門進(jìn)出,如果拎著一袋饅頭,過于顯眼,就讓他背著書包去。饅頭買回來,打坐的時候,宏仁師父就掏出饅頭吃,以為他不知道,他聽得出來的。因為有這先例,他以為出家人都會偷吃,不然,怎么扛住過午不食,又能長得胖乎呢?
吃完飯,演山就午睡,打坐,慵閑地等待一天過去。在這里,行走坐臥都是修行,什么都不做,也是修行。打坐時,聽不見外頭的蟬鳴蛙聲。反而是蟬鳴蛙聲消止的瞬間,會讓他倏然一驚,睜開眼,發(fā)生什么事了?也沒事,可能它們就是想歇一歇。他啃一個蘋果,啃到流汗,甚而睡著了,醒來,蘋果已經(jīng)氧化了一部分,拿起來接著啃,將果核扔到窗外的草叢里,如明月擲入井中。對抗蚊蟲,是最勞神的事。用蒲扇揮趕,去而復(fù)來,再趕再來,妥協(xié)后布施于蚊蟲,又難以忍受。用指甲在癢包上刻卍字,敷以口水,摩挲著摩挲著,日頭就漸漸西斜了。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十三歲,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一天了。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2年第6期
薛超偉,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現(xiàn)居杭州。201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班。作品散見于多種文學(xué)刊物。有短篇小說集即將出版。